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男女女涌进此间,七嘴八舌向着少年打听道。
这少年急的一脑门子细汗,捧着一张木板细看上面的炭字:“九叔缴新米一石七斗、杂粟九斗六升,合给钱……”
在少年的喊叫声中,一笔笔钱货被分发给乡人。这些时货有不少是乡人们不能自产的日用品,但也有不少是用作转卖的商品。
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韩氏陂傍着淮水,当然也不会错过这通航便利。更兼他们族长在寿阳开着一个商肆,凭其经验给乡人们帮忙买卖一些紧俏商品贴补家用,有时见利也颇可观。
很快便有乡人察觉到钱货数目差距颇大,忍不住便叫嚷道:“今年缴货还不比去年,怎么今年反比去年得钱更多?是不是去年算差了?”
听到这喊话声,主持分账的少年还未及回答,堂屋里却走出一个与之眉眼颇有几分相似、但体格高大健壮得多的年轻人,向着质疑乡人便喊话道:“怎不说是今年算错?来来来你细说,我兄弟短了你多少,我来割肉还你!”
听这壮汉怒声,院子里气氛顿时一沉,庄人们也都不敢随便说话,少年转身推了这壮汉一把:“二兄你且歇着,我来处理这些!”
待到壮汉气哼哼回房,少年才又对庄人喊话道:“今年寿阳换了城主,免了乡人田租市估,入市卖货能得更多,所以我阿兄才传信回来速把新米送去售卖。趁这时价正好,再向淮西买粮可比自食自产好得多!”
“寿阳人真是好运道,竟然遇见这样一位仁厚城主!”
听到这话,乡人们纷纷感叹道,满脸的羡慕之情,更有人喊话问道既如此那么去寿阳做佃做工有没有更大好处。
瞧着乡人们一脸跃跃欲试神情,少年便又喊话道:“你们也不要乱想,我阿兄说了,寿阳人遭此也未必是福,这城主仁政虽然不少,却连府廨仓舍都不肯修,怕是没有久处此乡的念想,人物收聚起来不知要使往哪处!阿兄要大家都安在陂上,他带人去淮北买些牛马,若真闹乱起来还得向义阳避上一避!”
乡人们听到这话后,原本还轻松欢快的氛围顿时一沉,他们虽然不知乡外事情,但对族长判断却是信服的很。旧年被官府从义阳三关南面迁到淮南此间,短短十几年时间里便立足此间,靠的便是族长一家的带领。
等到钱货分发完毕,乡人们也离开了此间各回各家,少年回到房间里,却见刚才被他劝回房间里的二兄正坐在窗下把玩着一块状似狗头、麻麻赖赖的树根,不免便有些好奇:“二兄你弄这树根做什么?”
“树根?哈,阿耶在时常说兄弟三个唯我最拙,看来三郎你不比我精明多少啊!”
年轻人闻言后便大笑起来,抬手示意三弟关上了房门,摆手把人招到近前来才说道:“你再仔细瞧瞧!”
少年凑上来认真打量一番,仍然觉得此物同寻常树根没有什么两样,只是闻起来有一股单单的辛香。
“哈哈,还是瞧不出?我来教你吧,此物名叫大黄、陇右大黄,是消淤化痈、去热下血的救命物!就是这么一块,你知价值多少?”
年轻人一脸卖弄的望着自家兄弟小声说道,见其摇头便又笑道:“我家寿阳那商肆,阿兄还又添了十万钱,才从汉东一游贾手里换来!”
“这么贵?阿兄他怎么卖了祖业!”
少年闻言后也不由得吃了一惊,寿阳乃水陆要津,他们家之所以能在彼处经营一座铺业还是得益于十几年前刚刚收回寿阳,他们阿耶正是裴邃将军部下一名队主,因此才得奖赏。如今寿阳更加繁荣,那样一处铺业价值上百万钱都不止,关键有钱都买不到。
“你还别嫌贵,阿兄说若非那贾客贪图寿阳没有市估的益处,这买卖可能还做不成!这样品相成色的大黄,若往都下去卖,价格必然更高!”
年轻人讲到这里又说道:“至于我家那祖业,早早抛去也未必不好。北虏入城,妖事频生,若还贪恋着不肯放手,恐怕性命都要折进去。阿兄养大了我,我又瞧着你将要成人,咱们兄弟三个要紧活着,少了哪一个、剩下的也活不快活!”
少年闻言后便点点头,旋即又说道:“还有阿姊呢?咱们若离了这里,阿姊怎么办?”
年轻人拿出刀来,在那块干干巴巴的大黄上比划着,口中念叨着:“阿兄着我回来后去问一问阿姊、姊夫,他们愿不愿随咱们回汉东,若不愿意就将这大黄截出一段留给阿姊傍身养家。余者的便是咱们兄弟的家资了,但我身强力壮,怎样都能养家活命,我的便也留给阿姊!”
“我连妻儿都没,傍着阿兄你们生活,就更加不用此物活命了!”
少年听到这话后,便也哈哈笑道。
年轻人听到这话后也很满意,但又念叨着:“但这大黄总是咱们祖业换来,哪能尽舍给阿姊这别家新妇,还是要留下些!”
说话间,他用刀切下一点根稍来,剩下的便用青布层层包裹起来,然后捂着咕咕叫的肚子说道:“趁还天色不晚,送到阿姊家去,这样一份厚礼,阿姊不管上一餐晚饭,咱们能回?”
说完这话,兄弟俩全都哈哈笑起来,又收捡一些户中时货,交代家人几句,然后便向陂下行去。
这一家本是汉东安陆人,早年随父迁入淮南安丰州,父母去世后便剩下兄弟三人,另有一出嫁的长姊嫁在当地,老大名韩勉、老二名韩劭、老三叫做韩勰。
旧年淮堰壅塞河道,使得淮水暴涨泛滥,淹没淮南大片土地,如今时间虽然已经过去了很久,但寿阳以西的淮水河道也仍然淤泛不断,使得境内多有塘泽滩涂,使得乡人们只能在这些泽池周边的坡地上垦荒生活。
韩家兄弟俩离家之后便往西南去,每每遇到大片湖泽的地方,左近还有简易的木筏可供往来通行,都是乡人们制造了放在此间公用。
等到行过两处渠塘,目的地便将要到来,但木筏上撑着竹篙的老二韩劭脸色却渐渐变得有些不安,坐在一边的老三韩勰也忍不住开口道:“二兄,我怎么闻着有点腥臭……”
“噤声!”
韩劭低呼一声,同时矮身下来将木筏撑到一处芦苇荡中,吩咐兄弟于此藏匿,他自己则跳入河塘涉水登岸,向前游着游着,突然一具已经被泡的发胀的尸体陡然从塘底冒上了水面,并咕嘟咕嘟冒出许多腐臭的气泡。
“啊……”
饶是韩劭向来胆大如斗,也被这一幕吓得短呼一声,他不敢去看那面目浮肿的尸体,咬着牙继续向前游去,但河塘中所见残肢断臂越来越多。
终于上了岸来,韩劭顾不上身上的泥泞血水,直往阿姊所居村庄跑去,但跑出没有几步便僵在当场,河塘岸上几株柳树下随风飘荡的除了柳枝外,还有几具裸身的女尸各自用麻绳悬吊起来,当中一个便是他的阿姊。
“阿、阿姊……”
韩劭眼神霎时间变得通红,冲上前去将阿姊尸体与其他几具人尸全都放下来,忍着泪就地掘坑掩埋。此间村庄明显是被乱卒匪徒洗劫,无留生口,财货也被抢掠一空。
虽然心中痛极,但韩劭在内外搜索一番后也不敢继续逗留,泅渡回苇荡中汇合已经等得焦急的三弟韩勰便直往回赶,任三弟如何询问只是不言。
当兄弟两正要转出苇塘时,苇塘外突然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韩劭听到这话后脸色陡地一变,忙待再将木筏撑回苇塘中,然而岸上已经响起疾呼声:“什么人?”
“二兄,咱们……”
韩劭抬手捂住这幼弟的嘴巴,贴着木筏边沿将他按进苇塘中,又将那层层青布包裹的大黄放在韩勰露出水面的脑袋上,用口型小声道:“不要沾水……”
然后韩劭便撑起竹篙冲出这片苇塘,旋即便见岸上数名戎装骑士正引弓遥指向他,他便抛下竹篙在木筏上作拜道:“饶命饶命……”
一名骑士突然射出一箭,在水面激起一朵水花,吓得韩劭身躯一颤,旋即又有一名队主呵斥道:“这乡奴倒是壮实,暂且留用下来。侯王不准在寿阳左近巡猎,那些先行的贼卒却不守规矩,乡野残留的人物本就不多,不要浪费!”
第0573章 荆野大治
平野上响起一阵阵鼙鼓声,不旋踵便有一队戎装骑士们旋风一般冲入村庄中,村民们惊立在道路两侧,望着这些威风凛凛的骑士们全都不敢妄动。
“此间邻长、里长何在?快快来迎!”
骑士们在村中空阔地上翻身下马,旋即便有一名率队者扶刀望着周遭村民大声喝令道。
听到这话,村民们绷紧的神情才稍有松缓,只要不是来找他们那就好,继而便又有人热心的一溜小跑去通知邻长、里长。
不多久,在村民乡人们面前常常威风八面的邻长、里长便战战兢兢走上来,远远便叉手弓腰道:“请问将军有何需要?”
那名已经等得不耐烦了的兵长眼皮一翻,旋即便喝问道:“月前州府传令郡县乡里,着令你等民事长吏们各自检点村邑之内民家户丁,检点完毕没有?”
里长等人闻言后便面露难色,瞧瞧左近仍自浑然不觉、瞪眼看热闹的乡人们,才又低下头一脸无奈道:“回禀将军,入秋后农事繁忙,到如今还有许多事情都没有完成。各家丁口都不在户,实在不好数算清楚……”
“既然你等数算不清,那也有人代劳!速速将此间户中多口少龄半丁召集过来,不准遗漏!”
那兵长便又板着脸喝令道,而周遭围观的群众们这才明白过来,感情这是进村抓丁来了。
于是他们便都各自转身往自家跑去,有的手脚利落的干脆直接跳进了篱墙中,并且从内扣起了篱门,场面一时间可谓是鸡飞狗叫、热闹得很。
里长、邻长们见事情推脱不过,便在这些入村兵士们的威逼下苦着脸挨家挨户的叩门呼喊:“张三陆,不要躲!你家二丸已经是半丁之年,赶紧把那小子交出来!”
“我儿要在户里沤麻,才不去学府里撒野撞风!”
那户里主人手中横端着一根木杖挡在篱门后,口中大声喊话回答道:“好好的农家男儿,不学掌犁耕地,去那学府里学些无益生产的杂技做什么!”
“说什么胡话!在你户里能教成什么好儿郎?你也会唱‘唧唧复唧唧’?”
里长叩着门一边劝说,一边自己也乐起来,并忍不住回头望向那些入庄兵卒们笑问道:“将军们在营操练,是否也要复唧唧?咱们州主教人唱此,还要入户来催,究竟是什么雅趣?”
听到这话,众骑士们脸色全是一黑,当即便怒声道:“大都督智慧高超,你们这些俗人能懂?不学复唧唧,怎能鸣啾啾!”
说话间,兵长便又望向门内拦阻的户主大声道:“大都督已经作令,要将你等乡徒今秋田租转出一成供给学府学童饮食。你家半丁入不入学,物料已经使入,若是一个大腹汉,吃饱还能有赚!”
那户主听到这话后眼神顿时一亮,内心里快速盘算把儿子留在家里帮工做事划算还是送去学府节省口粮划算。
俗话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想想那小子跟饭有仇的肚量、跟钱有仇的拙工,这户主态度还是渐渐软化下来,想了想又说道:“我耶年过六十五,依律也属半丁,能不能同去?”
类似的情景发生在荆州各处,原因则是州府在入秋后发布的一道劝学令,着令州内所有均田户家有十二到十四岁的半丁者,需要入学当役,每年两个月的学期,若不入学则作逃役论处。
随着这一政令下达,分布在州境内各处的均田户家半大小子们便被郡县官府成车成车的运到了州治穰城,送进穰城内落成不久的州学学府中。
李泰去年入州,然后一直都致力于扩增州内编户,从战争掳掠到利益交换、以至于各种政策吸引,所取得的效果也是颇为惊人。
去年荆州在籍编户还只有八千多户,但是到了今年秋后核查,诸郡县编户数累加起来便飙升到了两万三千余户,增加了足足将近两倍的数据!
这样一个政绩放在任何地方都绝对可以称得上是优异有加,李泰也不是第一次担任州郡长官,只不过旧年陕北民生基础实在是太差,再加上他有意的用军屯、私屯等各种形式瞒报耕地和人口,政绩一直不算出色,诸州郡排列下来处于中游往下、偶尔垫底的水平。
可是看到今年荆州这个户数增加,他都感觉自己有希望冲一冲今年的考绩最优。既然户籍数冲上来了,那其他的方面自然也不能拖后腿。
尤其这州学堂舍建造的这么气派,若不拉上一批学童半丁们过来显摆一下自己的功绩,总觉得差点味道。荆州虽然是我的,但也是你们的,归根到底还是我的,你们也要为了我的势力壮大而努力读书啊!
他敢在荆州普及一下扫盲班这样的义务教育,当然也是因为各种开源增收给了他底气。这教育成本支出看似不小,但细算下工作量其实也并不大。
两万多户籍民,并不是家家都有年龄合适的中男半丁,能有一半就不错了。
每两个月一届扫盲班,一年便有六届,可能会因为农事岁令的限制而秋后春前比较集中,但在政令实施的初期,必然做不到所有编户都将子弟送来,普及率能够达到三四成已经非常不错了。
等到未来继续提升上来,相应的经验和规模也会增长,还可以向郡县等下一级官府进行分流。
至于说成本主要还是伙食,这些半大小子一个个是真能吃,单人消耗甚至不逊于一个维持正常营伍训练的成年营卒。
一个扫盲班课程进行下来,单人消耗的粮食就能达到将近两石。按照最理想的情况,州内所有适龄半丁全都参加扫盲教育,一年下来也才不到三万石粮食。按照亩收三石粮食来进行核算,一百顷良田所收便足够州内学童全年扫盲。
一百顷耕地当然也不算少,但在一些土地资源高度集中的地区,随便一个大庄园主可能就掌握着几十顷乃至更多的土地。所以说,干掉一个土豪就能给州内数千乃至上万的学童进行扫盲教育。
这两个月的扫盲教育未必能改变他们的人生,但却能够让他们较之各自祖辈父辈多了一份人生所不曾有过的经历。而且在这两个月的扫盲教育中如果表现足够出色,州府当然还会给他们提供继续教育的机会。
一届扫盲班谈不上是一个光明的前程,但却提供了一个可能,消耗的只是一个或者几个土豪,总之李泰觉得这笔买卖并不算亏。
当然,除了李泰不计较土豪们这些耗材之外,也在于他是真的财大气粗。
不说境内编户扩增所带来的这些稳定的税源,单单同岳阳王萧詧等所进行的汉水商贸,在经过最初几次的磨合探索之后,接下来的几个月业绩和利润全都连攀新高。
安康大土豪李迁哲甚至连家里的金矿都顾不上挖了,派遣部曲家奴深入子午谷建造一个个据点,接力运货全职经营,大大提高了出货率,可见这买卖所带来的利润回报之迅猛,就连挖金矿都赶不上。
生意顺风顺水的运行,而且越做越大。李泰在派遣梁士彦等前往蔡阳筑城驻兵之后,同岳阳王萧詧之间的交情和默契又上了一个新高度,所以他的分红也是源源不断从襄阳输出。
钱赚了当然就得花出去,尤其利润当中有着大量的南梁铁钱。这些东西眼下还具有一定的购买力,全都销熔了铸造甲兵还有点可惜,趁着南梁尚未大乱,李泰便也让人在汉东地区大肆搜买物资,再经襄阳运回荆州。
比较可惜的是,由于萧詧兄弟们跟江陵方面的关系持续交恶,使得他们这个买卖向长江地区发展的速度不够快、效率不够高,须得被动的等待江陵方面的买家向此而来,主动前去开拓市场却受到了阻挠。
可是江陵方面的选择又不止襄阳一处,毕竟在汉水商路之前,蜀中商道才是南梁与西域交流的主流。蜀中又拥有着蜀锦这样的拳头产业,所以长江中下游地区还是惯于往蜀中进货。
哪怕是襄阳这里更加具有价格优势,但也很难在短时间内撼动蜀中在这商贸生态中的地位。毕竟这种历史悠久的商路上得利的绝不只有买卖双方,任何与此相关者全都获益匪浅。
不过李泰也有一个重磅手段还没有拿出来,那就是技术和产能日渐成熟攀升的白砂糖。等到这东西拿出来,那就是高压水泵,蜀中的市场竞争力根本不够看的。
第0574章 南学北渐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府学操场上,成队的少年学童们正在一边唱着歌谣一边绕圈慢跑。他们未必清楚这些歌谣曲辞是个什么意思,但是跟同伴们一起高声唱起时,心内便会感觉热情高涨、热血沸腾。
类似的歌辞有二十多首,全都誊抄在府学堂舍内外,学童们谁如果感兴趣都可以用炭笔抄写在自己的书板上昼夜诵读。
不认识字也没关系,学府里入夜前每天都会有一个时辰的加课,专门讲解这些字词章句,学童们如果感兴趣便可以参加听课,不感兴趣那就早早休息,因为这只是选修课。
类似的选修课还有《算经》等等,当然也少不了李大都督亲自编写的《几何原理》等诸书。
虽然属于选修课,但实际上所蕴含的知识讯息和系统逻辑要比主修课程更高,所为便是筛选出有志于学而且智力较之同龄人更高一些的学童,从而进入下一个阶段的教学。
至于府学主修的课程,其实也变了几番。最开始用的课程是《千字文》,但天地玄黄学了一套,多数州民和学童们都表示根本不知道学了个啥,毕竟他们的知识阅历想要理解千字文还是有一定难度,而且也不需要写玄幻小说、拿这个故弄玄虚的瞎分级。
有感于乡人们对于所谓正经技能知识的需求,于是第二版的扫盲教材用了《养鱼经》等农桑养殖题材的农书内容。就这还是李泰派人往襄阳去访求的,别的不说,南梁人藏书治学还是有一套的。
不说这些汉晋时期的农书旧籍,甚至就连东魏贾思勰新出、李泰几番求索却无见踪迹的《齐民要术》,在襄阳都有了一些抄本篇章流传。而且据说远在南梁的建康城中,已经有了完本《齐民要术》存在。
不过南梁这些权贵们只是热衷藏书,并不爱好种田,尽管收集各种图书挺带劲,但不管有用没用,大部分也都束之高阁。真正被高效研习使用的,还是那些玄学理论。
这第二版教材使用起来,最开始倒是热闹了几天,甚至一些州民都跑来学府凑热闹旁听,但几天后还是显露弊病。
因为这些进学者基本都是完全的文盲,大字不识一个,要让他们识字并且一开始就学习接受信息量极大的文字篇章,还是非常的困难。于是这些农书也成了选学的内容,用作学童们进阶课程。
到如今,府学终于确定了扫盲启蒙的教材,分别是《二十四节气歌》和《农谚三百则》。
诸如“春得一犁雨,秋收万担粮”“小暑风不动,霜冻来时迟”等等,这些农谚本就农人们生产总结、口口相传,琅琅上口之余,所描述的内容也都是这些农家子弟耳熟能详的。
有的早听他们父辈常常念叨,有的则是闻所未闻,认真的记在心里,等到归家在父母乡亲们面前唱一唱、讲一讲,再拿树枝在地上写一写,必然能获得乡人们交口称赞,那场景想想就让人兴奋!
李泰近日闲来都会到府学里来逛上一逛,听听学童们诵读声,看看学舍内外那些炭笔涂鸦,再见到一些顽皮愚钝的学童被罚站在堂舍外、一边抹着眼泪一边磕磕巴巴的诵读农歌,他心里便感觉甚有乐趣,这些学渣就得狠狠罚!
府学的规模不小,整个荆州适龄的学童聚集此间,所占用的建筑面积也只用了一半左右,剩下的仍待他用。
李泰在府学里开设了一座印坊,只不过眼下还没有正式开工印刷图书。
因为荆州荒乱多年,虽然靠着襄阳,但是崇佛氛围并不浓郁、佛寺也并不多,如此一来便不好直接抄没佛寺然后顺势发展雕版和印墨的制作,所以还待关中那里派遣一些工匠过来,将这些配套产业建起才好正式印刷图书。
当然,要搞印刷产业最重要的还是书籍知识。关中本就文化荒漠,李泰之前在商原开设的印刷工坊主要还是靠的公文印刷来磨练技艺,技术倒是积累不少,但印刷的图书却非常有限。如今来到了荆州,当然不好再继续糊弄下去。
襄阳在南朝多数时候都是一种豪强武宗林立的边镇形象,但就这文化氛围也比沔北、甚至于关中长安强得多。
只用了几个月的时间,李泰就让人在襄阳市面上搜罗到了几千卷的图书,不过真正上档次有质量的主要还是岳阳王萧詧赠送的。
这家伙捞钱无度又通敌卖国,但却也是一个文化人,前来雍州上任的时候便携有图书五六千卷之多,还送给李泰上百份包括书圣王羲之在内的南朝名人书法文帖。
于是李泰又在学府中修建了一座藏书楼,用以收藏存储从襄阳等各处搜罗来的图书,并且把藏书楼管理员这个极度有逼格的岗位安排给了他老子李晓。
李晓对于这个岗位也非常满意,他本无仕宦之志,早年在河北清河时便耕读自立,之前被岳阳王召入府中也是担任类似的工作,如今安坐在儿子为其修建的藏书楼里,手不释卷的批阅整理从各处源源不断搜罗而来的图书,日子可谓是过的相当惬意。
有的时候读书入迷,李晓干脆就留宿在这藏书楼里,渴了饿了便直去州府食堂里与那些学童们一起吃上一餐。
这一天,李泰巡查完学堂,转到藏书楼这里要喊他老子一起回府吃饭,父子俩各忙各的,已经十多天不相见了。李泰也是突然感觉这样有点不孝,便顺道赶过来看一看。
当他来到这里时,便见到阎正等几名被安排在这里的护卫们正在院子里挖坑移植松柏。这些树木不只能装饰院落,也能隔绝噪音,因为府学完工时已经是盛夏,错过了树木移植的最佳时机,才一直等到秋后再做。
“郎主来啦!”
阎正见到李泰后便大声呼喊道,这小子旧被李泰从陇右解救后便一直带在身边,后来李晓因知此子竟是恩人阎信的后人,便从李泰处将这小子要来,打算亲自再教育一番。
不过看阎正一身凌乱袴褶、满头满脸的灰尘脏汗,想必又在学府里跟那些少年斗戏竟日,可见这教育成果也着实有限。
李泰摆手制止了这些护卫们的呼喊见礼,抬手指了指藏书楼并目露询问之色,待见几人点头确认,这才慢慢走进去。
这藏书楼的一层是会客讲学的一座大堂,不过学府那些学童是明显还不够水平到这里来听讲,而崔谦等人又有公务繁忙,也鲜少有时间入此拜望,因此便显得有些空旷。
李泰绕过正堂,走进侧方的起居室,入眼便见到书案上摆放着几卷文籍,而他父亲李晓正侧卧案后横榻上闭目假寐。
一直听到李泰翻看文籍的窸窸窣窣声,李晓才醒了过来,见是儿子到来便在榻上正坐起来并微笑道:“今天怎么有暇到学府来,前日还听士逊说你南巡未归,是南边有什么变故?”
“变故倒也有一些,但也并不大。”
李泰日前南去巡察一番,是因为坐镇汉东安陆的南梁司州刺史柳仲礼奉命率部东去,他想看一看汉东方面虚实如何、有没有什么机会,安排好了相关的查探任务,只去了不到两天便返回了。
他自知父亲对这些战略规划没有什么兴趣和见解,便也不再多说,指着书卷中父亲做的那些批注,笑语问道:“阿耶作注《后汉书》,是有述史之志?听说范氏故籍便在南阳,若加细访可能乡里还有深受其学的后人仍在,可以引与阿耶相论!”
李晓听到这话后便叹笑道:“你少年时也不失亲长的耳提面命,又受我家学多少?范氏迁族世系久远,即便此乡访得族系,想必也已经相异两类。”
李泰闻言后脸色又是一囧,你说范晔他们家又带上我干啥。
他心内腹诽着,瞧着阿耶这居室也有些散乱,于是便又说道:“阎正粗疏少年,打理自我尚且勉强。还是让州府调使两名仆妇侍婢过来,阿耶起居也能舒服妥帖一些。”
“不用不用,阎正在此已经有些吵闹了,不要再使别的口舌耳目过来扰我清静!”
李晓闻言后便摇头摆手的拒绝,一边将自己的文籍书稿收起,转又不无希冀的说道:“听你前说一次有可能把关东家人迎来,今有几分眉目了?阿耶不是催你,知你此间事务繁忙,还要分心关注其他难免神思劳累,你弟既然闲在长安,不如我们两个去做此事?”
李泰自知父亲对家人的思念,不过身在敌境活动终究太多限制和危险,李允信等去了一年有余,不久前才堪堪在晋阳城稳定下来,想要进行人事偷渡还需努力,特别是要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
于是他便安慰父亲道:“事情交付能者才能事半功倍,我与阿耶俱是牵挂太深、关心则乱,若是按捺不住妄作举动而让人察觉,反倒会坏了事。阿耶你放心吧,阿母等今都迁居晋阳,是我部众曾经横行之地,安待一段时间必能有好消息传回!”
第0575章 群蛮为用
经过李泰入境以来一年时间的治理,如今的荆州较之去年已经是大大的变了样,或仍未达到百业兴盛、繁荣富庶的程度,但也可以称得上是生民安居乐业、颇有祥和。
但荆州得治并不意味着整个天下皆是如此,距离不远的河南颍川城外泛滥的洪水刚刚因时令而消退未久,又被东魏大军设置长围给团团包围起来。
至于淮南方面则就更热闹了,自涡阳败逃到寿阳的侯景在经过半年多时间的休养后终于又重新恢复了一部分实力,并且与淮南当地一些不稳定的势力勾结起来,在八月中正式举兵起事。
这一事情发生之后不久,驻守东荆州比阳的侯植便将消息奏报上来,并且还猜测侯景可能要进攻淮水上游的义阳,然后在淮南构建一个前进基地而重返淮北河南。
这样的情况当然没有发生,东魏大军年初接连两场大胜先后击败了南梁北伐军和侯景大军,可谓是威风至极。就算侯景有这样的想法,淮南这些人马也绝不会跟着侯景去河南送命,一如侯景麾下将士们在涡阳抛弃了他。
不过自从侯景在寿阳举兵之后至今时间已经过去了将近两个月,仍然没有进一步的消息传来,尽管因为彼此距离的缘故、消息的传递有所滞后。
但淮南方面侯景起码也是起兵一个多月后都没有进一步的举动,可见其人在起兵初期仍然也没有一个完整的战略规划和目标,对于前路比较迷茫。毕竟以区区几千乌合之众直扑一国都畿,而且途中还有着长江天堑,只要敌人稍微有点正常的脑子,这事都绝对做不成。
李泰在得知侯景举兵之后,也进行了一系列的军政安排。虽然这场动乱初期阶段只发生在江淮地区,同荆州所处的沔北江汉还没有太强的互动影响,但也并不是完全没有趁火打劫的机会。
东荆州侯植所镇守的比阳再向东去不远,出桐柏山北面山口便可抵达淮水上游的北岸,再向南折转不远便是寿阳西面的大镇义阳。
自悬瓠退回境中的南梁羊鸦仁便驻守在义阳,随着侯景起兵,羊鸦仁必然也要出兵平叛,义阳留守的力量恐怕就不会再像之前那样充足。
不过李泰也并没有盲目乐观的派兵东出进取,毕竟上一个这么干的还被东魏大军围在河南呢。
他非常清楚侯景之乱所带来的战略机会主要还是在江汉地区,至于淮水流域终究有些鞭长莫及,顺手搞点趁火打劫还可以,想要大肆扩张、长久据有,既是本末倒置,也仍还是力有未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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