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一众晋阳勋贵在国中诚然是地位超然、待遇优厚,但是对邺都政局影响力却是不大,有的甚至都不了解朝廷当中基本的人事构架,晋阳与邺都之间情势也多有割裂。贺拔仁如今又正逢失势在监,在邺都官场上那就更加没有面子可言了。
斛律光也明白他们晋阳勋贵在邺都不怎么能够混得开,闻言后便也叹息一声,旋即便又发问道:“那常山王呢?常山王有无声令寄于太傅?”
“我入都之后第一时间便着员往拜常山王,但却至今没有回信。想是大王贵人事忙,至今无暇过问。”
贺拔仁又摇摇头,有些自暴自弃的说道:“老朽之人,败军之将,谁又肯对此老叟多作关照呢?”
斛律光见贺拔仁一脸颓丧之色,便又安慰他道:“我入都时,便听说至尊转道辽阳,并召常山王等前往相见。常山王像是忙于此事,所以没有给予回信。待其归都之后,对太傅之事应当不会坐视不理。”
“至尊去了辽阳?不是应当归赴晋阳吗?”
贺拔仁听到这话后,顿时也面露奇色,转又皱眉道:“明月可知此中是否别有内情?”
斛律光闻言后便摇摇头,他对此事所知同样不多,据之前与自家弟弟斛律羡讨论,猜测大概是皇帝想要问责常山王之前揽权的举动,但是由于没有确凿的消息来源,他也不便四处传扬。
两人又交谈片刻,然后斛律光便准备起身告辞,正在这时候门外却有别馆仆员入告常山王来访,听到这话后两人脸上顿时都露出惊喜之色,连忙起身出迎。
堂外高演正阔步行来,当见到斛律光也跟着贺拔仁一起走出来的时候,也不由得面露惊喜:“明月兄几时入都?若非来访贺拔太傅,我竟不知!”
“末将刚刚入都不久,因知大王受召前往辽阳,故而并未登门拜访。大王几时归都?”
斛律光行上前来,欠身见礼并略作寒暄。
高演与两人稍作对话然后便一起归堂坐定,他先一脸歉意的对贺拔仁说道:“日前因事前往辽阳,昨日方归,家人进告才知太傅遣员来访,匆匆回望已是来迟,还请太傅见谅。”
“大王言重了,岂敢岂敢!”
贺拔仁听到这诚挚的道歉后,不免为自己之前的抱怨而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连忙摆手说道。
“太傅遭遇,我亦有闻。听南来之人讲述,淮南地界冬季阴冷,夏时闷热,绝非北人宜居之地。特奉防疫避暑的方剂药物,请太傅收留备用。”
说话间,高演让人将自己带来的礼物呈上,又一脸关切的对贺拔仁说道。
“多谢、多谢大王,老朽之身,实在是愧对如此关照。”
贺拔仁听到这话后更生心酸,连忙欠身答道。
高演此来的目的当然不是为了给贺拔仁送药,他又长叹一声道:“前者与羌贼交战经过我亦有所耳闻,未能大破敌军着实可惜。但此番败绩也不应独咎贺拔太傅,如今太傅遭此虐待,着实是有欠公道。”
贺拔仁闻言后自是老怀辛酸,一脸委屈的说道:“多谢大王肯为仗义执言,无论如何,师旅败绩总是事实,至尊据此追究惩罚,老朽实在不敢推诿矫饰。只不过,老朽如今已经是将死之人,实在难能承受生离乡土、客死异乡之痛,还请、还请大王能为……”
讲到这里,贺拔仁老眼中便忍不住涌出浊泪,可见对于这一惩罚当真是倍感心酸难受。
斛律光见状后,也在一旁为贺拔仁发声道:“贺拔太傅国之元勋、劳苦功高,一时之负也难将过往功绩一概抹杀。况且当日交战,师旅败退非止一军,太傅因孤军遭弃而为贼所劫,事出有因,亦应宽恕。”
高演听着这两人的话,脸上却流露出了苦笑,他一脸歉意的对着贺拔仁说道:“多谢太傅看得起我,肯将忧困说告于我。然而如今我也是自身难保,纵然有心为太傅之事奔走周全,怕是也难能做到。”
“大王何出此言?”
两人听到这话后都是一惊,望着高演疾声发问道。
高演抬手示意随从到堂外把守,然后自己才又对两人说道:“我所遭受的困扰,本不应告知两位。但恐两位误会我倨傲不群,便且将我忧困简短告知,两位听过之后也切勿外泄。”
这两人闻言后便连忙点头,而高演便也将皇帝逼迫自己诛杀诸元、然后再反手收拾自己的事情简单的讲述一下,而两人在听完之后,也都不由得瞪大双眼,有些难以置信,但见常山王愁容满面,一时间也不得不信。
“至尊莫非当真为邪气所侵?如今正逢强寇入侵,交战不胜,至尊却先逐大将、后害至亲,莫非真要将太祖基业一朝败坏!”
贺拔仁本就幽愤不已,在听完高演的讲述之后,当即便忍不住扼腕叹息道。
旁边斛律光却低着头沉默不语,不知在思索什么,过了好一会儿,他突然将佩刀抽出来摆在高演案上:“此事虽非人臣可问,但末将仍然想要请问大王,莫非当真要坐以待毙?若然,请斩光而走,若不然,则请密语相告,光必誓死相随!”
第1130章 失道寡助
“明月兄快快请起!”
高演见状后,忙不迭将斛律光的佩刀甩出案去,自己又起身将其人搀扶起来,然后便一脸无奈的说道:“蝼蚁尚且贪生,何况乎人?然而如今我遭遇的困境却非同一般,待死则蒙冤在屈,不死则罪在必死。我已方寸大乱,更不知该何言以告!”
贺拔仁见状后也收拾心情,望着斛律光沉声道:“明月慎言!”
“大王是宗家至亲,太傅是国之元勋,相较两位,我确是位卑功浅、不足挂齿,可若是讲到报效家国的拳拳之心,可我未必逊于两位!”
斛律光这会儿一脸激愤,心情难以平静,瞪眼沉声说道:“羌贼虽然势大,先父虽死不屈!某亦深受此教,每有身临战阵,则必誓死杀敌。但今国中贵人全然不以外敌为意,反而专注弄权、逼害忠良,这又使人如何能忍?
两位各有逆来顺受的度量,但请扪心自问,一味的忍让纵容难道就有益家国社稷?这不过是罔顾家国危难、成全自己愚忠之名的愚计罢了!光虽不才,亦绝难忍,一死而已,不吐不快!”
贺拔仁终究年老志衰,不复斛律光这样的勇毅刚强,闻言后只是张张嘴,但却没有多说什么。而高演在听完斛律光这一番话后,则就难掩激动之色,入前紧紧握住斛律光的手腕,口中沉声说道:“遭困以来,夙夜忧叹。今闻明月兄如此雄言,是我心中彷徨尽消!但守此志,天下事又何足为惧!”
说话间,他又转望向贺拔仁说道:“太傅经多见广、见识渊深,必有深谋远虑,未知可有良计教我?”
贺拔仁闻言后便喟然一叹,垂首自嘲道:“老朽若果真能当大王如此谬赞,何至于谋身无计、沦落为如此下场?大王身遭忧困尤肯来见,实在令老朽感激不尽,若此残身能够有益大王,老朽也必义不容辞,恭请大王赐教。”
高演自知贺拔仁较之斛律光要更加的老谋深算,在不清楚自己的计划与成事把握之前,怕是不会热血上头的冲锋在前。他想要说服对方加入进来,必然也需要展现出自己的臂膀力量。
略作沉吟后,他便又说道:“台府不必自谦,对于国之元勋耆老,我向来敬重有加,想要留在身前长久请教。太傅前遭贬谪,不日便要起行出发,我先于尚书省中为太傅行期延后几日,希望近期内能够找到人事转机所在。此间别馆人事简约,实在是有些怠慢元老,稍后我会着员入此侍奉,请太傅暂且安居于此。”
贺拔仁听到这话后,才又起身向着高演躬身说道:“多谢大王垂怜关照,老朽近日也一定深作思考,以期能够有助大王。”
尽管贺拔仁并没有立即答应下来,但彼此间经过这一番交流之后也算是存有了一定的默契。
如果高演能够做到他所说的这些,那就等于将贺拔仁的安危掌控起来,自然不担心贺拔仁出卖自己,他也没有这个机会。可如果连这一点都做不到,那也不用想着贺拔仁能够出多大力气。流放淮南只是客死异乡,可若谋事不成,怕就要九族诛灭!
相对于贺拔仁的不见兔子不撒鹰,斛律光则就要略显冲动一些,在高演还没有明确暗示的情况下,便先自己踊跃表态愿意支持举事了。
之所以会如此,除了彼此间性格心气不同之外,也在于如今的斛律光并没有太多的选择。其父死后其家处境便大不如前,斛律光也迟迟没有找到重新融入时局当中后自己的位置,之前遭遇败绩,又因与宗王交往密切而遭到皇帝的排斥疏远。追从常山王行事虽然多有凶险,但对他而言也是一个莫大的机会。
在与贺拔仁稍作通气之后,高演便起身告辞,斛律光自然也随之同去。只是在两人离开之前,贺拔仁又望着高演沉声说道:“大王所谋虽是国事,亦是家事,当中隐情也不可不知会皇太后。若能得到皇太后的首肯支持,更胜于大王笼络诸多无谓人事。”
高演听到这话后先是稍作沉吟,旋即才又点头说道:“多谢太傅指点,我一定铭记于心。”
随后他便与斛律光两人一起结伴离开这座别馆,途中询问了一下斛律光入都的原因,顺便打听了一下如今两军前线对峙的情况。
当得知前线局面已经基本稳定下来,甚至对敌军还取得了一定的反制之效,高演心内也是稍微松了一口气。他并不是一味的罔顾国危而满心私计之人,眼下是被皇帝逼得走投无路而不得不作计自保,但也不希望国中的人事纠纷给边事带来什么恶劣的影响。
虽然这么想也是有点自欺欺人,但就连皇帝都已经没有了大局之想,他也没有办法能够内外兼顾周全。
在途中高演也将自己的构想与斛律光略作沟通,当得知眼下一些重要的人事还在拉拢联络的时候,斛律光也并没有登门密谋,而是在途中作别,约定来日再会,以免被有心人窥见端倪。
当高演回到王府的时候,其异母兄高浟正在府中等候。高浟仍然身着在孝的墨缞,见到高演返回后,便起身说道:“步落稽午后曾入我家,当时我正在州府,并未相见,今夜赶来问事。”
“多谢五兄仍肯不弃!”
高演听到这话后便对高浟深作一揖,一脸感激的说道。高浟如今官居司州牧,若能得到其人的加入相助,那么对于接下来掌控都畿内的局面无疑是有着重要的作用。
高浟听到这话后,垂眼看一看身上的墨衣,旋即便沉声说道:“生而为人,总要有别于禽兽!我虽然不是纯直的善类,但有的事也是有所为、有所不为。”
他母亲大尔朱氏新丧,而且正是死于皇帝之手,心中自是恨意绵深,平日里固然不敢流露出来,可是当得知就连高演与高湛这一对皇帝陛下的嫡亲兄弟都在图谋不轨,心中顿时便也有些按捺不住了。
“得五兄之助,事情更有把握。我兄弟齐心,无所畏惧!”
方只谋事一天,便接连获得志同道合之人的加入,高演也越发有感何谓失道寡助。
事情之所以进行的如此顺利,他的筹措运持只占了很小的比例,终究还是因为皇帝过往常常以暴虐手段恫吓世人,在其声势雄大之时自然没有人敢于违抗。可是如今对外战事大败亏输,已经令其威望大损,而今身体状况又是堪忧,自然也就难免会使人心蠢蠢欲动、暗思变数。
高演拉着高浟的胳膊将之邀入内堂商讨事情,首先交代其人安排亲信卒员守住羁押贺拔仁的别馆,令其感受到他们兄弟在邺都内所拥有的掌控力,使其心甘情愿的配合行事。
接下来他又让高浟尽快调查一下司州下属郡县府库物资储藏与运输问题,将此细则掌握起来,必要时用于阻挠尚书省行事。
高浟报仇心切,听完高演的叮嘱后便点头离去,准备执行起相关的事情来。
此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各自带着任务分去各方的心腹府员们也都陆续返回,他们有的是去联络时流、加强声势,有的是调查相关事宜,为来日的发动而作准备。高演在将众人各自行事进程了解一番后,心中也暗觉满意,于是便又交代众人小心一些、明天继续努力,然后便让他们各自退下休息。
尽管目前来看,事情一切进展都比较顺利,但高演仍然不敢掉以轻心,实在是皇帝那暴虐和强大的形象在其心目中太过深刻,对自己仍然有些信心不足。
在返回王府内院中后,他便来到王妃元氏卧室之中,屏退室内闲杂人等后,他便神情严肃的对王妃交代道:“明早我便安排人员秘密护送王妃并百年前往晋阳,抵达晋阳后,你母子即可去拜见皇太后,求其庇佑,绝对不能离开皇太后寝居!”
王妃仍然不知究竟发生何事,但见丈夫神情如此严肃,便忍不住忐忑问道:“大王究竟受何事为难至斯?妾能否分忧少许?”
高演深吸一口气,将事情向王妃略作讲述,待见王妃也吓得脸色大变,便又沉声说道:“此番胆怯无用,唯奋勇方可求活!你母子投向晋阳受皇太后庇护之后,我便没有了后顾之忧,无论是成是败,总需一行。皇太后若肯相助于事,那自然再好不过……”
临别前贺拔仁所言给他提了一个醒,他也清楚母亲娄氏在国中尤其是晋阳勋贵群体当中拥有着非凡的影响力,若肯支持他,成事的把握自然更大。
只不过眼下他实在难以分身前往晋阳向母亲求救,只能委托妻儿前往,希望母亲能够垂怜。同时如果此番谋事不成的话,妻儿或许还能侥幸保住性命。
王妃听到这话后已是忍不住泪水涟涟,但也知道当下事态紧急,于是便咬牙点头道:“大王但行所事,妾往晋阳后一定恳求皇太后垂怜……”
第1131章 朝堂争执
皇帝高洋为了让太子高殷能够顺利的行使监国的权力,特意为之组建了监国大都督府,以赵郡王高睿为大都督府长史,与尚书省分领政务。
但实际上,这个监国大都督府的权力较之尚书省还要更高一等。虽然尚书省乃是朝廷当中制定和实施政令的最高行政机构,但是随着监国大都督府建立起来,尚书省有许多事情也需要获得大都督府的批准才能执行。
高演之前是凭着对尚书省的掌控来实现对邺都军政事务的把控,可是如今就连尚书省都要接受监国大都督府的节制,他的权力自然也就无从伸张了。而尚书令杨愔则在监国太子的支持之下,再次获得了执政的权力。
凭心而论,杨愔重新掌尚书省后,对于事情的处理的确是比高演那会儿要好一些。杨愔处理起政务来,要比高演更加的得心应手,之前十几万大军聚集在上党北面与魏军展开决战,杨愔能够调度物资以支援大军,没有收到国中旱情的影响。
哪怕在师旅大败,将士们丢盔卸甲、抛尽军资的情况下,杨愔仍然能够快速的筹措一批物料输送到前线去应急。可见其用事才能当真名不虚传,换了高演的话怕是很难做到。
自从太子开始监国,高演便很少再到尚书省去。今天则是一个例外,他起了一个大早,黎明时分便已经来到了皇城外等候,随着皇城城门开启,便第一时间进入皇城,来到了尚书省官署中。
不过直堂中还有人到来的比他更早,杨愔这段时间干脆就住在了尚书省中,清早起床稍作洗漱进食便开始处理省中事务。当其抬头看到常山王入堂时,眉头便微微一皱,但还是站起身来作礼迎接:“不知大王入省,未曾出堂迎接,实在失礼!”
“杨相公不必多礼,我本一介事外闲人,岂劳相公出入迎接。”
彼此虽然并不对付,但在没有什么冲突争执爆发的情况下,各自还是保持着礼貌态度,高演也微笑着对杨愔回答道。
彼此寒暄几句,杨愔便落座继续处理案事,而高演则坐在了一边,着员取来尚书省近日事则计簿略作翻看,彼此位置和处境完全颠倒过来。
随着天色大亮,陆陆续续有尚书省官员入省,见到坐在堂中后的常山王后也都不免心生诧异,忙不迭入前见礼问好。
尚书省每天上午都会举行例会,诸司长官入省汇报各司事务,并且接受尚书省所委派的新任务。同时一些疑难事情也可以提交到尚书省来,由一众长官们商讨决议。
尚书省长官分别有录尚书事、尚书令以及左右仆射,高演以录尚书事而时位最高,但是由于被排斥架空,没有什么事务决策能力。
宰相杨愔为尚书令,左仆射高德政,右仆射崔昂乃受其同族、前仆射崔暹所举荐,与高德政乃是中表兄弟,同杨愔的关系则就不怎么友好。
这样的人员配给,倒也一贯符合齐主高洋用人好以互相制衡的安排习惯。杨愔虽然执政多时,但是在尚书省中也做不到一家独大,高德政与崔昂的配合足以对其人形成制约、乃至于压制。
不过今天的尚书省例会中,因为左仆射高德政的缺席,崔昂也只能自己与杨愔打对台了。不过通常尚书省也并不是每天都有擂台赛,只有在决议大事的时候才会出现一些分歧纠纷。
今天的会议主要还是围绕内政展开,主要的议题就是在旱灾的大背景之下诸州郡的赋税与徭役任务该要如何布置安排。这自然不是高演眼下所关心的内容,听到省中官员诸州诸郡的历数讲述,他不免便感觉有些无聊。
终于在经过一番冗长的会议讨论之后,议题总算是来到了高演感兴趣的内容,也是他今天到尚书省来参加会议的主要原因,那就是对刚刚抵达都畿的将士们提供给养的问题。
此番从辽阳抵达邺都就食的将士足有三万余众,而且还有一万多匹的战马,哪怕在平时这也是一支数量非常可观的军队,而在当下来说更是一个沉重的负担。
邺都方面所储备的物料,自从与西魏开战以来便接连被调度使用,到如今已经是抵达了枯竭的程度,再想供给这三万人马的饮食消耗也是非常的吃力。
尽管如此,杨愔还是东拼西凑的聚起了一批物资,每卒每天给粮五升,可以维持到这个月月底,等待其余州郡输送物资入都解困。
老实说,在府库接连透支的情况下,还能够做到这一点已经是非常难得了。一天供食五升虽然不算丰厚,但是在并没有高强度作战的情况下,也能够维持住基础的消耗。
高演等的就是这一时刻,当听到相关人员的奏告后,他当即便皱眉道:“日给五升实在是太少了,这些将士们可不是懒散无事的闲人,而是与敌奋勇交战、刚刚从前线退下的勇士!虽然前线交战不利,但是将士们守卫家国社稷的决心和事迹总是不虚,岂可因一时之胜负便如此刻薄对待?如此做法,实在是让士心寒凉!”
杨愔听到高演的质疑声,当即便皱起了眉头,须知就连眼下这个供给方案都是他努力操持的结果,却被常山王贬低的一无是处,自然令他心情不爽。
于是他当即便也不客气的说道:“朝廷当下也自有疾困,大王久不在署就案,许多事情所知不深。前者库物多向边中输送,至今边中仍然催讨不断,能够筹措这些食料供给畿内驻军,已经是很不容易。这些将士们功过暂且不论,如今内忧外扰也需同心协力以共渡难关!”
“杨相公难道是在指责我尸位素餐、不知时事?”
高演今天就是为的故意找事,自然不会跟杨愔就事论事,听到他这一隐含指责的回话,当即便又瞪眼怒声道:“府库是空是实,这难道是诸军将士的责任?朝廷为何要选士任官?难道不正是为的能够让府库长盈、用度无缺?如今府库乏用,这难道不是尔等诸公失职?
尔等失职,却令营士空腹,这又让人如何能忍!至尊最是体恤爱护诸军将士,所以将士们才会临敌用命、悍不畏死!今尔等不思如何广开财源,却只是一味的克扣军士食料用度以为功,实在是过分!”
高演这一番抛开事实不谈的论调还是很有杀伤力,随着其人一通斥责,在场众人脸色也都变得有些不自然。因为要把事情讲清楚,那就需要需要罗列出许多现实的情况加以说明,可是单纯的发泄情绪则就很简单,说着大词、无理取闹就是了,立即就能引起广泛的情绪共鸣。
杨愔这段时间忙得不可开交,眼见高演还在无理取闹,也没有耐心与之继续纠缠,直接皱眉说道:“大王如若不肯议事,暂去别堂稍待片刻。此间事程仍多,无暇于此一桩多做纠缠。待到案事商讨完毕,下官再为大王详细辨疑!”
说话间,他便抬手示意堂中吏员要将常山王给直接请下去,态度也是很不客气。
高演这一番做派就是为的激怒杨愔、使其与自己针锋相对,见状后当即便拍案而起并怒声道:“我乃至尊嫡亲手足,在堂谁敢逐我!杨相公好大官威,我不过是进言稍稍增给诸军将士食料,竟然遭你如此厌烦?相公坐骑尚需日食精料数斗,我国勇士却只日给五升,竟然不如畜生!”
众人眼见常山王如此恼怒,一时间也都惊惧不已,右仆射崔昂本就与杨愔关系不睦,乐见其人吃瘪,这会儿便也开口说道:“大王所言颇有道理,杨相公既然执掌国政,自然也应雅量博采,岂可塞人口舌!”
杨愔听到这话后,脸色变得越发难看,他自然不会因为受人挤兑便低头服软,这会儿更准备将崔昂也一并逐出直堂去。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反倒是高演自己主动低头服软了,欠身向杨愔说道:“先前言辞过激,是我爱护徒卒心切、有些失态了。杨相公既然作此处断,想必也有自己的考量道理,我知事不深,贸然指责,的确是不应该!还请杨相公原谅我的失礼,也请诸位不要在意我咆哮直堂的失态。”
听到常山王主动低头认错,杨愔先是愣了一愣,旋即脸色才缓和一些,而堂内众人也都纷纷表示不会介意。倒是那个之前煽风点火的崔昂,这会儿显得有些尴尬。
接下来高演便不再继续插口,而后续的会议也进行的很顺利,一直到中午时分会议结束,也没有意外再发生。
待到会议结束、诸司主官们告辞离开之后,高演才又行至杨愔面前,微笑对其说道:“日前安定王使其家奴登门求告,言辞可怜,让人不忍。我虽然不敢为其求情免罪,但也恳求杨相公能体恤安定王资望与年迈,能够留其短日在都中与亲友话别,月末再作发遣。”
杨愔听到这话后略作考虑,旋即便点了点头答应下来。
虽然常山王今天搞得他挺恼火,但肯主动低头认错,也算是给了自己一个面子,如果他连这种小事都不答应,其人或许又会觉得自己是在搞针对,接下来再作捣乱报复也会令杨愔倍感心烦。
第1132章 失道寡助
大概是真的已经天下苦暴政久矣,不只高演这里诸事进展顺利,高湛那里拉人入伙同样卓有成效。
除了之前的彭城王高浟之外,在高湛的联络之下,还有世宗之子河南王高孝瑜、上洛王高思宗之子高元海等等也都纷纷加入进来。
这些人有的在朝担当显职、有的则出任禁军职位,各自的官职、身份也都对计划颇有帮助。而且当中诸如高元海之流,本来就贪乱乐祸且颇自诩足智多谋,在得知二王竟在筹谋如此大事的时候,便忍不住的踊跃献计。
“平秦王深为至尊信任,久掌禁军宿卫,而今又引众宿卫于辽阳。若欲成事,此情不可不察!”
狗头军师高元海在加入进队伍之后,很快便提出高归彦乃是能否成事的关键。
高归彦在现存的北齐一干宗室当中本来就辈分颇高,乃是硕果仅存的与神武帝同辈之人,而且这些年来深得皇帝的信任,一直将宿卫大权交由其人执掌。高演等人如果想成事,高归彦无论如何都是绕不开的一个人物。
高湛在听到这话后也是颇感头疼,有些苦恼的说道:“平秦王今已位高权重,难能诱之。又远在辽阳,拱卫至尊近前,难能诛之。尔等可有计,该如何料理其人?”
几名宗室少壮纷纷进言,有说安排刺客刺杀其人,有说币重言甘去游说其人,还有路子更野的要捏造罪状、诬蔑其人勾结西魏外敌之类的。
但这些计划靠谱不靠谱且不说,都有一个致命的缺点,那就是执行起来费时耗力。而他们眼下最欠缺的便是人手和时间,如果太执着于高归彦一人,哪怕甚至都还没能搞到皇帝,估计他们就暴露了。
以智囊自诩的高元海在听完众人进计之后,便不由得连连摇头,直道不好,待到众人全都目露忿忿的望向他时,他才施施然开口说道:“若欲离间至尊与平秦王,自是非常困难。但若欲使其与太子成仇,则简单得多。
太子府中多汉家腐儒,痴愚不化、不知变通,而今追从太子监国掌权,处事多有悖适宜。平秦王家风甚劣,子孙横行都畿,每有枉法犯罪,以致众怨沸腾。可以向监国大都督府告发其事,说动那些老儒抓捕平秦王家人审断论罪、加以刑罚。平秦王向来偏激狭隘,家人遭此虐待,能不怨恨太子?”
“元海所言,当真妙计!事若能成,一定记你一功!”
高湛听到高元海的献计之后,顿时也大感豁然开朗。
是啊,他们又何必执着于针对高归彦其人用功,眼见如今皇帝已经是命不久矣,又铁了心的想要将皇位传给太子高殷,高归彦眼下虽然荣宠至极,但等到太子上位后却未必如此。想必其人也有这样的考量与担心,所以搞臭他与太子之间的关系后,只怕他也不愿乐见太子登基为帝。
于是在高湛的一声令下,一干宗室少壮们便开始搜集挖掘高归彦一家的黑材料。高归彦的家人们本来就不甚检点,而且在众人的有心罗织之下,有关他们的罪迹既有确凿其事、又有捕风捉影,很快便被搜集起来一大堆,书写他们罪状的纸卷都装满了几大筐,当真可谓是罄竹难书。
在将高归彦一家的罪状收集整理完毕之后,高湛便又让人分别抄写数份,一份直接投于监国大都督府外,其余的则沿街抛撒,制造舆情。与此同时,他们又安排一些都畿内的纨绔无赖们在街上招摇呼喊,控诉监国大都督府处事不公、纵容权贵为非作歹。
在如此一番推波助澜之下,只用了很短的时间便在都畿中造成了不小的轰动。而且这当中许多事情都还有着苦主的存在,在那些苦主们的悲哭控诉之下,使得所有对高归彦一家的指控都变得确凿可信起来。
监国大都督府一众官员,诸如郑子默、宋钦道等人,也都因为这一波风潮而被搞得极为被动。
不过其实私底下他们也都有一点窃喜,暂且不说这件事背后有没有人推波助澜的搞事,他们这些东宫属官们向来都在时局中乏甚存在感,如今尽管借着太子监国的机会得以掌控执政权力,但是较之宰相杨愔等真正的执政官,还是不可同日而语。
所以他们也是需要一个大事件来彰显自己的存在感,并且体现出监国大都督府的权力与威严。平秦王高归彦诚然权势可畏,但也正因此而正好是一个合适的目标。而且看这架势很明显都畿之内也是有人盯上了高归彦,想要借此打击其人威望,他们明暗配合,正得其宜!
因此几人连连劝告太子高殷,希望太子下令抓捕高归彦的家人们,并且彻查此事,以给都畿时流们一个让人满意的交代。
太子高殷自然不知人心世道之险恶,当其看到高归彦家人们一系列违法犯禁的罪状时,心中也是恼怒不已,此时再听到心腹们义愤填膺的控诉与劝告,便也下令抓捕一干犯罪人等,绝不因平秦王的权势而纵容包庇。
于是在监国大都督府的铁面执法之下,向来在都中作威作福的高归彦家人们顿时便遭了殃,子孙多人全都被抓捕归案,然后便依照其罪状一桩一桩的审问调查起来。
这些东宫官员们所秉持的是秉公执法,就算是要追查惩罚平秦王家人,也要做到证据确凿,让平秦王也无从辩驳伸冤,只能乖乖承认这个结果。然而殊不知背后搞这些小动作的人在见到高归彦家人们遭殃之后,心里已经是乐开了花。
高归彦这里的人事伏笔还需待时引爆,而高演之前在尚书省刻意演的那一场戏,也已经在有心人的扩散下逐渐的传播开来。
许多人尤其是驻扎在城外的众将士们也都已经知道了,常山王为了给他们争取更多的饮食供给和更好的待遇,直接在尚书省中与宰相杨愔大吵一架,险些被杨愔给罢官逐出。
一时间高演的宽厚仁义、忍辱求全,以及杨愔的嚣张跋扈、欺压宗王这两种截然相反的形象,在人们的口口相传中变得更加固定且具体。
而高演指斥杨愔给马喂精料数斗、却给守卫家国的勇士粗粮几升之言,也快速的传播开来,引起了群众极大的仇视与分看,不乏人痛心疾首的破口大骂杨愔乃是误国奸相,而那些利益和待遇受损的将士们则就更加的愤慨不已,甚至营中标靶都写上杨愔之名,用刀箭劈刺泄愤。
在这群情激愤的氛围当中,其中有一个最重要的对照组,那就是杨愔家的马究竟吃了多少马料,则就没有任何人关心与追究。而杨愔也太过高傲,哪怕明知道舆情对于自己多有中伤和不利,也都懒于理会,或者说没有时间去搭理。
为了能够掩人耳目,从而给自己争取更多的时间,高演也并没有将皇帝所交代的任务完全抛却不理,在将妻儿秘密送往晋阳之后,他便安排刘桃枝等禁军将士们开始全城抓捕元氏族人,并且将皇帝准备诛杀诸元的情况暗中泄露出去,从而制造出一个人情的恐慌。
虽然这也会给他的时誉风评带来一定的影响,但是这种法外执法同样也能对他的权威有所加强。逮捕诸元时要不要对妇孺网开一面,会不会波及他们各自亲戚,这都是需要高演决定的事情,其他人也自然会因为有求于他而对他更生敬畏。
“刁奴速速退下,难道不知我乃彭城公?我要见常山大王,速速为我通传!”
常山王府门前,一名中年人气急败坏的便要往府中冲,结果却被府员给拦截了下来,此人乃是彭城公元韶,同时也是神武帝高欢的女婿,常山王的姊夫,但今一系列的身份都因他出身元氏而变得不再显赫,任其如何呼喝,门仆都只是冷脸以对。
元韶虽然不被获准入内,但仍苦守此处不肯离开,终于等到傍晚时分高演自外策马归邸,他便连忙冲上前去,挽住马辔大声呼喊道:“大王救我、大王救我……”
高演先是勒马顿住,只是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元韶已经又说道:“大王能否引我前往辽阳见驾?都内盛传乱命,绝非至尊本意,我要面见至尊,叩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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