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礼成这会儿彻底的拉下脸来,怒声说道:“赵郡李氏于贼齐贵为戚族,独荣当时,唯沾沾自喜,未闻有泽及群族之惠行。吾辈岂贪其荣宠?无非恨其短视!若使当年能引群族为援,何至于为晋阳武夫轻易颠覆天保时政?李祖勋当年于晋阳为高氏狂徒杖杀之际,其族可曾有叹河阴之祸复临?
而今我王师入此多时、屡宣仁令,此诸类置若罔闻、仍然顽据乡里、不肯来就,其意何为?定州诸贼已将一族丑态尽露,循亲戚之旧、恋贼齐宠佞,沽情换命,丑态十足!至尊前已有言,关东多我故旧,实在不忍加害,所恨者赵郡李氏此行阻塞关东贤士来附之途,此罪百死莫赎!
即便如此,当时仍然只诛首恶、禁锢一户,余者未加牵连。不意赵郡李氏以此为耻,恶念滋生,趁此番贼寇流窜之际,仍欲因之就乡、相谋大恶,幸在恶行未大即遭扑灭。若是河北祸乱复生,尔等群众还能悠然登楼观刑?凡与有旧者,必将俱遭牵连,相赴断首河岸!”
李礼成这一番话说的声色俱厉,众人听得也是冷汗淋漓。或者这一番挑拨离间的话术并不巧妙,但是搭配着绝对的实力,那就有着强大的威慑力。
“请、请问大王,赵郡李氏一族罪迹,是否止于当下,不再继续深究?”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起身开口说道,但又担心此举或是显得有些心虚,便连忙又补充道:“赵郡李氏早年恃其乃贼齐戚族,多有强迫时流附就其族的恶行,时至今日,已经莫辩真假。若此亦为罪,恐怕、恐怕世道之内会有许多时流人家不复清白啊!”
物伤其类诚然可虑,赵郡李氏一族遭难难免会让河北其他名族都心生忧恐、人人自危,但有的时候压力达到了一个临界点,人的共情力就会转变为分别心,会自己在内心里与赵郡李氏进行切割、找到彼此的不同和仇隙从而加以疏远。
至于凡事都无限共情、不断的给自己心里增加压力,那是一种很少数人才会有的病态,杞人忧天、庸人自扰。
李宗侃临死前那番话固然让人心生联想,可是在听完李礼成这一番话,这些邺城时流们心中也都是大有感触,不再将此事视为如何的残忍暴虐,而是觉得赵郡李氏取死有道。眼下他们唯一有点担心的,就是这件事究竟是就此打住,还是会继续扩散。
“孤自畿内拜别至尊之时,至尊曾赐数言,有功必赏、有罪必罚,推仁牧民,因情恤旧,并告但能守此四者,河北得治必然不久!”
一番威吓敲打完毕之后,李礼成又换上了之前那副和气的神态表情,笑眯眯望着众人说道。
众人听到这个“因情恤旧”,各自心里也都暗暗松了一口气,心道当今至尊倒也并不是一个严苛绝情之人。不过这思绪转动的时候,他们却忘了那个本来也应该被体恤的故旧赵郡李氏,却已经先一步被有罪必罚了。
“此前形势板荡、世情乖张,至尊流落关西,虽然因之成事,但关西毕竟偏于西陲。待到天下悉定之后,圣驾必定重回旧洛天府,届时宣政天下、亦需群贤辅佐。日前崔尚书归此宣告朝廷求贤劝贡之令,诸位想必亦有所闻,今日相聚于此,孤亦盼望诸位能够踊跃响应,贡士入朝!”
接下来,李礼成便又对众人表达了朝廷求贤若渴的态度,并且顺手画了一个未来将会重返河洛的大饼,当然这也并不算是大饼,等到未来时机成熟的话,此事也必然会进行。
只不过想要让时机尽快成熟,也少不了这些河北世族们的配合,因此李礼成便又笑语道:“大丈夫生于人间,谁不心怀壮志?但能为慷慨匡时之士,谁又肯为窃食乡里之贼?旧者贼齐强暴、将诸族群贤羁留于此又不肯推心置腹加以任用,如今仁王临世,即将归返天中,诸位还不奔赴帝宅、充实御苑?”
李礼成这一番也当真有着极大的蛊惑煽动性,众人听到这话后自是大为动心。旧年高欢强将洛阳士民迁居河北邺城,之前邺城作为北齐都城也就罢了,而今就连北齐都已经覆灭了,邺城对他们这些人的吸引力也实在是不大。如若能够趁机返回河洛,那么无论是安家置业还是未来有预朝廷选司,无疑都能快人一步!
第1282章 祸乱山东
“羌贼疯了!哈哈,真是天助我也!那李伯山自以为攻破晋阳便大局已定,竟敢如此残杀凌辱关东名族,必令河北人心尽失!”
当赵郡李氏的遭遇从河北传到青州的时候,高湛便忍不住幸灾乐祸的大笑起来:“可笑那些河北名族,或还觉得与羌贼家世旧情深厚,此番羌贼东来必定会庇护他们这些旧亲,却不想迎来的竟是狂人屠刀!如今这些名族想必应知真心错付,唯有南来投我、投朕,才有一线生机!”
讲到这里,他又眸光一转,视线在堂内几人脸上一一划过,旋即便微笑道:“卿等之前随我南来,恐怕不是真心,而今再观赵郡李氏遭遇,应知此行才是真的活路了罢?崔侍中,你又有什么话进言于朕?”
之前高湛在邺都弃城而逃,除了率领一部分亲信和家人之外,还强行带上了多名邺都朝士,诸如崔季舒、崔昂、魏收等等。
这些人不只在北齐朝廷颇具势位和影响力,而且还都出身关东世族,更与关西政权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崔季舒、崔昂都出身博陵崔氏第二房,与在关西身具高位的崔谦、崔宣猷都是同宗亲戚,崔昂自幼丧父,更是受其伯父崔孝芬的养育长大成人,而崔孝芬便是崔宣猷的父亲。
被高湛特意点名的崔季舒,在高湛称帝后被任命为侍中,从辈分来论,崔谦等人都要叫一声叔父。
此时听到高湛这么说,崔季舒一时间也是心情复杂。有这样的家世关系,凭心而论,他当然是更愿意留在邺都等待唐军的到来,可是事已至此也是多说无益。
河北方面消息传来,尽管不太清楚当中内情,可是当听到赵郡李氏遭到如此残酷刑罚对待,崔季舒等人也都是震惊不已。
此时听到高湛的点名发问,崔季舒便站起身来沉声说道:“唐国弄威河北,实在是让悲愤不已。自神武以来,齐氏创业不易,一朝竟为宿敌颠覆,臣等思之,伤痛不已。幸在至尊早趋祸外,仍能于此延传国祚。臣等追从至此,亦必尽心倾力辅佐至尊,期望至尊能够上承父兄壮志,兴亡图存,以绍齐统!”
这话说的固然没什么毛病,但那规劝意味却令高湛有些不喜。今日聚会他只是为的幸灾乐祸的嘲笑那些河北名族不切实际的幻想,顺便整合一下内部人心,却不是为的听取臣子的规劝进谏。
所以在听到崔季舒这一番话后,高湛当即便不耐烦的摆手说道:“羌贼势大难敌,此番国难既非肇始于朕,想要挽回颓势又谈何容易?与其更作这些不切实际的妄想,不如认真思索该要如何维持当下局面,但能守住六州之地,亦可得享一世富贵荣华!”
高湛南逃之后,自兖州而入青州,在其称帝之后,先后有六州官员奉表尊之,而这六州士民与疆土便是高湛这个小朝廷如今的基本盘。
这六州分别是其朝廷所在的青州,以及光州、齐州、兖州、南青州以及胶州。左近还有其他的州郡原本也是属于北齐的疆土,但是如今其州郡长官却都没有表态承认并拥戴高湛的这个小朝廷。
高湛原本还准备打算集结人马去征讨那些不肯臣服他的州郡,以期能够继续扩大其疆土、壮大其势力,可是随着唐军在河北展开第二阶段的军事行动,针对邺南的高浟进行围剿,高湛心中刚刚燃起的雄心壮志顿时便又荡然无存,不再急于继续向外扩张,而是想要维持住当下的局面。
就连高湛这个主上都持有如此消极的想法,其麾下文武群臣们自然也都是一副得过且过的心态,以至于崔季舒仅仅只是喊出几句兴亡图存的口号,都乏人响应。
眼下的高湛,势力也并不可谓弱小,如今其人所占据的区域基本上囊括了整个山东半岛,而这一片地方在当下固然不如河北那样繁荣富庶,但同样也是耕织发达的地带。
之前撰写出《齐民要术》这一农学巨著的贾思勰,便是青州人士,由此也可见这一片区域中的农业生产技术之发达,在整个天下绝对处于领先的地位。
早年间六镇兵变、祸乱河北,山东便是河北士民逃难躲避灾祸的首选地区。而山东相较于河北,还有一个利于统治的情况,那就是此境并不像河北那样世族豪宗林立、地方势力强盛。
五胡乱华、衣冠南渡时期,郡望源出山东的琅琊王氏、琅琊诸葛氏、高平郗氏以及其他的世族名门,都纷纷向南迁移,留在乡土的寥寥无几。南北朝时期虽然又有泰山羊氏、东平毕氏等豪强名族,但无论是乡土势力还是政治声望都要远逊于河北那些世族名门。
早在东魏时期,高欢便派遣孙腾等心腹大臣在青州、光州等地进行括户,进一步的打击了地方豪强势力,并且建立起一个比较完善的编户系统,再加上多年来都执行以河北人治理山东的策略,使得本土没有什么豪强势力能够抬头。
所以山东地区也是北齐统治比较扎实的区域之一,远远超过了淮南,就连中原河南地区都比不上,仅次于河北、晋阳等地。
也正是因为这些情况,高湛在邺都出逃的时候才会选择到山东来。如今他这个小朝廷虽然只是草草创建,但却拥有着六州多达五十万户的治民,仅仅青州与兖州两地,在籍民户便有将近三十万户之多!
故而高湛才如此豪迈的表示,哪怕仅仅只是守住这六州之地,便可得享一世荣华富贵。抛开随时都有可能进击而来的唐军这一心腹大患不说,高湛逃到山东来的这一段时间甚至要比之前留在邺都还要更加惬意。
之前留守邺都时,高湛总还需要听从来自晋阳的命令,而且还要与高归彦等人明争暗斗,又要负责给驻守邺南的军队筹措给养物料,每天都有大量的政务需要处理,让他深感疲惫和烦躁。
可是来到青州之后,他便是境内至高无上之人,再也不必接受别人的管辖,凡事都可随心而为,并且还有心腹为他搜刮钱货美色供其奢靡享乐,每一天都过得惬意十足。
以此数州民财民力供养寥寥几人,自然是绰绰有余。高湛待在青州固然是有几分乐不思蜀,但是随着其人来到此间后,这数州民众却被折腾的苦不堪言。
首先高湛为了增加自保之力,直接勒令五户征发一丁以组建军队,其余四户则各自捐输谷帛以为军资,只要受到征发的民户,哪怕只是单丁之户也不能免役。至于那些捐输谷帛的民户同样也是叫苦不迭,北齐赋役本就比较沉重,小民之家鲜少有什么储余,为了应付这一次的逼捐,许多民户都直接濒临破产。
高湛仅仅只是来到山东几个月的时间,便将这一片得治多年的土地搅闹得不得安生,怨声载道。其麾下群臣有四个最为残暴、热衷欺凌弱小之人,分别是和士开、高元海、高阿那肱与韩凤,此四人被称为四凶,其凶名已经有了能止小儿夜啼的威力。
除了被高湛强行带到青州来的那些大臣和其麾下亲信奸佞之外,高湛麾下还有一些将领。这当中名声最为显赫的,便是咸阳王斛律金的兄长斛律平。
斛律平之前在州担任青州刺史,待到高湛率部至此接掌州权之后,便将斛律平给解除职位。高湛称帝之后,则将斛律平任命为大将军,希望借其资历名望以招抚那些从河北逃亡至此的齐军将士们。
除此之外还有出身东平毕氏的毕义云,其人旧年担任御史中丞、弹劾逼反司马消难,从而引发一系列的东西大战,之后便一直解职居乡。
等到高湛奔逃至此、路过其家乡时,毕义云率领家奴供奉食物与财货给高湛,因此而得到高湛的欢心,旋即便被任命为齐州刺史。
高湛在青州虽然专事享乐,但也并非全无忧患意识。随着麾下武装力量稍成规模之后,他便派遣高阿那肱率领一万师旅北去、准备救援沧州的高睿与渤海封子绣,希望彼此间能够互相呼应,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希望这两方继续存在着为其承担来自唐军的压力。
在得知斛律光等人拱从高济退往营州的时候,高湛也安排使者跨海北去,积极联络斛律光等人,希望他们能够奉从自己的号令,最好是率众南来、一起盘踞山东。
另外,高湛还试图向南联络南陈,希望与南陈建立邦交并且进行军事合作,一起抗拒来自大唐的军事压力。
为了能够活命,高湛可谓是将所有能想到的招数、能够联络到的人员统统都安排上了,尽管搞了不少花样,但真正收得的效果却是非常有限。
派往营州的使者如同石沉大海,完全没有任何讯息传回,斛律光等人对于高湛的要求和提议置若罔闻。至于派往南陈的使者,更是直接被陈主陈昌斩于江畔,以示绝不与齐国进行苟合!
不过南陈方面倒是有其震州刺史、临川王陈蒨似乎有要展开合作的意思,只是彼此间才刚刚搭上了线、还没有协商出一个具体的合作方案,但这也总算是一个好消息。
只不过这好消息并没有让高湛高兴太久,很快北去增援的高阿那肱便败退返回,并带回了渤海与沧州先后沦陷、唐军正自继续进击而来的噩耗!
“羌贼当真贪得无厌!十分齐业,其已拥七,留我三分安养余生犹不肯允,难道真要赶尽杀绝?”
得知唐军继续进击而来的消息后,高湛自是震惊不已,口中忿然叹声道。
第1283章 四面楚歌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的道理,高湛并不是不懂。像他这种色厉内荏之人,如果自身出于强势的地位,那就没有任何的顾虑和底线,肆无忌惮、不知收敛。
可如果面对的是远比他更加强大的对手,那么就会畏强怯斗、不敢抗争,幻想着能够息事宁人。比如早前放弃邺都,一路跑到青州来。
如今唐军再次向前推进,他就算想跑一时间也没有了什么好去处,无论心中怎样的畏怯,都得硬着头皮进行抵抗。
自从去年下半年抵达青州之后,几个月来高湛一直都在横征暴敛、强拉壮丁,到如今也勉强聚集起了八九万甲兵,倒也算是有了一战之力。
他先是勒令齐州刺史毕义云一定要将河防牢牢防守住,切勿让北面的唐军突破河防、向南杀来。但来自沧州的唐军只是其中一路,其他几路人马也都在向青州推进而来。
之前唐将郑伟已经率军东进、攻占东郡,接下来唐军东进之势暂缓,主要投入到河北针对高浟的围剿战事当中。等到高浟这一股残余势力被消灭之后,韩雄便率领河洛师旅返回河南,汇同郑伟等几路人马继续向东推进而来。
北齐在河南方面本就没有什么太强力的布置,之前两国交战于河北的时候,河南这里情势也比较混乱。
一些地方豪强直接揭竿而起,将北齐所任命的郡县长官全都驱逐,而这些豪强也并没有急于投靠大唐,而是各自盘踞聚啸一方,以至于整个河南地区都盗匪横行、乱作一团。
河南自古以来便是四战之地,无论地域之内再如何混乱不堪,只要有一股强势力量入局,那些匪寇豪强们也很快就会偃旗息鼓。
譬如五胡乱华的初期,东晋祖逖率军北伐,随着几场战事的胜利,很快便收复了黄河以南的地区,与当时的后赵石勒政权隔河对峙。南梁时期陈庆之北伐也是一路长驱直入,一直攻入北魏洛阳城,打出了南朝自宋武帝刘裕北伐之后最为辉煌的战绩。
如今唐军已经攻灭北齐,并且已经有效控制住了大半个河北,如今韩雄率领河洛诸路师旅、总共五万人马大举向东杀来,一路上也是攻城拔寨、所向披靡,先后攻占了陈留、济阴、濮阳、高平等郡县,大军很快便推进到了兖州。
高湛得知这一消息后,不免又是大惊失色,忙不迭派遣老将斛律平率领三万人马奔赴兖州迎拒敌军。
斛律平乃是斛律金的兄长,虽然年事渐高、已经不堪亲自弓马上阵杀敌,但多年戎旅生涯的用兵经验还是累积了下来。
他在率军东来之后,接连派遣几支游骑部伍率先而来,对唐军先锋进行扰击阻挠,稍作接触之后便佯装不敌而向后退去。如是几遭,便让唐军先锋心生骄念,认为此间敌军战斗力低下、不堪一击,接下来的行军推进便心生松懈,不再像一开始那样谨慎小心。
接下来,斛律平亲率大队人马徐徐向兖州城行进,但却另遣两千精骑绕道后方,以自己与大军为诱饵、诱使唐军先锋轻率冒进,并以伏兵痛击其尾,直将这一路三千多名唐军先锋杀得大半而归,斩首千余。
唐军主将韩雄得知前锋惨败之后,心中也是一惊,同样不敢再作托大之想,勒令分散在河南诸郡县之间扫荡贼寇的各路人马向其所在中军集结,待到汇同诸路人马之后,再一起向兖州城推进。
此时,斛律平早已经趁着之前那场胜利的势头、率领部伍加速行军,抵达兖州城后又快速修整城防,等到唐军大部队抵达兖州城下的时候,所面对的俨然已经是一座城防完备的坚固城池,只能停在兖州城下,进行各种攻打坚城的准备。
当高湛在青州得知斛律平首战告捷,并且成功防守住兖州城、将唐军拒于城外的时候,一时间也是不免笑逐颜开,连连赞叹道:“斛律不愧定国将门,老将年近八旬,犹能统兵克敌,当真壮哉!但使国中人人都能如此忠勇,羌贼安能夺我六州啊!而今只需拒敌兖州,待贼师老无功,必然引兵退去,兵危自解!”
之前高湛准备派遣心腹和士开前往光州督造大船,准备见势不妙便继续向东撤离、乘船退往海上。可是现在斛律平老将发威,暂时稳定住了局势,他便暂停这一计划,转而又派遣和士开前往兖州、代表自己嘉奖斛律平,直接将斛律平任命为太师。
而且高湛还准备与斛律平联姻,只不过斛律平儿女俱已婚配,孙子孙女则因晋阳陷落而流落关中,一时间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联姻对象。
在思忖一番后,高湛干脆让自己的皇后胡氏认了斛律平为父、并且改姓斛律,总算是达成了联姻的意图,给斛律平安上了一个国丈的身份。
当河洛方面的唐军被暂时阻拦在兖州境内的时候,扬州总管若干凤所率领的两万淮南师旅也渡过了淮河,向着北面州郡推进而来。
不同于河南的纷乱,淮北州郡还保留了一些北齐的人事编制。诸如宿预、下邳等地,尽管北齐朝廷已经不复存在,然而这些郡县官员们仍然奉行齐制,各自据守城池,不肯开城投降。
倒不是因为这些城池中的官民对于北齐有多么忠诚,而是这一片区域常年处于南北对抗的最前线,尤其是在侯景之乱后,淮南大片土地为北齐所侵夺,后来又接连在北齐、南朝与西魏之间易主,搞得这一片地方的官民都不知究竟该依从哪一方,索性便固守自我。
如果要作类比的话,这些地方的民众大概就类似于之前韩雄等豫西关南的武装力量,他们并不隶属于哪一方的核心武装,但却必须要依附哪一方才能存在。尽管眼下北齐已经事败,但这些地方本就不属于北齐的核心势力范围,感受并不真切,如今唐军北进,他们则循着过往的惯性仍在进行抵抗。
所以若干凤这一路人马前进的并不怎么顺利,他们先后在宿预、下邳都进行过一番辛苦的战斗,才算是将城池攻夺下来。
不过随着城池告破,这些守城的将士们也不再顽固,尤其是在唐将羊鹍等人认真的跟他们讲述一番如今天下大势的变化,这些人才后知后觉的心生后怕,继而便又纷纷请求随军出征、以期能够将功赎罪。
淮北民风向来彪悍,像是早年间东晋的精锐武装北府兵,以及南朝宋刘裕北伐的主力便基本上都是淮北乡义勇士,故而这些人敢于据城抵抗唐军。而当他们加入到队伍中来后,各自也都踊跃表现,使得这一路人马后面推进也变得顺利起来。
很快若干凤便率军自下邳沿沂水向北推进到了琅琊郡,此境不同于淮北地势平坦,境内多有山丘,便是后世所谓的沂蒙山区。
当这一支唐军动态传到青州的时候,青州城内刚刚有所好转的气氛顿时又变得紧张起来,唐军几面出击,给人一种捉襟见肘、疲于应对的无力感。
作为团伙智囊的高元海入宫进言道:“南路贼军之来,譬如旧年南燕之与宋武相争,需速派遣大将统率精军南去布防沂山、东山之间,切勿使贼突破此间山水,否则青州必不可守啊!”
“谁人愿往迎拒敌师?”
高湛也担心敌军继续向前逼近,闻言后便望向众人发问道,然而凡其视线所及,众人却都纷纷垂首避开其视线。
如今高湛身边多是侫幸之辈,如斛律平那般还敢迎战敌军的将领少之又少,况且就连他自己都是得过且过的心理,其余众人自然更加的乏甚斗志。
“琅琊太守羊烈,出身泰山羊氏,本就是此域雄族。之前至尊称制,羊烈并未遣使奉表来贺,其意叵测。但羌贼执刑甚苛,诸如赵郡李氏诸员凡有受彭城伪命者,俱加诛灭!如今至尊可遣使往授羊烈高官贵爵,其人因惧遭诛、为求自保,必然只能力战不屈!”
过了好一会儿之后,感受到高湛视线在自己身上游弋好一会儿的韩凤便连忙起身建议道:“旧羊烈族兄羊侃叛魏投梁,可知此类汉儿绝不可信、死不足惜。但今羌人威刑恐怖,只要羊烈受此名爵,则唯死一途!待其力战挫敌锋芒之后,再遣师旅南下迎战,自然胜算更大!”
第1284章 不计前嫌
琅琊郡城并不是雄阔大城,但也同样的不好攻打。
此境山丘纵横,地势崎岖多变,往年常常沦为交战之地,境内也多有强梁盗匪流窜,为了防备敌情贼患,乡野民间往往也都要修筑坞壁,大坞小城广泛分布在沂山沂水之间。
这样的连坞防事攻打起来非常的棘手,一如旧年东西之间在洛西关南所修筑的那些城池,而琅琊郡城就被这些大大小小的坞壁包围其中,想要攻打到琅琊城,就必须要将外围这些坞壁都给逐一拔除掉。
唐军在抵达琅琊郡境内之后,便按照惯例先行派人前往那些寨门紧闭的坞壁喊话劝降,然而却是收效甚微。
这鲁南地区本就远离东西之间传统的交战区,民间甚至都不知道唐军究竟是何来历,当将士们在坞壁外喊话劝降的时候,坞壁中却还在大声喊叫着:“淮贼岛夷杀来了!”
如此情景,自然谈不上什么有效沟通。这些乡民们非但不了解唐军的来历和势力如何,对于他们的老乡同样充满排斥和敌意。须知他们口中所叫嚷的淮贼岛夷,往上数几代甚至就是他们的同乡之人。
眼见劝降无果,若干凤便也决定不再浪费唇舌,当即便下令向着这些坞壁发起进攻。而那些之前在淮北投降过来的乡义们便又再次担当起了先锋角色,开始奋力攻打坞壁。
这些坞壁规模虽然算不上大,但却分布的很密集,一条沟谷前后便分布着好几座,小一些的不过容纳十几人,大一些的也不过百十人。看起来有点简陋不堪,真正战斗起来的时候却非常难缠,乡人们拿着自制的钩链农具等改造的武器,有的干脆就是竹木锐刺,他们以这些简陋的坞壁为据点,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退,而当唐军深入沟谷的时候,他们便又反杀回来。
如此交战一番,唐军好不容易才打穿一道数里长的沟谷山道,充当先锋的淮北乡义竟然死伤达到上百人之多。那些被击退的乡人们却并未溃败逃散,而是撤退到后方的沟谷中再次集结起来,探头探脑的窥望着唐军动静,并且选择另一处适合阻击的地点。
“这些鲁南山民当真刁悍,他们难道就不怕死?”
尽管只是一场小规模的战斗,可是也让若干凤领略到了这些乡人的难缠,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这些乡人多么有战斗力倒也不尽然,毕竟连基本的弓刀甲杖都有所欠缺,无非凭借着山势地形反复的聚散纠缠,很难给唐军造成什么明显的伤害,但却大大拖慢了大军前进的速度。
如果有足够时间的话,剿定这些乡野人士也并不算多么困难的事情,毕竟双方本来就不属于一个层次的对手。可是眼下最重要的无疑还是奔赴青州,消灭以高湛为首的这一股北齐残余势力,而非羁留途中与这些乡人们纠缠。
尽管朝廷并没有规定具体的军期,但毫无疑问也是越快抵达战场越好,若干凤实在不愿意受困于此,浪费太多的时间。
“不要再继续与这些乡士纠缠,集结精锐战卒,直取几座郡县城邑!”
在权衡一番后,若干凤便放弃了大军一路向前平推的想法,准备集中力量优先拔除几处枢纽据点。
鲁南地带虽然山岭起伏,但也并不是全无平野,沂水、沭水等河道流经的区域倒也地势平坦,只不过如果不拔除沿途那些连坞据点,坞壁中随时都有可能会冲出乡士武装来对大军进行滋扰袭击,严重影响军事行动。
攻拔这些坞壁劳时费力,若干凤便先率领大军临河扎营、不再急于前进,转而将精锐人马集结起来,直接绕过那些小型的坞壁,继而直攻那些有规模的城池。只要将这些城池拔除掉,那些周遭的连坞即便是仍然在守,但是因为欠缺一个整体的协调调度,只能各自守据一方,便不足以对大军的行动造成阻挠了。
于是接下来,若干凤便着令羊鹍、宇文忻等部将率领军众笔直向前,而他则在大营中集结了一千名精骑随时待命,一俟发现周遭坞壁有调集人马外出袭扰的迹象,他当即便亲率精骑前往恫吓阻拦,使得这些坞壁中的兵勇们难以支援遭受进攻的城池。
如此一来,唐军的优势便又得以发挥出来,此间乡人也难以再凭着地势施加困扰,接连被唐军攻拔下境内的武阳、费县等诸城,使得大军得以顺利的推进到了琅琊郡城所在的即丘。
当唐军推进到即丘城下的时候,琅琊郡境内的守军们也都急如热锅上的蚂蚁,纷纷求问太守该当如何应对危难。
即丘虽然是琅琊郡城,但是作为琅琊太守的羊烈却率部驻扎在郡城西北方向的新泰城。原因也很简单,因为新泰是其乡土所在,也是泰山羊氏的郡望所在。
邺都、晋阳两都陷落之后,北齐政权便可以说是灭亡了,至于高湛在青州所建立起的小朝廷,无论是威望还是号召力都非常微弱。
左近其他州郡官员们为了能够维持住对治下的控制,所以选择投靠高湛的小朝廷,但是羊烈所出身的泰山羊氏乃是当下山东首屈一指的强宗豪族,不需要来自朝廷的授命也能对乡土拥有极大的控制和影响力。
故而当高湛在青州称帝的时候,羊烈也并没有急于奉表归顺,而是暂且从郡城退回了新泰乡里,一方面将乡义部曲召集起来增强势力,一方面则就是守在乡里观望局势的发展。
但天下大势的发展却不会受他一个敌方豪强的心意影响,他这里希望能够自守乡里、与世无争,可是当淮南的唐军向北推进的时候,他所处的琅琊郡便无可避免的要遭受冲击。
“使君,唐军已经连下数城,乡义们尽管极尽阻挠,也难阻其军向前推进。若是即丘城再被攻克,则大半乡土尽为所侵啊!而今城中父老委托下官来问,若仍需战,请使君速速率部前往增援。若不再战,则速告父老开城请降,犹能不失归义之迹。否则若待城破,恐怕满城父老俱为刑徒啊!”
有从即丘奔行而来的郡府官员来到新泰城,见到羊烈之后便作拜说道。
羊烈听到这话后也是不免愁容满面,心中左右为难。之前的他是想要等到局势更加明朗之后再思忖该要何去何从,原本在他想来唐军纵然要征讨盘踞青州的高湛,无非是沿河一路东进、直取青州,不会对地处群山之间的新泰城过多关注。
如果高湛承受不住唐军的攻势而败亡,他自然也就会奉表降唐,使得此境传檄而定,无论是他还是乡人都能尽量避免遭受战争的波及。
可是他却没想到唐军竟然直接从淮南发起进攻,而地处鲁南的琅琊郡便首当其冲的遭受攻击。原本他也不是没有想过顺势降唐,可是几日前青州方面突然派遣使者至此,传达伪主高湛的诏命,将其封授为泰山郡公、北徐州刺史,这又直接将他挤兑的进退两难。
虽然眼下乡中父老们还不是很清楚天下大势的变化,但羊烈如此身份自然有其消息渠道,河北赵郡李氏族人们因为贸然接受伪主高浟的封授而遭到严酷刑罚,几乎满门处斩,羊烈对此也早有耳闻。
他原本是不打算去搅合高湛那一滩浑水,可是现在麻烦却主动找上了他,他就算说自己不愿意接受高湛的封授,唐军又肯不肯听他解释?
面对来自即丘城的下属求救与请示,羊烈一时间也不知该要作何回答。他当然是不愿意率部与唐军开战,不愿意让自己彻底的没有了退路,牺牲宗族子弟和部曲壮丁为高湛挡灾消祸。
可是就这么直接向唐军投降的话,他又有些担心或会得不到礼遇,尤其高湛刚刚还对他进行一番封授,这会不会成为唐军打击他的理由?
正当羊烈还在满心纠结,不知何去何从的时候,却又下属来告城外有唐军使者前来求见。
“快快有请唐使!”
羊烈得知此事后,心内也是一喜,他虽然还拿不准唐使此来的目的,但既然遣使至此便意味着对方也有沟通的意愿,只要能够有的谈,或许就能谈出一个让双方都满意的结果。
很快,一名身材高大壮硕、年纪在三十多岁的人被引入府中,见到羊烈之后便抱拳说道:“末将乃大唐代国公、扬州总管若干使君麾下部将,奉代国公命前来求见羊使君。久仰使君威名,今日一见,果真不凡!”
“贵使不必多礼,快请入座!”
羊烈也并不倨傲托大,从席中站起身来微笑着对这一名使者说道,可当他视线落到这使者脸庞上时,却依稀有种熟悉感,忍不住便询问道:“请问贵使何乡人士?望来竟如此面善,似是依稀相识。”
此人闻言后顿时神情一肃,举起两手向着羊烈长作一揖,旋即才又说道:“前以公事相见,未暇细述身世。使君明识,竟已得见端倪,某名羊鹍,旧于襁褓即随家父南去投梁,乡土人事多有陌生,不意叔父竟能一眼辨识……”
“你、你是……祖忻兄的儿子?你竟、竟随唐军杀还乡里?”
羊烈听到这话后顿时瞪大双眼,数息之后才确定此人身份,原来竟是他堂兄羊侃的儿子,但很快脸上便又流露出惊疑之色,全无亲人重逢的喜色,反而更露忧色。
羊鹍将对方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又欠身说道:“不错,某今正为代国公麾下部将,此番因以公务来见,未具家礼以拜,还请叔父见谅。”
羊烈盯着羊鹍好一会儿没有说话,堂中的气氛也变得颇为尴尬,如此又过了一会儿,他才又望着羊鹍沉声说道:“唐国主将遣你入此,有何言告我?”
在知道了羊鹍的身份之后,羊烈非但没有表现的更亲切,态度反而还疏远冷淡了几分,并且眼神中还蕴藏着深深的戒备。这是因为当年羊鹍的父亲羊侃叛魏南投的时候,羊烈并不支持,甚至还跑到洛阳去进行告发,之后北魏派遣大军前来围剿,尽管羊侃仍然突围南去,但是彼此间的关系自然也就不复亲情可言。
羊鹍自然也清楚羊烈的想法,闻言后便又欠身说道:“当年先父起事南投之时,某仍身处襁褓之中,虽云出身此族,但乡土人事俱不熟悉。今追从代国公于征途,代国公问我乡里诸事,我却一概难以回答,念及叔父久居乡里,故而请缨来见,希望能将叔父向代国公引荐。”
羊烈仍然紧皱着眉头,之前他心情焦灼、左右为难,唐使到来他是既愿意沟通一番,可是到来的竟然是羊鹍,这就让他感到狐疑尴尬,搞不清楚唐军究竟是个怎样的态度。
羊鹍见羊烈沉吟不语,便又再说道:“当年故事,某虽亲历,但却人事未知,多由旁人口中得悉。而今时过境迁,是非或未定论,人事却已了结。先父求仁得仁,叔父则仍安居乡里,也算是各自夙愿达成,无谓更作纠缠。憾我伯父,凡所取舍未竟始终,以至于身为所害,使人叹惋!”
泰山羊氏乃是山东名族,同样也人丁兴旺。羊侃当年准备起事南投的时候,不只有羊烈等人反对,羊侃的亲生兄长羊深同样也反对此事。羊深时任徐兖行台,在收到羊侃派人送去的书信时,竟然直接收斩了羊侃的使者,并主动上表请罪。
后来羊侃南投,羊深虽然受到了一定牵连,但因为泰山羊氏在山东势力和影响颇深,不久后又被任官,等到孝武帝元修时期更是一度官居中书令。但是不久后羊深便在乡里与樊子鹄一同起兵反叛高欢,结果遭到平灭诛杀。
羊烈在听到羊鹍这么说后,也是忍不住长叹一声。的确,当年羊侃矢志投梁,多年前又在侯景叛乱中守卫南梁台城、最终病死,可谓求仁得仁。
至于他自己,当年选择举报羊侃,的确是因意见不合而有明哲保身、断臂求生之意,如今仍然能够保住性命盘踞乡里,也算是愿望达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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