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营大帐外已经聚集了不少人,于谨、赵贵、独孤信等大将赫然在列。
眼见大行台仪驾行至,众人纷纷趋行迎来,自然也就注意到了跟随在宇文泰身后、且身穿宇文泰袍服的李泰,一时间神情都有些异变。
大行台赐人所穿戴的衣袍倒也不是第一次了,凡所受赏者无一不是资望深厚、劳苦功高的名臣大将,这当中所代表的意义可是极为深重。
所以当见到李泰得享这一份恩宠时,众人心里也都默默记下了这一号人物。
特别那些之前便同李泰有所交往的人,这会儿神情反应便更大,独孤信两眼有神的审视着李泰,赵贵则过了好一会儿才惊容稍敛。
宇文泰这会儿心情不错,抬手招呼众人一起入帐各自坐定,视线又落在站在大帐入口处、显得有些手足无措的李泰身上,略作沉吟后便指了指于谨席旁,眼神浅露询问之意,见于谨点头才又说道:“李伯山,入此来坐。”
李泰闻言后忙不迭垂首入前,先对于谨深作一揖,然后才与其同席坐定,心情则有些飘飘然:难道在老大心目中,我已经够资格跟这些人物平起平坐了吗?
资格当然是不够的,但在眼下这种不算正式的觐见场合下,宇文泰的感官如何才是最重要的。
待到众人各自落座,宇文泰才又指着李泰正色说道:“李伯山载功而还,的确可喜。但今日的礼程,我本意不欲如此铺张。在座众位皆道义表率、国之重臣,皇业之所不堕,在此群力勇当。
李伯山功绩确有,于你少流之中诚可夸赞,但若较此诸席,你还只是一个人间新锐,不值得群众瞻仰。名大于实,难免就埋没了本质,希望你不要迷于虚荣,仍持勤事之心,踏实自守。”
李泰自知刚才校场上那番耀武扬威的确是有点吸引仇恨,闻言后连忙避席而起,垂首作拜道:“臣自知资历浅拙,所得者唯少年知遇而已。除此之外,不异人间俗流。星星之火,不可争辉皎皎之光。
主上执宪布道,臣与诸公共戴此天,幸甚至极,见贤思齐,不以朝夕为功,观道励己,盼能渐行渐近。前赴后继,络绎不绝,共此征途,以成大统!”
宇文泰听到这话后便又笑起来,指着李泰环视众人说道:“前言此员谦恭有礼,诸位现在是相信了吧?不要再因方才怯场失言而作取笑,给这少流一点改正修善的余地。”
在场众人自然能听出大行台言中意味,这是在帮李泰修补人际关系呢。
于谨从席上站起身来,开口说道:“今日因见高平男,臣也确有一桩疑惑想问。贼胡族性奸敏,见利则争、见危则走,其族类酋首奸性倍甚,败之则易,擒之则难,听说高平男将员不多,却能直擒贼首,是否有什么计略未陈于簿?”
于谨作此发问,倒也不是质疑刁难,就是单纯的好奇。他作此发问后,其他人也都露出好奇神情。
稽胡久为北境之患,在场众人多多少少也都有一些与之交战的经历,再推演这一次李泰作战的过程,只觉得流畅丝滑,让人称异。
李泰当然不能说他几次开马甲的骚操作,虽然说兵者诡道,但也需要讲究一个尺度。
特别这些操作反映出来的事实是,宇文泰这个大行台在稽胡群众中的威慑力甚至都比不上高欢这个老冤家,他要原原本本讲出来,那可真是找刺激。
“贼性不化,贪婪短视,见利则亏德,感威则负义。臣所部虽寡,但却用心如一,趁其各自分守,先破一城,散货诱之,群徒趋抢,使其不和。又因其强者不能恤弱,狂言直捣巨巢,群贼因贪为用,以臣为刀、臣以之为篱,故而贼众虽巨、为敌者少……”
李泰避重就轻,只将自己分化敌人的操作大说一通,至于擒杀刘镇羌的过程,倒也无作矫饰夸大,干脆承认就是运气。
“不能同心者,便不可共事。若使私心没于公义,虽众实寡、虽强实弱,人不来攻、其内自崩。自古以来,兼并易而坚凝难,说的就是这个道理。所以治事需先治心,持心不正则在事不纯。这本该是最根本的见识,却也最容易被忽略啊!”
宇文泰听完这话后,有感而发的叹息道。
李泰闻言后也连连点头,并视线一转望了望赵贵。赵贵一直闷坐席中,对李泰只是视而不见,可在察觉到这眼神后,登时忍不住怒瞪回来。
宇文泰倒是没有注意到这两人眼神交锋,只是又指着帐内记室说道:“将此战术记录下来,古来用兵者攻心为上,言则飘渺,需以事例为注。李伯山寡弱之众,却能以弱胜强,频频应验,称得上知人知兵!”
做完这番点评后,他便摆手示意李泰归席,然后便吩咐将餐食奉入。
此时的大帐中,可以说聚集了西魏最上层的军方大将,单单后来的六柱国便列席四人,只有李弼坐镇河防、李虎坐镇长安而缺席。
除此之外,未来的大将军也有数人列席,其他的也都是开府、仪同等高级的将领,坐了足有二十多人。
众人坐席并不依照官爵品秩,仔细观察起来,各自座位便有点意思。
宇文泰自居正席,左侧依次是独孤信、侯莫陈崇兄弟等,右侧则是赵贵、怡峰等,于谨的坐席并不最靠前,旁边则是宇文导、贺兰祥等,宇文护因转台府政务,倒是没跟他的屠龙小分队成员们一起列席。
李泰能跟于谨同席,也算是被划进了心腹行列。眼下势位虽仍不高,但也前途可观。
他心里比较好奇,这些人凑在一起会聊什么话题,是忧国忧民的畅谈大计,还是同仇敌忾的一起痛骂贺六浑?
可当宴席开始的时候,这些人却并不怎么谈论正事,参与度最高的话题居然是哪里产的酒最好喝。
有的说河北出美酒,因为用料扎实,有的说关西酒水也不差,因为水质上佳。就连于谨几杯酒下肚,都开始敲案表示你们都没见过世面,洛阳名刹工艺独特,酿造的美酒才风味十足。
聊到兴起时,有几个将领甚至脸红脖子粗的拍案开始人身攻击起来,要用拳脚说服群众承认自己的口味癖好。
瞧着下席已经有人扒去衣袍晃着一身的腱子肉开始皮肉碰撞,李泰顿时也颇感大开眼界,这特么就是一窝子的兵痞啊!
宇文泰瞧这场面也颇感头疼,虽然喝阻几次,但群众吵闹声很快又变得嘈杂起来。
末了他也实在没有办法,索性着员取来几份博具并一百匹绢,招呼众人樗蒲斗胜,比较谁能赢得最多,众人的争吵这才告一段落,一个个摩拳擦掌的呼卢喝雉。
李泰这会儿已经不是开眼界了,简直就是震惊,这特么拿这个来管理干部?老兄们,咱们还在大阅会场啊,你们放下自己的部曲不管,居然蹲在这大帐里酗酒聚赌,这好吗?军纪法度在哪里,国家前途在哪里?
倒也不是所有人都喜欢这种氛围,于谨就不喜博戏,见李泰也没有参与的意思,便举手示意移席到别处,望着李泰微笑道:“之前虎牢初见,李郎还只仪态悦目,才力没有长作施展。入关之后,事迹才渐渐让人惊异起来。李郎知否,因你时名渐著,我可承受了不少时流耻笑,叹我错失贤流啊!”
李泰听到这话后干笑两声,还没来得及开口,于谨便又叹息道:“当时情势变化太快,的确没有余力关照周全。幸在李郎你得所眷顾,能够平安入此张扬声迹,虽然不由我举,但我也为你家君庆幸。东夏州一战的确精彩,不要因为闲人杂声远我,来日有暇,我在邸具宴,借你贤声教我户中几个拙劣知所追效!”
“于开府言重了,之前相见后,家君便言,睹开府风采、可知西行计议是对。虽然事憾垂成,但心迹不该。前者因恐开府事务繁忙、一直疏于访问,来日一定登门拜访!”
李泰连忙拱手说道,当然不会计较之前在虎牢时被于谨抛弃的旧事。别的不说,单单未来的江陵之战,既是西魏、也是他自己能够实现弯道超车的好机会,现在于谨主动示好,当然得把这份友谊经营维系下去。
两人这里闲聊着,略有醉态的独孤信走过来,拍拍李泰肩膀、示意他腾出一个座位,先向于谨点点头,又指着李泰说道:“小子能持大体、能为勇事,没有辜负故太师一番恩义。大阅之后且来我处,送你一些甲马器杖,继续奋勇表现,不要弱了故太师余威!”
李泰闻言后连忙应声道谢,他是见识过独孤信手笔阔绰的,现在既然当着于谨的面主动表示,那就更加不会赠送寒酸,自家部曲扩建的武装可就有着落了。
果然人还是得表现出自己的价值啊,之前独孤信对他倒也还算可以,但也只是看在贺拔胜面子上的表面客气,并没有太过正视。现在却要资助他组建自己的部曲,算是承认了他有投资的价值。
第0170章 李大都督
一场宴会闹哄哄的持续到了夜深时分,等到那一百匹帛的赌资散尽,宇文泰才起身宣布宴会结束,吩咐亲兵护送众将各自归营,并交代宇文导代为主持明天的大阅。
李泰被安置在了宇文泰的亲兵营中,宇文导亲自将他送往营帐,李泰也是忍了好一会儿,才没问菩萨兄你看我穿这衣服像不像你小叔?
第二天一早,李泰还在睡梦中,便被校场上的鼓角声吵醒了。听着那些让人血脉贲张的鼓角声浪,他也没了什么睡意,披衣起床,在营地中逛了一圈,也没人说什么接下来的安排,只让他在营地里再等等。
如此一直到了上午时,才有谒者入营,将他召入了大帐。
大帐内不像昨晚那样热闹,除了一些台府侍臣属员,便只有宇文泰和于谨、怡峰坐在席中。
见到李泰行入进来,宇文泰脸上笑容和蔼,望着他说道:“今早入拜太子殿下,论定了你的官爵赏赐,且先听赏吧。”
李泰闻言自是一喜,连忙入拜下来,便有谒者入前宣告了他的新官爵:洛川县子、食邑五百户,四品镇远将军,之前的大行台从事中郎、都水使者等职事仍领,加衔大都督。
听到最后,李泰已经忍不住的乐起来,果然还是要时刻紧跟老大的步伐啊!
他之前倒也预料到经此之后,应该会给他加一个实际的军职,开府、仪同之类的自然只是幻想,能加一个帅都督衔已经很满意了,却没想到直接就来了一个大都督!
如今的西魏军事系统中,开府便是最高等级的大将,需要本身战功卓著又部曲众多,开府治事、自募员佐,若再加方伯之任守牧一方,简直就是一个小号的行台,拥有极大的军政自主权。
仪同全名是仪同三司,出入仪仗类比三公,更多的是表现荣宠,是政治上的待遇。在府兵组织结构还没完全形成的当下,仪同倒也不能代表具体的权力大小。
开府、仪同都是比较特殊的存在,而大都督可以说是常规军职中最高一等。一些兼领乡兵的大州刺史,加衔也只是大都督,更多的则仅仅只是帅都督、甚至都督。
今年霸府又加强了对豪强乡兵的征募力度,使得都督等一系列的衔号更为拔高。
去年邙山新败,西魏朝廷各个方面都告急,直接将都督一职拿出来作为输赏格的赏赐内容,以至于一些县域乡豪都踊跃捐输,获得都督职衔,大大缓解了霸府燃眉之急。
可是到了今年,情况便不再像去年那样严峻,而对乡团的征发面又扩大许多,都督号便不再轻授。而是将之前的军主、统军等职衔并入乡团系统中。
于是如今的乡团组织,便形成了军主、统军、都督、帅都督、大都督这一系列的职衔。去年所滥授的那些都督号,也按照过去一年的表现而各有升降。
像去年那种一县便可捐输得授数名都督的好光景,算是一去不复返了,今年乡团所授职衔,大多集中在统军、别将之间,都督俨然已经成为高不可攀的存在,不再轻授。
李泰这个大都督衔,若是放之州郡,按照乡团武装的壮大趋势来看,过不了多久怕是能够直接统率近万人的乡团武装,当然前提是能够征调这么多。
当然府兵的编制创建并非一帆风顺、全无波折,眼下只是到了一个有点无序的膨胀期,良莠不辨的尽可能扩大兵员基础,所以看起来职权偏重。
等到这种情况稳定下来,必然还会进行筛选裁汰,优中选优、缩减常备武装的规模,放甲于耕,达成一种军事武装与耕作生产的规模平衡。
但无论如何,李泰能够加授大都督,都绝对是一种超迁拔授。除了确凿可见的军功,应该主要还是在于他昨天在大阅献俘时的表态效忠,当着西魏太子、当着内外将士的面,真的是给了宇文泰极大的面子。
他的爵位只是从县男提升为县子,食邑的多少也只是一个单纯的数字,但在职衔上却有了一个从无到有且是超迁的跨越,也可以反映出宇文泰和西魏太子这对翁婿对自己的不同态度。
若他昨天顺从西魏太子、配合其表演的话,爵位上可能会有一个巨大的跃升,连升数级都有可能。但是在职衔上就不好说,别说大都督,子都督可能都轮不到。
跟爵位这种虚无缥缈的荣衔相比,李泰当然更喜欢实实在在的职权提升,心里甚至忍不住幻想,如果现在跑去那太子营外大骂一通,能不能直接搞个开府?
见李泰高兴的表情都有点失控,宇文泰又是一乐,继而便板起脸来正色道:“朝廷用人、权势分授,可不只是为的让你作威人间。洛水虽是内河,但也湾流曲长,上有贼踪出没、下有群众待哺,若是所任失治,则受害深切!”
“臣谨记主上教诲,尽我所能、谨慎施治,不负上恩、不害下民!”
李泰又连忙拱手表态,信誓旦旦的回答道。
见他如此恭敬端正的态度,宇文泰也暗生感触,跟那些共事多年的名臣大将相比,他其实更乐意赏用这些世道后进。
彼此间名位分明,该赏则赏、该训则训,恩威皆出于我、掌控十足,跟那些等夷强臣交流起来,则就难免诸多顾虑,不可恣意。
“正共在席二公商讨北州胡患事宜,你新与交战、载功归来,职内也多牵连,入席参议一番。”
宇文泰又指了指帐内空席,示意李泰过去坐下。
北境胡患是一个长久存在的问题,之前没有富余的精力,也就只能冷淡处理、由之任之。李泰在陕北搞了这么一通,让这个问题重回大众视野中。
李泰所缴获的刘镇羌符令告身,意味着东朝的高欢一直没有放弃向陕北渗透的尝试。这一次是运气好,将扰患扼杀在萌芽中,长此以往则不得不防。
太子在大阅中搞上这么一场,也说明元魏皇室有从这方面做文章的意图。大统六年时柔然南犯,朝中便不乏声言指摘霸府在北方的防守漏洞太大,若再借此发难,霸府也会变得非常被动。
所以这已经不再是一个单纯的胡患骚扰,而是内忧外患、错综复杂的综合问题。如果还不能积极面对、妥善处理,或许就会酝酿成更大的扰患。
于谨旧曾担任宇文泰的夏州长史,又带兵平定稽胡叛乱,怡峰也曾经以夏州刺史参与平定刘平伏。这两人也都算是熟悉北境边务,故而被召来商讨此事。
但见宇文泰仅仅只是召见了这两人,并没有集思广议的讨论这个问题,李泰也能猜到宇文泰当下的心情应该是颇为纠结的。
一方面西魏还没有完全走出邙山之战的阴影、国力仍然亏损巨大,另一方面关中核心区域仍需继续深入的进行消化,并没有太大的力量可以放使边疆。
陕北地境初看只是稽胡猖獗的问题,可如果放大整体来看待,那就需要承受东朝晋阳霸府和北方柔然的双重压力。究竟需要进行多大的投入才能防备周全,宇文泰心里也在打鼓,所以不敢放开讨论。
李泰坐下之后,并没有急着发言,而是倾听这三人各自所持的论调。
怡峰的主张是,加强对毕竟亲善朝廷的胡部羁縻力度,将那些胡部酋长任命为左州官长。所谓的左州,就是区别于正式州郡结构的羁縻州,划定一片区域为此胡部世代领地,名义上要受朝廷节制,实际则各行其事。
之前刘平伏所担任的东夏州刺史,就属于左州州官。虽然其人举兵叛乱,但这毕竟只是一个特例。大多数时候,那些胡酋们还是比较乐意接受朝廷官爵的。
在国力本身不足的情况下,这样的羁縻政策也算是成本低也颇有效果的方法。
于谨的主张则更进一步,除了增加一定军事投入之外,还提出可以联合漠北一些新进崛起的胡部势力,诸如铁勒、突厥等已经渐渐不再臣服柔然的部族,但也只是一个大区域的防守同盟,以西魏的国力水平还是做不到远交近攻。
这两种思路也并不新鲜,归根到底还是配合宇文泰关中本位的思路,只是将已经存在的问题延后处理,争取一个自我发展的时间。
宇文泰在听完两人论述之后,又沉吟了好一会儿,他心里也是基本默认了这两种主张,视线一转看了一眼坐在席中一直没有发言的李泰,便又随口问道:“伯山于此有什么见解,放胆说来。”
“臣确有愚计在持,请主上并两位开府斧正。”
李泰闻言后便站起身来说道:“前者不入北州,只道荒芜。但真正入境行走一遭后,才发现北州地理并非一无所取,水草丰美、宜于耕牧者不乏。若能于彼乡设军设屯,不费国库物料即可联防乡里。”
听到这里,帐内三人脸上都露出一丝浅笑,虽然没有明说,但却显然觉得李泰想得太简单了。
现在朝廷面对的问题是兵少物缺,没有太多的人力可以投入陕北,而且讲到耕垦条件,陕北又比关中差得多。就算霸府组织人力前往开垦,多少人又愿意前往?
李泰的想法当然不止于此,继续又说道:“关中沃土诚可留恋,但北州也同样有物诱人。臣请问,台府盐政督治如何?若将盐政、屯事并于一体,当中必然大有可为!”
第0171章 盐引开中
李泰自觉得甩出了一个王炸,宇文泰必然又得是对他赞不绝口,于谨等也要对他刮目相看。
所以当他说完这话后,特意的停了一停,就是给众人留下夸赞感叹的时间,可是他等了一会儿,预期中的夸赞声也没有响起,只宇文泰有些茫然的说道:“继续说啊!盐政、屯田怎么一体关联?”
见这三人的确是真的没有听懂,李泰也不由得一叹,果然先知者都是孤独的。
不过这一停顿,他心里也有点怀疑,他将要献计说明的开中法究竟适不适合西魏这个历史背景。
略作沉吟后,他才又开口问道:“臣请问,如今国之盐业是如何督治?在官如何、在民如何?”
“官民用盐,多出河东、西安州两处盐池。设督将以治盐税,官民输给,各任所便。”
这个问题有点细,宇文泰没有第一时间回答,于谨略作思忖后开口说道。
就这?没了?
李泰听到这回答也有点懵,斟酌片刻才又说道:“盐业关乎国计民生,朝廷竟无官司律令细致监察?”
又是于谨开口解释道:“前朝确有官盐市卖的旧俗,但往往盐官贪暴、积弊丛生。国朝恤民,并不共民争利,任民生产、典税为补。偶或设立盐司,但大多盐池不禁……”
在李泰的概念中,只觉得食盐专卖好像是封建王朝的特征之一。但听完于谨的解释,他才了解到原来从北魏立国开始,对盐业就不进行专管专卖,仅仅只是抽取税利。
太和改制之后,倒也设立过一段时间的盐官,但也仅仅只是满足禁中和官府的需求,更加普遍的盐业生产和买卖,则一直干涉不多。
北魏东西分家之后,河东和西安州的盐池虽然归属西魏所有,但朝廷对此立治也并不多。
河东方面的盐池生产和销售,主要是裴、柳、薛等河东大族把持。
这些豪族之所以倒向西魏,除了孝武西迁所带来的法统之外,主要就是基于盐业利益的诉求。
西魏政权势弱,需要仰仗河东大族对抗东魏的进攻,再加上关中、豫西等河东盐的主要市场都在西魏控制内,基于政治立场和乡土利益的双重需求,河东大族大多依附西魏。
西安州盐池则是杂胡聚集的地区,必须要有武力保证才能进行生产,由于西魏在北州驻军不多,所以盐池的利益也并没有完全把持,仍有许多氐羌等胡族也都参与其中。
简而言之,两地盐池虽然位于西魏统治内,但由于各种各样的缘故,霸府并不能完全控制盐业的生产和销售,盐业的利润主要还是掌握在地方豪强和边境胡酋们手中。
了解到这些后,李泰便有点傻眼,开中法要实施的根本,就是建立在国家对盐业的系统把控上,政府以盐引作为筹码,换取民间的力量向边屯输送物资粮草。
可现在连这一基础都没有,又谈什么盐引开中!
于谨所谓的不与民争利,就是一句屁话。西魏建立以来,大战频频,关中的均田户们屎都快被攥出来了,遇到饥荒时连家中存粮都是有罪的,这算不与民争利?
说到底,还是政权威望不够、统治力不足,盐业的利润被地方豪强截留,做不到跨地域的掌控调度。
须知盐铁专营可不仅仅只是直接收取利益这么简单,借此所形成的对国家资源的整体调节才最重要。
但西魏政府眼下只是仅仅立足于编户租调、战争掳取等方式进行资源整合,关中的人物储蓄只能集中在关中,往别的地方却调度不易,旱的旱死、涝的涝死,起码在经济方面块垒隔绝严重,完全不像是一个统一的政权。
面对这样一个情况,李泰也颇感无奈,有点抓瞎。他后续许多设想,都是建立在开中法可以实施上面,这点如果搞不定,许多事情做起来都会变的很困难。
宇文泰见李泰刚才还是信心满满的样子,这会儿却有些意志消沉,心里也颇感好奇,便发声道:“有什么计略疑难,直言无妨。若真能有益国计,何惧艰难!”
听到宇文泰这一鼓励,李泰才又打起精神来继续说道:“臣所计议根本,在于盐收官造。台府定计产盐多少,量州郡民户多寡定规发售。产盐十万石则以盐引十万张、发民输售,不得滥市,使民皆可享食此味,盐有定供、民有常食……”
宇文泰听到这里,眸光便是一亮,但也并没有即刻发言,只是低头思忖权衡。
站在统治者的角度,他当然希望能够加强对民众的控制与管理。这个盐引制度如果能够建立起来,抛开当中的利益不谈,起码是给霸府增加了一种新的对州郡的控制方法,还能推动促进编户的增长。
可是西安州那里且不说,单单河东的盐池归属就比较让人头疼。河东是抵御东朝的最前线,如果因为盐利动摇了统治基础,那损失可不是钱财利益能够补偿的。
既然已经开口,李泰便也不再操心这政策可不可行,只将自己的构思讲出来,能不能做、可以做到哪一步就让宇文泰去操心吧。
宇文泰对政权的了解和掌控那是比自己要全面深入得多,自己也只负责建策,别的想操心也没那权力。
接着他又继续说道:“盐引定式之后,可以立足于此,使民输粮于边,计其输用路程、数量而发给盐引,取盐分销。粮秣调转,所耗最巨便在途中。若能就边垦荒、就地采补,则官民两便、军有足食!
东夏州南境水草丰美、足堪耕垦,迁民于边、联防境内,胡踪匿迹、谷帛恒出。臣在司洛水于雕阴境内常有泛滥,河西库利川乏堰埭之便、水旱不调,若能开渠勾连,可以大益地方……”
当李泰还在陕北浪脱圈的时候,就已经生出立足南泥湾、屯田开荒、备胡防边的想法。跟关中豪强林立不同,彼处大片荒地、可以任意圈占,耕垦条件虽然不如关中,但也能够以量取胜。
这当中关键的一点,就是要将洛水跟库利川、乃至于上方的清水通过人工渠勾连起来,让区域水网形成一个整体,打造一个屯田基础的同时,也能沿诸水网设立防戍,逐渐的将陕北从胡荒状态经营起来。
洛水下游是已经开发良好的关中平原,可以作为一个大后方,既是补给的基地,也是一个广阔的市场。洛水中上游区域且牧且耕、且屯且战,能够将地域中的资源与下游互通有无、合理调配,从而形成一个互补的生态圈。
别的不说,单单之前李泰袭击那些胡部时,许多的俘虏、牛羊等等战利品,由于没有一个系统配合消化,只能丢弃掉,李泰现在想想都觉得心疼不已。
可想要在陕北成规模的屯垦,当中所牵涉的人员、物资的调度,显然又不是李泰能够做到的。甚至就连宇文泰都做不到,否则也不会将陕北进行战略性的放弃。
但开中法就可以完美的解决这一个问题,通过盐业的利润将关中富余的人力资源向陕北进行调度转移,也可以缓解关中窄乡、耕地不足均田的情况。
在将李泰的计划整体倾听一番后,宇文泰终于脸色一变、拍案而起,指着他便大笑道:“伯山此计大善,若无经国之大志,岂有惊世之深谋!小子入事以来,屡所进计,皆能入我肺腑,如此相得,实在是、实在……”
激动之下,他甚至找不到合适的词汇来表达,略显亢奋的绕案来回走动片刻,望向李泰的眼神更是满满的炙热,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于谨等还在场,这才有些尴尬的坐回去,神情略作收敛,转又对李泰说道:“前战缴获,不必入府,尽归你用。洛水加设三防,尽快择地增驻。东夏州……东夏州你可有什么相事和睦的荐选?”
此言一出,不只在席的于谨和怡峰大吃一惊,李泰都吓了一跳。瞧这意思,如果不是自己年龄、资望还不足以节制大州,可能宇文泰连东夏州刺史都给自己安排上。
虽然没有直接委任李泰为东夏州刺史,但宇文泰又明说了要选择一个能够跟他相处融洽的人选,这也等于说是在后续的事权分配中要以李泰为主。
李泰之前进策不少,也多受宇文泰的赞赏,但像今次这般有力的情况却还是第一次。
既然宇文泰已经这么说了,李泰当然不会客气,别管宇文泰听不听自己的,说个名字就是一份人情。
略作沉吟后,他便又抱拳说道:“武安公李显庆,忠勇可钦,臣素来仰慕,若可共事,亦感荣幸!”
宇文泰听他居然点名李穆,先是略感错愕,旋即便又笑道:“那便李穆,哈哈,此员怕也想不到,有日竟需得益台府少进举荐升迁。”
席中于谨和怡峰见到大行台对李泰这年轻人竟如此的言听计从,一时间也都感慨诸多,甚至有点羡慕。
第0172章 宜且避之
傍晚时分,宇文导入奏今日大阅事宜,李泰才得以告辞退出行营大帐,在谒者的引领下往自家都水行署所划分的营地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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