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帝业》作者:衣冠正伦.tx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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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家乃是开国新贵,由于杨忠常年领兵征战在外,诸子虽已各自成年婚配,但为免母亲独居凄苦,仍然聚居一家之中,抛开光鲜的外表不说,家宅中也难免会有一些龃龉摩擦。

  杨忠的夫人吕氏乃其微时所娶,夫妻两虽然感情深厚、不离不弃,但随着杨忠地位越发显赫,往来交际也多达官显贵、世族名门,在处理这些人际往来的时候,吕氏多多少少是有些力不从心。虽然之后杨忠又纳一侧室李氏,出身陇西李氏,但也终究不是正妻,许多场合不能越俎代庖。

  独孤伽罗作为家中长媳大妇,而且又是独孤信之女,入门之后就连杨忠对其都温和有加,不作寻常晚辈看待,自然便也协助阿姑处理许多家事。

  但是这样的和睦并没有持续太久,随着杨坚的二弟杨整、三弟杨瓒陆续娶妻,独孤伽罗这个长媳的处境便不像之前那么好。

  尤其是二弟媳贺若氏,同样也牙尖嘴利、性格强势,在家中事事都要争先,而且还先独孤伽罗一步为杨家诞下长孙,更得阿姑吕氏的欢心。不久前杨整更因灭齐之功而官位高升,这更让贺若氏妻凭夫贵,在家中气焰更嚣张起来,对着独孤伽罗都要颐指气使。

  独孤伽罗自擅长、也不耐烦处理这复杂的人际关系,除了朝夕问安之外,都很少在内宅走动,或是待在自家小院里,或是外出走亲访友。但是其内心里,多多少少还是有点要在阿姑和弟媳们面前找回一点场子的念头,只可惜没遇到什么好机会。

  待到梳妆完毕,她先往内堂去向阿姑吕氏问安,只是当来到内堂时便见众人都是眉头紧皱、面露忧色,一副愁云惨淡的模样,一问之下才知原来还是为的窦家事。有窦氏家奴被京兆府逮捕招供,主母杨氏逼迫主公杖杀外室,故而京兆府一大早又派人将杨氏引入府中。

  “我苦命的儿啊……”

  杨忠的夫人趴在案上哭泣不止,独孤伽罗有心上前安慰一番,旁边弟媳贺若氏却又挑起了她的错来:“嫂子当真贵人心宽啊,家中发生这么大事情,全家都被惊扰不安,唯嫂子起居不扰、动静有度。”

  独孤伽罗闻言后也是不免脸色一红,她夫妻两精力十足、贪欢半夜,清早的确身困体乏,起床有点晚了,这会儿也懒于反驳,只是上前对吕氏说道:“阿姑不必悲忧过度,这件事说到底错也不在姑姊,京兆府将人引去想必只是询问究竟,询问清楚后自然会将人送回。”

  但吕氏爱女心切,独孤伽罗这番安慰也没有受到太大的效果,她又略作沉吟后才开口说道:“如果阿姑仍然不能放心,不如我往大内去求见皇后陛下询问……”

  “新妇此言当真?若能向皇后陛下求情,那真再好不过!皇后陛下亦是女身雌性,必能体会家中遭此事故的心情,想会见谅我儿!”

  吕氏听到这话后顿时便也停止了哭声,起身牢牢抓住儿媳的胳膊连连说道。

  独孤伽罗本意只是想入宫打听一下这件事将会怎么处理,却不想婆婆这里央求她一定要救出姑姊,一时间也不免有些后悔自己的强出头,但当着众人的面实在不好拒绝,只能点头应承下来,然后在婆婆殷切的目光和弟媳羡慕的注视中硬着头皮准备入宫。

  皇后独孤妙音如今虽然身份不同以往,但也并不只是枯坐深宫之中,时常都会召见诸家外命妇入宫相会,或是游苑玩耍,生活自也丰富惬意。

  独孤伽罗作为皇后的妹妹,入宫求见自然也很顺利,很快便被引至内宫皇后日常居住和管理后宫事宜的延嘉殿。

  在距离延嘉殿还有一段路程的宫道上,独孤伽罗便见到几名宦者将一女子牵引出殿,往殿西引走,那女子似乎是被强迫引走,还保持着挣扎的姿势,甚至还能依稀听到其呼喊乞饶声。

  见到这一幕,独孤伽罗心内便不免一突,她不敢过多窥望禁中私密,低头行走在几名导引的宫女身后,一直来到延嘉殿内才抬头望向坐在殿中的皇后,一边俯身见礼,一边笑语道:“阿姊,我又来打扰你了!”

  独孤妙音生母早亡,父亲又常年在外,幼年时期全靠继母崔氏抚养,彼此感情很深,如今自然也爱屋及乌,对于崔氏所生的幼妹很是关爱,听到这娘子笑语声,便也微笑着打趣道:“自然知道自己是一个扰人清静的恶客,怎么也不见你携厚礼来赠主人?”

  “阿姊母仪天下、富有四海,还要贪图小妹些许私己,太过分了!”

  独孤伽罗一边笑语着一边走向一旁的坐席,还望着皇后身上那华美衣裙,忍不住赞叹道:“这锦缎花色真美,越发衬得阿姊美艳的如仙人一般!”

  独孤皇后本就姿容明艳,如今身份愈贵、生活和睦惬意,自然也越发的风韵动人,听到小妹这有些夸张的赞叹声,便也指着自己身上衣裙笑道:“这锦料是蜀中织造新献,数量本也不多,你阿翁安国公归朝,内库便又给赠不少,你自归家讨要,勿来此处沾取!”

  姊妹俩闲话打趣片刻,独孤伽罗见皇后笑容明媚,便忍不住小声问道:“方才我见有一女子被逐出殿,因何惹厌阿姊?”

  听到这话后,皇后脸上笑容微敛,叹息道:“是于才人,来为其父庸国公央求宽恕。年初相见,观此女子也是娴静可赏,却没想到入宫后如此不知所谓。这女子登殿妄求,有失分寸,便且收于掖庭,以观后效,如果仍不知悔改过,便需放出归邸了!”

  “阿姊管教宫事当真严厉啊!”

  独孤伽罗闻言后便忍不住感叹一声,旋即便又有些忸怩道:“我倒觉得这于才人心忧亲长,也算是不失孝义。责其少问外朝人事即可,倒也不必这么严厉。”

  皇后闻言后却摇头道:“庸国公国之元勋、功勋卓著,际遇起伏自有其因,岂因一女子侍奉之劳而得享荣宠?这女子作此进言,足见性情轻率、不识大体。关怀亲长,自是人之常情,但若以为自己行事便可全无禁忌,反而是骄狂自大、连累亲人,所以诫之!”

  “阿姊说得对!”

  独孤伽罗心中有鬼,听到皇后这么说,当即便讪讪点头说道。

  “你家阿翁新近归朝,家中亲友来贺想必人情繁忙,你不在家辅助阿姑招待宾客,怎么有闲入宫寻我磨牙消遣?”

  皇后略过此事后,又有些好奇的望着自家这妹子发问道。

  “我、我无事!”

  独孤伽罗听那于才人为父求情而遭罚,这会儿听到问话,便也连忙摇头说道,不敢直诉来意。

  但见皇后仍是一脸不信的直视着她,她又心虚的低下头,又担心就这么离开后回家没法子向家人交代,于是才又硬着头皮说道:“我讲出来,阿姊不要生气,好不好?就算我所求不得体,阿姊训我就好了,不要牵连别人行不行?”

  “难道在你眼里,我就是这样一个不论是非、跋扈欺人的恶妇人?你若是没有做错,我又为什么要训斥你?可若是自觉得有错,又为什么要犯错?”

  皇后听到这番话后,当即便沉下脸来,语气也变得严肃起来。

  独孤伽罗被阿姊严肃的眼神盯得越发局促,低头小声道:“并不是人人都如阿姊这样家居顺心,家人们彼此都能友爱体谅。我、我也实在是有些无奈,我家姑姊……”

  听完妹子的讲述,皇后眉头皱得更深,沉吟片刻后才说道:“这件事,我不能答应你,并不是说那些不可因私乱公的场面话,而是要问你自己,要在家中担当什么角色?

  你是家中长媳大妇,来日是要执掌家事、匡正家风,而今却要徇私逾规,即便是凭着这一份情义而将事情了结,家人敬重你并不是因你德行,而是羡你这一份人情,贪你不守规矩。

  日后有事相求,必然也是为求徇私方便而来,你应还是不应?若诸事都应下来,只是消磨我姊妹情义。若一事不应,则前情俱毁。归根到底,这不是待人处事、尤其不是营持家事该有的态度!”

第1307章 女诫有名

  皇后一番话讲完,独孤伽罗脸色也变得凝重起来,沉吟许久都未发言,一直过了好一会儿,神情才又恢复灵动。

  “阿姊这一番话,我深思一番,也能领会,当中道理的确是让人警醒、深以为然。”

  她先是开口感叹一番,旋即便又有些无奈的说道:“阿姊你是人间英雌、母仪天下,论人论事,能从大处着眼。但我却只是一个普通妇人,所能遭遇的人情困扰也只是人间寻常的是是非非,如果只是一味的奉行道理,那必然就会疏远人情。何谓人情?那也不过只是人世间的亲亲相护、亲亲相隐罢了,如果只是痴言道理,到最后无非也只落个众叛亲离罢了。”

  听到独孤伽罗这么说,皇后便又不由得笑起来,转又望着这小妹感叹道:“你能有这样的困扰,可见对于家事真的是用了心。只可惜智力短浅,没能究及根本。人间的是非,无非多寡不均,人情的亲疏,也只是纵容的深浅罢了。这样的困扰,我也曾经有过,阿姑挑剔新妇、妯娌互争长短,你所遭遇的困扰,无非也只是这些,或有增添,便是夫主喜新厌旧……”

  “他没有,他绝不敢!”

  独孤伽罗听到这里,当即便瞪眼冷哼,及至看到阿姊玩味的眼神,便又面露羞怯,转而叹息道:“确如阿姊所言,今我家中阿姑不亲、妯娌不睦,所以我才想趁此事情来求阿姊,若能将此妥善解决,恶全家上下亲我礼我,没有人再敢挑衅疏远。这只是我一介寻常妇流能够看到的前景,阿姊所说的道理虽然可贵,但却无补我当下的困境啊!”

  皇后听到这小妹的诉苦,便又叹息道:“你有这样的迷茫,只是自己看轻了人生的辛苦。你生在权贵之家,配在权贵之家,人间真正的艰难未解一二,竟日所忧愁只是罗纨太轻、锦缣太厚,却不知人间还有另一份辛苦是衣不遮体。自叹烦恼之前,需先想一想,世间多少人对你这一份辛苦是羡而不得?”

  “生在权贵家,配在权贵家,是我命数使然。但也并不能说我所遭遇的忧困,较之贫寒之家就不值一说。个人生计各自感受,身娇命贵难道竟成了错?”

  听到阿姊这一番说教,独孤伽罗便又忍不住反驳道。

  “你既然自知身娇命贵,竟不知自需心境豁达?心宽则命长,常怀戚戚难免折福,如果急往来生,未必仍会生在贵第。届时身娇命贱,届时便会让你知道什么才叫真正的辛苦!”

  皇后先是笑语一声,旋即便又说道:“人生在世,除却情义能够化解的纠纷,人之烦忧无非两者。同侪相比,所得你多我少。又或身居于上,俯瞰不知孰轻孰重。你阿姑亲谁睦谁,自有她一番尺度,你愿亲则近,不亲则远。你妯娌是荣是辱,亦自有其钻营之术,若其术正,不惧攀比,若其术邪,宜速诫之。”

  “所以说,阿姊你终究还是不肯助我周全此事?”

  一番说教倾听下来,独孤伽罗便心生几分烦躁,便也壮着胆子直视着阿姊说道。

  “你来求我徇私违规,却连我几句说教都不肯倾听,若是嫌我不近人情,那么即便没有此事,身为阿姊竟也管教不得幼妹?”

  皇后听到独孤伽罗稍显生硬的语气,虽仍温婉回答,但神情多少还是有些失望:“前言烦恼,不知给人孰轻孰重,便是我当下每天都要面对的苦恼。你姑姊纵情任性,逼迫夫主杖杀奴婢,她知不知已乱我家法度?我今安居深宫,却因与你一份瓜葛的牵连,便要因她这一份任性而惹来烦恼,我又何错之有?”

  “是我轻率冒失,见扰贵人了!皇后陛下安坐殿堂则可,人间万事皆能调理通顺!今我有幸聆听皇后一番良言规劝,来年想也能够成为录入《女诫》当中的贤妇!”

  独孤伽罗也是生性要强之人,尤其此番登门求情,心思更加敏感一些,听到皇后非但不肯发声相助,反而只是苦口婆心的劝说什么大道理,不免也觉得有些自尊受挫,就连在家中受到的一些委屈也不由得倾吐出来:“我今不受人敬重,无非我夫主势位卑下罢了。但若我有幸能妻凭夫贵,若有亲人求来,我不会教之以道理,只会赠之以人情!求甚应甚,无言其他!”

  说完这话后,她便又直从席位中站起身来,旋即便气呼呼的往殿堂外走去,满怀愤懑下甚至都不向皇后请辞。

  妙音见这女子如此倔强,一时间也是有些无奈,自己便也站起身来,随在这娘子身后行去,打算将其送回家中,顺便向其家人解释一番。

  这姊妹俩一前一后在苑中疾行,迎面却有一队宫人宦者疾步行来,这些人簇拥一道伟岸身影,正是当今圣人。

  李泰自然认识自家这小姨子,见其俏脸含霜的行于内苑,自家娘子还有些焦急的追行于后,当即便立在永巷前笑语道:“伽罗几时来家做客?怎么见到主人都不肯寒暄,便要匆匆离去!”

  独孤伽罗面对自家阿姊时倒是敢耍一点小性子,因为自知至亲之人对其总会有所包容,可当面对至尊这个姊夫的时候,却顿时变得拘泥谨慎起来。

  她自小耳濡目染所闻便是这个姊夫威风伟岸事迹,早在其心目中树立起一个崇高的形象,尤其不敢在姊夫面前失礼失态,当即便顿足停了下来,欠身见礼道:“未知圣人回返内苑,妾仓促道中未暇具礼,还请圣人见谅!”

  李泰摆摆手表示不在意,旋即便将视线望向自家娘子,见这娘子眼神中带着几分无奈苦笑的样子,心中便也有所猜测,旋即便又望着这小姨子说道:“你家阿翁新近归朝,家中理当宾客盈门,今不在家招待亲友,反而入宫消磨时光,是有什么家事不协需要求教皇后?”

  “圣人当真睿智体贴,妾若非事难自决,又何必登门来扰……”

  独孤伽罗听到这话后,心中的委屈顿时按捺不住,继而便低头将此番入宫的目的讲出来,旋即便又哽咽道:“阿姊日常有什么劝导,妾也恭敬听教,唯今确有事情亟待处理,实在是无心听此事外的道理。”

  妙音这会儿有些尴尬的来到李泰身边,方待开口解释几句,李泰已经抬手牵住娘子手腕,转对这一脸委屈的小姨子说道:“当年懵懵懂懂的小女子,如今已经懂得为了家事操劳用心了。杨坚何幸,适此良姝!

  但如果你只懂得关心夫家家事,却连倾听一下长姊善言的耐心都没有,这可有点让人失望了。譬如你今忧心家事,并不知自己这一番操劳是否有益于事,但仍肯勤为奔走。

  你阿姊对你的关怀,与你这一番心意又有何异?譬如当年襁褓中饲食,孩儿多食一口,父母便深感欣慰。未必欠此一餐,无非不忍冷落。良言未必益事,只是希望你能心有所感、更加相善罢了。”

  独孤伽罗听到这话后,头颅不免垂得更低,神色也没有了之前的倔强,口中嚅嚅道:“妾一时情急,让阿姊伤心,让圣人见笑。”

  李泰倒是很享受管教这个小姨子的感觉,不过这一份恶趣倒也不必享受太久,略作沉吟后便又说道:“你所言此事,我倒还没有听京兆府奏报过。但你阿翁安国公出征多时,归朝后便遭此事扰,想必也颇为烦躁。今夜恰好有闲,便专将此事为安国公分忧处断一下。”

  “圣人肯降诏饶恕我家姑姊?”

  独孤伽罗听到这话后,顿时便又一脸惊喜的抬头说道。

  李泰闻言后便又微微一笑,这样一桩事情当然不值得他亲自诏令过问,不过随着畿内治安专项管制展开,许多的在朝勋贵大臣都受到了牵连,这一情况也不得不重视起来。

  就像杨忠这样一个常年征战在外的元勋大将都不能免于骚扰,可见要将这些畿内的权贵豪强家人子弟各种行为全都给规范起来绝对是一个非常严峻的任务。如果朝廷仅仅只是用冷冰冰的规令条款去加以约束、凡所违禁严惩不贷,这无疑也会动摇统治基础。

  所以李泰近来也一直都在考虑找个时间专门处理下类似的情况,如今正逢这个小姨子登门求情,便也择日不如撞日,于是便又对独孤伽罗说道:“你姑姊案事如何处断,既然事系有司,我也不便随意干涉过问。不过你家翁如今心中的烦闷,我倒可以试为开解一番。今日便去你、还是不要了,你先归家,告你家翁往庸国公家,稍后我在庸国公家待其来会。”

  他本意往杨忠家去宴会畿内一众勋贵,但想了想后还是觉得这样针对性还是有点强,杨忠毕竟也算心腹,还是安排在于谨家里更加合适一点。

  独孤伽罗自是不知圣人心里打的什么主意,听到圣人临时改了主意不去她家,心里还有一点失望,但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废话,便也连忙点头应是,同时又可怜巴巴的望着皇后说道:“阿姊你不会恼我方才失态吧?”

  “速去速去!你是将要写入《女诫》的贤女子,我怎敢再与你争辩!”

  妙音瞧这女子又作卖乖模样,顿时便摆手没好气说道,自然不会真的为此气恼。

第1308章 十围之木

  自从被夺官归第,且一子贬官、一子流放之后,于谨府上也不再像之前那样宾客盈门了。趋炎附势者不再频频造访,而于谨本身也变得低调小心起来,除了除了自家关系密切的亲友之外,不再在家中大宴宾客。

  当大内禁军突然来到庸国公府的时候,整座府邸顿时都变得惊慌骚乱起来,甚至就连于谨顿时都脸色大变,对着亲近家奴低声呼道:“至尊何竟不肯相扰?”

  不过随着这些禁军将士们道明来意,言道至尊不久之后将会驾临此间探望庸国公,他们只是奉命提前赶来警戒布置,惊慌不已的于谨家人们这才安静下来,旋即便又变得振奋起来,积极配合禁军将士们进行各种安保布置,甚至就连年初花费好大力气才移植到这座府邸中的几株老槐都给砍掉。

  人多力量大,尽管于谨这座府邸占地极为开阔,但只用了不足一个时辰便已经收拾的大变模样。前庭入户的影壁、庑室之类统统拆除一空,地面上的碎石也被打扫干净,铺上了厚厚的毡毯。

  宴客的中堂整体变化不是很大,但从顶梁到檐下也都打扫清理一番,堂中陈设也都进行了更换,一些过于奢侈华丽的陈设全都换成了朴实内敛的饰物。

  至于府邸内堂,至尊虽不会到这里来,但府中的一些女眷和奴仆也都被转移到了别处安置,厅前廊下都安排了禁卫将士驻守,并且殿中省尚食局的主食人员和酒食材料也都纷纷入驻此间。

  这不只是国朝创建以来、皇帝陛下首次驾临大臣府邸,更是在世人都觉得于谨将要失宠失势、甚至于谨的家人们都有此类想法的时候,忽然圣眷再降,整个庸国公府都洋溢着一股欢快喜庆的氛围,哪怕让他们拆了整座府邸而后再重新布置,只怕都会甘之若饴。

  家中自有众禁军将士和家奴们重新布置,于谨则换上了一身庄重华服,早早的便率领家中儿孙亲属们来到坊门外等待圣驾的到来。

  至尊今日驾临庸国公府,但同时也邀请了其他一些畿内的大臣勋贵,因此当天色将近傍晚时分,分布在城中诸坊之间的受邀大臣们便也纷纷向于谨坊居汇聚而来。

  由于此时圣驾还未到来,众人自然也都不敢先往于谨府上,于是便都和于谨一家人等候在坊门外。不过由于左近街使武侯们早得到了通知,全都打起十二分精神的指挥交通,尽管诸方汇聚而来的官员仪驾不少,但却并没有造成什么交通堵塞,出出入入井然有序。

  “至尊或是趁此告诫畿内群徒,但使能够奉行净街令式、慎于违规,虽人潮如织、客旅云集,也不会阻塞街巷,致使城中人马难行!”

  有官员来到此间看到这一幕后,心内便不由得暗暗思忖道。近日畿内颁行净街令式,许多京中权贵之家都难免遭到纠察,所以当见到类似的场景时,便不免下意识的心生联想。

  虽然对于这新的净街式,每个人的看法和感受都不尽相同,相当一部分畿内权贵都忍不住心生抵触,但是在经过一段时间高强度的执法之后,很多人也都意识到了这一份禁令的存在,并且为了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也都开始有意识的减少一些违规的行为。

  毕竟这些行为无非也是为了贪图便利,可是如果一旦被京兆府或是两县县衙给盯上,无论所遭受的惩罚是轻是重,无疑都会增添不少烦扰,已经超出了之前违规所带来的便捷。

  天色渐黑之时,圣驾如约而至,众人也都各自收拾心情,纷纷迎了上去。

  “禁中积留些许案事,处理完毕之后才有暇外出,有劳诸位久候了。”

  李泰缓步行下御辇,先向在场等候多时的中文武大臣们招手示意,旋即便又入前俯身拉起已经在道左作拜的于谨,一脸和煦笑容道:“今日入坊登门来访,庸国公不以恶客扰人见责,朕已经深感庆幸,实在不必多礼!”

  “至尊如此礼遇,臣实在惶恐难当!至尊降幸,蓬门生辉,若以此是扰,则臣私心窃愿年年岁岁、暮暮朝朝!”

  于谨仍是深作一拜,然后才在至尊的搀扶下站起身来,他两手紧紧握住至尊的臂膀,以至于李泰都难以抽回手臂,想要再去扶起后方作拜的杨忠等人都做不到,只能微笑说道:“诸卿不必多礼。”

  李泰感受着手臂上传来于谨手掌那恰到好处的力道,一时间也不由得感叹人生在世、终有老时。

  于谨也是在人间历练浮沉多年,可是随着年岁渐高,尤其是属于他们的时代结束之后,已经很难再通过常规的渠道去获取新的功勋和威望,只能通过其他的方式去维系自身在时局中的影响力,为此可能需要使用一些过往就连他自己都不怎么瞧得上眼的小动作。

  就拿现在来说,即便于谨成为了在场惟一一个获得至尊搀扶免礼的大臣,但这对李泰而言也实在算不了什么。他如果愿意的话,今天晚上可以花上半个小时的时间将一众拜见的臣员们逐一扶起来。这对于谨而言,其实也没有什么太大的现实意义,但却能够给其带来不小的慰藉。

  收起心中的感慨之后,李泰也并没有刻意冷落于谨的面子,而是反手握住于谨的手腕,然后便一起往坊内行去。除了一一颔首回应一众大臣之外,还饶有兴致的请于谨介绍一下站在众大臣们后方的于氏子孙。

  于谨一家人丁兴旺,除了之前被处理和在外任官的之外,在场子子孙孙还有十几个人,年纪大些的已是老成持重,年纪小的则不过垂髫孩童。

  在西魏府兵首批首领六柱国当中,于谨一家算是人丁最为兴旺的,而于谨也是如今唯一仍然存活在世的。如果从强迫症的角度来说,的确是有点碍眼了。

  当然李泰今次登门可不是为的拔掉这个有点碍眼的存在,若以这样一个理由便谋害一位元勋,多多少少是有点毛病,哪怕齐主高洋这样一个精神小伙都不会那么干。

  于谨家的厅堂本来就非常宽阔气派,在经过一番修改布置后,能够容纳的宾客更多。李泰今天所邀请的主要也是在朝中名列前茅的元勋大臣,在众人依次落座之后,厅堂中也是非常宽松舒适。

  “主上国事繁忙仍能拨冗赐恩、驾临臣家,臣实在不尽感激、受宠若惊,所恨年老力衰、无以为献,唯甘醴一杯,贺我主上福泽亘永、万寿无疆!”

  随着众人登堂悉数坐定,于谨作为主人率先起身祝酒,他心内还存着几分疑惑与忐忑,因为并不清楚至尊今日驾临其家具体意图为何,加上日前遭受的一番打击,所以今天也是先将姿态摆的极低。

  李泰却给足了于谨面子,亲自从席中站起身来,捧杯来到于谨席前并向其笑语道:“于公功在社稷、名满天下,何谓无以为献?朕已受惠久矣!情义之深,言辞犹难抒尽,饮胜此杯,各自心会!”

  于谨听到这一番话,顿时便满脸都流露出激动的心情,仰起头来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并保持这一姿势好一会儿,一直等到杯壁上残留的酒液都流入口中,这才又两手捧着空杯以示谢恩,仿佛杯中当真是什么玉液琼浆。

  随后杨忠等大臣们也都纷纷起身祝酒,李泰虽不能一一回应,但也又给自己酒杯中注满酒水,旋即便又一饮而尽,待到返回席中,才又感叹说道:“此日大乐!不只与诸故旧相聚一堂,更因我与诸公功不唐捐、同荣此世!昔者齐氏窃命,使我上下困于关中、虽有壮气不得伸展,而今强敌荡除,山河无阻,诸位亦皆功不可没。朕今司命人间,亦应为天下黎民长谢诸位!”

  “主上承天应运,庇护天下臣民,臣等幸从主上,捐此微躯、遂成壮功!”

  众人嘴上谦称着,各自神情也变得更加愉悦。他们如今各自都功成名就,已经是深感喜悦,再联想到北齐宿敌俱成亡国之奴,那这份喜悦自然就变得加倍浓烈起来。

  李泰今日亲自出宫、来到于谨府上会见群臣,自然不只是为的再作庆贺,他先与众人宴饮一番,使得堂中气氛变得欢快热闹起来,但很快便就要破坏起氛围了。

  在将面前杯中酒一饮而尽之后,他便抬手一摆,制止了侍者再入前斟酒,旋即便有些怅然的叹息一声,垂首望着堂中笑语晏然的众人,口中沉声说道:“近日畿内诸事频生,不乏有涉诸位各家。今日诸位抛却各自家门烦忧不问,仍来此处相共尽兴,足见情义之深。”

  这一番话讲出来,顿时便让堂内尚算欢乐的氛围冷却下来,许多人本来就是强颜欢笑,这会儿脸上的笑容也越发的流于表面,不知道是否还该不该继续维持。

  “前者天下纷乱、正道不昌,人事自需从宜、偶或法度不严。但这本身并非常态,只是治乱之法。而今宪命钦定、万事更新,昔者乱象自然需要逐一摒除。主上虽是马上天子,亦当为太平圣君,是故颁行政令、宣教王化,百业将兴、万众遵法。”

  一直比较沉默的杨忠从席中站起身来,神情严肃的向着至尊说道:“臣门中确有几事不安,但皆因家人不肖所致。臣唯待有司秉公处断,不敢俯求徇私。”

  他从自家新妇口中得知是因其入宫求情被至尊所见、所以至尊才临时起意的出宫会见群臣,所以心里也一直在打鼓,此时听到至尊主动开启这个话题,便连忙起身表态道。

  其余众人听到杨忠这一番话,各自神情也都变得有些不自然,尤其是已经被收拾了一番的于谨,这会儿更加的面沉如水,甚至开始怀疑莫非今日至尊是会同杨忠等人到自家来继续敲打处罚?

  “安国公此言诚然合理得体,但却也难免有些疏远人情。天下得治,诚需仰仗奉公守法,然则法理人情同样也都有相通之处。”

  李泰先抬抬手,示意杨忠坐下来,接着自己便又开口说道:“朕今履极称制,但平定天下、开创社稷又岂一人之功?诸位于事皆鼎力相助,朕心自知,富贵与共,理所当然。立法勒众,以求天下称治,然我与诸卿之间能言者不应只有法度。

  今问诸位,谁人立功不望长久?齐氏群竖,是否也曾有此大乐之时?其业何以难续、一世而毁?除我唐家君臣英壮、勇而伐之,是否也与其子弟堕落、不能守业有关?其群徒昔时贵矣,而今为我唐家作奴,何也?”

  讲到这里,他又望向了于谨,继续正色说道:“于公国之元勋、资望深厚,足以荫泽满堂儿孙,然此一族又能否壮拟一国?”

  于谨闻言后忙不迭站起身来,一脸羞惭的说道:“臣家教失谨、诸子不肖,家规未能明察,竟然使其有干国法,获刑应当、唯恨未能灭罪于未发。”

  “于公此言言重了,虽然公私称允乃是为臣典范,但若事难两兼,先公后私亦为忠勤可夸。于公前为国事繁劳颇多,家事难免失察。所以朝廷典刑,需设议减赎当、法网留情。但诸位亦应深知,法网留情是为了奖酬诸位,却并不是为的门下孽息爪牙滋长!”

  李泰讲到这里,索性从席中站起身来,环顾他们一周后便又说道:“十围之木,始生如蘖。若使嘉木新生,便有枯枝夺命,冠叶岂有壮时?诸位皆捐命于国、舍生报效,我又安忍你等爵命绝于顷刻?一世富贵,易甚,诸位谁若有患生计,罪在朕躬!累世富贵,难哉,门徒不守,更当责谁?”

  “至尊用心良苦,臣等感激肺腑!”

  众人听到这话后,便又都纷纷避席而起,作拜回应道。

  “舐犊之情,人皆难免。于公若终究不忍子弟流于江湖,此夜便可引归户中。”

  李泰又望着于谨,口中微笑说道。

  于谨听到这话后忙不迭免冠顿首,深拜说道:“臣多谢主上厚爱,孽子触于国法,已经不容此门!”

第1309章 有罪则罚

  发生在于谨府上的这一场君臣谈话,很快便通过各种途径在京中传播开来。抛开各种身份地位的考量不说,皇帝陛下这一番言论也获得了许多时流的认同。

  或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但绝大多数时候,人们还是希望自己奋斗毕生所获取的这一份家业功绩能够顺利延传下去,保证子孙昌盛、永无匮时。

  尽管这注定只是一种美好的幻想,现实中总会有各种各样的意外发生,以至于一个家族势位消沉、甚至于灭族绝嗣,但仍有很多的人愿意为此而努力。

  此番朝廷刑司执法严明,多有权贵之家都不能豁免。这些人表面上或许不敢发声质疑,但内心里想必也免不了牢骚抱怨,他们勤于王事、有功社稷,结果家人子弟犯法却仍难免遭罚受刑,与黔首百姓并无二致,朝廷对待功士如此刻薄,实在是让人倍感失望!

  可是如今皇帝陛下一番发声并不是刻板的跟他们讲述奉公守法对社稷长治久安的意义之大,而是将每个人的家事都联系起来。这些违禁犯法的纨绔子弟们不只是国之罪人,更是家门孽种,是影响一个家族不能发展壮大的罪魁祸首!

  如果说只是单纯的触犯国法,大家也未必就会看得太过严重,只要不是什么图谋造反、想要颠覆社稷的大罪,其他的情况大可以一笑置之。偌大一个王朝,难道还容不下几个行事荒唐的纨绔子弟?别家子弟可以容忍,我家的又为何不能?

  可要是谁家出了一个败家子儿,那感受就不一样了。因为子弟荒唐行事所带来的每一分恶果和损伤,都要由他们各自家庭所承受,直接影响到他们各自家势进一步发展壮大,甚至有可能直接由盛转衰,这就让人不能豁达看待了。

  特别皇帝陛下又举了北齐这样一个活生生的、极具对照和参考性的例子,也让一众勋贵们意识到,他们纵容自家子弟违法犯忌固然会影响到自家的家势,而别家子弟狂悖违法,从而影响到国势的发展,同样也是在损害他们共同的利益!

  所以想要让这份功业延传下去,不只要对自家子弟严加管束,同样也得要求同僚袍泽们一样家教严明。如果说前一点偶或还会做不到,那么后一点就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严以待人、宽以律己这本来就是人的惰性使然。

  李泰倒不指望这一次的宴会就能给世风带来什么显著的改变,世风的改善只能通过长期的督查和引导,但他这一番言论却能给执法环境带来不小的改善。

  之前大家心内对于刑司严格执法多多少少心存抵触,认为此举是限制了他们的自由、损害了他们的特权和利益,以至于不由自主的将自身摆在与朝廷略存对立的立场上。

  可是李泰这番话点明了朝廷与他们的利益向来都是一致的,他们的官爵俸禄都是来自于朝廷的恩赏,只有社稷长治久安,他们才能富贵延年。

  至于那些违禁犯法的行为,不只是在破坏社稷的安定,同时也是在损害他们的共同利益,朝廷通过刑令制裁,他们也应该在道德上进行批判,而不是同理心泛滥的将自身福祉与那些刑徒际遇混为一谈。

  那些刑徒是危害家业的败类,是蚀空社稷的蛀虫,如果任由他们存在下去而不严加制裁,那么朝中文武臣员们的忠勤效劳给社稷带来的正面增益必将都被这些败类一次次的放纵给挥霍一空,最终整个社稷运势都将江河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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