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江陵战事结束后,就连军中小卒都得赏绢百匹?”
宇文泰听着李穆的讲述,第一时间就把握到关键的元素,一脸难以置信的皱眉说道:“这怎么可能?南去六万人马,并荆州本有军众,如此庞大军队,哪怕竭尽江陵府库,能得如此巨货?李伯山行事向来虚虚实实,是不是你受其欺骗而不知?”
若只是一部分功士得赐绢帛百匹,宇文泰倒也不觉得有多意外,但李穆所说的人人起码得赐百匹绢帛,这就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力,这怎么可能!
“是真的,此事并不是二三人之间的私计,而是诸路人马皆有受惠,想要作假难度实在太高!不说寻常下卒,单就臣、臣所知诸将,人人都得赐丰厚!”
李穆讲到这里先是顿了一顿,偷看宇文泰仍是眉头紧皱,便又连忙介绍起江陵军市与战功券等诸事物的安排。如果仅仅只是绢帛赐物的话,可能真的存在克扣一部分将士奖赏的问题,但这是军功券在市面上流通变现、兑换资源,牵涉到许多方,如果真有什么赏赐不到位的话,必然也难以隐瞒下来。
讲到最后,李穆便从怀中掏出一张面值一百的军功券呈上前去,同时说道:“主上,这便是江陵大营所发放的军功券。臣心中愧疚忐忑,虽为督将却未敢贪赏,唯取此券一张,等同寻常营士得赏,余者赏赠尽皆推却了。”
“这倒像是李伯山会做的事情,此徒最好以新异猎奇迎合众趣,使人迷于其中!”
宇文泰接过那张印刷精致的军功券稍作欣赏,口中则冷笑说道,旋即又抬眼望向李穆说道:“这般说来,江陵府库积货想必尽被他散于诸军,诸军将士必然感恩戴德。就连寻常营士所得都如此丰厚,你身为先锋大将,得赏必然可观,竟然直接拒绝了?”
“臣奋勇南去,又岂是因为贪图俗物奖赏?更何况,臣之恩命荣爵自有所出,何必仰求他人!”
李穆听到这话后,便挑眉正色说道。
宇文泰闻言后便微微一笑,旋即便又叹息道:“应该收下来,何必为此好作散财的狂徒节省库物!江南多珍宝,你即便不留为己用,也可归来献于府中啊!”
这打趣话语说的半真半假,宇文泰对于江陵库藏财富当然是非常眼馋的,之所以急于撇开荆州军府,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希望能够尽收江陵库藏。
当听到竟然被李泰这个败家子这般豪爽的分赏给诸路将士,他也是颇感心痛。这么多钱财物资如若能够集中使用,那能办多少大事啊!
不过从这一点也能体现出来,李伯山绝不像其显露出来的那样从容,否则也不至于如此豪赏群众来收买人心。看来执掌这么多人马驻扎江陵,对其而言也是难度不小,故而其人不会扣留大军于境的情况也是比较可信的。
了解到这些后,宇文泰便摆手示意李穆且先退下休养,并又另着员邀请李弼等在朝重臣来此,就李泰所提出的那些要求商讨一番。
这件事情终于应付过去,李远和李穆兄弟俩退出来的时候都不由得长长松了一口气,彼此对望一眼,各自暗道庆幸。
“多谢阿兄这一次为我助言,否则恐怕不会这样轻易过关啊!”
待到行出一段距离之后,李穆才又向着兄长李远长揖道谢。
李远闻言后则叹息道:“此番遇到这样的情况也实在是为难了你,无论怎么选择都不免后续的麻烦。也是章武公骤然离世,主上实在身畔乏人,才让你侥幸得恕,并且更得举授。若不然,就算死罪可免,否则也免不了要生受一番折磨打压。当然,也亏得你自己知晓分寸,没有接受太原公的厚赏馈赠。”
“其实、其实我还是受了,只是没有带回来罢了。”
李穆听到这话,顿时一脸忸怩的小声道:“太原公赏赠实在是太过豪爽,却之未免不恭。我自知家事所在,势必难以久留南面,若携重货回归,必然是一祸根,届时性命都恐不保,无谓贪货送命,所以将那些财货都留给南面从事的小儿。若我果真难逃此遭,也能在南面留一嗣血传承。”
李远听到这话,忍不住瞪了李穆一眼,但片刻后自己也点头说道:“这倒也不失为自保之计,总之此事过后,你也尽量少与东南联系。数万大军滞留于外,章武公又突然辞世,眼下主上的确是有些技穷,但等到缓过眼前,是绝不肯与太原公长相分事、内外两安的!”
“我听阿兄的。”
李穆点点头,没有就此争辩什么,但旋即又凑近李远小声道:“只是阿兄,阿郎有些过于锋芒急露了!此番归朝,我已经做好要遭受惩戒的准备,也并不介意折损自身来衬托阿郎。但他如此急于撇清伦情,落在旁人眼中,难免是有些凉薄了。况府中就事、锋芒毕露者,谁人能过于太原、王?阿郎虽然精明,但仍是急躁啊,长此以往,恐为所害!”
李远闻言后却有些不在意,只是摆手道:“儿郎大了,不如少时那般听教。你且先归家,稍后我引他前往向你告罪。”
打发走了李穆之后,李远也返回堂中参与接下来的会议,其子李植早已经在廊下等候,见其回来之后便迎上前小声快速的将堂中议程快速讲述一番。李远听完后心中便有了数,满意的抬手拍拍儿子肩膀,然后便快步入堂。
堂内李弼等人在得知那南征的六万大军有望陆续返回之后,各自也都轻松不少,对于李泰所提出的要求倒也没有表示反对。
毕竟眼下东南实际上已经是不受控制了,朝廷如果不加追认的话,那么李伯山自作主张的在东南地区搞什么人事操作,只会让朝廷和中外府更加尴尬。而如果给予一个名义上的承认,起码是能将六万生力军给搞回关中来。
只不过之前所封授的关东道大行台有些不合时宜,眼下中外府是必须要将与北齐交战的名义牢牢掌握在手中,这是他们关西霸府得以存在的根本,所以对于李泰要改授为山南道大行台、承制封拜,专决秦岭以南军政人事。
除了这一点之外,其他的名位方面也是需要作出一定的调整。如今李泰都已经封王了,柱国大将军衔当然也要加上,同时加职尚书令。
等到这些问题讨论完毕,那就是决定前往江陵招引府兵班师返回的人员了。
讲到这个话题的时候,众人都有些沉默,毕竟眼下还属于非常时期,于谨等人都还在那里扣着呢,派个小人物过去显然不行,大人物的话又会不会干脆留下来跟于谨做伴?
正当气氛陷入一种比较诡异的沉闷时,被几人视线瞄的有些不自然的侯莫陈崇开口说道:“常山公既然疾病已消,不如由其率军返回?毕竟之前出兵也是常山公……”
他这话一说出口,旁边众人也都连连点头。不说别的,就连于谨都折了,他们这些人去了也难震慑住李伯山。
唯一还有点可能的独孤信,就连今天会议都不让他出席,如今在众人眼中信用也已经是个负数了,派他去还得担心会不会一去不返。这么一想,还是可着于谨一个人用吧。
第0841章 雄才难饲
南北朝后三国时期的局势混乱,在整个古代史当中都是首屈一指的存在。
这个时期的乱并不是那种人人争相称孤道寡、彼此交战不休的混乱,而是那种以为局面将要平定、却又陡生大乱,以为局面将要崩溃、却又颤颤巍巍的稳了下来。所谓的政治智慧,所谓的历事经验,在这种意外频生、似乱似定的局势下完全丧失了作用。
北朝因六镇兵变而分裂,南朝在老舵手萧老菩萨的掌控下看似平稳,一场侯景之乱将整个南梁干的稀碎。东魏对西魏原本是优势明显的碾压局,生生被高欢玩成了长期对峙。西魏起于艰难,好不容易稳定了局面,一场邙山之战输个精光,却又不想绝处逢生,通过府兵制完成了内部的协和。
南朝一场大乱下来,江陵萧绎成为笑到最后的胜利者,转头竟被西魏攻破都畿。西魏趁着南朝战乱,先复汉中、又取巴蜀,直至夺取江陵,可谓是收获满满,一扫邙山之战后的颓态,结果却又爆发出了一个内外失和的危机!
这个世界似乎永远都不可能出现绝对的赢家,每一次看似风光的胜利之后必然要爆发出新的纷乱。
就比如北齐刚刚凭着雄厚的国力痛击库莫奚与契丹,就连草原新的霸主突厥都遭到重创、直叹英雄天子,转头却又被受其庇护的柔然所背刺。在将柔然这白眼狼狠狠教训一通后,回师的齐主高洋却要面对淮南重镇接连失守的局面。
九月时,齐主高洋亲至河洛,欲与西魏交战。然而西魏国中对此不予理会,高洋只能着令增筑数城而后班师返回晋阳。
此番出征虽然对外无果,对内却是收获不小,开国伊始便得册封为王的几位元勋大将淡出行伍,军权过渡到了齐主高洋的几个弟弟以及高岳、段韶这种近亲关系的大臣手中,当然最终权力还是掌握在了高洋手中。
随着立国以来对外的几场战事,再加上内部人事秩序的调整,如今的高洋终于大权在揽,不复立国初年德不配位的窘迫处境。
回到晋阳后没有待多久,高洋便又下令召集国中工匠毕集于晋阳,拆毁晋阳旧宫、另造新宫。至于他自己,则又率领文武群臣和大队人马返回邺城主持国事。
就在高洋抵达邺城之后不久,南面便传来西魏大军南出武关、进攻江陵的消息。
高洋得知此事后自是大怒不已,他之前还在河洛之间叫嚣一番却不得回应,本以为西魏乃是懦弱胆怯,却被想到对方是在酝酿别的作战计划,对他的挑衅则就完全的视而不见。这种被人忽略无视的感觉,自然让高洋羞恼至极。
“狗胆羌贼,本以为是畏强避战,没想到仍是贼性猖獗,以关山为阻不与我战,趁其地利要袭取弱小,当真可恨!”
高洋一边大声咒骂着西魏欺软怕硬的行径,一边又向众臣询问计策:“今黑獭恃其险关难克、下取荆襄,梁国主昏臣弱,恐是难敌。若为其得拥梁地,贼势更壮,尔等有何计略阻之?”
久事淮南的吏部尚书辛术入前进言道:“旧者侯景作乱江南之际,江北淮南之土多为我拥,唯义阳一角仍为羌人李伯山所据。前者李伯山伙同梁将进袭淮南诸镇,如今再思,原来下文竟然在此!梁国下游军将失恭于我国,而李伯山所部魏军则扼守合肥,我纵有奔救之意,与江南梁军也有失协调。
李伯山,虎将也,其既得据雄城,破之甚难,若可集结大军于淮北,攻其义阳,失之进退失据。退路既塞,孤城难守,待其拥众西去,则可复我合肥。梁国既遭进攻,下游诸军则必群情惊疑,届时据于合肥再加剿抚,想能事半功倍,全我淮南之势。”
辛术话音刚落,不久前才从淮南无功而返的段韶便开口说道:“辛尚书久知淮南军政,所论自有道理。先将贼将李伯山逐走而后剿抚梁国群徒,先难后易、渐入佳境。然则羌贼今已先发,我宜从速追之,如若义阳艰难不克,则必诸军久顿无功。届时荆襄局面如何,未可料也!
先难后易,不如先易后难,梁国诸军本就不相协和、各自为政,如今国都遭受攻袭,必然群情惊疑。我国自可恩威并施,先遣使书喻梁国太尉王僧辩,着其告令梁国陈霸先交还广陵,同时大军南去广陵。收复广陵之后,梁国诸将欲救其君,则必仰我势。
届时再观上游,江陵存则救之,江陵不存则可招抚梁国诸将为我所用,共制羌贼。况且,李伯山久处荆襄,贼之拓地东南概其所功,今者进图江陵,其人又怎会甘心置身事外?江陵之与合肥,孰轻孰重?舍大而就小,能无隐情?迫之过急,或非良策!”
高洋在听到这两个思路后也是权衡一番,很快便做出了决定,那就是两策并行,先使河东王潘乐率军两万南下进据悬瓠,兵锋直指义阳。同时又派遣使者南去建康,勒令王僧辩归还广陵城。再以清河王高岳与段韶一同统军五万,直赴广陵。
然而很快,就在大军集结之后渡过黄河未久,最新的消息便又从南面传来,让这北齐君臣们意识到他们之前的纠结都是没有必要的,江陵城破了!
“贼军才去几日,江陵竟然城破?那梁主萧绎究竟何物,竟然如此不济?还是为李伯山所破?他不是在合肥?你等是否胡说?”
简短的一则信报,所蕴藏的讯息却让自诩为精明的高洋都觉得脑海中充满了问号,而且百思不得其解,好奇心饱受折磨,对于报信的使徒且先抽打一番再说。
不过相关的消息后续陆续传来,也佐证了之前消息的真实性,高洋得知这一情况后也不免感叹道:“这李伯山虽然自甘堕落、弃我投贼,但当真英勇不俗,故绩如何暂且不说,前还在驻合肥,转眼竟入江陵!黑獭何德何能,得此徒助竟似有鬼神之力。今者错失先机,非我韬略不及,皆是部将不济啊!若此徒能为我有,天下不足平也。”
之前讲起李泰这个弃明投暗的贼将,高洋对其多是负面感官,但今听到其人这么短的时间之内便转战诸方、连克大城,也不由得发出赞叹之声,心内更是暗生爱才之念,对宇文泰有此良将而深感嫉妒。
感叹完毕后,高洋也迅速收拾心情,调整之前的战术,着令心腹赵道德南去宣令:“着河东王归朝,以上党王引其师旅汇同清河王之师,共赴广陵,软硬兼施,一定要将广陵重新夺回,使梁国诸将不敢忤我!”
高洋虽然常常以莽态示人,但这通常只是惊慑群众的一个手段,事实上其内心精明得很,尤其是面对这种突发的情况时,往往就能直觉般的抓住重点。
如今江陵城被攻破,就连他都诧异不已,可想而知长江下游的南梁将士们只会更加的惊惧。在这样的情况,他就需要第一时间以绝对强硬的姿态出现在这些南梁军将们面前,摧毁这些人的心防,继而达到掌控南梁这些残余人事力量的目标。
至于说眼下被西魏所占据的几个淮南重镇,就连李伯山都转战他地,可想而知并非当下这一变故中的核心利益。
如果能够拿捏住南梁的残余势力,趁其群龙无首之际甚至可以顺势建立起一个傀儡政权,这一战略前景之大自然不是淮南几处城镇能够比拟的。
而且潘乐在众元勋当中虽然算是比较恭良温顺的一个,但也与其他勋贵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高洋也并不乐意其人再继续长期的领兵坐镇一方。
之前是因为担心这一路人马或许会与李伯山遭遇交战,故而使派一个稳重老将,现在既知李伯山所在,那也就没有必要再用老将了。单纯南梁那些将领们,也不值得过于重视。
江陵方面所发生的巨大变故,足以影响到三足鼎立的后续局势,因此高洋也是密切关注着事态的发展。为了更快获得最新的资讯,他便久驻于邺城,并且又将一部分晋阳留守的将士调集过来。
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的事件细节也得到了补充与完善。西魏大军的人事变故自然也被汇报到了邺城,一般人即便听到了或许也只是一头雾水,而高洋在得知这一事情经过后,自然是能品味出更多的信息。
“哈哈!我正心疑,黑獭有何雄略气魄能够驾驭如此英才,果然果然!关西贫狭之地,民困利薄,岂容壮士长作伸张?李伯山此等雄才,黑獭无以饲之,久必反目,验于今日啊!”
看到宿敌倒霉,那简直就是加倍的快乐,高洋在得知这一情况后,心情更是爽快至极,同时又忍不住对李泰稍作点评道:“这李伯山终究久屈于下,无有人上之器!当其初夺大军权柄时,正应提兵北进、夺关而入,扑杀黑獭、自挟君主。江陵君臣软弱,何时不可攻夺?如今看似斩获殊功,实则祸根深种。黑獭狡黠凶恶,岂能长久容之?纵然占据荆襄,却无大义在持,短时或可,久必衰弱!”
作为一个临危受命、身无寸功竟然敢于悍然创国之人,高洋的眼光自是非常的毒辣。
当年就连母亲就反对他取代东魏,但他却深知名不正则言不顺,如若没有一个名位以压制那些晋阳勋贵,不久之后他估计就得被那些扒的皮都不剩。而李伯山这一系列逆反最大的失策就是没有抢拥大义,无论其眼下有多么风光,只是因为差了这一点,就决定了他在接下来的长期对峙中必然是要落在下风,乃至于被最终耗死!
原本高洋心内还对李伯山生出了不少欣赏,但在看到其人关键时刻所暴露出来的短视和懦弱之后,顿时便也感觉有些索然无味。做出了这样的逆举那就注定了没有回头路,如果不能一条路走到底、获得最终的胜利,结局只有死!
但这对北齐而言,却是一个好消息,原本高洋还担心西魏在夺取到江陵后或许会势力大增,聚集江汉之间的人力物力于关中,变得更加难以对付。
但现在江陵虽然被攻克,西魏却又陷入到了严重的内斗当中。
宇文泰对于心腹下属的背叛那自是愤怒不已、但又无力制衡,而李伯山虽然占据了荆襄之地,但既要治理新开辟的土地、镇压层出不穷的叛乱,又要防备来自身后的黑手。双方彼此纠缠,接下来一段时间内必然会全都丧失了对外征战的能力。
南梁方面痛失君父、群龙无首,想必已经是乱作一团。在西魏暂时无力外侵、扩大战果的情况下,他们北齐可谓是后来居上,可以趁机加大对南梁残余势力的控制和影响。
然而正当高洋心情大好的继续等待南面消息的时候,来自建康方面的消息却让他颇为火大:南梁太尉王僧辩直接拒绝了北齐使者的要求,拒不交还广陵城。
高洋得知这一情况后自是大为恼怒,一天之内连下数道诏令,催促高岳等大军加速前进,兵临广陵之后即刻发起进攻!
让高洋糟心的不止一件事情,由于他本人对南面局势的关注,所以越来越多的南面消息在邺城时流之间流传开来。尤其是有关李伯山的消息,多为邺下士流津津乐道,这不免便引起了高洋的警惕。
这一天,廷尉进奏一案事引起了高洋的关注。东兖州刺史崔棱因贪污渎职入狱,结果廷尉审断之后只将崔棱小妾收斩于市,却仍将崔棱收系狱中。
“这是怎么回事?”
高洋手持这一卷宗直入尚书省中,将案卷摔在堂内怒声斥责道:“犯官崔棱为何不杀?”
尚书省长官杨愔忙不迭起身解释道:“崔棱在职陡犯偏风之疾,难以视事,朝廷又未及时使员代之,其妾恃其宠佞而……”
“勿作狡辩,此老奴当死、速死!谁人举此疫病老奴出治大州、害我国事,一并严惩!”
高洋怒吼一声,指着杨愔的鼻子喝令道。
杨愔闻言后忙不迭深拜在地、恭声应是,一直等到高洋拂袖离开后才站起身来返回自己案中,提笔拟写书令完毕后又暗叹一声,行至省外召来家奴,低声耳语道:“去崔长儒宅,告其难救,家人准备后事吧。”
第0842章 残梁余烬
王僧辩拒绝北齐使者所提出归还广陵的要求,不只是令齐主高洋大为恼怒,就连王僧辩麾下众将们也都多有不解。
“如今江陵陷落、君王遭劫,家国遭此重创,正需招纳诸方助力,以图能够挽回颓势。齐人虽然贪婪奸诈,但与魏国累世为仇,观其联我抗魏之心必然不假!”
待到王僧辩明确拒绝了齐国使者的要求之后,一直留在建康辅佐他管理军政事宜的兄弟王僧愔便一脸不解的说道:“李伯山之雄才大略,阿兄想必深知,江陵全盛时期,尚且未敢狂言胜之。如今江陵已经陷落,仅凭我等下游师旅又如何能够胜之?
广陵虽然也是江防重镇,但今与我实非生死攸关。不如速速舍之、以结强援,如此才能进退不失策援啊!”
王僧辩听到这话后却是长叹一声,好一会儿才开口说道:“广陵城失而复得,皆陈司徒之功。我如果为了取悦齐人而下令割舍,怕是要与陈司徒失和啊。况且如今广陵非我师旅在镇,即便我欲舍之,陈司徒不肯应允,又难免纷争于内而失信于外,届时局面必然更加恶劣!”
王僧愔闻言后却又顿足说道:“纵然陈霸先贪据要塞、不肯割舍,一待齐人大军南来,凭其本部人马又能守住几时?届时不只是城邑不为我有,本身还要损兵折将,更与齐人失和,无从引援以抗魏师啊!况今所论乃是勇赴国难,师旅困居后方,陈霸先能无惭愧?”
王僧辩听到这里,神情也有些不自然,片刻后才又说道:“江陵陷落已成事实,但今局面还未至最坏。李伯山纵然智慧超凡,短时之内恐怕也不能平复江陵人情抵触。况且又有王琳兵至湘州,隔江湖而相对峙。短时间内,魏师也难能顺流而下。
此番国难之大,远甚于旧年侯景之祸,绝非匆匆数战便能挽回局面。即便是齐人与我成盟,所为的也只是驱我西去与魏国交战、齐国则借机图我江南城地。
李伯山当世名将,又岂能轻率破之?与其急与交战,不如暂先巩固我江南根本之地,人地称协、兵粮满盈之后,再思以长久抗衡之计。晋安王未入建康之前,一动不如一静!”
相对于急于挽回恶劣局面的众人而言,如今的王僧辩可谓是整个南梁的顶梁柱了,他思虑问题当然要更全面周详一些。与北齐联合诚然能够短时间内获得一个强援,但是这个强援就那么靠谱么?
须知就在不久之前,一直面貌和善的西魏李伯山还亲自率领人马赶来淮南,联合他们南梁诸军大肆搞事,配合陈霸先夺回广陵。但是转过头来,直接就率军干掉了他们的首都江陵城、擒获他们的君王!
与北齐联合只是饮鸩止渴,而且毒性还非常猛烈,拌着这鸩毒的都不是酒或蜜,干脆就是砒霜。按照北齐使者提出的要求,只有归还给他们广陵,他们才会考虑出兵联合。就算王僧辩肯答应,花了那么大代价才收回广陵、并且眼下正自实际控制的陈霸先是绝不可能答应的!
如今陈霸先在国中无论势力还是威望,都是仅次于王僧辩的存在。想要获得北齐的援助,就意味着要与陈霸先失和,这等于是先断自己一支臂膀再指望别人出手搭救,但凡其他方面还有任何计策可想,王僧辩也不可能选择这一条!
尤其如今的王僧辩虽然名义上统率诸军,但诸军主将也都各有自己的盘算。他们甚至就连江陵朝廷的命令有时候都会阳奉阴违,如今朝廷已经陷落,王僧辩这个所谓太尉的命令他们又会听从几分?
事实上眼下王僧辩已经失去了一部分对于局面的掌控,年中淮南大乱战的时候,侯瑱与张彪也曾率部参与,结果张彪被北齐段韶就阵生擒、侯瑱则大败而归。
那时王僧辩为了掩饰自己没能攻取历阳之事,又恐江陵的皇帝陛下见责他们下游诸将擅自攻齐,于是便着令将打了败仗的侯瑱送去江陵让皇帝惩治泄愤。
结果侯瑱在抵达江州的时候,便使人献货贿赂江州刺史、晋安王萧方智,于是便滞留在江州境内,并未继续西去江陵。
不久后江陵便遭受西魏大军的进攻,江陵告急的使者顺江而下,赶到建康报信。王僧辩当即便下令,让裴之横、程灵洗以及陈霸先所部的杜僧明、吴明彻等率军西去救援江陵。
然而江陵城破的实在是太迅速了,西去的援军刚刚抵达江州,江陵城破的消息业已传来,江陵君臣尽为西魏所掳。如此一来,坐镇江州的晋安王萧方智便成为了惟一一个还没有被西魏军所俘获的梁国皇子。
江陵业已陷落,西去的郢州等重镇也都掌握在西魏军队手中,诸路援军进退失据,只能暂时聚集在晋安王萧方智的身边。而之前因罪被遣的侯瑱则因祸得福,凭着之前贿结晋安王的交情而获得了晋安王萧方智的信任,不只前罪尽消,而且还被暂时委任节制江州诸军。
所以眼下南梁这些残余的势力,已经不是要不要立即跟西魏展开大战、收复江陵的问题了,而是会不会直接分崩离析、各自为战!除了王僧辩所驻守的建康、陈霸先所驻守的京口,眼下晋安王萧方智所在的江州实际上也成为一个暂时的中心。
王僧辩眼下所面临的问题,也并不是要不要联齐抗魏,而是尽快把晋安王萧方智迎回建康来,不要让梁帝萧绎这唯一一个仍然还在南梁土地上的儿子落入别人的掌控之中,否则他这个太尉可就要更加尴尬了!
所以这段时间来,王僧辩连连遣使西去,劝告江州的晋安王萧方智速速东行,赶紧来到建康主持大举,否则他们南梁这最后几堆星火余烬估计就要彻底消耗在内斗纠纷中了!
好在侯瑱也并没有嚣张自大到认为自己能够扛得住西魏大军,再加上李伯山所营造出来的形势对于南梁压迫极大,且不说江州向西几百里的郢州已经被西魏拿下,就连江州东北方位的晋熙豪强鲁氏兄弟也已经旗帜鲜明的投靠了西魏。
可以说江州寻阳城当下所面对的形式较之江陵城之前所面对的局面并无二致,都已经暴露在西魏势力的眼皮底下。江陵尚且难守,寻阳城同样也只是一盘菜,只看西魏几时下箸罢了。
在如此严峻的敌情所迫下,再加上王僧辩、陈霸先等重臣都奏告劝说晋安王东来,于是在转过年后,暂驻江州的众将终于率领部伍、拱从晋安王萧方智自寻阳东行,返回建康。
梁帝萧绎对于麾下武将向来提防心重,喜欢任用儿子出任大州刺史,无论这儿子能不能实际管理州务,也因为这个习惯送了几个儿子,好在儿子多、禁得住。不过事实证明,这一用人习惯还是有一定积极意义的,好歹也是留了一个后,没有被一锅端。
晋安王萧方智年纪才只十三岁,当在众将拱从下乘车来到建康城外,见到早已经于此等候的王僧辩等人后,萧方智顿时咧嘴大哭了起来,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指着王僧辩说道:“太尉为何不救我父?”
王僧辩听到这话后,身躯陡地一颤,片刻后额头上的汗水、眼眶里的泪水一并滚落下来,他以头抢地、嚎啕大哭道:“江陵城破猝然,臣等知讯已晚,陆法和、胡僧祐等诸将枉负主上恩用,竟然不能为诸勤王之师争取朝夕时间……此战非战之罪也,实天命不佑……”
众将闻言后也都纷纷入前哭拜附和,一时间整个建康城外都充斥着悲痛至极的哭泣声。
随后众将便拱从晋安王进入建康台城中,由于皇帝和皇太子尽为西魏掳走,至今生死不知,便以晋安王暂为监国执政,以太尉王僧辩都督中外诸军事,司徒陈霸先加征西大将军,湘州刺史王琳为车骑将军,侯瑱为镇西将军、江州刺史。余者诸将各加封授,算是初步形成了江陵陷落之后的人事新秩序。
抛开长期盘踞广州的老坐地户萧勃与其他地方势力,眼下这个残梁小朝廷所能掌握的领土便是武昌以东长江南岸地区、东关以南、秦郡、广陵等江北诸镇。
几股势力当中,尤以王僧辩为主,王僧辩以弟王僧愔为豫章太守、与江州刺史侯瑱同返江州坐镇,以弟王僧智为吴郡太守、以子王颁为南谯郡太守而镇守东关,女婿杜龛为吴兴太守,构成了其核心控制范围。同时又有裴之横、韦载、徐嗣徽、程灵洗等诸将亦皆听命于王僧辩,分处诸边。
除王僧辩集团之外,第二强大的便是陈霸先集团,以京口、广陵为其活动中心,算是与王僧辩分掌东西、彼此配合。
再往后便就是盘踞于洞庭湖以南的王琳部众,相对于王僧辩、陈霸先,王琳的资历威望都要稍逊一筹,但是在对西魏侵略的反击上却是最为积极的,而这也让王琳成为继江陵之后、首先遭受打击的对象。
第0843章 罪将来降
无论人间争斗如何纷乱,时间的流逝并不会因此而停止,公元555年的新年仍是如约到来。
新春岁首本是辞旧迎新的佳节,但整个江陵城中却都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忧伤,江陵城中士民无论当下的处境如何,那种亡国的失落感也萦绕心头,或浓或淡,总是挥之不去。
当然,他们并不知道,如果事情按照原本的轨道发展,那么如今的他们可没有机会守在家门之内怀缅故事,要么已经死在了江陵城的攻守战中,要么正自艰难跋涉在被强迁到关中的路途中。
带来这一切改变的李泰并没有因为民众并未发自肺腑的对他心怀感激而感到失落,他自知人心的聚合并非朝夕之功,如今的江陵已经拥有了一个崭新的开始,必将踏上较原本的历史截然不同的一条道路。
由于眼下仍是非常时期,所以哪怕新年到来,无论城中的居民区还是城外的军营中都没有安排什么庆祝活动。尽管没有军民一起包饺子,但李泰也早在之前便下令一定要保证城池内外的饮食物资供给。
除了城外的军市之外,江陵城中也特许开设了几座市场用于买卖交易,以满足城中居民的生活需求。
江陵城中居民有数万之多,这还仅仅只是普通的平民,而一些达官贵人、豪强富户家中又荫庇着众多的士伍奴婢,这一部分人口又比平民多了一倍还要多,再加上城外那些完全赤贫、没有资业生计的流民们,江陵城的实际人口超过了三十万。
这么多的人口聚集在江陵并其周边这一小片区域当中,生活资源的压力之大可想而知,而江陵或者说南梁政权的资源分配方式本就极端的不平衡。于是富贵者酒池肉林、穷奢极欲,贫寒者衣食无着、坐以待毙。
由于攻占江陵没有发生什么激烈的大战,所以这些人口也基本上都被作为占领者的李泰继承下来。江陵几十万的人口,加上十数万的大军,如何同时满足军需和民生,对他而言也是一个不小的考验。
值得庆幸的一点,是江陵的府库储蓄非常丰厚。虽然一场侯景之乱让南梁各方民生凋零、残破不堪,但是江陵并其周边区域的生产力也并没有遭到太过严重的破坏,而且江陵临近长江航道,也便于物资的运输与聚集。
攻破江陵后,单单府库中所收缴的谷米粮食就达到了八十余万石之多。
老实说这个数字真的吓了李泰一跳,因为过去这几年时间里,江陵与沔北之间商贸活动很频繁,粮食都是重要的贸易物资。这些参与贸易的豪强大族自然不可能买来粮食再输送给官府储藏起来,必然是为了满足自身的消耗又或者入市获利。
没想到萧老七竟然不声不响的在府库中积攒了这么多的粮食,怪不得不肯从江陵搬去建康。别的不说,单单粮食这一项,如今的建康和三吴之地还未必有江陵这里积存这么多。
至于其他的财货物资,同样也是非常惊人的。绢帛在库房中堆积如山,金银珠宝更是车载斗量,由于种类和数量都非常的多,占领城池将近两个月以来,李泰甚至都还没能获得一个准确的数据!
这倒不是因为随军文吏的懈怠,这些人首先得满足军需民生以及编录籍民等需要,然后才能分出一部分人手来整理这些府库财货。被派到这里的人已经在昼夜盘查了,但按照目前的工作效率和工作量,想要大致盘点完毕也得到一月下旬了。
虽然整体的缴获仍待盘查,但是像一些比较特殊的物资存储也已经先盘点完毕,比如说金子,便有着足足一万五千多斤!
当李泰听到这个数字的时候也是有点慌神,金子?一万五千多斤?他当年刚到关中时,高仲密的家底是多少金子来着?
历史上由于西魏北周文籍记载非常的少,许多事情具体真相如何已经不可追查。就连府兵制这么重要的兵制改革,具体是个怎么演变和运作流程,比较权威的描述都得到中唐《邺侯家传》去找,江陵之战的具体收获自然也就没有一个准确的记载。
江陵府库中竟然搜查出这么多的金子,也实在是让李泰大吃一惊。不过一想到老八萧纪东来时,那可是带着十几年积攒的金银,即便是战场上遗失一部分,想必大部分也被收缴到江陵府库中。
这么一想,江陵库藏有此规模倒也正常,反正别管老七的还是老八的,到最后都是老子的!
西魏对于江陵的征服其实很粗暴,基本上奉行的就是烧杀抢掠,当中必然伴随着大量的损耗。但是自此以后,西魏北周的日子也是眼见的一天好过一天,由此可见江陵这口肥肉真是香的很。
李泰敢于给将士们开出那么丰厚的赏格,也是因为此役收获实在是太丰厚了。
不同于宇文泰还要考虑全盘的利益分配,李泰的人事盘子本就不大,而他也是一步一步扎实做大,起码在其团体内部都不存在什么等夷之流,自然也就不需要考虑太多,可以完全凭着自己的心意分配利益,做到从上到下雨露均沾,或许不能达到完全的公平,但能保证每一个参与者都能获得丰厚的回报。
除了南梁官方府库的缴获之外,还有一个比较丰厚可观的收入就是对寺庙的查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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