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虽如此,事却未必。情藏事中,情事纠缠,向来都难一一分辨,姚郎若想远离诸事,恐怕也要疏远群情。诸如今日此番其乐融融的聚会,能远则远、能避则避,孤僻自守,或得清静。尤其如今储宫未建,又逢乡人争入,姚郎欲与群众寻常相处,可乎?”
韦鼎见姚察也有类似的觉悟,于是便索性把话讲的更清楚一些。他来到长安更早,与姚氏一家关系也不错,而且医卜本就相通,与姚僧垣之间也常常聚会交流,在见到姚家身处时局旋涡、隐患渐生的时候,便忍不住想发声提醒一下。
姚察虽然也意识到会有趋炎附势之徒前来刻意交好他家,但却还没有意识到自家处境竟已这样敏感甚至是凶险,在听完韦鼎此言之后,他心内顿时也是一惊,额头冷汗直沁,些许酒意消散大半,连忙低声说道:“虽然储宫未建,但却嫡长分明,大凡持心正直之事,谁敢就此搬弄是非?韦侯此言,是不是、是不是有些……”
韦鼎这么说当然也是有些危言耸听,且不说如今皇帝子嗣嫡庶长幼有序,单单皇帝本身年富力强且威望至高,再怎么渴求上进之人也不敢在这上面搞什么小动作。
但他还是神情严肃的说道:“此确是非之言,长安亦是非之地,事亦是非之言,但姚郎既非是非之人,又何必立此是非之中,不如早去啊!今江东新统,尤需亲信出守牧之,你兄弟俱是贤良,若是求牧本乡,即可避出是非之地,又可安心牧治、积劳为功,何必留此为人情是非搅闹!”
姚察本就不是什么权欲熏心之徒,当然也没有挟妹自贵、乃至于谋求夺嫡之想,在听到韦鼎这一番建议之后,眸光顿时也是一亮,忙不迭站起身来向着韦鼎深揖道:“韦侯此言真善,但得内外两安,某兄弟必对韦侯感激不尽!”
对普通人而言,天下分裂数百年如今总算得于一统,在此时赶往长安自然能在新的秩序当中争取可贵的机会。但是姚察兄弟并不患不得上进,却担心卷入是非,韦鼎劝他们在时流汇聚京畿的当下远离是非,的确也是一番良言。
且不说两人这一番对话,时间很快来到了皇子百日之喜,姚家兄弟一大早便携带家眷和早已经准备好的礼品入宫作贺,而李泰这个皇帝也在今天特意提前处理好的公务,空出下午的时间来返回内宫。
身为一个帝王、尤其是大乱初治的皇帝,若想励精图治那自然会有忙不完的事情,尤其今年还有兼并江东这样一件历史性的大事。
不过李泰一直以早年间被公务累死的苏绰为戒,这些年也一直在进行抓大放小、提纲挈领,除了一些比较重要和敏感的事情,一般军政事务的具体执行,他也只是交付有司,只抓纲要,故而倒也勉强能够做到劳逸结合。
帝王家事即是国事,有感于历史上许多有为君主都在家事上翻了车,所以李泰闲暇的时间也一直比较积极参与家事,而并非一味的保持帝王威严甚至连妻儿都有疏远。
姚贵妃诞下的百日小儿,已经是李泰的第七个儿子了。
不知不觉间他也化身成为一个滥情的播种机器,尤其在皇后主持下几次扩充后宫,一些侍寝的内宫命妇他之前甚至都没见过,自然也就谈不上有什么感情。
有时候太过忙碌,甚至需要皇后或宫人禀奏,他才知自己又添儿女,诸儿女也主要由皇后抚养。当然像姚贵妃这种高等级的嫔妃,还是有亲自养育自己孩儿的资格。
举天下而奉一家,不得不说在古代这封建社会里,帝王家想要维持民间百姓那种朴素的伦理家常关系还是非常为难的。
对李泰而言,除了皇后、贵妃等相从多年的寥寥几人,对于其他的妃嫔们,他也并没有太过亲近的感情。所以在感受了一把妻妾成群的体验之后,后续再有扩充后宫的提议,都被他给否决了。人与人之间如果没有感情而仅仅只是一种资源的话,实在没有什么广作蓄养的意义,见多了还眼晕。
当他自前朝回到后宫时,皇后也已经给他准备好了给这小老七的赐物,而李泰也并不是一个全无心肠的无情父亲,还自己抽空给儿子做了一些益智的机械玩具,此时也都一并打包往贵妃宫去。
说是特意抽出一下午的时间,可李泰也实在没个准数,赶到的时候已经是将近傍晚,百日贺也已经到了尾声,他便先站在宫院外等着里边唱完了祈福歌然后才阔步走进去,在接受了众人一番礼拜之后,便对姚察兄弟笑语道:“贤昆仲不常入宫,今趁小儿事才得相见,不必急去,留此用餐!”
说话间,他又入房看了一下贵妃和那周身被植物汁液作染料涂抹的跟个小怪物一样的小老七,不免便直乐,似乎吴越那边尤其喜欢纹身噶,对小儿也不放过,将此当作可通神鬼、祈福禳灾的一种手段,以至于被发文身都成了一个地域标签。
看过妻儿之后,李泰便邀姚氏兄弟往别殿用餐,席间聊一聊家长里短的话题,也让他们从各自视角阐述下接下来针对江东人事进行统合治理的一些需要注意的事项。
随着话题转进到了时政方面,姚察给弟弟姚最打了一个眼色,兄弟两人便都从席中起身跪于殿中,口中说道:“臣兄弟幸得天眷垂恩、得列支戚、恩宠倍享,唯素无功勋才力可为献表,常常自感受之有愧。今江东亦归于皇朝统教,故臣兄弟窃恃乡情,请为圣人巡牧乡邑,恳请圣人赐用不弃。”
第1367章 东宫待立
李泰听到这话后,眉头当即便皱了一皱,在他印象中姚氏兄弟向来表现都是随遇而安、恬淡不争,鲜少有什么争权斗势的想法,但今天却主动向他讨要起了官职,这多少让他感到有些意外,并且略生警惕。
出于对历史的了解和自身的认知,对于外戚这一群体,李泰向来比较留意,既有重视也有提防。
在常规的政治格局中,外戚乃是一股非常重要的政治力量,以至于当君王想要获取这一份政治力量的协助时,都要将一些实力强劲的大臣转变为外戚,通过联姻来加强彼此间的联合。
李泰在崛起的过程中,同样也获得来自姻亲的主力。尤其是在旧年以宇文泰为首的武川集团把持关中政权的时候,李泰固然踩对了很多历史节点,实力得到快速的发展,但是真正让他走入核心群体并最终逆袭成功,主要还是与独孤家之间的姻亲关系。
独孤信本人在政治斗争中虽然是一个失败者,但他在当时西魏霸府政权中所占据的位置却给了李泰以上升空间,让他不需要再大费周章的另起炉灶,在掌握了西魏霸府之后稍作休整便可快速投入到统一天下的大计中来。
如今天下大势基本已经明朗,政治环境也开始逐渐的常态化,一些过往适用于乱世年代的政治安排便不再适宜未来的时代。
尤其李泰作为继往开来的强势之主,他是不怎么需要再去特意扶植外戚来平衡朝情格局,外戚的存在感太高对他而言也并非好事。
因为外戚终究不是普通的臣子,彼此间的亲戚关系在很多时候都做不到公事公办,一旦基于权势而产生什么纠纷矛盾,要比单纯的君臣之间处理起来更加复杂,而且还会直接影响到皇帝自身的家庭关系。
所以无论是对独孤氏那群小舅子,还是姚氏或其他的妃嫔亲属们,李泰也都秉持着一个态度,那就是不要求这些人有多么精明干练、为君分忧、为国立功。
哪怕他们当真有什么特殊的才干,等到国家的典选制度建立完善规范起来,自有普天下的贤才可供选拔任用,谁也谈不上有什么不可替代性。
故而这些人只要能安分守己,自然就能够长享富贵,同样朝廷也会有相应的官爵来安置这些勋戚。
所以当听到姚氏兄弟主动向自己请求外出任官,而且还是想要返回江东乡里的时候,李泰心中便有些不悦,但他表情仍然保持着平静,只是微笑说道:“如今亲友齐聚长安,应是和睦融洽。江东初定、民情未安,你两位便急于求去,莫非江东水土当真较之关中更能予人滋养?”
“江东水土虽有宜人之处,终究不比秦川帝宅古朴厚重。然臣兄弟凡所居处,但得丈尺之间可供卧坐便此身足养,所计实非秦川吴乡孰轻孰重。乡情虽有萦怀,但今求出只是自惭无功受禄,愿以此身求所适任以报效国家!”
姚察听到这话后,忙不迭又顿首说道。
李泰没有再急于开口,只是默然斟酌着,这时候一旁的姚最则有些急切的说道:“关中时令初临虽然侵人,但久居亦觉顺遂。今之求去,只是希望能合进退之道,远离此间的人情是非!”
“此话怎讲?何处人情是非竟逼你二人不敢留顿京畿?”
听到姚最这么说,李泰脸色当即一沉,旋即便直视二人,沉声发问道。
姚最情急失言,见到至尊神情转为严肃,越发不敢再轻易开口,一边的姚察这会儿也有些拙于辞令,匆匆一瞥至尊那慑人的眼神便又连忙低下头去,稍作沉默后还是选择将韦鼎的建议讲出来。这本也不是什么触犯忌讳的谋算,只不过是他们兄弟为了求得清静而所作的一番思量。
在听完姚察的讲述之后,李泰皱起的眉头才又缓缓舒展开来,旋即心内便又不由得暗暗一叹,果然天下没有私事,方方面面都会有人保持关注。
当然,册封太子关乎国本,时流关注也是理所当然的。
有关这一点,其实李泰也有考量,他门下长子江陵乐同时也是嫡子,册立其为皇太子乃是理所当然之事,李泰也从来没打算在册立太子一事上搞什么幺蛾子,他需要的只是社稷能够顺理成章的传承下去,最好不要出现任何波动与意外。
但他之所以一直都没有册立太子,主要还是觉得儿子还是太小了。须知册立太子可不仅仅只是确立一个名号那么简单,东宫即立,相应的一系列官属便也全都需要扩充起来。这些东宫官员们将会以皇太子为其中心,再建立起一个相对独立于朝廷体系之外的小团体,作为储君未来执政的储备班底。
李泰倒不是介意册立太子之后会分走一部分自己身上的威望与荣耀,主要还是觉得儿子如今仍是太小了。他长子江陵乐如今满打满算十岁出头,无论阅历还是头脑都不足以应付过于复杂的人际关系。
一旦东宫官署建立起来,各种各样的时流都会涌入其中,各种性格、各种观念也都会随之而来,皇太子作为东宫的核心人物,注定是要承受各种各样的碰撞交融,如果本身没有一个扎实稳定的认知和判断能力,被带跑偏那是分分钟的事情。
李泰就算再怎么英明,也不可能天天盯着儿子的人际关系和社会活动,真要保持这种高度的关注,同样也是一种压迫,反而不利于儿子独立人格的养成。
眼下他虽然没有册立太子,但也并没有一直将儿子圈禁在深宫中,之前曾在国子监进学,但在群臣劝谏之下,如今则在中书省设立一座学堂接受教育。一些国之典礼,李泰也在让儿子代替自己出席,之前他在洛阳的时候,便由儿子江陵乐在长安主持释奠礼。
当然,他之所以不现在便册立太子,也是存在着一定的掌控欲,希望能够对儿子按部就班的进行更加广阔的教育。
这所谓的掌控并不是要把儿子变成自己的提线木偶,而是因为一旦册立了太子,那么无论是东宫官还是在朝公卿朝士对于皇太子的学业进展都有一定的监督和建议权,就连李泰都难以贸然更改儿子的教育内容。因为太子是国家未来的君主,所以规劝太子也是对天下负责。
很多事情一旦冠以一种宏大飘渺的意义,那么就会变得不切实际,很多道理大而无当,接受了太多的灌输只会让人丧失辩证思考的能力。
就像西汉汉宣帝感叹“乱我家者,太子也”,常常被人引用抨击儒家的观点言论,但这番感慨真正的重点在于“眩于名实、不知所守”。若再简而言之,那就是身为一个统治者,必须要有实事求是的态度和能力,要学会运用各种手段,而不是信奉什么理论。
李泰不会盲目的为了制度上的周全安排便太早册立太子,他对于儿子的成长和逐步入世有自己的一番设想与安排。
且不说如今的他能够完全掌控大局,退一步讲,就算哪一天他又暴毙穿越了,嫡长在国也是当仁不让的嗣子人选,统序不会乱。就算时局会迎来一番新的动荡,那也是因为他英年早逝,而不是因为没有册立太子。
对于姚察兄弟想要谋求外任从而避开畿内的各种是非纷争,从李泰的角度而言,这兄弟俩是有些过分谨慎了。只要他们没有主动去涉入什么人事纷争的意图,自己当然也能明辨是非,甚至还可以通过这一点去打击一些不安分的人。
但这是从李泰的角度而言,可是对姚察兄弟来说,既然没有此一类的心思,自然是避的越远越好。
所以李泰在沉吟一番后,便也点头说道:“吴地新附、民情未定,贤昆仲本出吴乡,出牧乡土确能令乡人和悦,朝廷也能籍此用宣扬宽仁。省中近日常常就此探讨不休,你二人既有此意,便且录名省中,择时待用。若是顺利,年前或还可成行。京中故旧相识,可以先作一番走访了。”
他虽然没有把话说死,但基本上也是敲定此事了,并且心里对姚察的安排已经有了一个打算,那就是由之出任吴兴太守。
姚氏本就出身吴兴,而吴兴又是陈霸先一族乡土,而且在唐军南下的时候,吴兴人士也多有抵触,民情方面想必会有一些顽固之处需待细致的梳理,以姚察出牧本乡既可荣归乡里,而李泰对其也比较信任放心。
至于姚最由于年资尚浅,出事地方或为州佐、或为县令,倒是好安排,不需要格外的计议。
在结束与姚氏兄弟的晚餐后,李泰返回寝宫中时,又不由得想起对姚氏兄弟做出这一番提醒的韦鼎。
对于韦鼎这个人,他还比较有印象,当时其人作为南梁邵陵王萧老六的使者到山南拜访,一见面就展现出神棍的一面预言自己将要有王气加身,结果不久之后江东作乱的侯景便要封自己为王来拉拢自己。
不过之后彼此间便乏甚接触了,李泰知其到长安来寻求发展,也偶有听闻其人其事,但并没有系统深入的了解过。此番因姚氏兄弟再引起了对韦鼎此人的好奇,于是他便着员将韦鼎相关的人事履历整理一番送入寝宫。
很快相关的资料便送了过来,李泰在翻阅一番后才发现这韦鼎到了关中后居然事迹还挺丰富、过得也很滋润,尤其是居然联合京南一干豪强富户们把曲江池给瓜分了,这就有点让他不爽了。
虽然公私共同开发建造新都是他之前定下的一个政策,可是诸如曲江池这种地标性的存在,李泰还是不想任由私人分占。
略加沉吟后,他便拟令以韦鼎出任京苑副监并领南苑使,负责于京南修造南苑,南苑自然是以曲江为中心规划的一片新宫苑。等到这宫苑落成,李泰准备拨给东宫使用。之所以安排韦鼎出任苑使,就是看这家伙过得太滋润了,让他怎么瓜分出去的再怎么把地收回来。
待到这任命拟定完毕之后,李泰想了想又给加了一个新的官衔太子中舍人。尽管眼下太子都还没就位,但也不妨碍先任命东宫官,也给这家伙征地增加点动力。
第1368章 天意难卜
皇朝百司之中,太史局并不是多么剧要的所在,职责主要是观测天文、稽定历数,任务说重要也重要,说清闲也清闲。
太史局两位太史令,其一便是韦鼎,另一个则是清河人张子信。如今太史局的主要任务便是稽定历数颁行新朝以佐农时,此事主要由张子信领衔。
至于韦鼎之前奉命前往洛阳修整从邺城运回的石经,待到此事忙完之后便一直处于清闲的状态,每天入署偶或辅佐一下稽定历数事宜,要么就是将一些天文图书整理归档。如果想做事,那自然有做不完的事,如果不想做,那也可以随便摸鱼。
因为并不需要参加朝会,加上韦鼎家还在城外,每天要等城门开启才入城上班,每每要到日上三竿时分才会来到皇城官署坐衙。
因其乃是当司主官,加上为人也比较和善,尽管每天迟到,倒也没人多说什么,毕竟太史局本来就是闲司,只要不是特别倒霉出现什么大的纰漏,日子就可以这么一天天混下去。
可是当今天来到官署的时候,韦鼎便发现众人望向他的眼神明显有些不同,是种怎么样的情绪他也说不上来,但对挺享受当下这种生活和为官状态的他而言,怕不是什么好事情。
果然当他来到官署的时候,属官太史丞刘焯便迎上来说道:“韦令,清早有门下属官入署传告请韦令速往省中待命。”
“知是何事?”
韦鼎听到这话后心内便不由得咯噔一下,门下省作为皇城三省之一,出纳帝命、总典吏职,刑赏俱出于此,凡所受召,非喜即悲。
而韦鼎认真想了想自己这段时间实在是没啥政绩拿得出手,能够让门下省出面褒扬奖励,那剩下的可能只能是惩罚了。难道自己迟到早退的恶习,终于遭到御史弹劾、门下纠问了?
门下属官心高气傲,见不到本人已经心生不悦,自然更加不会随便将命令内容告知他人,只是留下一句话让韦鼎归署后赶紧到门下省去,而后便离开了。
韦鼎在署中得不到什么有用的信息,于是便连忙来到署内自己居室中换一身新的官袍与拜见上官,换完衣服后又拿出占卜的工具卜了一卦,却也没有得到什么明确的指示,于是便也只能出门快步往门下省而去。
相较于冷冷清清的太史局,中书、门下两省作为皇城中最为权重的两个地方,那可就热闹多了。两省人员出入频繁,排队等待入见的官员更是从署内一直排到了省外皇城长街上来。
韦鼎都还不知道自己入此来是为何,只能先到门下省门前录名,然后乖乖回到队尾去排队,看到排在他前面的起码还有百十人,又抬头看看天色,心里估摸着午饭怕是要赶不上了。
但一想到自己此行吉凶未卜,却还惦记赶不赶得上午饭,他又不免自嘲一笑。不过话说回来,皇城诸署工作餐口味和菜式都比较丰富,甚至比韦鼎家里伙食标准还要更好一些,这也是他每天入署坐衙的动力之一。
他这里思绪流转着,忽然见到姚察兄弟俩也从另一方向往门下省而来,于是便举手打了一个招呼,同时心内一动,自己此番受门下省相召,会不会与之前对姚察说的那一番话有关?
姚察兄弟俩昨夜面圣后很晚才回家,大清早又到皇城来处理注名选司、候取告身等事宜,因韦鼎家居城外也无暇相见,而且禁中对话他们也不敢私自泄露。此时见到韦鼎在此,他们不便多说什么,只是向韦鼎点点头,示意稍后再叙,然后便往门下省门前录名。
这兄弟俩因受至尊关照而特事特办,并不需要再在门前排队等候,直接在门口便被引了进去。又过了一段时间,姚察便手持告身、面有喜色的走了出来,见到韦鼎还在排队中,于是便阔步走了上去。
“姚郎面色有喜,像是所求遂愿?”
韦鼎见他这副模样,于是便也笑语问道。
姚察闻言后便点点头,旋即便凑近韦鼎小声道:“新授吴兴太守,月内便要启程,多谢韦侯指点!”
听到这话后,韦鼎也是不免暗生羡慕,直叹朝中有人好做官啊。同时他心内也略感一宽,如果他也是因此事而见召,只看姚察得偿所愿,可见至尊也是认可这一做法,那么对他应该也不会厌烦,只是不知道会有怎么样的安排。
两人稍作对话,又过不多久,姚最也从省中行出,两人又与韦鼎约定来日邸上设宴聚会,然后便先告辞离开了。
没有特事特办资格的韦鼎继续在门下省门前排队,而到了正午时分突然又有一批加急事务入省,其余事非剧要全都延后处理。于是不要说午饭,怕是晚饭韦鼎也要赶不上了。
一直等到傍晚时分,韦鼎才终于得到召见,接见他的乃是黄门侍郎刘广德。
刘广德乃是江陵人,算得上是与韦鼎同出荆襄,其人早在侯景之乱时期便北上投奔当时还在沔北荆州的当今至尊,可谓是最早追从效力的一批南人,到如今也已经是成为门下省仅次于门下侍中的副官,未来也是跃居宰执有望。
两相比较起来,韦鼎就要差得多,虽然同是在朝为官,但韦鼎却要排队大半天才能见到刘广德,便是如今彼此际遇悬殊的最真实写照。
刘广德倒是没有太过傲慢,见到韦鼎行入后便示意他先入座,旋即才又说道:“署中事务繁忙,有劳韦侯久候了。今日请韦侯入署,是有一事相告,明晨早朝后请韦侯在署听授,届时告身一并授给。”
说话间,他便让属员递下一份便笺,上面写着他的最新任命。六品以下的官员任命都是由门下省统一办理,因为相关的人事变迁太多,所以便积攒到望朔大朝之日朝会之后集中授命。
韦鼎本来官居太史令,也是从五品下的一司主官,虽不剧要但却清闲,如今却直接被贬官为七品下僚,这自然让他有些悻悻不乐,乃至于有些不安,莫不是至尊厌烦他在不该多嘴的问题上多嘴才做出这样的贬官处理?
他这里还在惴惴不安,却又听刘广德说道:“除此授命之外,另有一书发于中书,亦需韦侯往听。不过看今日天色,怕也赶不上了,还是明早再入省候听罢。”
光在门下省排队就花了韦鼎大半天的时间,而中书省那是比门下省还要繁忙的地方,哪怕现在到了傍晚时分,门前聚集的人流却丝毫无减。尽管韦鼎心中充满疑惑与忐忑,便也只能先行告辞离去。
这一次他并没有再早退,看这时间就算离开皇城也赶不到宵禁前返家了,再加上明早还要在两省听授,他也不能再像今天这样迟到,于是便先在署中留宿一夜。
皇城虽大,但消息的传播也是很快的,当韦鼎回到官署的时候,不乏属员已经知道了他今日往门下省去接受了新的任命,不再担任太史令了。
不过属员们倒也没有因为他的离职便即刻加以冷眼,甚至还有属员给他留了饭,尽管饭菜已经凉了,但韦鼎吃在嘴里还是感觉心里暖暖的。只是一想到明早际遇还不知要发生怎样变化,吃在嘴里的饭食顿时便又味同嚼蜡。
就这样辗转反侧的过了一夜,第二天因是大朝,天色还没亮的时候皇城中便已经变得热闹起来。
有鉴于昨天在皇城排队的经历,加上本身也已经不再是太史局的长官,韦鼎今天倒是起了一个大早,稍作洗漱之后便匆匆来到中书省门前等候。因为门下省授官是在午后,他便先到中书省来,争取上午就能排队轮到自己。
尽管此时天色还未大亮,但两省门外也已经聚集起了许多官员,门外之人自然是前来等待召见办事的,门内的两省官员则在各自官长们的带领下准备参加朝会。
不多久,省内便响起了警鼓声,而在听到这鼓声之后,门外一众官员们脸上纷纷流露出了羡慕之色。宰相凡有出入,必有警鼓净街警众、闲人回避,这是独属于宰相享有的礼遇,自然让众官员们羡慕不已。
门外的韦鼎自然也不例外,他虽懂得一些趋吉避祸、阴阳命数的道理,但却也没有平步青云、位居在职的方略,眼下也只是排列门前、形如喽啰,在警鼓声中忙不迭避至道左,望着身着紫袍的中书令率领一干中书省官员们离开官署,直往北面的太极宫乾元殿去参加今日大朝。
皇城就是这样一个等级森严的地方,不同的官署有不同的景象,不同的级别有不同的待遇,哪怕再怎么淡泊名利之人当其身处如此高下分明的环境中,怕是也忍不住想要力争上游、人前显贵。
大朝朝会通常不会议论什么具体的事务,所以也进行的比较快。今日朝会主要宣布了三件事情,首先便是以梁国公、门下侍中萧詧率领使团前往淮南秦郡,招引陈主陈昌入朝觐见,第二便是江东征师陆续开拔归国、结束江东战事,第三则是今秋选人试与铨选举行的日期以及主持的人员等等。
这一系列的大事自然与那些下司官员无关,等到退朝之后台省主官们陆续返回各自官署开始处理公务,韦鼎等一众门前排队多时的喽啰们才又动了起来,开始排队入内。
这一次韦鼎倒是没有等待太长的时间,前面三五个人之后便轮到了他,而且接见他的竟是中书省主官之一的中书令卢柔。
及见韦鼎行入见礼,卢柔便从席中站起身来,上上下下打量其人几眼,旋即才又笑道:“韦君才名多有耳闻,今日一见果然不俗,怪不得至尊特授列位东宫。今请你来见,便为面授此事,至尊诏命韦鼎授太子中舍人!”
“臣、臣恭受命……”
韦鼎听到这话后却是大感错愕,他昨晚想了一晚上都没想到今天会是这样一个情况,直到卢柔讲完之后一旁的中书省属官开始宣读诏令,他才慌忙下拜谢恩,但却仍是一头雾水。
东宫官职本来应该是由太子詹事府宣授,但今太子都没有,太子詹事府当然也不存在。而卢柔除了中书令之外,则还领一个太子少保的虚衔,于是韦鼎的授命便辗转来到了他的这里。
见到韦鼎一脸错愕诧异的表情,卢柔便忍不笑语道:“曾闻韦君颇有相卜之能,难道对于此日之事竟无预料?”
韦鼎听到这话后自是略感羞赧,转又回想起自己从昨天到如今一番患得患失的心情变化,便忍不住叹言道:“天意高渺,术理难卜,沐恩失态,让卢相公见笑了。”
待到离开中书省,韦鼎心中阴霾尽消,昨天那种患得患失的心情当然无存。尽管眼下他这个太子中舍人还没有组织安身,仅仅只是一个虚职,但这一授命无疑也是在暗示至尊在知晓他那一番见解后也是非常认可,所以才授以东宫之职,是已经先将他作为太子未来班底在蓄养了。
可是他还是有些不解,既然至尊对他比较欣赏看重,那为什么不放在国子太学之类清职养望以为太子助力,何以要授给东宫职的同时又让他实际负责宫苑管理这种浊流卑职?
怀揣着这一疑惑,他又在门下省听授之后便转去司农寺上任,司农卿裴宽待他倒也还比较和气,安排属官协助他办理入职事宜。
然而当他来到京苑监官署报道的时候,体验就不那么好了。京苑正监名为吴敬义,见到韦鼎的告身之后当即便皱眉道:“又是一个南人,顶了京兆韦氏郡望,也掩不住那股貉子气息!”
南北分裂多年,彼此也都互相鄙视多年,如今虽然融合起来,但是一些裂痕也难以修复,尤其是不少中下层的关中人士对于涌入关中的南朝人士都有些抵触和鄙视,显然这吴敬义就属于此流。
韦鼎闻言后便正色道:“吴监请慎言!下官世系清晰,胡亡氐乱之年走避襄阳,而今奉义归国,绝非冒充顶认!况今圣主一统六合,无论南北之士,但使忠心效力,谁敢非议?”
“是不是忠心效力,我心里自有尺衡量!老子当年追从主上建事创业事,你还不知何处摸鱼抓蟹呢!既入此中,当从我命,若事有疏忽,不论你是何名门,少不了责罚!”
吴敬义又冷哼一声,旋即便在案头一番翻找,旋即便将一卷宗抛给韦鼎并说道:“监中事你不需理,督造南苑刻不容缓,由你全权处置!”
虽然跟主官有点不太愉快,但这也并不影响韦鼎的心情,他接过卷宗后便告辞离开,转回自己直堂了解事务。而当打开那卷宗当中有关南苑的选址和框架图纸后,他总算明白了至尊何以让他担任这个所谓的南苑使了。
看到图纸上曲江周边清晰标注需要征用回收的园墅,当然其中也包括韦鼎自己家,他不免便面露难色。虽然朝廷的征用令中表明了在征用过程中会酌情给予合理的补偿,但再怎么合理,也总得有个尺度,如今这个尺度就交在了韦鼎的手中。
韦鼎坐在席中,神情变幻不定,迟迟拿不定主意,忽然耳边又依稀听到宰相出行的警鼓声,当即便将心一横,狠狠说道:“拆、全都拆光!至尊用我造此别苑,想是为来日太子集贤蓄才而作园池,必以盛大,不可寒酸!得此厚用,岂可吝一墅业而薄我储君!”
第1369章 吾辈成矣
江北秦郡,从清晨开始便有大量时流在城外集结等候,一直等到午后时分,才有一支仪仗盛大气派的队伍出现在了城北大路上,并向着秦郡城缓缓行来。
“下官等恭迎天使!”
城外等候已久的群徒见状后纷纷趋迎上前,于道左列队礼见。
然而队伍却并没有在北面停下,而是绕过秦郡城来到南面的大江江畔,过不多久一身南朝冠带的萧詧才从队伍中走出来。
他阔步行至江边,仰天向南望去,视线穿过辽阔的江面,还未开口已是潸然泪下。秦郡群徒一路随行至此,因知萧詧是何身份,因此对其这一番做法也都能理解,静静的站在一旁不作打扰。
“不意此生还可归望江南!”
良久之后,萧詧才又向着大江南面长作一拜,而后才缓缓起身,转身回望一直等候在一旁的秦郡群徒,口中叹声说道:“吾主仁恩浩荡,如某此类梁氏余孽犹得见用赐还,尔江左群徒,可以至矣!”
“下官等渴道久矣、恭候多时。天使既至,拜承天意!”
秦郡一众南陈臣员们听到这话后,又都纷纷作拜回应道。
相对于一般的灭国之战,大唐对于南陈的征服手段要柔和得多,按部就班且铺垫已久,尽管也不可避免的伴随着战争,但所主要针对的还是南陈内部拒绝南北统一的顽固派,但是对于那些并不反对南北统一、起码没有坚决反对之人则基本上没有加以讨伐伤害。
之前的一系列战事,已经让大唐实际控制住了整个江东地区,但是仍然将南陈朝廷保留下来,无论是出于怎样的目的,这样的态度都可谓是非常的温和。
就算此番召陈昌君臣前往长安,也是派遣了萧詧这个南梁宗室作为使者,当然也是为的向这些人宣扬只要保持配合,此番入京非但不会遭受惩罚与加害,甚至就连官爵荣华都能得以延续。
南陈君臣们经过了这么长时间的自我消化,也早已经认清了天下统一乃是大势难阻,内心对此也并没有太大的抵触,甚至有的人心内还暗暗盼望这一天早点的到来,从而让局势尽快的进展到下一步,也让大家都能去争取和拥抱好的局势变化。
萧詧这一次的到来可谓是万众瞩目,尽管在此之前已经不乏江东时流北去关中,但绝大多数还是留在江东本土,想要进一步观望局势的变化。此番萧詧南来,江东方面无论在朝在野的群众全都保持着密切的关注。
陈主陈昌也在城内迎接萧詧的到来并作款待,他们之间关系也算是有些微妙,陈昌之父陈霸先本是南梁臣子,结果却篡梁自立、建立陈朝,所以在萧詧眼中陈昌无疑也算得上是乱臣贼子。
可陈霸先又是从梁元帝萧绎儿子手中篡国,萧詧与萧绎之间的仇恨又非常深厚、甚至超过了基本的家国立场,江陵政权之所覆灭,他也是出了很大的力气。从这个角度而言,他也没有必要责怪陈霸先的篡国之举。
尤其如今他作为大唐宰相与钦差,代表朝廷入此征召陈主入朝,也算是亲手覆灭南陈这个政权。总之一笔糊涂账,彼此间没有什么清晰分明的敌友立场,因此在会面的时候,萧詧也只是作为大唐的宰相来向陈昌讲述一下召其入朝之后的各种程序与安排。
至于陈昌,则也就趁这最后的机会向唐使提出一些对于他个人和家族的条件,尽量的争取更大的优待。
双方之间的交流倒还进行的比较顺利,由于萧詧还要等待其他一些分布在江东各地的人员通行,而陈昌也要在临行前盘点一下跟随的人事,双方便约定半月之后再出发北上。
此番入朝的除了陈昌君臣之外,还有之前便作投献的徐度等人,以及在江东战事当中有归义和立功表现的一干功士,诸如广州刺史欧阳纥一家与高州刺史冯仆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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