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宁也不倨傲托大,行入近前后便也下马,又是忍不住对李泰上下打量一番,口中也是不由得啧啧有声,显然是已经知晓了李泰跟独孤信的关系,所以想要仔细观察下这小子何以能入独孤信法眼。
这样的打量虽然略显冒失,但李泰也没有什么不满。史宁同样也是贺拔胜的旧部之一,同独孤信之间交情甚笃,之前担任东义州刺史,位于东西魏对峙的最前线,因不敢擅自离镇,故而之前贺拔胜去世时都没能返回吊丧,李泰也是第一次见到史宁。
等到贺拔纬赶了过来,史宁才收回了打量李泰的视线,彼此略作寒暄,这才将他们引向队伍中妙音娘子所乘坐的车驾前。
此时的车厢里,一身素服的妙音娘子虽然端坐在锦毡上,但绞在手指间的衣带已经绷紧,旁边小侍女可怜巴巴的攥紧了衣带另一端,声音羞弱道:“娘子,都快扯掉了……要不然,就掀开车帘看上一眼?”
妙音娘子听到这话,俏脸上自是十分的意动,但在听到车外的问好声不只一人,却又摇头叹声道:“李郎家又不是规矩简约的镇兵户,以后去了他家我是要掌管规矩的,哪能人前失礼坏了自己的规矩!”
此时车外的李泰瞧着史宁带来的两千多个大灯泡也有些无语,本就聚少离多的一对小情侣好不容易相会于长安,结果一层布幔的遮挡而不得见面,只能凑在车边趁史宁跟贺拔纬安排队伍休宿的时候,将提前准备的手炉面霜等物让人转交到车上去。
史宁这一次入京并不只是元月朝参,他已经卸任东义州刺史,故而将麾下部曲们也一并引回。因为久在外州,一时间人马还没有合适的安排地点。就这么直入长安显然是不行的,六坊禁军再怎么军纪败坏也是要脸的,哪能随随便便就让人武装上访。
贺拔纬也没想到这一行人这么多,他连扎设帐幕的地方都没提前准备,更不要说安顿史宁这两千多名部曲人马。
换了之前,李泰也要无可奈何,长安不是商原,他在这里能量有限。
可现在新任的武卫将军职就有了用武之地,他掏出自己的令符吩咐家将前往左近禁军军营赶紧收拾一处营地出来,要确保天黑前将这些人马安排进去,并让人返回龙首原庄上调取一批酒肉食材送去,要款待一番送自己媳妇入京的将士们。
史宁原本对此也有准备,但见李泰这么热情的安排并且也的确有这样的能力,又将视线扫了一眼妙音娘子的车驾,便将这份热情笑纳下来。凭他跟独孤信的关系,倒也受之无愧。
车上的妙音娘子在得知李泰竟要招待这么多人食宿时,心中自是有些感动李泰照顾她的面子,但很快便又蹙起眉头:“史家阿叔就这么接受下来,着实有点过分。就算不共我同行,他也是要上京的。
李郎又不像他们这些年长的官人有积有储,每一点本分之外的开支都是来年的饥荒,等几天阿耶入京来一定得让他补回!往年如何也就罢了,但今有我看顾,户里的物事就不能短了来路又不问去处!”
第0309章 不胜酒力
妙音娘子入城后便暂住进了贺拔胜故邸中,若在别处的话,李泰还敢玩点夜会佳人的花活儿,但在贺拔家兄弟眼皮子底下,这些小情调还是免了吧。
史宁归京述职,在拜见过大行台后也有一系列的叙旧交际安排,倒是不需要李泰整天陪伴。
李泰倒也不好表现的太过无所事事,毕竟他现在身上还带着一层升官BUFF呢,只要等到朝廷礼司将南郊圜丘验收完毕,官爵必然又会再上一个台阶。
李泰倒也不贪心、盼望什么一步到位,觉得自己今年搞到仪同三司、爵位提升到散侯就差不多,当然更高那也更好,但在他这个年纪多少是有点显眼冒失。
南郊工地上,李泰也去瞧了几趟,以他现代人的眼光而言,多少是有点没意思,无非挑选一处开阔的地带,用细土堆砌叠夯起一个圆形的大土丘,甚至连路面硬化都没怎么搞。
哪怕李泰并不清楚祭天圜丘的具体规格样式,也能瞧得出这工程搞得简陋敷衍,倒是跟眼下的西魏皇权威严很是匹配。
圜丘的主体工作都已经完成,只在一些细节上诸如石木装饰之类尚在赶工。说是在赶工,但其实更像是在磨洋工,就是拖着工期不肯交付验收。
说的更直白一点,宇文泰就是不想让这圜丘今年就投用。早在建造圜丘的议题上便一直拖过了冬至日才决定下来,也是为了错过冬至这个祭天正日。
不过这件事再怎么拖,顶多也就拖到元月大朝前夕,真要跨过年去的话,大家脸上也都不好看。
除了在南郊工地上大家一起磨洋工,李泰近日也越发有感六坊禁军这一层皮是真好用,别管如今战斗力如何了,只要穿上这身军装,那在这京兆地界就是混得开。
诸如李虎虽然也是武川大佬,但已经数年都不直接统军领掌杀伐,出任方牧的时间也并不长,但在如今的北镇群体中牌子却仍极硬。除了本身的势力与资历之外,也是因为李虎在禁军群体中拥有极高的威望与影响力。
孝武西迁最初,追随入关的六坊之众本就不算太多,而且关中早已经是武川军团的大本营。就连皇帝都不免被废甚至被杀,他们这些六坊军众想要立足下来势必也要服软低头,故而有相当一部分禁军将领甘愿自投为李虎门生。
李泰倒是不打算在禁军当中树立什么山头,如今的西魏禁军本身就是臭水汪子且还水浅王八多,等到府兵制形成且府兵大规模参与宿卫后,这些六坊之众必定是要遭到遗弃。
不过就眼下来说,禁军这层皮在长安周边还是好使的。本着走到哪里就留一泡的原则,李泰也打算在禁军内部布一个闲棋,倒也不为搞什么事情,就是为的借一借禁军余威、从而在京兆周边行事更加方便。
他今官职武卫将军,整个禁军体系中位在其上的只有领军将军和左右卫将军,而在若干惠解职出镇之后,领军将军职便一直闲置着,等于又少了一级上级领导,可以说是当之无愧的禁军高层,要搞点小动作还是比较简单的。
所以之前几天,他已经借着职务之便将自家好多名部曲都安排进了禁军中担任基层武官。吃空饷虽然挺过瘾,但接下来却要面对一个比较尴尬的问题,那就是如果他不在禁卫系统中任职了,这些部曲怎么办?
一旦加入军籍,想要脱籍却难,一个不好那就是世世代代的兵户,子孙都难摆脱这一命运。如果军中有老大照顾着还好,可若是没有靠山,那就成了真正的奴兵贱户,什么苦累差事都得承受,一旦逃跑那更是砍头的大罪。
李泰安排部曲加入禁军那是为了薅朝廷羊毛顺便狐假虎威,可不是真的为朝廷输送兵员劳动力,当然得想办法将自己人给保护起来,起码也得是个偏近中层的禁军将官位置。
可他这官位安排一些基层武职倒是没啥,毕竟其他禁军将士们各有派系归属,别人也懒得到他麾下来当兵听命,职权之内怎么折腾那都随意。可是中层将官的任免,那就超出了他这个武卫将军的职权了,起码也得上报到左右卫府。
李泰这个武卫将军是属右卫将军管辖,而右卫将军倒也不是陌生人,乃是尉迟迥。彼此之间曾有些不愉快,今次入京尉迟纲对他的态度倒是好转许多,但尉迟迥究竟肯不肯配合自己,李泰也是有些拿不准。
权衡一番后,他还是决定前往卫府拜访一下尉迟迥,能把事情搞定最好,搞不定再想些别的办法。须知老丈人独孤信和若干惠都曾担任禁军最高统帅的领军将军,李虎那里也可作尝试。
至不济还可以借元月大朝论赏督造圜丘之功来恳请朝廷转授家将,活人总不会被尿憋死,在关西混了几年后,李泰在遇到问题时所面对的选择也变得非常多。
卫府位于皇城东侧靠近东宫的位置,尉迟迥除了担任右卫将军之外,还兼领太子左卫率。
在如今的西魏政权中,这样敏感的位置就是给他们这一类人量身定做的,李泰哪怕想法再狂野、再怎么受宇文泰欣赏,对此也只能敬而远之,想都不敢想。
不同于别处衙司军营的凌乱散漫,右卫军府内外都透出一股整洁有序,足见尉迟迥倒也并非只凭裙带上位,治事能力同样不差。
经亲兵禀告得知李泰到来,尉迟迥便从直堂行出相迎,那热情的态度倒搞得李泰有点不好意思。他这下属本来应该先拜上官,结果任职以来还是第一次来到卫府,而且也不是为的公事,想想还有点惭愧。
尉迟迥虽然态度热情,但彼此间也实在乏甚共同话题,于是在经过没营养的寒暄几句后,李泰便直接道明了来意。
尉迟迥闻言后便笑起来说道:“我与伯山俱是营伍中人,也明白唯有差使心腹才能声令畅通。你履新未久便要为国举才,我欢迎都来不及呢,但在职责之内,一定尽力助你促成此事!”
听到尉迟迥这么好说话,李泰自是松了一口气,但又不由得狐疑起来,只觉得他们兄弟态度的转变有点蹊跷。
尉迟迥也不只是说说而已,在向李泰表明态度之后,当即便吩咐府员去将卫府缺员的将官名单整理出来送至此处。
李泰接过名单一瞧,好家伙,连他这个级别的武卫将军都还缺着呢,顺便想起来右卫将军员额似乎是两人,除了尉迟迥之外的另一个却是没有听说过,如果也缺着……
就算缺着他也安排不了,他自己都还级别不够呢,更何况安排部曲家将,也只是感慨一下宇文泰对禁卫将军选任精益求精、宁缺毋滥的态度。
尉迟迥这么热情配合,李泰便也将需要安排的家将告身拿了出来,总得看看现在是个什么水平,才好安排合适的位置。
他所要安排的是家人李孝勇,自龙首原上圈了块地之后,李孝勇便一直留在此间经营庄园,并没有跟随李泰任事。
但李泰也并没有彻底的将之闲置在野,还是给其安排了一个石堡防下属一个戍主的位置,并在几次论功后给其搞了一个荡寇将军的品衔。至于具体是哪个戍,你要不追究那就没有,非要追究的话那就有了。
尉迟迥虽然拍着胸口保证,但也担心李泰狮子大开口,但见只是一个七品官秩便也松一口气,稍作权衡后他便又说道:“冗从仆射一职,已经缺员甚久,伯山明日便可引你家将入府,弓马技力考校完毕后,年前即可授官。”
冗从仆射乃是六品官职,与虎贲中郎将、羽林监合称三将,是重要的禁军中层将领,统领直斋、侍卫皇宫,若想发动一场宫廷政变,甚至可以说是决定成败的中坚力量,但在如今却可以随意指授,或因西魏的宿卫结构较之北魏发生极大改变,但也意味着禁军宿卫的皇权已经衰落至极。
李孝勇官衔才只七品,职位却授六品,可谓是实实在在的高配了。但李泰既不想这么显眼,冗从仆射这官职也不太符合他的需求,稍作权衡后便选择了一个积弩将军的官职。
积弩将军同样也是七品官职,与李孝勇的品秩相符,并不需要直接参与宿卫,只需在乘舆出行时统率禁卫营兵伴驾随行。
皇帝一年也出去不了几趟,积弩将军统领的积弩营可操作空间也大,可以把编入禁卫当中的自家部曲都收拾进来。李泰既不想向禁卫核心去渗透,这种相对边缘的位置便是最好的选择,只要不从严审察、大阅兵籍,一处积弩营中蓄甲三五千那也无伤大雅。
之前的冗从仆射,尉迟迥只说年前可以办妥,可见也不是他一个人就能决定的事情,但当听到李泰的要求只是一个七品积弩将军,尉迟迥当堂便着员写出告身递给李泰。
事情办得如此丝滑顺畅,李泰一时间都有些反应不过来,瞧着手上这份告身只觉得不可思议,小心的瞄了尉迟迥两眼,心里不由得打起了鼓,你这家伙不会是见我做你表妹夫无望,打算给我当丈人吧?
尉迟迥的孙女们长得都挺漂亮,李泰是知道,但闺女们是大是小、是美是丑他却不怎么清楚,毕竟之前关系也没好到出入内堂无忌。
这想法虽然有些荒诞,但李泰一时间也想不到更多可能,怎么这兄弟俩就不约而同的对他态度大大好转?
讲关系背景,尉迟迥既是宇文泰的外甥,又是元宝炬的女婿,前后两代文帝全都关系匪浅,自是不需要来烧李泰这个冷灶。
李泰自己也不知道未来究竟混不混得成文帝,就算混到那个级别他也不打算做文帝,关陇以武起家,谥号“文帝”那就有碍社稷,哪怕强如太宗文皇帝李世民,都免不了被武则天倒灶篡国一把。
扯这个就有点远了,关键李泰实在想不出尉迟家这兄弟俩除了馋自己这个人,还能眼馋什么。
抛开这些都不说,尉迟迥总算是帮了自己一个忙,李泰也不好直接拍拍屁股走人,于是便连忙表示感谢,并邀请尉迟迥择日前来做客,让他款待再谢。
“只是一桩小事罢了,伯山你大不必记挂怀中。之前因为些许意气纠纷,彼此情谊都有所疏远。此番你忠勤于职、为国荐用,公私得于两洽,也谈不上承情于谁。”
尉迟迥闻言后便微笑摆手说道,并不因此就觉得李泰欠了他一个大人情。
李泰闻言后便也不再多说什么,打算归家后再着员准备一些礼品送去尉迟迥家里,并不由得心生感慨,有这么一个好女婿看家护院,你那老丈人能睡踏实了才真是见鬼。
给李孝勇在禁卫中安排了一个职事后,李泰也算了却一桩心事,之后再来长安时遇到事情也能多了一个选择。
这一天,宇文护突然派遣家奴前来邀请李泰过府做客,这也是在李泰刚刚入京时宇文护便提起过的。原本李泰倒还不疑有他,毕竟彼此间交情吃吃喝喝也都算正常,但在接连感受过尉迟家兄弟态度变化后,他却对此产生了一些联想。
为了搞清楚事情是否真如自己所想,如果是的话那就赶紧解决,李泰便带领随从们前往赴宴。当来到宇文护家中时,他顿时便察觉到气氛有些不寻常,尉迟迥等屠龙小分队成员都在,且他们家眷也都在府上。
除此之外,还有另外几名宾客,乃是元魏宗室,名元孝则、元孝矩等,他们还有另外一个身份,那就是宇文护的妻兄们。
李泰跟这几名元家子并不熟悉,但仍受到了热情的迎接,瞧他们打量自己的眼神,心中已有了然,也明白宇文护的想法。这家伙应是不喜自己做他的堂妹婿,却很乐意跟他做连襟。
宇文护府内中堂早已经布置好宴席,李泰被安排在主宾位置上,左近全无帷屏遮挡。他所面对的中堂左厢便是女宾宴处,彼此间虽有帷幔遮挡,但偶或闪露出来的视线注视仍然让他有些坐立不安。
尽管李泰不乏类似的经历,但此刻所感受到的尴尬仍是鲜活,尤其当宇文护等人劝酒时的言辞越来越露骨时,他便更觉得头疼,只觉得长得太帅真是一种罪过,心里盼望能有人将他搭救出这一个场景。
但在现实中,落井下石往往要比雪中送炭的几率更大。正当李泰觉得应该没有比这更尴尬的事情时,很快便被打脸。
突然一名家奴匆匆登堂对宇文护小声禀告一番,宇文护便直从席中站起身来并笑语说道:“请诸位暂停杯箸,共我一同迎接贵客临门,河内公独孤开府刚刚入京,途径门前欲入堂借饮一杯……”
哗啦一阵脆响,李泰手忙脚乱的拍扫掉摔落在衣袍上的杯盏,见众人诧异望来便干笑道:“竟有些不胜酒力……”
第0310章 贤翁爱婿
独孤信内着玄色的袴褶,外面罩着一件大裘披袍,仍是一如既往的气度雍容,无论身在何处都会成为备受关注的焦点人物,让人心生相形见绌之感。
抛开衣袍上沾染的酒渍汤水而略显狼狈不说,李泰算是满堂宾客中唯一可与独孤信在仪态上平分秋色者。但他这会儿却并没有因此感觉到自豪,反而希望自己平凡一些,不要被独孤信注意到。
独孤信也的确没有对李泰投以更多关注,起码表面上没有,在众人的礼迎簇拥下直登中堂。趁着主人出迎贵客之际,府中奴仆们早将宴席收拾重新布置一番。
因有独孤信在场,主宾的席位自然也轮不到李泰来坐,让出了自己的位置后陪坐在了独孤信的下方。
独孤信在将堂中布置打量一番后,终究还是没能按捺得住,意味深长的瞥了李泰一眼。
李泰在这样的场合被抓个正着,难免也是做贼心虚,不待主人发声祝酒,他便先主动将独孤信案上酒杯注满了酒水,并一脸恭敬的说道:“独孤开府坐镇西陲、劳苦功高,且以此杯酒水以慰行途疲寒。”
独孤信虽对李泰有些不爽,但也并没有在众人面前不给他面子,先将酒杯端起一饮而尽,才又指着他说道:“既知长辈劳苦,少类就应该更加发奋努力,在外分担国事,居内维持家计,竟日华堂宴饮,不如躬身一行。”
李泰听到这话,自然不敢多说什么,连连点头应是。
旁边宇文护则有些不爽独孤信倚老卖老的语气,便发声维护起李泰来:“河内公久居陇右,国事想难及时知晓。伯山自非无所事事的浮浪少年,月前还共北州几位大将联合攻破数万贼胡,此番归国论功,我有幸将他请入户中,使我厅堂生辉!”
我可真是谢谢你!
听到宇文护对自己的热心维护,李泰又窥见独孤信神情变得有些不自然,便又连忙说道:“前事全仰几位使君带挈,我不过幸与其事罢了。萨保兄热情相邀款待,实在是却之不恭,腆颜列席叨扰,不意竟然幸会独孤开府于此,能够近聆教诲,更加的不虚此行!”
独孤信听到这里,脸色才略显好转,又对李泰说道:“我虽在陇,前事也有耳闻,的确称得上是一场精彩壮胜。勿因年齿而自轻,同辈之中几人事迹能及?但也不必因此骄傲,你的才力禀赋本就胜出俗流众多,即便有什么骄人的事迹也是理所当然,不应该把常人的尺量放在自己身上!”
李泰对独孤信夸的都有点脸红了,但也暗暗松了一口气,老丈人对自己仍然很看好,并没有因为他今天来相亲都不出城迎接而愤懑生气。
不过话说回来,他是真不知道独孤信今日归京。或许是因为陇边河西的局势有些微妙,独孤信的行止路程也都保密起来,并没有提前告知京中亲友。
不止李泰对陇西的局面如何心存好奇,随着独孤信坐定下来话题打开,尉迟迥、贺兰祥等人也都忍不住开口询问陇边局面究竟如何。
他们虽然都是宇文泰的外甥,凭着身份就能获得不低的势位,但本身也都充满抱负,并非一般好逸恶劳的膏梁纨袴。特别在眼见到李泰在北州干的风风火火,而他们却有些无所事事,心里也盼望着能往边疆去建功立业。
独孤信自然不会将军政机密随意在外宣扬,只说陇边虽然有些人事纷扰,但也都在可控范围之内,此番归京共大行台商讨一番,敲定一个稳妥周全的人事计划。
一番闲谈下来,时间过得飞快,因有独孤信的控场与引导话题,这一场宴会的初衷再也没有被提及。
这也让李泰有些郁闷,相亲遇到老丈人虽然尴尬,可若能当着独孤信的面干脆的拒绝也是能够挽回一定印象分的,还能避免事情之后的发酵与纠缠。
但大家都不再讲这事,他如果主动提起的话,那也是没事找事,只能在心里暗怨元孝则等态度这么不积极,活该你们得不到我!
末了独孤信起身告辞,李泰忙不迭也站起身来、不敢再单独逗留,便与独孤信同行离开了宇文护家。
“几位也都在席细览一番,应知李伯山确是与时誉相符的少年俊彦,这样的良人如果错过了,那就实在太可惜了!”
送走了两人后,宇文护归堂望着几个大舅哥说道。
虽有独孤信到来打岔,但元家这几人也都对李泰进行了充分的观察,听到宇文护这么说,便也都纷纷点头附和,的确是没有什么不满。
听到几个舅哥都夸赞自己好介绍,宇文护也满意的笑了起来,并又说道:“既然都没有异议,那我择日再邀伯山做客,也请几位具席,将这一番心意正式告知。若彼此情缘洽好,年后便可以进行各项礼程了!”
且不说宇文护正自欣喜于这次媒人做的顺利,李泰在离开其家门后,顿时便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小心翼翼的策马跟随在独孤信的身后,不敢贸然开口。
独孤信在京中也有一宅,距离宇文护家不算太远,一行人在街上走了半刻钟有余,便来到独孤信家宅所在的闾里,早有一众家将部曲于此恭候迎接。
直到独孤信摆手将他们遣散,见到这些人各自归处后,李泰才发现原来这一整片的居住区尽被独孤信的部曲下属们占据,将这宅邸团团拱卫起来。
这座宅邸虽然常年没有主人居住,但里里外外都被打理的井井有条,厅堂布置虽不极尽奢华,但也舒适宜居,奴仆们早将灯盏与取暖的地龙火道点燃,使这厅堂明亮温暖。
入堂之后,独孤信先示意李泰坐定下来,自己则直入内舍换了一身轻便舒适的燕居袍服,待到返回厅堂中来时,他见李泰正打量着堂中格局布置,便微笑说道:“这宅邸并非朝廷所赐,来年添进娘子妆奁,供你一对新人入京暂居。”
听到老丈人这么豪爽,李泰心中自是一喜,人家说的是给自家闺女的嫁妆,他总不好代替娘子拒绝,倒也没有得寸进尺的询问宅邸周围的家将部曲们和他们的房屋住处要不要一并添进嫁妆里。
反正他自己觉得这应该得是应有之义,否则老丈人这事就做的不够敞亮,他如今也算是一个不大不小的人物,区区一座京中大宅倒还不至于让他乐而忘形。
“今日宇文萨保相邀……”
略作沉吟后,他还是决定主动坦白并认错,但这里刚一开口,便被独孤信摆手打断。
“这件事倒也并不能全都怪你,良人佳缘难免群众争访,一味的走避拒绝,又会给人孤僻凉薄之感。”
听到老丈人这么体谅自己,李泰便感动的连连点头,倒也不敢得了便宜还卖乖,便又连忙表态说道:“我也偶或难免会有一些孟浪不知收敛的言行,以后一定更加注意,避免此类的误会再次发生。即便长辈体谅不作责备,但风尘仆仆的长途入京后不暇休息便来为我解围,也实在是让我惭愧。”
他心里其实还有点奇怪,这件事他都是到了宇文护家才察觉到并确定下来。独孤信跟宇文护自是没有交情好到家都来不及回便往造访,他又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独孤信自能听出李泰言中探问之意,对此倒也无作隐瞒,直接回答说道:“贺兰盛乐前访贺拔伯华,曾言宇文萨保有此心意。那蠢娘子痴情深重,偶知此事后仓皇无计,着家奴西去向我哭告。担心你难自开解这一场纠纷,便疾行一程提前入京。”
李泰听完这番曲折后竟有些受宠若惊,这种受人关注的感觉真是不差。
独孤信位高权重,父母家眷说丢就丢在东边,总不会为了区区儿女情长便随便改变自己行程与计划,之所以这么做,显然还是因为对自己的重视。
等到家奴送来醒酒的羹汤,翁婿俩便小口轻呷着继续对话。
独孤信仔细问起之前陕北那场战事的经过始末,当听到杨忠只因李泰一份书信相召便远奔千数里的抵达战场,不无自豪的说道:“这是他会做出来的事情,重诺尚义、不畏凶险。也难得你没有辜负他这份情义相许,能够抓住机会共荣于事!
我于世道中浮沉多年,虽然没为少辈积累下什么坚固深厚的雄业,但却绝不短于相扶共助的人情,你若能将这些情事接手下来,必也能受益匪浅!”
这话李泰当然相信,独孤信的人脉资源那真是一个能够让他垂涎三尺的大宝藏,只要将这些潜力尽数挖掘发挥出来,甚至能够缔造一个强盛一时的大帝国!
接下来的谈话氛围一直很融洽,除了自己在陕北的一些人事布置之外,李泰还将霸府近来一些人事变化与自己的理解讲给独孤信,独孤信也都给予一定的点评与补充。因之前事而生出的些许尴尬,也在这种翁婿相得的氛围中渐渐有所淡化。
只是在讲到李泰近来的官位变化时,独孤信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望着李泰正色说道:“你觉得大行台将你作此任用意图为何,对你又是好是坏?”
李泰听到这问题便是一愣,这是再明显不过的蹭功提拔的安排,他这段日子也过得很愉快,只待圜丘事宜正式结束,官爵必然又会有一个大幅度的提升。怎么瞧独孤信的意思是,这还是什么包藏祸心的糖衣炮弹?
独孤信见李泰有些茫然,便叹息一声道:“大行台城府至深、胸藏满谷荆棘,凡所举动都自有深意暗藏。哪怕智力高绝之类,稍有不慎都会遭其夺取心志,沦为其手中棋子……”
这样一番评价可谓是非常负面了,李泰虽知独孤信还未尽失同大行台掰掰腕子的想法,但如此露骨负面的评价,还是第一次从独孤信口中听到。
一时间他不由得变得紧张起来,沉思一番后摇头说道:“我于此的确是有些迟钝,想不通当中恶意何在……”
“官爵荣誉,人共羡慕,轻重多寡、诚需量用谨慎,一旦所授偏于事实,势必会有邪情暗谤滋生。以你如今的资望阅历,未必就是势位越高便越好,若是根基不够扎实,也难禁得住板荡摧残。本身就有一番为国尽忠效力的事业谋划,实在不需要恃宠幸进的贸然攫升!”
独孤信又正色说道:“更何况你新得罪赵元贵,难免会有一批共其亲善的乡徒对你敌视。大行台在这一节点将你拔升起来,实在是有些心意叵测,将你圈禁在他的恩幸之内,恐怕不会再像之前那般从容掌管实务。虚荣过甚而根脚渐虚,一旦再惹嫉恨滋扰,处境必定不妙啊!”
李泰听到这里,不由得暗抽一口凉气,倒是没有独孤信想得这样深远。
独孤信观其神情变化应是听在了心里,便也没有再继续深入渲染,而是拍拍他肩膀安慰道:“如今事情尚有可作挽回的余地,你今日便且留宿此间。待我明日拜见皇帝陛下与大行台后,归家再来细说补救。”
等到李泰忧心忡忡的起身前往休息后,独孤信的脸色又是一变,口中喃喃说道:“我家婿子自有我来为之营计前程,黑獭他作此殊恩拉拢,实在是不安好心……”
第0311章 资望等夷
邸中休息一夜,第二天黎明时分独孤信便早早起床梳洗一番,然后便在亲兵们拱从之下往皇城禁中而去。
自朝廷迁入长安以来,一直没有建立起周全有序且长期运行的朝会制度,除了望朔朝会与一些固定的节日群臣朝参之外,日常的朝会则时废时兴,并无定律。
今日虽无朝会举行,但皇城中也是非常热闹,一些留直皇城内诸司的官员已经开始起床办公活动。
因大行台宇文泰也已经入京准备参贺新年,故而皇城中留宿的人员较之往常还要多了数倍。再加上一些台省官员的家眷也获准居住在皇城中,烟火人气乍一望去同市井闾里倒也没有什么显著区别。
独孤信一行抵达皇城门外的时候,晨钟还未敲响,照理来说是禁止任何人出入。但守门的将官在见到来人乃是独孤信之后,自是不敢怠慢,连忙让人打开宫门旁侧应急的小门,先将独孤信并其亲兵们请入门楼中稍作歇息,然后便忙不迭派人向内通知。
人的名树的影,独孤信于此等候未久,便有光禄寺官和台府属官先后入此迎接,独孤信便在这几方官员的共同引领下往皇城内行去。
“如愿兄,冬寒风冷、霜气侵人,快快入此来歇息片刻,咱们再一同入宫拜见陛下。”
皇城内的丞相府门前,宇文泰早已经等候在此,见到独孤信走来,便也阔步迎上前去,亲切的拉起他的手腕便往府中引入。
那光禄寺官本还待说皇帝陛下也有对独孤信的接待安排,但还未及开口,便被台府卫兵们隔绝在外,只能望着大行台与独孤信并行入堂。
厅堂中方自坐定,宇文泰便连番吩咐侍员赶紧送上温热酪浆、手捧暖炉等等诸物,若非独孤信连连摆手拒绝,更是要将自己身上的披袍解下为独孤信披在身上御寒。
这样一番操作下来,哪怕是一个普通人也能让客人深深感受到自己的热情,更不要说宇文泰这个霸府权臣。独孤信也是一脸感激的模样,连番道谢之后这才在堂中坐定下来。
宇文泰又对独孤信进行了一番无微不至的问候,这才抬手屏退堂中侍者等闲杂人等,放低了声调向独孤信发问道:“凉州事情,真的已经无从挽回了?”
独孤信闻言后便点点头回答道:“仲和在州年久,治功乏善可陈而骄态日渐递增。前者邓彦窃据瓜州,便因凉州阻挠而不可顺畅用兵,欲与并成唇齿之势。其治下州人不堪其淫威暴虐而将其罪迹告发于我,我不敢擅查专断,唯进告大行台察之,此番传书召其同行归京,其人果然不应,且州内甲兵渐有聚结之势……”
宇文泰听到这里,眉头便皱了起来,心中也颇感羞恼,口中恨恨说道:“此徒桀骜不驯、贪得无厌,朝廷显爵荣禄待之兀自不肯知足,实在该死!”
他们对话中所说的乃是凉州刺史宇文仲和,其人最早曾为前凉州刺史李叔仁的属官,大统初年李叔仁暗通东魏而遭其下属建昌太守袭杀。
宇文泰以同姓之故而优待宇文仲和,将其提拔为凉州刺史以控制局面。原本他是打算将宇文仲和待作宇文贵等一般,将之引为宗亲臂助,但宇文仲和却自以凉州偏远、朝廷鞭长莫及,渐渐的滋生异心。
特别在之前瓜州刺史元荣去世、其女婿邓彦窃夺刺史之位后,宇文仲和更觉得朝廷无力控制河西,对朝廷声令更加的置若罔闻。
若非万不得已,宇文泰自是不想放弃宇文仲和。一则其人乃是他所提拔任用,如今若加制裁无疑会让他威望折损,二则霸府六军整编扩建仍是事务繁忙,他也实在没有合适的人选去接替宇文仲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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