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叔虎讲到这里便略作停顿,似乎是在斟酌用词,过了一会儿才又开口说道:“我不知故河内公有无遗命管教你户中纳侍,但纵然有,最好也是不要听从。
这并不是邪言离间,而是你今身位使然,必然会有群众争相以此求进求宠。求而不得,必然生怨。旧有河内公当家当势,人纵有怨也莫敢与争,如今河内公诸息幼而难支,特需你多加关照。
于此已经得于偏爱,如若户内仍然专据霸持,必然众怨集于一身。你家既非绝义人间、殊少亲友的孤僻之家,群声非议必有谤言滋生。所谓千夫所指,无疾而终,言止于此,余意伯山宜加自察。”
李泰听到这里后便也皱起了眉头,倒不是因卢叔虎对他家事指指点点而心生烦躁气恼。毕竟舅甥关系本就是非常亲密的亲属关系,说句不好听的,如果畜生他们兄弟不幸挂了,李泰都要负责给他舅舅养老送终并且继承家产,排序还要在他们卢家那些从子们之前。
所以卢叔虎对他家事也是说得着的,而且说的还很现实、很有见地,算是设身处地的为他着想。
他家亲友众多,而且多是盘根错节、互相适配的亲戚关系,混进了一个独孤家本就略显突兀。如果他再只是专守自家娘子一人,那么许多出于人情和其他意图的非议就会陆陆续续集中到自家娘子身上。
其实李泰这些年之所以不纳妾室倒也不唯专情所致,主要还是事追人赶,根本停不下来,也没有闲心去热衷于男女之事。而在山南有所稳定下来之后,自家父母、甚至娘子也曾提及类似的事情。
不过这种事情要么出于政治上的需求,要么出于生理上的需求,对李泰而言也没有必要为了追求一个特定的情况便饥不择食的舍身布施。只是经卢叔虎这么一提醒,让他意识到随着身份地位的变化,这也成了一个需要正视的问题。
“年近而立,自以为临事精明、妄称智者,却不想家事之中还有许多曲隐需仰阿舅提点,实在是惭愧。旧者专注于事,未暇细致顾家,父母尚未重逢之前,户中唯有少年夫妻相互抚慰。如今娘子骤逢至亲辞世,纵有别事也需待情怀聊可自安再作计议。”
略作沉吟后,李泰便又开口回答道。
卢叔虎闻言后便也不再就此话题继续纠缠,旋即便又忍不住感叹道:“伯山为人处事当真仁义,怪不得能在关西立足创业。世道纷乱,道义沉沦,人皆逞恶竞诡、无所不为,虽锱铢之利、敢为灭门之仇,伯山独能奉道秉义,这已经是成大事之至宝,胜过了许多精妙谋算。”
虽然被夸奖的很受用,但李泰还是想听听卢叔虎更加具体的构想,于是便又开口说道:“秉持仁义,自然是兴治根本。但世道不安,正是因为顽贼悖道弃义,若欲制之,仍需加以术用。阿舅你久处东贼治下,贼之虚实必有所见,应当有所教我罢?”
一番家事讲论完毕又绕回了最初的话题,卢叔虎也忍不住笑言道:“方才不肯直言,实在是怯于卖智。伯山你在事以来诸类事迹之精妙,每每让我惊叹不已,不要说奋力成真,哪怕是妄想构思都有欠智力。但今你一再垂问,那我便且稍作卖丑罢。”
虽然卢叔虎好言兵事,多有谋计,但那也要看当着谁的面。眼前他这个外甥,那可是百战百胜、打得整个东魏北齐诸多名臣大将都束手无策的当世名将,其人许多战例就连卢叔虎都难能设想的那样狂放,当着这样的人面前作纸上谈兵,对他而言压力也是着实不小。
略作沉吟后,卢叔虎便又说道:“今齐国虽然富强,但却用而失术,晋阳精甲浪战塞外,河北谷帛漫撒江淮,皆非肘腋之患,无视心腹大敌。齐主因据已成之业,尤恐淫威不能慑人,好为亢奋之举,失于长远之谋,状似刚猛,实非英明。
其国虽然二都并立,实则太行如堵、其裂如沟。西朝之所以屡攻不克,一在于甲力薄弱、粮草不丰,二在于有失方法、见事不明。以小攻大、必仰奇功,河洛天中非是争长之地,河东平阳才是破贼之门!”
“阿舅持论当真高妙,并不迷于东贼富强表象,观其弊病之深,实在发人深省!”
李泰在听到卢叔虎对北齐情势的点评,也忍不住点头表示赞同,尤其是对高洋秉性和行事风格的评价,更是深得其心。高洋作为北齐开国皇帝,在位初期也是非常活跃,但是一通折腾下来,也实在没能留下什么优质资产,到最后北齐能够依仗的,还是父兄留下的老基业。
至于说这后半段对西魏屡次进攻无果的批评,同样也很正确。西魏弱于北齐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哪怕到了北周武帝灭佛之后,北周政权的战争动员力已经超过了矛盾深重的北齐政权,但是整体国力和社会财富仍然谈不上超越。
北齐政权包括社会结构一直就分为晋阳和河北两个板块,从河洛发起进攻就等于给这两个板块共同施压,让他们能够捐弃前嫌、协力对外。
河洛就相当于一个盘子,能够承接北齐晋阳和河北倾泻而来的人力物力,可是西魏北周只能通过崤函古道一路进行输送,纵然是有其他路线的配合,也难以配合无间。就比如之前李泰自三鸦道北上,结果中外府大军直接撂挑子跑了。
听到李泰的认同和夸奖,卢叔虎顿时也变得更有信心,接着便又说道:“西朝汾南玉璧城,诚是天下名防。然则自古以来凡所论兵,防不如攻,欲守汾南、必夺汾北。若能筑坚城于汾北,则夹汾为阵,进退自如,攻防由我,晋阳虽有胜甲亦不足虑。”
听到这里,李泰又忍不住笑起来,看来他这老舅对汾北是真的有执念啊。历史上进言高演建议在汾北平阳筑城,现在没有向高演进言的机会了,结果跑到关西来又建议自己在汾北筑城。
李泰倒是也有在汾北筑城的设想和打算,只不过眼下时机却还不算好。
眼下他刚刚接掌朝政,国中情势仍然不算平稳,而且之前刚刚跟北齐完成和谈,双方再次恢复低强度的对峙状态,如若他贸然跨过汾水筑城设防,必然又会激发彼此矛盾,届时争相备战于汾水一线,局面恐怕会失控从而影响其他的人事发展。
虽然这一计策暂时不宜采用,但跟卢叔虎交谈一番后,李泰也是颇有获益,旋即便又向卢叔虎发出邀请,希望他能到中外府担任一个高级幕僚的职位,卢叔虎对此自然是欣然同意。作为一个好言兵事的谋士,谁又不希望追随李泰这样一个执行力极强的名将,看着他将自己那些谋略付诸实现!
舅甥之间相谈甚欢,李泰却没想到,就在这一次交谈之后不久,他便红鸾星动,被人访媒了。
第0961章 突厥求婚
西魏霸府改换门庭这么大的事情,除了在国中影响深远之外,也倍受周边或友好或敌对势力的关注。
姑且不说年前与西魏和谈罢战的北齐,在李泰入朝执政之后,最先赶到长安来的便是来自突厥的使者。只不过这一路突厥使者的到来似乎并不是为的道贺,而更像是问责。
最开始是月中时分,有泾州官员遣使入京奏告有突厥使者入京求入,而李泰也即刻派遣使员北去接引入朝。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是让人大跌眼镜,突厥使者并没有留在泾州等待接引,反而是擅自离开泾州并自往关中而来。
李泰得知此事后,心中自是愤懑不已,当即便分派诸将各统人马沿泾水北去,把守水陆要害的同时搜查突厥使者的行踪。一番搜探之下,才在咸阳北面几十里外郊野发现了突厥使者的下落。
这一路突厥使者有千余众,入境之后不只擅自行动,而且还横行无忌,对沿途郡县多有滋扰,当被诸军围堵在泾水河畔的时候,兀自叫嚣不止。
这些情况,李泰都是事后才知,而在当时确定了突厥使者下落所在之后,他当即便委派之前中外府负责与突厥往来接洽的臣员厍狄峙前往交涉,这才算是将这一支突厥使者队伍给引至长安。
西魏之与突厥从很早便开始进行联络,最初西魏是与柔然和亲友善,西魏文帝元宝炬为了保持彼此邦交关系,甚至废了原本皇后乙弗氏而迎娶柔然公主,不过这柔然公主也并不长命,嫁入西魏不久后便死了。后来双方关系就变得微妙起来,再加上东魏方面努力修好,高欢更迎娶蠕蠕公主,使得柔然与东魏交好。
而为了在北方获取新的盟友,西魏便将注意力放在当时仍为柔然锻奴的突厥上面,遣使前往沟通联络,时间大约在大统十一年到十二年之间,彼此互动密切,当时的突厥首领阿史那土门也乐与西魏交往。
之后不久,突厥就获得了一个绝佳的壮大机会。当时铁勒诸部因为不满柔然的残暴统治,因而集结起来要攻伐柔然,结果遭到了阿史那土门的背刺而惨败,铁勒诸部也被突厥所兼并,由此突厥势力大壮。
阿史那土门既兼并了铁勒诸部、壮大自我,又为柔然解决了一大危患,自以为立下大功,于是便派遣使者向柔然求婚以期抬高自身的地位和影响,由此便引出了柔然可汗阿那瓌很著名的一句回答:“尔是我锻奴,何敢发是言也!”
惨遭拒婚的阿史那土门由此便走上了三十年河西、莫欺老年穷的逆袭之路,彻底断绝了与柔然的往来并向西魏求婚,而西魏也将长乐公主元氏嫁给土门。当文帝元宝炬驾崩的时候,阿史那土门还遣使献马前来为他丈人吊唁。
几年前阿史那土门率部大败柔然,柔然可汗阿那瓌兵败自杀,其部众便也四分五裂,突厥由此独大漠北,阿史那土门也建立突厥汗国,自称伊利可汗。但是转过年去之后,阿史那土门便去世,汗位传由其子继承,而其长子不久之后便也去世,如今在位的乃是其次子阿史那俟斤,即就是木杆可汗。
西魏与突厥之间的关系也算是颇有渊源,但是随着突厥势力越发壮大,彼此间的实力和地位便渐渐不再对等。而且由于之前西魏收留柔然残部邓叔子一众人马而触怒了突厥,突厥使者直接来到长安勒令宇文泰交出柔然残部,而后更是丧心病狂的直接在长安城外处斩。
宇文泰为了能够获取突厥的帮助、一起出兵讨伐北齐,对此也都是忍气吞声,在彼此之间的互动中将自身放在一个比较弱势的地位。也正是因此,突厥使者在来到关中后才敢如此放肆,既有本身实力使然,同时也是惯出来的。
李泰心中自是不爽突厥使者这一番做派,不过他心里也清楚眼下的情势暂时不宜与突厥交恶,为免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而与突厥使者谈崩,于是便先安排厍狄峙等外交人员与突厥使者交涉一番,探探口风再思该要怎么应对。
傍晚时分,厍狄峙等人在返回丞相府后,脸色都有些不太好看,可见这些突厥大爷们不太好伺候。
此番到长安来的突厥使者首领身份不俗,据言乃是如今突厥木杆可汗的亲叔叔,称为蒙叶护。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这蒙叶护之前正随从突厥大军进击北齐,结果遭遇了败仗,刚从与北齐交战的前线撤回便受遣来到了长安。
如此也就怪不得其人这么大的火气,之前西魏、突厥相约进军,一南一北夹击北齐。可是西魏这里初期交战不利,后期尽管有李泰反败为胜,但李泰也不会顾及这些情况,因为忙于返回关中定乱,便与北齐握手言和之后直接撤军返回。
齐主高洋心情本自愤懑不已,在河洛战事结束之后,晋阳方面人马没有了牵制,当即便安排精锐出北山长城进击突厥。猝不及防之下,突厥便在北山长城外大败而归,估计那木杆可汗也是越想越气,所以在撤军途中便派遣使者到长安来训斥西魏不讲信义。
“请高邑公为我转告突厥使臣,前者中外府相与谋计我多不知,当时国中情势也不容乐观,是故谋计进退之际有失周全,未能协同进退。为表歉意,可以赠货为偿。来年再有类似事情,一定多加沟通,以免误会滋生。”
人的脾气跟实力那也是成正比的,李泰也不想上位伊始便搞坏了与突厥之间的邦交,他可没有北齐那么厚的家底可以学高洋那样可劲的霍霍,手中这些人事力量运用起来还是得讲究一个按部就班,没有必要为了一时的意气便交恶这样一个友好数年的强邦。
然而厍狄峙等人在听完他的表态后,脸上愁容却并没有消退多少,顿时便让李泰心绪一沉,当即便也皱眉说道:“难道突厥使臣提出的问题过于骄横无礼?”
“启禀唐公,中外府前与突厥谋计伐齐之时,曾有礼聘和亲之议,突厥使臣此入亦为询问此事是否还要履行前约……”
听到李泰的问话,厍狄峙便垂首回答道。
李泰闻言后倒是不以为意,随口回答道:“旧土门便遣使入朝求婚,今我国遣使往聘其国之女亦不失礼尚往来。前事虽有波折,亦可更益礼聘之资,以慰其国人情怀。”
当今皇帝元廓的皇后乃是宇文泰表弟王懋的女儿,李泰倒是不怎么想插手皇帝的家事以彰显其权威,但今既然国家有需要,迎一个突厥女子来做一段时间的皇后,想必皇帝也能看得开。
“不、是、是这样的,前与和亲之议者并非陛下,而是、而是故安定公……所以、所以突厥使臣此番来告,若仍欲履行前约、以成盟好,则、则需唐公遣使访聘,突厥可汗才会应允。”
厍狄峙偷眼观察着唐公神情,口中小心翼翼说道。
“竟有此事?”
李泰闻言后顿时便也紧皱起了眉头,心情大不似刚才盘算着给皇帝安排新配偶那么豁达,变得有些哭笑不得,同时也不免感叹出来混当真是要还的。
当年他没少腹诽取笑老大哥贺六浑那一树梨花压海棠的幸福烦恼,没想到转头类似的情况就降临到了自己头上来,而且要娶的还是自家老大曾有婚约的女子,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勾大嫂?
对于为国献身这件事情,饶是李泰看得开,可当真正事到临头的时候,也还是少不了要给自己打气一番、做一做心理建设。
他先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又望向厍狄峙沉声道:“使臣所诉便仅止于此?”
“还、还有,使者告因此番我方失信遂至兵败,所损甲马器杖需折物为补。另吐谷浑桀骜不驯、不肯从命,木杆可汗将欲兴兵讨之,需我陇右师旅聚于凉州相共讨伐……”
“哼、嗯……”
李泰听到这里便闷哼一声,虽然很不爽但还忍得住,旋即便又沉声道:“还有么?”
“另、另有因唐公新掌国事,威未著于塞上,木杆可汗因虑势、势恐不久,故欲别设汗庭于沃野故地,以助唐公……”
当看到唐公眼中闪烁的凶光时,厍狄峙一时间也有些不敢继续讲下去了,那木杆可汗不知唐公是何成色而狮子大开口,他可是清楚唐公因何上位的。
“再送酒肉饮食厚飨突厥使众,勿使有缺,告其诸事可议、以和为贵!”
李泰强忍着心中怒火,口中又沉声吩咐道。待到厍狄峙等人领命退出,他才忍耐不住抽出佩刀斩在木案上,沉声怒吼道:“当斫贼首有如此案!”
他都已经做好了要学老大哥勉为其难的准备,但却没想到这突厥可汗实在贪得无厌,真特么以为老子爱吃软饭是因为牙口不好?既然觉得老子威未著于塞上,便先拿你立威!
第0962章 奇兵进讨
愤怒解决不了什么问题,反而会让人失去理智。尽管李泰被突厥使者嚣张傲慢的态度所激怒,但在情绪稍作发泄后还是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再作一番思忖权衡后,他便发现还是他妈的忍不了!
作为如今漠北唯一的霸主,突厥的强大毋庸置疑。而宇文泰能够在突厥发迹之前便选择与之建立良好的邦交,的确是非常具有前瞻性。李泰作为后继的霸府首领,当然也乐得将这一份邦交继承下来并维持下去,哪怕是付出一定的代价。
但这却并不意味着他就要无底线的去迎合突厥各种霸道要求,像是给予一定的物质补偿、包括联合出兵打击敌对势力,甚至是接纳突厥女子为妻,在实力尚弱、难以多线作战的情况下,都不是不可以暂时忍辱接受。
可现在突厥的态度分明是轻蔑、欺侮李泰这个新上位的霸府首领,贪得无厌、得寸进尺,居然妄想别设汗庭于河套!
如果连这一要求都答应下来,不只是河套平原拱手相让,整个西魏政权的北部防线也将要对突厥门户大开,自此以后也不必再说什么发展壮大,直接就沦为了突厥铁蹄下的一个傀儡!
李泰依稀记得,这突厥木杆可汗应该是突厥历史上最重要的可汗之一,正是在其统治期内突厥的势力得到了长足的发展,达到了强盛的顶峰。而从其人提出的这一条件,也能看出这个人狡诈凶狠、野心勃勃。
这木杆可汗应该是看准了西魏权力交接的动荡期,再加上的确对李泰了解不多而心存轻视,想要通过这种咄咄逼人的施压来试探一下李泰的底线所在与秉性如何。如果李泰的应对不够强硬,那么突厥加大向河套渗透和侵占的力度将是必然的。
对于李泰而言,这突厥就像是刚刚完成了一段主线任务、心中正自感觉索然无味时,接下来又涌现出来的一个对手,既然已经推进到了这里,那也已经无从回避。
心中深作一番权衡之后,李泰也渐渐有了决定。尽管天色已经黑了,但他还是着员将一众心腹大将们召入丞相府来议事。除了贺若敦、梁士彦、李允信、史静等从山南入朝的诸将之外,还有宇文贵、杨忠、李贤等人。
待到众人悉数汇集于丞相府直堂内,李泰便开口说道:“突厥使臣入京,欲以共中外府之前婚盟、胁我割让河套之地,此事断不可应!所以我欲击突厥,今召诸位入府,共议此事!”
众将闻听此言,脸色都微微一变,其他人都还未及发声表态,贺若敦已经先一步从席中站起身来,向着李泰叉手说道:“贼胡嚣张,自当惩戒!臣之前屡有受命别使,久不曾追从郎主征战,今请为大军前锋,誓破贼胡!”
贺若敦常以郎主麾下大将自诩,结果却屡屡错过大战,之前又见高乐因为从战河洛而进授大将军,心中不免更加的羡慕嫉妒。不要说只是出击突厥,哪怕现在说要进攻晋阳,他也要抢为先锋。
宇文贵却面露迟疑,有些犹豫的说道:“方今国中情势新定、人情乍安,若便急与强敌交战,恐怕会更生不稳啊。”
他这里话音刚落,一旁的梁士彦便旋即开口道:“化政公有此迟疑乃人之常情,贼也正是因此才嚣张狂妄、妄图非分。我若进而攻之,正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先机得矣!”
宇文贵所言也正是李泰之前有所犹豫的原因之一,尽管梁士彦从战术的角度也提供了一个理据,但贸然与突厥这样的强敌交战必然也会给国中秩序带来不小的冲击。而且自从进入正月以来,李泰在军政方面都有不小的动作,正是需要一个稳定局势来确保这些变革的平稳推行,也的确不适合进行大规模的对外交战。
这时候,杨忠也开口说道:“胡之秉性,畏威畏强,此番所以敢作桀骜姿态,皆因度我不敢背盟拒之。如若此番不能强势对之,其将目我为奴,更失恭良,日益倍索,永无宁日!与其贿以重货难结欢心,不如省却物料奖我将士以讨胡贼!”
听到杨忠这么说,众将也都纷纷点头称是。说到底,他们西魏虽然穷,但是也横,包括之前的中外府虽然在与突厥往来时有一些软弱的地方,但也不是因为从骨子里便畏惧了突厥。
李泰或许还要出于全局的考量,思考在底线之上有没有继续维持关系的余地,但当问题下放诸将商讨的时候,那就是老子们连钱都不想赔,主打就是一个干!敲诈敲到贼窝子里来,你也真是想亏了心!
宇文贵见众将且表态出战,便又开口说道:“士心可用,着实可嘉。但国情如此,同样也不容忽略。此番纵然出击,大军出塞亦为下计。如梁将军前言出其不意,如若可以奇兵取胜,便无需劳师动众、声闻邻邦。”
李泰闻言后便也点点头,宇文贵所言正合他的心意,眼下的西魏真是打不起一场大规模且持续时间太长的战斗,不只是局势不允许,财力也不允许。
之前中外府一场东征几乎已经耗尽了关中的物资积累,李泰入关之后所面对的便是府库空空。在山南道物资输入关中之前,人马消耗还是从北齐那里谈判获取的物资,至于阵亡将士的抚恤,也统统都是从山南道输入的财货维持。
这时候,对于突厥情势比较了解的李贤也开口说道:“突厥之所恃者,轻骑纵横、弓矢锐利,阵垒对战,未为强也。若以奇兵往击,轻则难以重创其众、未为大害,反目之后却要频受其扰、疲于应付。是故此番进击必须直指贼之要害、伤其腹心,才可使胡马短年之内不敢南窥!”
随着众人各自发言进计,有关这一场军事行动的规模和目标等等各个方面都被逐渐的补充完善。
时下的突厥虽然已经取代柔然、成为了新的草原霸主,但当下的状况仍然可以说是大而不强,虽然控制的范围非常广阔,但本身实力却还没有达到一个新的层次。
历史上杨忠代表北周和突厥联军进攻晋阳,在返回之后对突厥的评价便是:突厥甲兵虽然凶恶,但刑赏却很轻,首领众多、令出多门,上下约束并不严明,谈不上难以制约。之前往来的使者盛言突厥强盛,只是希望朝廷多给突厥使臣以赏赐,这样他们前往突厥的时候也能获得更多奖赏。
一个政权的凝聚和军事制度的发展是需要一个过程的,突厥崛起到取代柔然,至今满打满算不过三年的时间,在这期间兼并铁勒诸部、接收柔然残部等等,军事上仍然处于一个堆人数打顺风仗的阶段也是理所当然。从北齐与突厥之间的几场战事来开,眼下的突厥武装相较于精锐的晋阳兵在战斗力上还是有着明显的差距。
李泰自不敢说他麾下精锐部伍能够稳胜过北齐晋阳兵,但在战斗力上也并没有什么显著的差距,如果兵员素质差距太大,那可就不是战术运用能够弥补的了。
在经过一夜的商讨之后,这一次的作战计划便被制定出来,目标就是奔着突厥包括木杆可汗在内的一众顶级权贵去的,即便是不能大量的杀伤突厥有生力量,也要尽可能破坏其上层人事结构。
让这些突厥权贵们真真切切感受到死亡的威胁,接下来再与西魏进行互动的时候,才会选择更加慎重和恭敬的态度与做法。
眼下的突厥汗帐仍在金山之阳,即便后来迁移到了郁督军山,仍然地处遥远的漠北,是眼下的西魏军队难以打击到的方位。不过眼下突厥可汗正自从北齐过境之外撤军,大军刚刚抵达阴山之南,这给西魏方面奇兵出击提供了机会。
于是李泰便先派遣李允信率领一千精骑,携带金银锦帛等珍贵的礼货,经原州北上先行以犒慰其军为名贿结木杆可汗,并且表示后续还会有更多的礼货送至以商讨婚约礼聘的事宜,接下来再以杨忠率领两千精骑运送粮草物资继续北进,锁定突厥可汗和其国一众权贵的位置。
为免国中群情惊疑动荡,李泰将以巡视陕北诸州为名,率领一万精骑沿洛水北上,抵达延州之后稍作休整并等待时机,待到前两路人马各自就位之后,便即刻自夏州北去河套,奔袭阴山南麓的突厥大营!
随着这一作战计划制定出来之后,各项战备工作便也即刻进行起来。之前从江陵南梁国库中缴获的各种珍宝,这会儿全都不要钱一般的从山南搬运过来。
眼见着各种各样、琳琅满目的珍宝财货被打包装车,准备运往突厥大军之中,长安的突厥使者们也是乐得合不拢嘴,越发感觉如今的西魏对于他们而言就是一个全不设防的大仓库,连吃带拿很是快活。若非还要负责带路前往,这些使者们甚至都不愿离开长安。
第0963章 重货以贿
北魏正光年间,沃野镇人破六韩拔陵在镇举兵发动兵变,斩杀镇将,由此掀开了轰轰烈烈的六镇起义。
沃野镇是北魏设置在河套平原上的一座军镇,其地旧称五原。东汉末年战乱频频,河套之地渐渐为南匈奴所侵,后来五部匈奴南迁内附,又在西晋末年爆发了由南匈奴刘渊为首的五胡乱华。随着中原大地处处烽火狼烟,河套平原的控制权也数易其手。
区域内比较活跃的一股力量便是敕勒人,敕勒人旧居北海,被当时的鲜卑索头称为高车,后来陆续向南迁徙。
再加上当时鲜卑拓拔部崛起漠南,屡屡进击漠北诸胡,将许多敕勒部族掳到南方,安置在河套平原等地。而这一部分南迁鲜卑化的敕勒人便世代居住在了河套平原附近,以至于阴山附近广袤区域都被称为敕勒川。
六镇起义开始后,包括沃野镇在内的众多镇人内徙,诸如北齐斛律金家族、破六韩常等等,便都属于敕勒豪酋。而仍然生活在漠北的敕勒诸部,便又逐渐转称为铁勒。
铁勒诸部旧为柔然所奴役,因为不堪忍受柔然的残忍压迫而准备奋起反击,结果却遭到了突厥的背刺,诸多部族尽为突厥所兼并。
随着突厥取代柔然成为新的草原霸主,势力覆及大漠南北,对于阴山南麓、河套平原这一片水草丰美的地方也是垂涎三尺。
旧年孝武西迁,将北魏国祚传承带入关西,而位于河套平原的沃野镇等地作为北魏原有的领土,自然也就顺理成章的归属西魏。
只不过西魏困于自身国力,也难以对远在河套的沃野镇进行实际的管理,地处长城以北的夏州便是西魏能够实际管控驻兵的极限了。再往更北的区域则就鞭长莫及,只能任由当地诸胡部族各自管理,西魏朝廷则授给一些羁縻官职以维系一个宗藩关系。
之前突厥忙于清剿柔然残部,扩展并巩固自身在草原上的统治,还没有太过强烈向漠南、乃至于向内陆侵扰的动机和需求。可是随着其草原霸主地位越发巩固,也越发感觉到只有向南侵扰扩张才能获得更大回报。
此番联合西魏向北齐发起进攻,由于北齐刚刚筑起了长城,使得突厥进军并不是很顺利,之后更是由于西魏的先行撤军而遭到北齐的反击,从而损失惨重、铩羽而归。
这番失利自然让木杆可汗愤懑不已,而当其了解到西魏内部的权力交接与动荡之后,心思顿时便活络起来。
当大军撤至阴山南麓,看到南面广袤的原野与平缓流淌的大河,木杆可汗心中的贪欲也在滋长着。眼下虽然仍是草木凋零的寒冬时节,但只看河套平原这一地貌与环境,可想而知几个月后随着气候转暖,此间必然就会变成名副其实的沃野。
如若能在这里建立起稳定的牧场和聚居地,不只能够供养更多的人口和牛羊,更能作为来日入侵内陆的大基地。从此后突厥狼骑不必再奔波于漠南漠北,直接由此便可出兵向南寇掠!
所以木杆可汗干脆便将大军驻扎在阴山南麓,一边派遣使者南下长安与西魏朝廷进行交涉,一边着令麾下部伍们沿着大河巡弋扫荡,将此间生活的诸胡部落全都召集控制起来,逼迫他们接受突厥的统治。
时间很快就进入了二月,随着时令的转变,尽管阴山北麓仍是积雪绵延,但是南面的大河已经开始解冻,重新开始奔腾流动的河水滋润了两岸,泽野之间也渐渐泛起新绿,并有清丽的野花点缀其间,这生机勃勃的画面让人心情都变得欢快起来。
“这般丰美肥沃的牧场,正该最雄壮的部族才能享用!”
木杆可汗在部众们拱从之下,策马徜徉在这万象更新的原野当中,心内也是舒畅恣意,越发坚定了要将这一片土地纳入自己汗国疆域中的想法。
虽然此间距离汉人城邑太近,也并没有险要的地形可供防守,但勇猛的突厥勇士们向来信奉的就是进攻,而且随着对南面政权的了解加深,木杆可汗也越发确定西魏朝廷根本就无力反抗进攻。
接下来的事态发展也不出木杆可汗所料,在前往西魏长安的使者派出一段时间之后便有消息传回,西魏那位新任的大丞相对突厥使者礼遇有加,凡所提出的要求也都表示答应,并且已经安排人员运送财货北上进献。
木杆可汗在得知此事后自是心情大好,在魏国使臣即将到来的时候,为了彰显他们突厥势力强盛,他便着令麾下各部首领们俱陈部伍于原野之上,并且着令骑兵大军往复奔行,生生在原野上踩踏出一条宽阔笔直、直通其临时汗帐所在的大道。
当李允信一行在突厥使者的引领下来到其大军驻处的时候,也不免被这浩大的场面所震撼到。
如今的突厥的确是大有草原霸主的风采,每有出动便是大军巨万,而且尽是策马控弦之士,单单所骑乘的战马以及备用的马匹便多达十几万匹之多,在原野上浩浩荡荡的铺开,一眼都看不到边沿所在。
相对于其他草原胡部武装,突厥骑兵还有一个特点那就是武装要更加精良、被甲率不低,毕竟他们本身就是锻奴出身,如今自己翻身做主,掌握了更多的资源,自然也要更加用心的武装自身。
因此那些大大小小的豪酋首领们各自亲信队伍多有披甲武士,尤其是可汗大帐左右的狼骑卫军们,被甲率更是非常高。虽然多数都是轻甲,但也是跟突厥主力整体都是骑兵有关,多了这样一层甲防,无论是本身的士伍气象还是实际的战斗力,必然都是大增。
不过李允信一行的到来也给了这些突厥豪酋权贵们一点小小的南方震撼,尤其是当大量的绢缣锦帛等高档的织品被一车一车的拉入可汗帐前,并逐渐堆积的几乎要和可汗大帐一样登时,周遭众胡酋们无不瞪大双眼、脸色潮红的死死盯着这座在阳光照耀下五彩斑斓的锦帛高山。
突厥贵人们对于颜色艳丽、纹理细腻柔软的丝织品是非常的钟爱,以至于他们最初出现在中原王朝的文字记载中时,便是派遣族人前往塞上交易购买缯絮丝织品。
虽然近年来势力的壮大,让他们有机会获取到数量和种类都越来越多的奢侈品,但是心内对于锦帛等物的喜爱仍未削减。尤其是这么大的数量,更是他们生平首次看到,就连那木杆可汗在看到这一幕后,也不由得哈哈大笑、大声交好。
“我国大丞相、唐公情知之前不告撤军实在有失信义,本就有意遣使厚赠求好,不意可汗如此宽宏大量,非但不计前事,反而仍愿履行前盟。唐公为此感激不已,先遣卑职且送一批礼货前来酬谢,后续还有更多财货聘礼陆续送达,还请可汗笑纳!”
李允信也是搞了不短时间的间谍工作,很有一套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技巧,虽然彼此间的交流还要借助几个鲜卑翻译,但语言的不通并没有阻碍他热情的表达对木杆可汗深深的敬意。
那木杆可汗听着李允信的恭维吹捧也是心情大好,绕着那座锦绢堆成的小山不断绕圈赞叹:“你国安定公旧与相好多年,不见如此厚赠。这个唐公当真是个识趣人,若非他继任大官,我竟不知魏国如此豪富!”
说话间,他更着侍卫取来一袭锦袍要赏赐给李允信,并赐其“附离”称号,附离在突厥语便是雄壮的狼,代指勇士,都是可汗身边的忠勇侍卫和勇猛的家族成员才能享有的称号。
李允信对此自是不怎么感冒,但为了麻痹对方,还是故作欢天喜地的接受了赏赐,并按照突厥人的礼俗呼号舞蹈以谢恩。
除了那些锦帛之物外,此行李允信送来的礼货中还有众多的金银珠宝。
这些财宝哪怕在南梁国中都属于珍藏级别了,如今摆在这些穷人乍富的突厥豪酋权贵们面前不异于审美上的降维打击,哪怕只是看上几眼,都让人感觉美妙绝伦,恨不能即刻拥有。
那木杆可汗在看到这些琳琅满目的财宝之后,满怀的雄心大志一时间也沉迷在这珠光宝气之中,大手一挥着员将这些锦帛财宝统统搬运到他的可汗大帐中去,并且着令摆设起盛大的酒席宴会以款待李允信一行。
左近那些围观的突厥豪酋大臣们看到这些财宝陆续被收入大帐,各自脸上也都不免流露出意犹未尽的神情,尤其当见到可汗并没有将这些财宝分赏群众的意思时,不乏人便面露失望之色。
当然,木杆可汗也不是吝啬之人,到了晚上宴会的时候,还是取出了几件珍宝作为奖品,着令其部伍将士们比拼武艺以助兴。尽管这几件财宝在西魏赠送的众多宝物中都属于不怎么起眼的货色,但还是引得帐前勇士们纷纷拼死角力,甚至用力绞杀对手。
不过突厥人尚武好斗,哪怕是在比斗中已经搞出了人命也不觉得扫兴,反而氛围更加高涨起来,欢宴竟夜。
第0964章 焕然一新
地处洛水沿岸的洛川,近年来越发的繁荣。境内除了有在诸稽胡部族中影响极大的师佛大寺之外,还有一座规模极大的洛川大市,每年都吸引着大量的陕北诸州民众往来此间从事商贸买卖。
哪怕是在水流枯竭的寒冬时节,洛川大市作为陕北地区规模最大的商货集散中心,也聚集着大量的人员与商货,繁荣程度甚至不逊于关中几座大城。
洛川境内的洛川防城也是区域内的军事中心之一,日常驻扎着数千甲兵,而且还是陕北牧区战马与各类物资的转运中心,在西魏的军事系统中也拥有着重要的位置。
洛川防城也是李泰当年出任三防城大都督时所建立的三座防城之一,而三防城大都督这一职位则是李泰离开霸府而染指地方军政权力的开始,在他的人生履历中也拥有着重要的意义。
所以当他再次率部沿洛水北上,看到洛水沿岸那些熟悉当中又透露着许多陌生的景色时,心内也是唏嘘不已。尤其是当队伍进入洛川境内,看到洛水沿岸建造起来的那些邸铺货栈,还有来来往往、络绎不绝的客旅商队的时候,李泰心中感触尤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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