眼见夜色渐深,宇文泰也并未留下众人彻夜长谈,招待过一顿便餐之后便让他们各自归去,只留下宇文护等几员户中亲近子弟。
待到其他行台属员离开,一直低头静坐在席位中的尉迟迥直从席中站起身来,行至宇文泰席案前,还未及开口发声,眼泪便先涌了出来。
宇文泰本来心情颇佳、脸上笑意盎然,但在见到这一幕之后,脸色陡地沉了下来,嘴里冷哼一声,直将手中的酒杯都掷在了地上。
仍然坐在席中的宇文护等几人眼见到这一幕,也都纷纷惊立起来,垂首立定不敢发声。
跪在地上的尉迟迥更加的悲愤凄楚,语调哽咽道:“若阿舅真以为李伯山之前对我的指摘所言属实、而非诬蔑,无论怎样的惩罚,我都甘愿领受……”
宇文泰听到这话,眉头顿时皱得更深,宇文护等人见状后也更觉惊慌,各自入前叩拜为尉迟迥求情。
宇文泰有些不耐烦的抬手拍案,打断众人声言,然后才冷哼说道:“你等各自愚不自知,便以为我也一样如此?人心险恶确有,但你们这些小物胸中纵有几丛荆棘,能够超出我的见识?做错了事没什么,但若连错在哪里都不自知,怎能不让人失望!”
说话间,他从席中站起身走下堂来,行至尉迟迥身前站定,居高临下的垂首望着这个外甥,语气中不满更甚:“我真后悔将你置于朝中,沾染了太多邪情俗计的污染,年齿空长、甚至都不如往年的识度深刻。我今再问你一句,知不知自己错在哪里?”
尉迟迥默然半晌,才语调低沉的说道:“那日城外我不该发声扰事,但、但李伯山他也实在是言辞荒诞,全部给人稍留情面,竟以邪言诬我……”
“伯山他难道讲错了?他日前所为之计谋,本该是你等在京人员的职责。但你等在长安昏昏度日,全然不觉何处可作牵引发挥,可见用心是如何的粗疏,只是一味的恃着台府声威恫吓群情,却不肯用心去导引、去调和,不懂得将祸患消于未发。”
宇文泰讲到这里,语气也变得凌厉起来,直接弯腰扣住尉迟迥肩膀将他提了起来,凝声说道:“贼情邪计之所以渐有张扬,也在于你等在京之众失职放纵,以至于贼性壮大!你以为自己智谋可以弥合两家情义失洽之处?人情或可相忍,名位如何分配?一时的碍于情面、恐伤和气,只是一步步将人推入孝武后尘。”
“我、我真没有……阿舅,我怎么敢作此想?生人至今,难道还不懂得情义根本之所在?若非阿舅抚育失怙少类,兄弟几难成人,又哪敢奢望机缘得宠人间……”
尉迟迥听到这里,自是惊慌不已,额头上冷汗直沁,刚才心里或还因为被李泰污蔑冤枉而有些羞恼委屈,但在听到宇文泰的斥责后,才意识到这舅父是真的动怒了。
“这些俗话也不用多说,为人亲长、抚育少类本就义不容辞。更何况你们也都禀赋不差,近年来家势内外的维系,已经仰仗少辈才力许多,言及此节,让人欣慰。”
宇文泰讲到这里,语气复又转为语重心长,拍抚着尉迟迥后背叹息道:“人生世间,智力有限但纷扰无穷。有的事情并不可谓错,也的确应该做,但如果确实力有未逮,便需懂得取舍之道,明白何者该守、何者该弃。你的人情纠纷远比户中其他几个更加复杂,也就应该更加明白取舍避趋!”
“我一定谨记阿舅的教诲,绝不再有取舍失当的杂计!”
尉迟迥连忙又垂首说道,心情也变得极为复杂。
身为宇文泰的外甥,尉迟迥在大局立场上当然把持得住,但是当朝驸马的这个身份,对他也并非全无影响。正如宇文泰所言,他内心里是希望朝廷与霸府之间的相处更加和睦,矛盾不要太过尖锐外露。
他是宇文泰安排在朝中的眼线之一,太子近年来的言行越发大胆和放肆,他们这些在京眼线也的确难辞其咎。就尉迟迥自己来说,为了避免生出更多纠纷波折,他便将一些自觉得无碍大局的太子出格言行给隐瞒纵容下来,倒也不可谓完全的无辜。
“如果明白这个道理,那就更没有理由怨恨伯山对你的言语指责。那时他首要谋计,便是论定东宫亲信的失德劣行,除此之外皆是末计。你既见事,不作帮助也就罢了,竟还引发别事牵扯,搅乱视听。伯山如果不能将你压制下来,如何确保群众心念声言受他引导?”
宇文泰讲到这里,又指着尉迟迥连连摇头道:“我不知你两人有什么纠纷私怨,但在这件事情上,伯山要比你更加的知道轻重、取舍有度。他机敏少类,能不知疏不间亲的人情道理?但是为了言定事情,仍不畏惧将你得罪。
他本不是长安居民,一个过路的行客,所做的事情也是为你们这些京中事员修补过失错漏。论事你是应当要感激他,但你非但没有这样的觉悟,耿耿于怀的只是想恢复自己的清白,且心中对伯山应该也是充满怨念吧?”
宇文泰之前的一番教训,尉迟迥也大体能够想通并且接受,可在听到这里的时候,心情顿时又变得复杂抵触起来。
李伯山当着长安群众的面对他大加诬蔑甚至是辱骂,他非但不能生气,还得对李伯山表示感谢?
这番话如果不是出自宇文泰之口,他怕要忍不住直接破口大骂了,但即便是宇文泰说出来,他心中思绪转上多少道弯,也是想不明白此言究竟逻辑何在。
但许多事情重要的不在于他能不能理解,而在于接不接受。
宇文泰接着又说道:“今日禁中议事,陛下欲赐小兴墨缞,但被我拒绝了。方今天下虽然不谓承平,但绝情损义的权宜之举也不可滥施。况且宿卫之事本就关乎社稷安危,他若因伤情恍惚而在事疏忽,那就悔之晚矣了。”
小兴就是王盟儿子王懋的小字,墨缞则就是指的黑色丧服。在家居丧要着白色丧服,若遇征戎大事不能服丧于始终,便需要着黑色丧服,因此墨缞从事也引申为夺情。
西魏建立以来便征战频繁,墨缞从事简直就成了一个常态,鲜少有人能够服丧终制。皇帝要赐王懋以墨缞,也算是一个惯例,但宇文泰却代替王懋拒绝,就有点不寻常了。
王懋如今官居右卫将军并兼领太子左卫率,是重要的禁军将领,待在这个位置上自然也有要为台府监视禁中的意味在其中。
这样的耳目之任自然是需要心腹之选,一般不会替换,如果要作替换的话,那就说明应该是出了问题,而且问题可能还不小。
宇文泰并没有深言其中的缘由,而是又对尉迟迥继续说道:“眼下台府军机繁忙,也无闲力任使于京中宿卫。本来薄居罗应是接替小兴最适合的人选,但你如今这样的心态,我反倒不敢将你推任此职,恐怕误你啊!”
尉迟迥听到这里,神情既喜且惊,忙不迭俯身跪拜在地上沉声说道:“我知阿舅担心什么,之前我在事中的确是没有极尽周全,滋生一些隐患仰于别人修补。
阿舅今日教训,句句如警钟鸣雷,让我感悟良多、幡然醒悟,不敢夸言自此以后全无过错,但一定尽心竭力,不让亲长再失望所用非人!明日我便往拜李伯山,向他真诚道谢……”
宇文泰闻言后这才满意的点点头,并又说道:“让你向伯山道谢,并不是为的折堕你的志气,只是无谓因一时的意气而结怨一个需要常年相处的仇敌。人的秉性器量不同,相处起来难免争执碰撞。
伯山他年少量狭、才高气盛,同他争执未必能胜,反而会损害维系不易的情谊。之前的事于你也是一桩教训,临事应对已经有欠机敏,之后若再耿耿于怀、更失度量,那于此事中究竟得到了什么?
萨保本也不是一个度量宏大的人,但他懂得与人相处时的取补之道,如今阅历智慧都大有增长。譬如此次,若非他及时赶到镇住情势,你跟伯山还不知会闹成怎样!”
宇文护听到叔叔言及自己,忙不迭打起精神,只是听完这一番评价后心里还是有点茫然,一时间搞不清楚这究竟是在夸自己还是在骂自己。
但听叔叔的语气,即便并不尽是夸奖,也绝不是在训斥,他便露齿一笑道:“阿叔既然委我入京主持事宜,我当然要尽我所能的加以担当。稍后我共薄居罗往见伯山,一定要让他两人冰释前嫌!”
第0259章 宠眷日厚
“你要跟我同返华州?”
李礼成一大早便带着一队车马随从来到龙首原庄上,并向李泰道明来意,李泰在听完后顿时一脸诧异,咱们认识时间不长吧,你咋还赖上我了?
“是,我要跟伯山你同去华州,希望伯山你能收留!”
李礼成原本还有些羞赧,但很快就转为一脸的真诚,并不无伤感的说道:“少时追从几户亲长入关,虽然也不失关照,但也难免寄人篱下的凄楚失意。往年就算想自立门户,也恐独木难支,年龄又小、资产又薄,若诸事全凭施舍,更加的见笑于人、折损门风。幸好现在遇到了伯山,总算有了相互依靠的人选……”
李泰听李礼成说的可怜,不免也陪着心酸一把,但瞧瞧其随从男女士伍近百、拉着家当的牛马车驾便有十几具,实在跟他自言寄人篱下的寒酸失意差别颇大。
这样一份人事家当,或不可谓之巨室豪富,但也远远超过了李泰之前初到长安时。哪怕是加上高仲密,他们共同的家当也远逊于李礼成这个寄人篱下的小可怜虫,甚至李泰还要被迫借贷过活。
李礼成顺着李泰的视线打量过去,这一次神态真的变得伤感有加,眼眶微红的说道:“姑母在时,怜我一人孤苦无依、恐是难活,于是便督促郑氏表兄等为我置办一份资业。
但几年前姑母辞世,表兄等也各有职事繁忙,我总不好久在户中叨扰惹厌,好在不久前受到亲旧故义的举荐,得以解褐入仕,有了一点自立的资本……”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李礼成也跟李泰一样,家人们都留在东州,唯独自己流落到了关西。李礼成来的时候,又比李泰小得多,无论亲旧故人照顾的再怎么体贴,想也不如真正的家人融洽,心里自是难免孤独。
李泰跟李礼成之间倒也谈不上多亲近的血缘关系,但按照时下的宗族观念而言,他们就是真正的一家人。尽管是踏在五服的门槛上,但他们仍然共享一个郡望家世所带来的荫泽,并且有义务维系这一家声。
因有这样的一层联系,哪怕感情上李泰跟卢柔等表哥们更亲近,但在社会关系中,还是同李礼成有着更加相同的利害取舍。
尽管如此,李礼成就这么拖着家当来投靠自己,还是让李泰感觉有些突然。隔段时间凑在一起吃喝聊天还倒罢了,可若是一起居住生活,总要考虑到各自的生活习惯与性格磨合问题。
“孝谐你要入户同居,我当然欢迎至极。但华州乡里终究不比长安繁华都邑,加之家事繁杂,是绝不能比你于此间的荣养清雅。”
李泰想了想后便直接说道:“其实你今在朝已有任职,虽然不谓剧要显重,但也毕竟清贵可观,足以保证悠闲从容。偶或有感思念,便来乡里相见,我也一定盛情款待……”
李礼成听到这一番话,脸色顿时一垮,哭丧着脸望着李泰,想怨又不敢怨的样子说道:“伯山你所说的这些,我当然也有考虑。若在之前,或许确实如你所言。但从那日之后……
我不是埋怨伯山你为我结怨人间,但我之所以得此选授,也的确多仰冯翊大王进言于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对我也颇礼遇,还曾说待我秩满便将我募入东宫,伯山你觉得我现在还有机会吗?”
李泰听到这里,连忙转过脸去咳嗽两声,将自己的尴尬掩饰过去,同时心里觉得李礼成你这小子也不行啊,那东宫是啥好地方、你还硬要往里边凑?看来也是年轻时遭到了捶打,后来才那么识趣。
不过这事倒也不怪李礼成,他最初的人际关系并不是自己能够决定的,日常能够接触到的多数都是这一类人,只有阅历和资本提升上来了,才能拓展更多的人脉。
正如李泰自己,若非入关伊始便接连受到若干惠、贺拔胜等武川大佬的关照,恐怕也不会在霸府里混得这么顺利。
所以说人生是个怎么样的开局,影响真的很大,如果出生就在那种资源高度聚合的小圈子里,哪怕是一头猪,也绝对是最俊俏可口、肉质紧嫩的。
听到居然是因为自己败坏了李礼成的仕途前程,尽管这前程并不怎么美妙,李泰还是感到有点不好意思。
他略作沉吟后便又说道:“如果只是因为这些杂情的困扰,孝谐你不得已才作此计,倒也不必如此。我虽然不常入朝叩见,但在台省之内也有二三相识,虽然不能决断什么社稷大计,但若只是关照孝谐你不受滋扰还是能做到的。”
他这么说倒也并不是吹牛,不说在朝的表哥们,台府中一些入朝任职者多数也能搭上几句话,又不是让他们对李礼成大开绿灯,稍作关照的情面那是足够的。
“伯山你这么说,真是让我羞惭得无地自容。回想初见时,我还以拥握此间情势的长安土著自居,却原来无论在情在势都远远不如伯山!”
李礼成一脸羞赧的摆手说道:“我想跟随伯山你同赴华州,倒也不是畏惧了京中的杂情滋扰,只想在少壮志高、渴望建功的年岁里不要虚度光阴。
我来此之前,已经走问采访许多时流故旧,才总算知道伯山你竟是世道之内如此勇壮的后起之秀!老实说,你今所拥有的势位声誉,我连想都不敢想,更不敢奢望能够做到。
只是觉得伯山你今势力铺张开来,总得需要真正的亲信族员为你分掌一些杂情庶务,我虽然不如伯山你器量雄壮,但在你的梁架之下涂刷粉饰还是能做到的。”
李泰听到李礼成这一番自白,望向其人的眼神都渐渐变得正式起来,待其说完之后才忍不住发问道:“这一番话语,是孝谐你自己思索得来,还是另有别人分讲?”
“伯山你不相信是我自己的真心?跟你相比,我的确是有一些痴愚短视,但也只是限于年齿见识。可若讲到度情观事的思谋,我也是不乏的。毕竟幼稚之年便要整日思考该要如何取悦亲近、才不会被人抛弃他乡……”
李礼成讲到这里便吸一口气,不愿再就此深讲下去,只是又说道:“总之,只要伯山你肯收留我,凡有什么因我器量交付的事情,我一定尽力办妥。
日前见你在城外同人斗势夺胜,我至今都不能思悟透彻,只是觉得凭伯山你的才情气概,一定能更加壮大家声。我虽然没有惊艳人间的才能,但也希望能在伯山的指点下,将一身的志力捐在此中。”
“孝谐你太谦虚了!”
李泰拍着李礼成的肩膀笑语道:“起码你的眼光很好!既然你已经想清楚了,我也确实需要亲信才力掌管内外事情。事情或许繁杂不名,但当此世道之内,一身才力与其捐用不道,的确是不如报效宗族。哪怕身不能享,子孙也能因此得福!”
“如果可能的话,我是觉得自己享一享福也未尝不可。所以以后伯山你再遇事时,能不能稍作收敛谋定?太过惊乍,让人不安啊……”
李礼成想起那日长安城外的情景,仍不免心有余悸。他至今仍然有些想不明白,究竟是怎样的人,才能在那么短时间内得罪那么多势位不俗之人,偏偏所有人还对其无可奈何?虽然不明白,但却觉得很厉害。
李泰听到这话后又是一乐,只是没来得及再作解释,门仆便来汇报庄外又有访客到来。李泰接过名帖一瞧,见是宇文护并尉迟家兄弟俩,便对李礼成说道:“孝谐你且代我接待一下这三人,只说我今早便已经离庄,不知几时返回。等到回来,一定第一时间前往回访!”
李礼成前来投奔他的好处,现在就体现出来了。换了之前,他不想立刻相见的人,要么只能生硬的拒绝,要么只能硬着头皮相见,门中却没有足够资格代替自己招待客人的人选,总不能天天拉着高仲密一起行止出入。
之所以拒不相见,也是拿不准这三人来意。之前他在长安城外得罪尉迟迥不可谓不狠,如果对方是带着宇文护等人前来挑衅报复,在这长安地界中,李泰能做的应对选择实在不多。
最聪明的做法还得是趁着宇文泰还没离开,找机会拜见一下,先看看宇文泰对此态度如何,再考虑该以怎样的态度面对他外甥。
他是觉得这一次帮宇文泰敲打了一下太子,虽然不算是一桩大功,但也足以让宇文泰身心舒畅,如果还要追究他众目睽睽之下羞辱诬蔑尉迟迥的事情,那宇文泰真是有点不懂事了。
既然你们一家这么亲,那老子还能说啥?就得赶在年关前后埋伏在渭水两岸,逮到你家外甥就给剃头!
他倒没考虑过三人登门是要向自己道歉的可能,实在是宇文家二代目屠龙小分队的印象太深入人心,根本就没想过自己有一天在宇文泰那里所得的宠眷能胜过这些外甥!
第0260章 宜早防之
“这李伯山得势之后,真是越发的狂妄了!”
在从龙首原返回长安的途中,尉迟纲忿忿说道。他之前便同李泰有些不愉快,今次随同兄长主动来访却不得见,心情自然更加的不爽。
可在见到同行两人都是不无郁闷的表情,他又乐起来,冷笑道:“之前我这么说的时候,兄等怕还觉得是我自己狭隘嫉妒,今天你们一样遭此倨傲对待,总算是有了同我一样的体会吧?”
尉迟迥今天本就不是出于自愿的道谢修好,只是沉默不语,眉头则皱得更深。
“今天来访,本就没有提前告知。即便错过,也不能断言是主人避不肯见。”
宇文护今天只是来做一个和事佬,即便没做成,心态也仍然还算平和,并又指着尉迟纲说道:“况且,大家同府做事,今天不见,也总有相见的时候。倒是婆罗你这样的想法,本就不是要跟人友善相处的心境,即便见了面,必也难免争执,不如暂且不见。”
尉迟纲听到这话,顿时一脸的不悦道:“表兄你这么说,可就真的有欠公允了。只我一人的心怀刁邪,那李伯山就是纯正善良的君子?他之前的行事做派如何且不必说,单就这一次,借着台府的声威挑衅旧怨人家,自觉得不能震慑群情,便又攀诬……”
“婆罗你住口!”
尉迟迥连忙开口打断了尉迟纲的忿言,不准他再继续说下去。
但宇文护也听出尉迟纲言中未尽的意思,脸色陡地一沉,直接勒住坐骑缰绳,转行到道左偏僻之处,才指着尉迟纲一脸不客气的说道:“说人就说人,说事就说事。如果不能将诸人事都洞见分明,你就收声!若将口舌放纵成了祸根,谁也搭救不了你!”
尉迟纲见宇文护说的严重,一时间不免也有些尴尬紧张,满脸讪讪之色。
旁边尉迟迥则打着圆场说道:“萨保兄,你知婆罗他没有别的意思。一起长大成人,各自心肠是什么样的底色,彼此能不清楚?若连咱们之间都不能畅所欲言,每天要忌事吞声,那人间还有什么情义值得珍重?”
“正是因为知道他没有心机城府,就算是偶有失言也未必能自己觉悟出来,可若被别有怀抱的奸徒所趁,能牵引出来的事端不知会有多大!”
宇文护仍是一脸严肃,索性翻身下来,示意两人同他站在一处,又着亲兵在周围警戒,这才板着脸继续沉声说道:“你们可知,这一次阿叔为什么不许咱们表叔墨缞从事?”
两人闻言后都摇了摇头,对此既有满满的好奇,又不乏忐忑的猜想。
“此事要紧记得,千万不要传扬于外。阿叔他近来的积愤怒火,多半由此而生。”
宇文护压低了声调缓缓说道:“太傅疾甚卧榻之日,陛下数幸其宅探访慰问。表叔因此常于户中叹言,人生在世,福乐适宜则可,尤忌过犹不及,方今所有已是幸极,再作贪求则就难免狂妄自伤……”
尉迟家兄弟俩听到这话,脸色也都先后变得凝重起来,尉迟迥还未及发话,城府稍浅一筹的尉迟纲已经冷哼说道:“表叔这么说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做过犹不及?偏他知足知乐,旁人都是狂妄自伤!
若非阿舅他壮辅社稷,带挈亲族几家荣耀显贵,他耶区区一个镇兵老奴,值得皇帝陛下连番慰问?他今志得意满,便希望人情永守此态,却不自思量论才力、论功勋,他有什么资格替旁人决断行止!”
相对于尉迟纲单纯的不忿,尉迟迥则就要更多想了一层,沉吟片刻后才若有所思的点头说道:“听表兄你讲到这些,我才明白阿舅昨夜为何对我尤显苛刻。
表叔他有这样的心迹倒也并不意外,本身就没有超越寻常的志向和才能,拥有当下的处境已经是诸方带挈的侥幸,知足为赢,是不敢再有更加雄大的图谋抱负。但他将这样的心思急切的表露于外,中情见貌、实在是心机短浅,若再不共他割划设防,恐怕真要为其所累!”
人的性格各不相同,想法也都千奇百怪。有的人欲壑难填、有的人知足常乐,单独比较其实没有绝对的好坏之分,还是要综合自己的出境地位来看待。
尉迟家兄弟俩先后对王懋这个表叔加以批判,倒也不是因为王懋的性格保守谨慎,而是因为你当下所有既不是你自己奋斗得来。该要继续前进还是就此止步,你也没有决定的资格。
有这样的想法已经是非常危险了,却还要将之表达出来,这在动辄就会家破人亡、身死族灭的政治斗争中,无疑就是一个让人不能放心的天坑。
王懋如今的心态已经不与大行台和其他的亲属们同步了,虽然还不至于即刻走到对立面去,但只要锤头挥得好,没有墙角挖不倒。
他这里已经成为一个人情软肋,自然会受到更多的关照,本身又不是一个意志坚定的人,什么时候会被策反成为一个反噬的毒牙可真不好说,特别又待在禁军大将这个敏感的位置上。
须知尔朱荣当年也从不觉得他一手扶立起来的傀儡孝庄帝居然敢、并且成功的将他反杀,高欢也没想到孝武帝一言不合就提桶跑路、用生命给自己培养出一个一生之敌。
宇文护在将事情告诉这兄弟俩之后,也忍不住长叹一声道:“是啊,人情的刁钻真是让人无从防禁。贼在当面,尚可杀之,贼在心中,为之奈何?阿叔知此之后,心中的愤懑也实在不知该要作何宣泄。若连如此至亲的党徒都已经不可信任,人间还有什么才高志士可以担当共襄大事的手足心腹?”
“这件事,表兄你应该早早告诉我啊!阿舅昨日对我诸多言语敲打,我还只道他因宠信李伯山而厌我触犯其亲信,应答起来恐怕是未能深合心意……”
尉迟迥在稍作咂摸之后,又不无懊恼的说道:“表叔他志力庸俗、心气懒惰,才会执迷于眼前的虚妄荣华。但我自知人间何者才值得长作依仰,岂会因为区区一女子妨害大计!”
宇文护闻言后便笑语道:“放宽心,阿叔若是疑你,怎么还会安排你接掌表叔之前的势位?但有一事也必须得承认,那就是李伯山他真的深在阿叔肺腑之内,讲到户内的情义,虽还不及咱们亲近。可若讲到事中的相知,却已经不是咱们可及的了。”
“难道他还能比苏令绰更得见重?”
听到宇文护讲起李泰在大行台心目中的地位如此重要,尉迟纲便有些不忿的冷哼道。
“苏令绰,怎么说呢……唉,他今病体愈重,恐怕是难得长年。阿叔也因此甚为忧虑,本想恤顾慎用他的残年余力,希望他能调养延年。但今台府之内能匡持大局者,除了苏令绰之外,也实在是没有另一个合适的继选。”
宇文护讲到这里也颇吃味道:“阿叔也是因此才对李伯山更作重视,他今资望事迹虽仍远远不及苏令绰,但历事内外也都有功可夸。特别之前规划章制为诸司准则,执行日久、更见便利,阿叔也常常叹此、感之愈深。
这一次他勇为台府进计、逼慑邪情,更是深得阿叔心意,表现较之一些庸劣亲徒更加值得信赖。所以这段时间里奉劝你们,切勿共李伯山做什么意气之争。你们所较量的可不是区区一个李伯山,而是在挑衅阿叔将要倚为肱骨的心腹计议!”
尉迟纲听到这话,脸色已是不由得一寒,按捺不住的开口说道:“表兄你这么说,也是夸大了吧?不说内外有别的职令,咱们总还是亲附多年的少徒,难道还要处处受这晚来的后进制约?”
宇文护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尉迟迥已经嘿然一笑:“你怎么就知李伯山会一直的情疏于户外?阿舅若真大有对他栽培重用的想法,自然会将他收纳于户中。”
“阿兄你是说……”
尉迟纲听到这话,脸色陡地一变,继而便拍膝说道:“那可就真的遭了,之前还没有什么亲恩瓜葛,这小子已经如此难以压制。若真成了户中婿子,还不得此生都要看他脸色行事……”
尉迟迥神情也变得严肃起来,拉住宇文护正色说道:“表兄,这件事你肯定能见端倪。知你同李伯山还算友善,但这交情可不会一直不变,特别当亲疏有了差异后,可不会再以表兄你的心意为准则!
姑且不论李伯山其人才力的高低,单单他的出身便让人不敢小觑。他可不像户中早添的其他几位婿子缺乏世道之内的声援策应,今天庄中招待咱们那位李礼成,便是他宗家血亲,更不要说朝廷内外瓜葛之属。
他一旦入此户中,可未必会继续在意同表兄你的故义,当然要任用自己的亲信党徒才更得力。凭他家于世道之内的声望,凭他那深沉巧妙的心机,绝不需要太久,此门中便再也没有咱们的立足之地!趁其尚未侧身于内,宜早防之啊!”
宇文护原本还有几分事不关己的淡定从容,毕竟跟李泰交恶的并不是他,可是在听到尉迟迥这一番话后,眉头顿时便也深皱起来。
第0261章 同门相亲
九月初,大行台起驾返回华州,为下月便要举行的今秋大阅再作准备。
在长安蹲了一段时间的李泰自然也随驾同返,之前从李虎处接收来的工匠、器械等人事,他已经先着员从渭北引去白水安置下来,自己则率百数随从、跟着霸府大队浩浩荡荡往华州行去。
行途中宇文护再来见他,将之前的目的讲述一番,李泰才知道原来是他误会了,同时心里也有些诧异尉迟家兄弟俩怎么肯向他低头道歉?
不过这件事真正的原因是什么,对他而言也不重要。无论尉迟家兄弟俩对他友善还是敌视,也都无损他自身的势位与发展。
别说现在掌权的还是宇文泰,就算是屠龙小分队已经上位,宇文护也不可能一味的跟这俩表弟同仇敌忾,除此之外再不正视和倚仗其他的政治势力。
李泰如今即便称不上已经超过了这几个狼崽子,但在跟独孤信缔结了更加亲密的关系之后,无论是在台面上还是在私底下的势力与潜力,也并不比这几个霸府二代差上多少,既不怕明面上的冲突,背地里下刀子的话,他们可能还不如自己思路开阔。
不过面子上他还是连连向宇文护道歉,只说自己那天真的有事不方便,并表示抽个时间一定要大家凑在一起聚一聚、将误会说开。
这本来只是一套敷衍客气的说辞,没想到宇文护却当了真,连连点头表示应该这么做,并满脸热情的表示这件事交给他来安排,甚至连日期和地点都给一并敲定下来。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虽然李泰想不到宇文泰有什么图谋自己的理由和动机,但这么热情的态度必然是有问题的。
于是他便也并不把话说死,只是微笑道:“今秋大阅渐近,都水行署筹备事忙,之前主上还叮嘱我切勿荒废案事。归后案头必也会有许多积事,几时能够了结则未可定,所以……”
“伯山你忠勤于事自然是让人钦佩,但若偶得闲暇也应该为自己考虑一下。”
宇文护见李泰回答的模棱两可、并不确定,便又皱眉说道:“我也实不相瞒,所说这一场聚会不只是为了勾销你们两下的纠纷,还有更重要的意图。伯山你若仍因事繁推脱,可就太伤想要共你友善久处的人心了!”
李泰听到这话,心中便是一突,隐隐有了些不妙的猜测,有些紧张的追问道:“萨保兄能否先作告知,究竟是什么更重要的意图?”
“这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于你也是一桩喜事。伯山你今年岁龄几许?”
听到这似曾相识的问话,李泰心中顿时翻腾起来,这一次从陕北返回真是有点邪乎了,怎么大家都对他的私人问题这么关心?
别人家中有适龄待婚的女子也就罢了,可你宇文护不会也想做我丈人吧?萨保兄,玩笑可不带这么开的!
宇文护自不知李泰眼下心中的嘀咕,只是继续说道:“还记得之前初见时,伯山你还是猎场中人单势薄的公府闲佐,转眼间已经是声名鹊起于世的少壮贤良。际遇翻转之迅猛,让人惊叹。但唯有一点不美,那就是仍然情事无所依附、孑然一身的寂寞飘零……”
宇文护那里还在铺垫气氛,李泰心中已经是思绪飞转。
他倒是可以基本排除宇文护要当自己丈人的可能,虽然这家伙也有个闺女,但那满月酒自己还吃过呢,即便年龄不是问题,李泰都得担心自己家里准备的奶娘会不会让新娘子呛奶。
最大的可能,还得是宇文护也如之前的蔡祐一样,是受宇文泰的使派来探听自己的心意。
这可实在有点不好回答,他跟独孤家的婚约暂时不宜公之于众,又不好把宇文泰吊着胃口养成备胎。这事就特么挺意外,挺让人捉急,之前李泰怎么算都觉得就算宇文泰有这心思,自己也还得往后排,怎么现在编号还提前了呢?
“说起这件事,也是我们这些亲友的失职。伯山你若只是寻常人等,早婚晚婚概有自愿。但今供职于内外,势位权柄也都让人羡妒,却没有家室张设于关西,难免就会遭受邪情谤议指摘,甚至于诬蔑你仍暗存去留未定的心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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