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倒想听一听,你还有什么狡辩之言!”
徐度两眼仍怒视着蔡景历,口中忿忿说道。
见徐度不再有更加过激的举动,而是选择听他辩解,蔡景历才稍稍松了一口气,然后才整理了一下思路,继续开口说道:“某虽未精学术,亦知江东自非天外飞土,曾是秦汉故邑。晋世失德、五胡猖獗,遂有退守江东、求安一方之故事。
前贤兵家有论,山河之固,在德不在险。概若晋世有德,天下未分,使君所谓天堑,不过庭中曲水而已,岂可以此而划分南北!后晋以来,国中凡有志力之士,无不以收复江北、克定中原为己任。纵然先主崛起危难、举步维艰,仍不肯轻弃淮南之土,绝无划江裹足之想!”
“前代英雄,过江宣威拓地、弘我江东国运,今尔却教我引寇南来,岂可混为一说!”
徐度听到蔡景历这一番狡辩,当即便又瞪眼怒喝道。
“诚如使君所言,事情不可混为一说。然一江不足以断定南北,事亦确然。若江东有道,则摇橹击楫、誓欲北伐。若北朝雄壮,则同样也要挥鞭饮马、直击江淮。无论何者,俱难凭恃山河之险而永安一方!”
蔡景历一边说着一边密切关注着徐度的神情,见其面露若有所思,于是便又说道:“今使君坐镇京口,可谓独当江防之重。国人虽仍皆有苟安之心,但今唐国势大、江防危在旦夕,谁又肯为使君捐身效力?使君又能凭何固守江防不失?若此二者,使君皆能从容应答,则某今日妄进邪论,虽死无悔!”
徐度听到蔡景历这一番反问,眉头便也紧皱起来,虽然不复之前的暴躁,但仍沉声说道:“任你舌绽莲花,江东百姓因据大江而得保安宁总是事实。前者虏贼侯景南来寇掠江东,至今士民思来犹有余悸,我若为一己之私便引唐人南来,岂不为百姓痛骂!”
蔡景历也听出来徐度心内终究还是有着不小的道德包袱,不愿担负这一骂名,于是便又叹息道:“徐公有此节义之想,当真江东百姓之福。然今唐军又岂可比于侯景乱部啊?
唐皇仁恕,事迹不只一桩,当年江陵之陷落,本应是惨绝人寰之大祸,然江陵士民受害实小。士得遇关中,梁氏余孽竟居宰执,民安居荆襄,户授良田、和乐安宁。今下游所服之绢帛、所食之谷米,竟皆荆襄亡国之余所出,理当何论?今若舟戈往问,荆襄士民肯否归我陈氏?”
徐度听到这话,嘴角微微一咧,想笑却又觉得不妥,最终还是忍耐下来。江东百姓跟荆襄百姓相比,谁生活的更加惬意,哪怕是他也不好违心扭曲事实作答,毕竟他家营生大部分都是仰仗与上游商贸获利。但就在如今的三吴之地,却是民不聊生、骚乱频起。
从这个角度而言,江东维持现状,未必就比得上让唐国来进行管理。起码唐国所奉行的各种政策,要远比江东如今政令不通的状态对百姓更加有利。
蔡景历自知对于徐度这样的实权军头,单纯的道德感染力也不会有太强的驱动,最关键还是其人本身的利益要得到保障。
他这一次来游说徐度也并非全无准备,当见到徐度已经颇有意动的时候,便又继续加一把劲的说道:“今唐皇势大、举世难敌,更兼宽宏英明、胸襟博大。诸如王琳之流江湖顽贼,犹肯收留庇护,若将此喻以马骨,则所筑金台、正待使君啊!”
徐度听到这话后,眉头更加舒展,但还是摆手叹息道:“我旧从先主虽然薄具微功,事迹止于江东,恐未为唐皇所知。蔡某所谓金台待我,像是荒诞不实!”
蔡景历闻言后却摇头道:“江东亦是天下一方,唐皇若欲为天下主,岂可不重此方英雄?使君驰名江东,若仍不为所重,可知唐家博大俱是作假。使君应知下官叔父而今正为唐国扬州长史,使君若信任下官,下官愿过江为使君奔相问,若是得重便再归告使君,若不得重,则归与使君共守京口,誓不降敌!”
“这、这……茂世所计,斯是良言。只不过,唐家是何情怀,的确可虑!若其当真伪作良善、欺世诈人,如若能够提前察觉,也能有所防备!”
听完蔡景历的述说之后,徐度一时间心内也是颇感纠结。
如果蔡景历当真是为唐国做说客、前来游说他归降的话,那他无论如何也不能立即答应,无论是出于对先主的忠义,还是故作矜持、自抬一下身价,都得劳烦其人多往来奔走几趟,才能最终做出决定。
可是现在蔡景历只是自发的前来劝说他,并没有得到唐国方面的指使授意,而更关键的是他还被说动了,那么自然也就急于搞清楚唐国对此究竟是怎样一个态度。
如果对方态度热情,那自然就可以谈下去,如果对方只是不冷不淡,他也没有必要再热脸去贴冷屁股、自讨没趣,还是应当尽快思忖别计,做更多的准备。
既然蔡景历主动请缨、愿意为其奔走,而且也有这样的人脉关系,于是徐度便也顺水推舟的答应下来,同时又说道:“茂世为我奔走,我自不能让你失礼人前。你且稍待片刻,我着府员置备一批礼货,再一起相送过江!”
说完这话后,他便又连忙安排府员将之前陈蒨使人送来、还没来得及清点入库的那些财宝礼货重新打包装起,让蔡景历携带着一起过江去做打点。
此时的他心里俨然已经将投唐当作一个谋身的选择,如果因为礼货微薄之类的小问题而致使对方误会自己诚意不足,从而让事情最终不成,那可就真的追悔莫及了。
第1324章 义结金兰
侯景之乱中,淮南受害尤深,不仅仅只是在动乱持续的时间内饱受战争的荼毒,在这场动乱被平定之后,淮南的战火却仍然没有停息下来,反而越演越烈。包括作为淮南重镇的广陵,在这个过程中也是数易其主,几乎没有享受过真正的安宁。
一直等到南陈与关中政权的邦交关系稳定下来,加上北齐势力被动的退出淮南,区域内的动荡才告一段落,生活在此乡的民众也获得了一段久违的安宁时光,得以休养生息。
但是广陵作为区域内的中心重镇,其归属权仍然引人觊觎,并终于在日前再一次发生了转移,从南陈手中转为大唐掌控,唐国的扬州总管府也正式的从寿阳转移到了广陵。
之前持续数年的战争动乱给广陵城造成了极大的破坏,无论是城池建筑还是城中居民都受害颇深。
原本的广陵城也是外围罗城、内里金城的格局,但是几次漫长且艰巨的攻防战结束之后,外围的罗城已经是残破不堪。在上一次南陈掌控城池的时候,便干脆仅仅只保留了位于城中高冈位置上的金城,另在冈下再造外城,使得广陵城主体向南偏移数里,距离江岸更近。
应该说之前南陈朝廷对于广陵城的重建和管理还是比较用心的,除了大兴土木的再造外城之外,又陆陆续续的向广陵回迁了几千户从淮南渡江躲避战乱的民众,使得城池再次恢复了一定的生机。
这种规模的营建和人员回迁,对于国力雄盛的大唐而言或许算不了什么,但是对南陈朝廷而言还是比较沉重的负担。但是为了保持对江北的影响力,南陈朝廷还是咬牙承受了下来,可见他们对于江北还是怀有一定的图谋与幻想,将广陵作为这一份图谋的一个重要支点。
只是随着国运日蹇,这份幻想也变得越来越不切实际,甚至显得有些可笑。而在日前两国的交涉当中,陈主陈昌最终选择接受大唐的武力援助以平定南川变乱、以及获得南川的控制权,从而放弃了广陵城,这也意味着南陈朝廷彻底放弃了有关江北的各种谋算,内部的权势纠葛成为其最主要的矛盾。
蔡景历乘着牛车,行驶在新建的广陵外城街道上,看着街道上行人往来,市井间的生活仍是井然有序,并没有看到城池易主之后给城中民生秩序带来多大的冲击与破坏。
城内的秩序井然让他这个南朝臣子心内既感到欣慰,同时又充满着各种复杂的感想。
南北对抗多年,如今的大唐可以说是不同于以往任何一个北方的敌人,他们固然非常的强大,但对南朝却并不是一味的凭着强大武力压迫欺凌,而是一直持有一种宽厚包容的态度,让南朝士民在一种比较平和安稳的气氛中逐渐适应和接受他们的存在。
这种脉脉温情的方式固然也难以掩饰唐皇那意欲统一天下的勃勃野心,但是对普通的百姓而言,唐皇却是一位难得的仁主,一直都在尽量避免给普通民众造成惨痛的伤害。
就像如今的广陵城,明明城中百姓都是之前陆续从江东迁回安置的南朝子民,但是对于城中管理权的易主却完全没有表现出什么不适、或者说抵触。
唐军入驻城池后,也并没有急于彰显自身的存在感、强调威权,在城池的管理方面仍是保持着原本的规章与秩序,仅仅只是在城防方面有所加强。
唐军的实力自然是远远的强过了南陈军队,从这方面而言,此番广陵城的易主,除了让城池更加安全、城中秩序更有保障之外,几乎没有带来其他的改变。如此一来,也就难怪城中民众对此全无介意了。
“不知唐军南去之后,京口会否也能保持此态?”
蔡景历心中暗自嘀咕道,他之所以到京口去劝说徐度向大唐投诚,固然也是受了亲人们的直接影响,但更重要的还是对于南陈当下局面的失望。
天下大势越来越向大唐倾斜,而南陈宗室内斗却越演越烈,无论陈昌还是陈蒨都没有正视未来江东政权该要何去何从,或者说他们各自所秉持的只是一己之私,并没有真正的将江东士民福祉摆在首位。
蔡景历相信,想要保全江东士民的方法,绝不只有向北朝卑躬屈膝的摇尾乞怜,先主陈霸先便是一个绝佳的例子。可问题是,江东只有一个陈霸先,而今也已经没有了。剩下这些仍然身拥势位之人,再也没有任何一个拥有先主的风采。
而且就算是陈霸先,生前对于日渐势大的西魏霸府都是束手无计,只能采取非常被动的守御姿态,却难以恢复彼此之间的战略平衡。
如今的唐国更加势大,反观南陈却越发的羸弱。与支持那些才力并不匹配的人继续负隅顽抗、徒增伤亡相比,选择归顺大唐无疑就成了当下现实情境中最为适合江东士民的一个选择。
随着车驾渐近总管府,蔡景历也连忙收拾心情、打起精神来,当牛车停在了总管府门前的时候,率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道熟悉的身影。
“拙子久别恩亲、俗世浮沉,一直疏于访问亲长,岂敢当阿叔亲自出迎!”
蔡景历直从牛车上跃下来,而后便疾行至站在总管府门前的蔡大宝面前深拜下去。
蔡大宝弯腰扶起了蔡景历,上上下下将这侄子打量一番,转又叹息道:“世道纷乱、逼人分离,久难相聚,也并不是你的过错。如今尚可相见于人间,自当感谢先人庇佑,也要感激当世雄者定乱除恶。知你将要北来,代公已在府中专待多时了!”
蔡景历听到这话后便又有些紧张,反手握住叔父的手腕低声道:“我久处江东,对北朝人士多有陌生。今来拜见代公,未知阿叔可有心得教授?”
蔡大宝自知他心情忐忑,闻言后便微笑着拍拍他肩膀,口中笑语道:“你今来见,所要商讨的乃是有益南北的正计,又不是谄媚求宠,大不必心怀不安。代公虽然出身北镇将门,但自幼便为当今至尊所养,性情端庄方正,只持常礼进言即可!”
听到蔡大宝这么说,蔡景历才略微松了一口气,然后便亦步亦趋的跟在叔父身后往总管府内行去。
总管府直堂里,若干凤抬眼见到蔡大宝叔侄一前一后的向堂中走来,他便自席中站起身来,口中向蔡大宝笑语着,视线已经望向了身后的蔡景历:“近日长史便频言要为我引见一位遗留江左的家门贤秀,我亦渴见多时。今有清风绕廊、涤荡尘埃,果然抬眼即见贵客入堂!
曾闻旧年巨寇乱梁、梁主遭幽,蔡卿以一书生竟敢谋救君父于贼窟,事虽未就,壮怀可钦。卿今入此,使我厅室生馨啊!”
若干凤生的高大英武,一身戎装的站在堂上极具压迫感,可是当其笑语恭维起来的时候,又让蔡景历如沐春风一般,忙不迭垂首见礼道:“代公盛赞,实在受之有愧!公之威名才是雷动江表,某亦闻名已久,今日有幸入拜,窃喜怀中,得睹威容,更觉名不虚传!”
彼此寒暄互相恭维一番,气氛尚算融洽和睦,接下来若干凤便请蔡景历落座堂中,在蔡大宝的相陪铺垫之下,聊起了蔡景历此番来访的目的。
当得知蔡景历已经说动京口徐度、其人也有北投之心,若干凤眉梢顿时一扬,但也没有将心中喜悦外露太多。
当见到卒员们将蔡景历带来的财货礼品逐一搬抬入到堂前时,若干凤抬手指着那些金宝财货说道:“若果如卿言,京口徐公当真有顺应天命、慨然归义之想,单单此念便已经胜过了这些金玉珠宝。
今徐公以此为证,我却之不恭,但却并不是贪此礼货,事若玉成,我当倍增反之!义念一生,活人无数,仁勇之士若不富贵,世间谁人又可问心无愧的享受荣华?蔡卿且将此言归告徐公,凭此江东首义之功,其满门福泽已在途中、待时入户!”
若干凤热情积极的态度,也大大鼓舞了蔡景历,又见到叔父蔡大宝鼓励的眼神,便又连忙讲起了接下来双方交涉的计划步骤。
如今徐度终究还是属于南陈的臣子,贸然结交唐军,自然是有犯忌讳。虽然如今的南陈朝廷也对大唐诸多逢迎,但并不意味着陈昌就乐见边镇大将同样如此。
一旦这件事情暴露出来,徐度必然要承受来自朝廷的责难与各种压力,而这也一定会影响到大唐与南陈之间的邦交关系。故而接下来双方是要继续保持秘密的联系,还是要直接将此事公开化,对于双方而言就非常重要。
作为主动请降的一方,蔡景历并没有急于敲定接下来的互动模式,而是代表徐度表示无论若干凤做出怎样的决定,京口方面都会尽量配合。当然,前提得是接下来的行动要充分保证徐度的利益和京口的平稳安全。
对于这一点,若干凤也是权衡诸多。他作为接受投降的一方,看似强势主动,但是需要考虑的问题同样很多。
首先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徐度此番请降诚意到底有多大,会不会在双方的交涉过程中反悔,又或者干脆只是诈降,为的就是破坏如今南陈与大唐的邦交关系。
其次就是如今朝廷针对江东的攻略有着即定的步调节奏,眼下突然在京口方面加强互动联系,会不会因为太过冒进而影响到朝廷整体的计划。
包括如果唐军这里反应太过积极的话,会不会影响到徐度的感受,让他认为自己的权势被侵犯?而反应消极的话,又会不会让他认为唐军仍然没有做好大举渡江的准备、从而态度变得骄慢起来?
如此重大的决定,若干凤当然是要请示朝廷,但是作为如今东南方面坐镇一方的大佬,他当然也要有自己的判断,及时的做出一定的反馈回应来巩固这一份联系。
在经过一番思忖之后,若干凤让人将徐度送来的金货熔炼之后铸成两座黄金的神龛,分别代表其父若干惠并徐度的父亲,然后又让人召来蔡景历并对其说道:“若能得徐公之力使此大江天堑化作通途,则天下再无南北之分、社稷亦无鸿裂之患,万众归化、无分彼此,我斗胆冒昧请与徐公成此金石之交,相约共造殊功,歃血结拜,请蔡卿转达此意!”
说完这话后,他便在堂中向两座黄金神龛连作数拜,并又刺指出血、将血水涂在两座神龛的基座上,而后交由蔡景历带回京口回复徐度。他这里自是也表现出了极大的诚意,对于徐度而言也是一个非常诚恳的承诺了,只看徐度会作何回应。
当蔡景历携带两座黄金神龛返回京口,并将此番前往广陵的经过讲述一番之后,徐度心中也是大感欣慰。做出这一决定之后,他心里最担心的无疑是广陵方面对此反应冷淡,那他可真就要里外不是人了,现在对面给出了积极正面的回应,这自是给了他极大的鼓舞。
只是当见到蔡景历将两座染血神龛摆出的时候,徐度却露出一副有些无奈的神情,口中叹息说道:“老夫年过半百,虽未以强直称,不意如今竟然也要俯首作拜北虏老胡灵下,当真世事无常!”
虽然嘴上这么感叹着,他还是恭敬的在两座神龛面前作拜一番,并让蔡景历在旁见证且撰文记录此事。若干惠也没想到,在其辞世多年后,经过其子一番操作,竟又凭空多出一个干儿子。
在这两座黄金神龛的见证下,双方完成了这一场隔空结拜,此事虽然秘密进行着,但是对于南北常年对峙的局面而言,却是一次历史性的突破!
在跟若干凤结拜完毕之后,徐度接下来行动就更加的果决干脆了。他直接命人将妻儿家眷都一并送往广陵安置,并且亲自修书一封,希望若干凤这个义弟派遣几百精兵过来作为他的贴身护卫。
若干凤在广陵迎来了老嫂子和大侄子,自是一番欢迎礼待。只是对于徐度想要广陵派兵南去入驻京口的请求,他还是稍微有些迟疑,因为眼下向关中请示还未得回复。
但是在权衡一番后,他还是决定派遣一千精卒前往,让彼此的关系更加紧密一些。而这一千名精卒在抵达京口之后,便也成为了南北分裂以来,北朝军队第一次入驻京口这一南朝的江防重镇!
第1325章 律己律人
临近年尾,长安城中人事变得越发繁忙起来。因为这是新朝第一个周年将尽,内外军政事宜都要进行一个系统性的总结,从而实际的反应出过去一年的治政成效、人事功绩如何,所以朝中君臣全都专注于事,不敢马虎。
李泰旧年读史,常常看到史书褒扬某位皇帝勤政的时候,或会言其每天早起晚睡,不待鸡鸣便起床视事,动辄坚持数年乃至十数年之久。他对此还有些不信,总怀疑这描写的究竟是牛马还是皇帝?
可是如今当他自己坐上这个位置,才明白史书相关的描写也并非是完全脱离实际的无端揣测。起码就他自己而言,从年初登基至今,便几乎没怎么睡过懒觉,凌晨四点的长安大内,那真是看了又看。
身为一个帝王,对家国事务但凡稍具责任心,哪怕并不需要事必躬亲,但也免不了要总揽大局。
尤其古代封建统治这样一个体系,自上到下就会有一个层层放大的效果,官员们惯会从细微处揣度上意。有关这个话题比较著名的一个典故,便是纣为象箸而箕子怖,从一双象牙筷子见微知著的预知到帝王骄奢与权力失控。
以天下而奉一人,看起来是一件非常让人愉悦的事情。但懒惰与享乐是人的本能,天下奉一人的意思就是整个天下都在对其施加诱惑,今天晚上做了一个梦,第二天就会有人不畏险难险阻的将之实现,这种随心所欲给人带来的膨胀感简直难以言喻,也让许多人根本就无从抵抗。
尤其李泰还有着来自后世的诸多记忆,相对时流那是真的经多见广,真要享乐起来,想法就要多了无数倍。不说个人享乐方面的探索,单单忍耐将脑海中各种脱离现实基础的所谓社会改革在当下进行试验的念头,就让他辛苦不已。
中古时代乱世未已,社会生产力仍然很脆弱,想要推行什么深层的、触及社会根本的改革,过程中的凶险远不是单纯的武力镇压就能完全应付。一旦形势崩盘,那可就不只是把牛肉价格打下来,是把人肉价格打下来,但凡手里有把刀,出门就是自助餐。
所以过去一年里,李泰对自我的约束越发严格,无论是个人的生活习惯,还是管理军政事宜的行事风格,基本都是小心谨慎、三思后行。
在朝廷的行政构架和规令制度方面,基本上是沿袭南北朝一直以来的发展脉络,形成了三省六部与九寺五监并行的行政格局并逐步完善。
至于地方上权力结构,由于眼下乱世仍未完全结束,所以地方总管的权力仍然非常大。但是相对于原本南北朝那些刺史方伯,还是大有不同。
首先朝廷对于这些州郡方伯的任命是有着绝对的话语权,其次在地方上的行政管理上,地方豪族的影响力正在逐渐削弱,因为均田制的进一步规范执行、加上对于亡人游食的括户编籍,使得地方人事资源的控制逐渐集中到官府手中。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地方上的武力组织已经从豪强部曲、乡兵武装过渡到府兵军府。诸州军府的创建,让朝廷得以直接控制地方上的武装力量,同时这些武装力量又通过军功授田成为新兴的军功地主,构成了维持地方秩序的重要组成部分。
当然,也有的地方府兵军府仍然没有创建完善起来,对于此类地界,李泰宁肯延缓对于当地的均田括户与制裁豪强,也不会在武力基础还未形成的前提下只通过单纯的行政手段去打击地方势力,仍然保留他们在地方上的种种特权。
武力虽然不是解决社会问题的唯一手段,但却能够提供最大保障。尤其是在历经南北朝的动乱之后,许多社会问题本身就是由战乱所促成的,既要注意到这些问题的统一性,也不可忽略它们各自的独特性。
武力的滥用,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历史上司马懿平定辽东公孙渊叛乱,所执行的策略基本上就是能杀的杀、能迁的迁,几乎人为的造成了辽东的真空。
但这真空只维持了很短暂的时间,随后东胡鲜卑诸部便在这片土地上崛起,并一度成为乱华的主力军。而当鲜卑势力涌入中原地带时,高句丽又伺机而起,吞没了大半的辽东地区。
不能正视问题并且妥善的解决问题,所谓的杀光只是在为某些当下还不甚起眼的利益集团清场罢了,快刀斩乱麻固然爽快,但其后可能就要面对想上吊都没绳子的窘境。
从政权内部而言,足够的武力保障更大的作用,还是为了让那些代表问题存在的世族与地方豪强们不敢轻用武力,从而让问题有着更大的斡旋空间和解决方案。
如果说针对世族的特权限制和对豪强的乡势削弱还需要配合其他的政令,长期推行之后才可见成效,那么针对沙门的制裁则就是这种思路的具体且经典的案例。
入秋之后,河北诸州贡士考选授职完毕,凡所入贡之士皆无落选,或是供奉朝中,或是授任地方。而在结束了这一次的贡试之后,有预选事的祖珽得授祀部郎中,并获得了新的任事,那就是前往河北巡察佛道事宜,对于这些方外之士进行一个系统性的甄别。
当然由于北齐境内崇佛毁道,所以此行主要目的还是肃清沙门。祖珽抵达河北后,先用一个多月时间走访河北诸州那些中大型的寺庙,针对河北沙门现状进行了一个摸底,然后便又按照朝廷的指令返回邺城,召集境内一众僧侣加以经试,合格之后再授予度牒,成为朝廷承认的传经法师。
这套路自然还是因循针对关中沙门的那一套,但河北僧人们也没有更好的选择,毕竟打也打不过,逃的话且不说脚程多远,逃往他方生活又能比得上留在河北?
北齐崇佛侫佛,故而沙门整体也是泥沙俱下、素质低劣,想要纠错灭佛自然再简单不过。但沙门在北齐所占有的巨大的信仰份额却是不好处理,齐主高洋之所以崇佛灭道,固然是与其人信仰好恶有关,但也与北齐民情信仰密切相关。
历史上周武帝灭齐之后,虽然将灭佛的政策也推行到了河北,但到了第二年其人便去世,在河北僧侣上书恳求之下,继任的周宣帝便又下令恢复了河北佛教信仰。河北灭佛所持续的时间,只有一年多而已。
李泰对于沙门佛教的态度向来都是加强监管,而不是直接消灭。此番加强对河北沙门的管理,他也并没有将所有沙门都定为异端,而是在其中挑选出一批可以拉拢的对象出来,那就是河北的佛教律宗僧徒们。
所谓的律宗,便是研习和传持戒律作为自身的修行方式,简而言之就是通过条条框框的规定来管住自己,做到真正的清心寡欲。这种修行方式倒是跟如今李泰对自我约束甚严的状态有些相通,但想想也知道必然不可能获得众僧侣的信仰和支持。
真正的律宗诞生于唐代,至于原因也很简单,随着天下统一、政权稳定,朝廷的力量越来越强,管制力自然也就越来越大,和尚们如果不再自修戒律,可能就要面临一个肉身被超度的下场了,故而律宗成为当时佛门显宗。
不过如今律宗的前身也已经出现,这些僧侣们钻研佛门《四分律》,而《四分律》也是后世佛门流传最广、影响最大的戒律,如今已有河北高僧慧光在四分律的基础上又撰《四分律疏》,传教于弟子,也是未来佛门律宗的学说基础。
因此在这一次邺城经试当中,除了对和尚们进行一个佛经的测试考评之外,《四分律疏》也成了考试的内容之一,经律一起进行考核。
由于慧光和尚早已去世,但其弟子门徒却仍在,对于朝廷将其传律钦定为官方律文,这些和尚也是深感荣耀,顿时便成为朝廷政令在河北最热情的支持者,为了这一场经试也是前后奔波、多方宣传。
但这却苦了其他的河北僧侣们,这些和尚之所以投身沙门,固然也有一定的信仰因素,但更多的还是出于对利益的贪求,哪怕为了做个样子,佛经或许还会了解一二,勉强可以应付。
但除了极少数心怀虔诚者会研习戒律之外,谁又会对此深入钻研?甚至河北相当一部分和尚,都根本没有听过《四分律疏》的名字,如今居然要作为考试内容,那自然是抓了瞎。
更要命的是,戒律不同于佛经还有着极大的自我理解和解读空间,每一条目都是清楚明白的写着僧尼们该要如何持戒、不能违反怎样的规定。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一目了然,容不得敷衍糊弄。
所以一场经试进行下来,超过九成的和尚被直接剥夺了传法修行的资格。
当这一结果出出现的时候,整个河北自是群情哗然,和尚们固然不忿,但更广大的信徒民众们却是更加的愤慨不已,这些和尚高高在上、不事生产,每天看起来都在虔诚的诵经礼佛,结果到最后却连戒律都不懂,原来只是在糊弄老子们!
很多事情就怕摊开来摆明了看,这些和尚们固然掌握了大量虔诚信仰与社会资源,可是当他们被震慑得不敢动武作乱,需要遵从大唐律令规矩的时候,自然就有法子收拾他们。而当这最让人忌惮的民意基础被破坏之后,针对他们进行更深层次的管理,那也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情。
所以接下来,富得流油的河北沙门们又给新兴的大唐政权狠狠加了一波油!
第1326章 备战辽东
过去这一年里,虽然大唐所掌控的疆土与统治的人口都获得了极大的增长,可是对于年底所得钱粮赋税的收入预判上,朝廷有司却仍然不太乐观。
事实也的确如此,新增的土地和人口在今年之内还仅仅只是完成了编户均田的初期工作,甚至都没来得及正式的投入生产。
所以这一部分籍户的增长,朝廷非但不能直接获得赋税收入,来年甚至还要预留一部分财政收入,用以帮助这些新籍民们恢复生产,像是粮种、农具和牲力等,都是需要各地官府筹给的。
朝廷针对这些地方的百姓还有赈济安抚的政策,在未来的三年之内,各家租调都不会足额征收。即便是收取上来的赋税大部分也要留用当地,进行一些水利、垦荒以及其他惠民工程的建设。
所以在朝廷的行政计划当中,起码要到未来三到五年的时间里,朝廷才会开始在原北齐故地获得可观的钱粮赋税的收益。而在此之前的各种收益,都还要直接投入进当地的管理和建设中去。
不过因为有着河北佛爷们这个群体存在,使得朝廷从河北获得收益的时间大幅度提前了,甚至在当年之内便实现了非常可观的盈利。
邺城的经试结束之后,祖珽便又踏上了肃清河北寺庙的道路上。这一次便不再是简单的察访,而是有着当地官府和军府双重配合的行动,大凡寺庙中的僧徒没有通过经试获得度牒,寺庙便要被要求进行整改,或者干脆予以取缔。
这些肃清整改的工作完成后,效果如何还需要较长一段时间的观察。但是顺带手的收获,却是已经丰厚的令人咂舌。
日前朝廷分遣括户使进行巡查括户,所针对还仅仅只是寺庙所荫庇的人口与土地,而如今针对寺庙本身的肃清,则是直接触动挖掘到了这些寺庙多年经营下来的财货积储。
抛开其他各种还无从计量的财物不说,单单其中便于统计的谷米粮食,河北诸州寺庙所查抄累加起来的数量便达到了一千三百多万石之多!
这个数字固然很惊人,但当摆在李泰面前的时候,他却也没有因此而感到多么惊讶,因为类似的事情对他而言已经不是第一次的。
应该说,李泰的事业发展离不开各地佛爷们的鼎力相助。单单最近一次针对沙门的系统性压榨抄掠,便是数年前他初入关中执掌霸府的时候。
那一拨针对关陇寺庙的压榨便让他直接获取到了足足九百多万石的粮食,不只弥补了内部动荡所造成的亏空,也让当时的霸府有底气针对陇边地区加强经营,对吐谷浑等边胡势力着重打击,从而奠定了西境的稳定,使得霸府得以集中精力与北齐交战。
河北民生基础远比关陇更加优越,同样的沙门势力也更加壮大,结果这一次查抄寺庙居然只搜得一千三百多万石,数量虽然很客观,但却也并没有超出李泰的预估,甚至觉得河北佛爷们不过如此。
河北寺庙积储不丰,想来是由于去年便开始的东西战事使得河北社会长期动荡不稳,战争进行的过程中也进一步造成了寺庙财产储蓄的消耗与流失。时至今日居然还能查抄出来这么多,也足以显示出原本的储蓄有多丰厚。
李泰虽然吃惯了大茶饭,对此不以为意,但也不得不说这一笔收获对当下而言的确是大为缓解了朝廷的各种用度之疾,不只大大补充了之前用兵的庞大消耗,也给接下来各种事务的进行提供了一个非常坚固的物质基础。
眼下关中随着秋赋入京以及其他各类收获,暂时倒是没有什么物用之疾,由于出入关中的道路并不通畅,也不方便进行大批资货的运输,于是李泰便着令先将这一批资货运送到河洛地带暂且存储起来,以待日后分配使用。
与此同时,从南川归降的王琳所部人员也抵达了河洛,由于眼下已经入冬,因恐这些江南人士不习惯河朔酷寒,朝廷特意下令要到来年春后再安排这些人北去安置,眼下则暂时留在河洛过冬。收到这一安排后,王琳当即便又请求希望能够入朝谢恩,李泰对此略作沉吟,便也表示了同意。
“故梁余孽、罪徒王琳,叩见万岁至尊!罪徒丑劣不堪、无一可取,幸得至尊垂怜,得以偷生人间,故今登阙叩谢君恩,铭感五内,誓肝脑涂地以报此恩典!”
王琳被引至长安这一路上,自是大受震撼,而当其来到大内殿堂中时,更是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喘,登殿后唯膝行入前,深拜谢恩。
“此中并非朝堂,王琳不必多礼,入席应答即可。”
李泰坐在殿中,垂眼望着王琳笑语说道。
他上一次与王琳相见,这家伙还是一个轻狂亢奋的精神小伙儿,多年之后再见,却见其已经是两鬓染白、不复当年的意气风发,心中也是不免感触良多,叹息道:“旧年王司徒携你访我,你等俱是将要乘船南下克定巨寇的忠勇之士,而今一者已经是江畔亡魂,一者沦为江湖孤孽,人生际遇当真无常难测啊!”
王琳听到这话后又是一脸惊慌惭愧的表情,当年他们南梁大军刚刚打退侯景的西征师旅,因为不忿当时担任西魏荆州总管的唐皇由旁窥望,仗着舟船之利到当时魏军营前叫嚣,后来被王僧辩押着前往魏营负荆请罪,当时自是倍感羞辱,如今听到唐皇言此旧事,心中却又是悔不当初,刚刚站起来的身躯忙不迭又跪拜在地,不敢出声。
李泰随口一句感慨,却不想让王琳吓得都不敢动弹,一时间倒也有些快意,又摆手说道:“难得故人重逢,故事是非倒也不必再作深究。我若记恨旧事,你也早已经饲于鱼鳖了。”
王琳听到这话后才又战战兢兢的站起身来,小心翼翼退入席中,两膝虽然落在了席位上,但身躯却仍不敢实坐下去。
“日前你递书请降,我也在思忖,王琳一介武夫、贪乱成性,招纳亡命、狂悖不法,德行之类,更无可称,我纳你何益?”
李泰这里刚一开口,王琳又是不免心中叫苦,忙不迭又避席跪下去,李泰见状后又是一乐,接着继续说道:“唯尔一言颇为动人,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王琳旧为江湖祸患,为害甚多,德行虽然不具,武力尚称可观,而我中国纷乱经年,周边多有贼寇待讨。若尔必须一死,与其断首于法刀之下、徒留罪恶之名,不如放于边疆、任以鹰犬,纵然战死疆场,亦可称以壮烈。”
“罪徒多谢至尊恩赐,此正罪徒心中所计,与其继续流窜江湖、苟且余生,不如顺应天时、捐身正道!罪徒并非生而无耻,前者世道波澜无算,未知何以自处,唯凶戾谋生,而今天命明朗,举世澄清,迷途之众亦知道之所往,圣意所指、仆自如矢!”
王琳听到这里后,又连忙顿首沉声说道,态度可谓恭敬至极。
李泰闻言又笑了起来,转又着员呈上来一份辽东方面的地图摆在王琳的案头,口中又说道:“大江虽然保全南朝于一时,但也限制了你等南人的心怀视野。前者吴明彻投我,示之以陇右边羌之地貌,不久之后遂有阵擒突厥可汗之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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