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随着长安舆情将北齐人事弊病炒热起来,熊安生作为在野的宗师,讨伐赵彦深这种旧齐高官自然也就有了足够的理由和正当性。
所以在这舆情风波中,熊安生也不负众望的直接将矛头指向了赵彦深,痛斥其人嫉贤妒能,继而其门人弟子也都将赵彦深当作了一个声讨的对象。
世人对于有学问的人,特别是熊安生这种硕学鸿儒多多少少带有一定的滤镜,总习惯于将德行和学问挂钩。但熊安生这老先生,实在不能说节操有多高,或者说是南北朝这时代背景之下,其本身擅长的儒学经义政治变现困难,使其在行事上有种进退失据的笨拙感。
在南北朝时期,儒学属于是在野之学,无论南北统治者表面上多么尊儒崇道,但内心里都是不以为然。虽然不乏南北儒学宗室在朝为官,但细究之下,他们之所以任官,根源还在于他们本身的家世背景,而非所擅长的经义学术。
北朝范阳卢氏学术甚有可称,太原王氏王遵业也是一时儒宗,但他们的仕途主要还是因为他们出身五姓之家。诸如熊安生这种没有门资世祚传承的寒素之士,哪怕学养再如何深厚,在学界声名如何响亮,都不能直接兑换成政治资源,老于乡野乃是常态。
熊安生身上也是很有几个梗的,其中一个便是有人欺骗熊安生,言道乡里某村有古冢埋葬着晋朝河南将军熊光,距今已经有七十二世,本来有碑纪事,但被村人藏匿起来。然后熊安生信以为真,掘地寻找却不得,于是便连年诉讼。
冀州长史都被他搞得不胜其烦,做出判词说:“七十二世,乃是羲皇上人,河南将军,晋朝也无此官号。”认为熊安生这一番诉讼实在是没有常识和道理,但熊安生仍然不肯醒悟,还是带领着家人向着这古冢号哭不止。
在这件事情当中,熊安生表现的固然是迂腐固执、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愚蠢,别人说啥他就信啥,完全没有常识可言。
但事实上,这就是南北朝门第为重的一个真实写照,熊安生哪怕已经是北地儒宗、学名崇高,但仍然比不上从地里挖出一个不知死了多少世的当官祖宗对其人生帮助大。个人的努力,在以冢中枯骨为美的年代异常的苍白无力。
那些嘲笑熊安生的人,真的相信赵郡李氏祖宗能明确追溯到李牧、李左车,陇西李氏就是西汉李广确凿无疑的血亲后代?但就算是这样,这些骨头都烂成泥的古人又能传承给后人什么了不起的禀赋和才能?
熊安生这一场寻祖闹剧,无非是南北朝门第森严、阶级固化的时代背景下,寒素之士求进无门的一次挣扎罢了。与其说是熊安生对此深信不疑,其实更可能的是他希望能够借此事件为一契机,凭着自己多年积累的社会影响和名望,将其家世向前追溯一番,从而实现门第的抬升。
总而言之,这位老先生绝不是什么淡泊名利的世外高人,而是一个充满入世情怀、渴望仕途进步的名利之客。
这也并不是什么道德瑕疵,只是世上有才能也有抱负之人的正常心态罢了。甚至由于南北朝每个人所能获取到的机会和资源天然就不公平,当机会来临时,其人即便做出什么突破底线、伤害他人的举动,也不能说他的品德就比那些世族子弟更加低劣。
李泰以祖珽的《亡齐论》掀起一片舆论热潮,除了在博陵崔氏崔季舒的问题上有点歪了楼,其他方面大体都在控制之内。因为这本来就不是一场话语权公平开放的辩论,而是一群亡国之余竞相争夺政治资源的投机表态。
诸如熊安生这样的在野之士,无论是为了迎合朝廷的心意、批判那些亡国余孽,还是为了证明北齐的确贤路阻塞,无疑都会大力抨击赵彦深等人。
这样的抨击是有价值的,并不只在于用言杀人,更在于对北齐政治进行一个舆论上的清算。熊安生等人在进行了这一番政治表态之后,日后也就只能更加立足于大唐朝廷的立场,否则今日所言齐氏旧弊,来年都可以套在他们的身上。
李泰今日召见熊安生,除了表彰其人在此舆情风潮中的积极表现之外,还有一件事,那就是希望他能向绕开那些河北贡士来向朝廷举荐一些人才:“今关东诸境悉已平定,尤需从速立治,人地诚为施政之本。朝廷将欲派遣使节分往关东各地括户安民,因恐民情噪扰,百姓未解朝廷仁治之旨,需以深察关东乡势民情之才士为辅,未知熊卿可有良才荐于朝廷?”
关东战争暂时告一段落之后,接下来自然就要编户齐民、休养生息。虽然北齐故地那些原本留任的州郡官长也各有户数图籍等资料进献,但这些显然不足为凭,李泰需要更加全面详实的掌握关东各地户籍资料,括户均田乃是一切政令实施的基础。
时下河北各地府兵军府已经建立起来,可以维持河北各地一个基本的局面稳定,但是流民离散、豪强荫庇等问题却还需要专遣使者进行整理管制。就算李泰从关中派遣使者前往,也需要熟悉当地乡情乡势的人作为向导,才能深挖括户。
关东世族们乃是荫庇人口的主力军,自然不足信。而那些河北贡士们,都是当地所推举出来的,也难说有多少正直无私之人。
如今熊安生并其门生们用实际行动证明了对大唐政治之热诚,对北齐各种积弊大加抨击,可以用于配合诸路使者检括户籍。甚至于来年河北方面的长久治理,也都可以多多仰仗这些不遇于时、但却有经世务实之才的河北贤遗。
第1298章 鹤发宰执
熊安生听到至尊此言,顿时眼露精光,甚至张开嘴深吸几息,这才将激动的心情稍作按捺,然后才又深拜道:“臣深受隆恩,乍擢于朝,以身许国,报此知遇犹且未竟,皇朝典章所见未深,安敢于典选大事轻率置喙!”
“皇朝用典,惩恶扬善,褒功诫罪,民之所欲,政之所施,士之所趋,礼之所存,道之所在,国之所用,万事万物,以人为本。卿勿以老迈而自嫌,礼述三代,士荐当时,并是为皇朝效忠。白首三公,鹤发宰执,亦为皇朝礼士之道。”
熊安生这谨守分寸的态度,虽然让李泰比较满意,但他却希望此老能够更放开一些,不要心存太多的顾虑,让你上你就大胆上,人生能有几回搏?
他之所以如此礼遇熊安生,除了其人在之前的舆情风波中表现积极之外,也是看中了其人在野儒宗的身份。对熊安生的礼遇,也是李泰对于未来大唐用人制度的一次尝试。
相对于西魏北周的关陇合流,东魏北齐的政治格局要更丰富多彩一些,姑且不论勋贵与世族、勋贵与勋贵、世族与世族之间的纠纷冲突,还有一股政治势力比较成气候,那就是恩幸。
恩幸是皇权的伸张,是帝王的权威和欲望在正常的政治格局当中得不到释放与满足的情况下,以一种非常规的形态展现出来的政治现象。所以恩幸的一大特点就是,破坏即定的格局和践踏已有的规矩。
奸邪侫幸在什么时代都会存在,可是当其成为一个现象、甚至一股政治势力的时候,那就意味着在现有的政治格局之下,皇帝的意愿长期得不到伸张和满足,必须要通过其他方式来实现。
恩幸贯穿东魏北齐始末,但越到北齐后期,对政治的干涉力度越大,和士开、陆令萱之流,每一个都是响当当的角色。高湛、高纬父子固然过于逆天,但当时北齐的政治格局也着实太过妖异。
首先高湛为了避免两个兄长都不能顺利将皇位传给儿子的教训,生前就把皇位传给了儿子,自己去做太上皇。这直接就破坏了原本的政治规律,诸如高湛死时,他的同母弟高济便在任所盘算按次序也应该到我了,结果就被后主高纬所毒杀。
而这件事情,其实就等于剥夺了勋贵们投票投机的一次机会。勋贵们是真正掌兵的,你不跟他们讲规矩,那能有个好?
高纬为了维持住自己的威严,那就只能更加的倚仗恩幸,但其实恩幸的权力都来源于他,有什么权力能够制衡勋贵?无非撒泼式的破坏规矩,赌勋贵们不敢鱼死网破罢了。
但是很快就出现了一个绝佳的枪手,那就是高纬的弟弟琅琊王高俨,所谓北齐年纪最小的权臣,但其实这熊孩子从生到死都被安排的明明白白,权了一个寂寞。
高俨因为厌恶和士开、骆提婆等弄权,直接兴兵捕杀了和士开,甚至还率军直堵宫门之外,又因兵少而不敢杀入宫中。他的堂哥、高澄之子高延宗倒是一个实诚人,直接说孝昭帝当年八十人便可杀杨愔,现在有几千人马,那还算少?
事实证明还真的少,当斛律光带着后主高纬来到宫门前的时候,高俨身边的士兵顿时被吓得一哄而散。斛律光直接拉着高俨来到高纬面前,直言他还是个孩子,长大就好了。
这一番骚操作,直接就把皇帝和所谓的权臣的脸都抽肿了,明明白白告诉他们谁是孙子谁是爷。这要是发生在高洋、甚至高湛时期,斛律光一家当时要不喂漳水的鱼鳖,那都埋没了贺六浑的种!
无论斛律光当时是有着怎样的想法考量,但就在这一件事情当中,他的跋扈和软弱便都毕露无遗。
跋扈之处在于天子威严、国法典章统统不被他放在眼中,兴兵作乱、逼宫造反是熊孩子的恶作剧,打一顿就好了。软弱之处在于,局势都到了这一步,皇帝已经是砧板上鱼肉,还是不敢再进一步,幻想着一切仍能步入常态。乾明之变的精髓,他是一点也没学到!
北齐的政治到了这一步其实就已经玩死了,后主高纬通过常规方式已经很难完成对于这一场叛乱的清算惩诫,而这样的权力本来就应该属于皇帝,却因为斛律光等勋贵与其他政治势力的阻挠,使得皇帝这一最基本的诉求都难以伸张。
所以在接下来北周入侵、趁着勋贵大将们都忙于应敌作战之际,后主高纬便开始大力提拔恩幸势力,待到兵危解除之后,便也迅速展开了反杀与清算。之后便是恩幸势力的一家独大,无论晋阳勋贵还是河北世族都争相加入其中。
后三国的政治格局当中,无论任何政权其内部都少不了两个重要的组成因素,那就是军功勋贵与世族成员,包括如今的大唐朝廷。
通常而言,军功集团们负责开疆拓土、征讨不臣,而世族成员们则负责创制典章、宣达政令,而且这二者都有非常明显的身份特征,故而在政治上就非常容易形成一个个的利益群体。
虽然李泰在崛起的过程当中,就一直比较注意对麾下文武人员多样性的吸收,并不只集中在一个群体。所以一直到目前为止,朝中也并没有出现什么盘根错节的政治联盟,但却并不意味着没有这一隐患,而且还是天然便存在的,那就是以五姓为代表的世族群体。
能够让人强大的,在未来某一天一定会成为一种限制,而且对其越倚重,这限制也就会越牢固。一如北齐政权与晋阳勋贵,而李泰与五姓世族之间,也同样存在着这样的联系。
他的崛起固然主要还是依靠自身的拼搏,但出身与人脉在他事业发展的关键时期也发挥出了不可取代的作用,如果他父亲只是洛阳乡里老实巴交的田舍翁李老汉,那么基本上也就杜绝了后续一系列剧情发生的可能。
关东世族们对李泰而言,固然不像是晋阳勋贵之与北齐政权可以直接影响其兴衰存亡,但如果不能有效的加以遏制,未来不久之后,关东世族必然就会成为影响大唐朝廷多样性的一个根本因素。
由于李泰本身便出身于五姓世家,许多常规的打击世族成员的手段不好运用。后世玩梗所谓上岸第一剑、先斩意中人,发展到他这里那可得是先斩父老乡亲、五服亲属了,那要比尔朱荣还要更加的令人发指。
之前之所以将矛头直指赵郡李氏,固然是因为赵郡李氏本身有取死之道,加上二李之间也没有什么直接的亲属关系。可要是对其他大族一并如此,那就是突破人伦底线了。
李泰之所以费尽心机搞舆情批判,主要针对的还是河北世族,通过舆论给他们定下一个原罪,从而削减他们在人伦道义上的某些豁免权。
比如来年想要惩诫某位亲戚,便可以说当年河北舆论对你那么抨击,我是不信的,还要对你委以重用,结果你来这一死出,真是该死!换言之你们本来就是一群菜鸡,任用你们已经存了人情在里边,你们仍然做不好,那就别怪我秉公处理。
通过这种舆情的铺垫,让自己免于遭受凉薄、绝情之类的指摘,处于一个道义的高地上,这要比高欢父子唱双簧更加的具有操作空间。
李泰相对于北齐统治者还有一个优势,那就是他明确知晓版本答案,那就是想要在军功勋贵和世家贵族之外营造起第三股政治势力,并不需要大力扶植恩幸,建立起科举等一系列的选士制度要更有效,影响也更长远。
科举虽然肇始于隋、成型于唐,但是终隋唐之世都没有达到兴盛的状态,反而一度被世家大族借壳重生、成了其垄断政治资源的新方式。一直等到五代乱世,那些世家大族遭到结构性的毁灭打击,在废墟中重建的北宋政权才被再次发扬光大。
由此可见,科举作为一种制度固然有其先进性,但是在不同的时代中也会显现出不同的形态。
李泰本身出身五姓世族,所以他所创建的政权便更加迫切的需要一个完善的典选制度,并且要尽力杜绝这一制度在执行过程中被鸠占鹊巢。
故而他既需要在学术上拥有崇高成就的在野宗师站台,同样也需要一批出身寒庶的官员来监督执行科举制度的运行。否则那就是球证和裁判都是他们的人,拿什么跟他们斗?
熊安生乃是在野硕儒,本身又无门资世祚,但却在学术上拥有深厚的影响力,门徒便足有上千人之多,简直就像是为此量身定做的人选。
尤其是在科举制度产生和发展的初期阶段,熊安生这个儒宗的存在能够极大程度的避免科举制度的各个环节被世族进行有意的渗透和绑架,尤其其人还是一位言杀北齐奸臣的老斗士,所以李泰对其期许要远比他自己所想象的还要更大一些。
所谓的白首三公、鹤发宰执,那也都不是纯粹的画饼,如果此老能够抓住其历史机遇、做出恰如其分的配合,李泰当然不会吝啬酬与高位。老猪倌儿公孙弘都能封侯拜相,熊安生这北地儒宗又差在哪里?
熊安生听到这一番嘉勉之言后,一时间就连脸庞都露出激动的潮红,深拜于地,久久不语,哪怕是过了好一会儿,也只是在嘴里念叨着:“臣何幸之有……必为至尊肝脑涂地!”
第1299章 宿敌至亲
正当皇帝陛下还在大内皇宫中对着老斗士画大饼打鸡血的时候,京兆府牢狱中却是另一番景象。
高澄之子高延宗为父报仇,当街袭杀当年对他父亲见死不救的崔季舒,落网之后便一直囚禁在京兆府大牢之中。由于此事性质恶劣且敏感,京兆府也要考虑多方因素,因此还没有做出最终的判决。
高延宗被捕之后,其诸兄也是焦虑不安,各自奔走请托,费劲了心思和力气,才总算获准前往京兆府牢狱探望一番。
“阿五,你真太冲动了!如此大事,怎不与诸兄商量,竟然就私自做出决定,以至于事无转圜啊!”
兄弟几人在狱中见到身穿囚服、神情憔悴的高延宗后,各自便都忍不住泪水涌出了眼眶,高孝琬更是忍不住的顿足斥责道。
高澄虽然早亡,但其门下诸子却是手足情深,除了之前两国交战而战死河北的高长恭、还有王师攻陷晋阳时于晋阳南城为兵所害的幼子高绍信之外,其余四子全都迁入了长安。
此番兄弟们好不容易获准前来探望高延宗,就连来到关中后便一直卧病不起的高孝珩也一起到来,此时看到高延宗憔悴模样,高孝珩更是忍不住流泪道:“失势王孙,贱如豚犬。阿五你若肯与诸兄商量,便由我这病废之身来当此罪过不正好……”
高延宗看到几个兄长,也不由得泪水涟涟,在听到高孝珩此言后,他却又抹泪叹声道:“自知咱们阿耶为贼所害后,兄等在家竟日忧叹咒骂,如若当真已成定计,弟也难抢此事。但今已经做了,也无谓再为懊恼。
我反而担心你们犹豫不决、以致不能成事。无论谁人出头,总算是杀掉崔季舒这狗贼,父仇得报,我兄弟也不必沦为人间笑柄。如二兄言,失势王孙最是卑贱,我也不奢望此生还能创甚大事,能够做成这一桩,已经没什么遗憾,可以笑赴黄泉了!”
听到高延宗这么说,高孝琬等几人也都面露羞惭之色。的确他们兄弟在得知父亲遇刺的真相细节时,心情也都愤慨至极,整天都在家中对崔季舒等人破口大骂,并且屡屡放言要为父报仇,可是却迟迟没有落实到行动上来。
毕竟如今已经不是旧时,如今他们作为亡国之奴而待在长安,尚能保证安稳的生活已经实属不易,如果真要做出什么不法之事,可能就免不了要家破人亡、性命不保了。
所以他们也仅仅只是口舌泄愤,却没想到年龄最小的高延宗最是胆大果决,直接将他们的忿言变成了事实,当街袭杀崔季舒。所以这段时间来,他们心中除了一份担心忧虑之外,更有一份愧疚难堪之情。
“崔季舒奸佞狗贼,时流共唾!阿五你为父报仇,乃是人伦正义之举,于情实在不应极刑惩罚。我与兄等一定再尽力奔走,希望能够将你救出牢笼。哪怕为此捐舍一身官爵……”
高孝琬又望着高延宗认真说道,而高延宗闻言后却不以为然的摇头说道:“阿兄你这官爵已经是唐皇施恩加赐,凭此又能豁免什么罪过?兄等如果当真有计,我今入此囚笼受监已有半月,你们才能入此来见,可见也没有什么妙计可用。我不怨恨兄等不能救我,你们在外安心生活,将此一户血脉延传下去,分一宗子为我继嗣,我就已经很满意了。”
这小子倒是豁达认命,但一番话却说得他几个兄长更加羞惭难当,本就疾病缠身的高孝珩更是直接掩面大哭起来。
事实也确如高延宗所言,他们兄弟当真没有什么好计策来搭救他。毕竟高延宗当街杀人,性质恶劣且罪证确凿,眼下之所以还未定案宣判,主要还是因为崔季舒此人非议缠身。
如果他们想要争取一个法外开恩,无非是要从孝义之类的入手,争取能够获得当朝大人物的声援求情。可是他们兄弟的人脉关系,无非就是北齐那些故旧,但这些人如今也罕有身具高位且愿意相助一二者。
“阿五你也不必作此颓声,今日探过你后,我再往丈人府上拜访,求其为我引见武乡公。武乡公李去疾乃是当今至尊元从亲信,若能得其声援求情,必可从轻发落。”
尽管自己心里也没什么谱,但高孝瑜还是强打起精神来说道。
不久前武乡公李去疾娶了范阳卢氏卢正思之女,而他丈人卢正山正与卢正思是兄弟,彼此间也算是有了一些亲戚关系。此番他们兄弟得以来到京兆府牢狱探望高延宗,也是李去疾开口帮忙说了一下情。
一旁的高孝琬也说道:“不错,我家虽已失势,但毕竟也曾显达多年。日前博陵崔谦被贬离京,可见当今至尊也并非特亲此族,只要门路寻对,想来会有从轻发落的余地。
不只我们兄弟奋力营救,咱们十叔也并未闲处,今已往岐国公府求见,若能说动岐国公家发声援助,那事情就更加好办了!”
“岐国公?这是谁家?与我家又是何亲?”
高延宗虽然豁达认命,但如果能免于刑罚的话,他当然也是乐意的,听到兄长们又说一法,当即便心生好奇。
只是听到这问题后,高孝琬几兄弟脸上表情都有些不自然,待到高延宗又问一声,才又小声说道:“岐国公便是宇文黑獭封爵,今由其子宇文普继嗣,只不过、只不过这位岐国公的生母,乃是、同样也是咱们十叔的生母……”
“竟然还有此事?我家竟与宇文黑獭一家有亲?兄等莫非欺我?这实在、实在是太让人匪夷所思了!”
饶是此事与自身性命攸关,可当高延宗听到高孝琬等人的解释之后,一时间也是不免瞪大双眼,一脸的难以置信。
他们十叔高湝如今受封临漳县公,乃是他们祖父高欢嗣子,但是竟然与宇文黑獭的嗣子乃是同母兄弟?这实在是让人难以接受,他们两族斗生斗死这么多年,到最后竟然成了一家人?
第1300章 人伦难续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固然很奇妙,往往会在不知不觉间产生什么奇妙的联系,可是在实际的人际相处之中,却很少会有违背情理的情况发生。所谓因缘而生的双向奔赴,内核也不过只是贪财好色罢了。
岐国公宇文普与临漳公高湝虽然同为一母所出,但想要化解两家多年以来的宿仇,却并非那么简单。哪怕他们多年互相攻伐为敌的理由已经并不存在了,但过往的人事记忆仍是横亘在两家族人们之间的鸿沟障碍。
所以高湝这一次前往岐国公府拜访的寻亲之旅也毫无温馨可言,甚至还有些凄苦尴尬。
高湝内心还是比较纠结的,他作为高欢之子,本身对于北齐的灭亡还是有些难以接受,之前在邺城已经失守的情况下,他仍然固守冀州,直至力屈城破而被执。
但在大势流转和环境的改变下,他也渐渐认清和接受了事实,尤其是在来到长安之后,朝廷对他们这些亡国余孽仍然不失礼待,也让高湝愿意在大唐治下安分守己的生活下去。
不过对于自己的生母小尔朱氏,高湝心内还是比较陌生和排斥,但是出于人伦孝义的道德感,既然母子已经共居一城,总不好一直装作不知。
随着在长安生活稳定下来,高湝便派人往岐国公府送礼,而他母亲小尔朱氏也安排了回礼,只是母子两个都没有提出彼此相见的要求,大概各自对于这场阔别多年的重逢都有一些尴尬抵触。
如果不是因为侄子高延宗此事,高湝其实也不想来拜访这个母亲,但如今这已经是他们为数不多还能指望的方法了,无论心内有什么样的情绪,也只能暂且按捺住试上一试。
高湝连日来都在往岐国公府投递名帖,但之前几次都没有回信,一直到了今天才得到回信允许前往拜访,而且还严格限制了要在卯时之内,过时不候。
这多多少少让高湝有些羞愤,但为了侄子的性命,他还是着令家人准备厚礼,硬着头皮前往岐国公府拜访,为了能够准时到达,坊门一开便立即前往。
当高湝来到岐国公府所在的永兴坊,见到一队队高官仪仗行出坊曲、往皇城而去,他才依稀有些明白对方让他卯时之内来访,就是为的趁那些高官显贵上朝的间隙,避开一干闲杂耳目。
意识到对方的用心后,高湝对于今次来访期望骤降,但来都已经来了,还是来到岐国公府门前,着令家奴将名帖和礼物一并送入。
此间早有家奴等待着他们,待见高湝一行到来,旋即便将之引入宅中并送往侧院的厅堂里。
高湝入堂之后,便见到一名姿态雍容、甚具风韵的中年贵妇端坐堂内,不过高湝很小便与母亲分别,脑海中也乏甚印象,待到此间仆人介绍这一位便是府中太夫人,高湝才连忙躬身见礼,只是讲到称呼的时候,他不免又有些卡壳,犹豫片刻,才轻声道:“阿摩敦……”
小尔朱氏在高湝入堂后也在凝目打量着这个分离多年的儿子,听到高湝这一称呼之后,思绪才骤被拉回现实,她旋即便叹息一声道:“我与临漳公前虽有缘,可惜缘浅不深。你虽出此肠内,脱胎之后教养成人,俱已与我无关,我也羞于领此慈恩,今来造访,常人之礼即可。”
“是、是!小人渤海高氏孽息,家父讳欢,养身恩慈游氏,见过岐国太夫人!”
无论之前有着怎样的纠结,可是当真正母子相见时,高湝听到这夫人甚至都不愿让自己称其为母亲,一时间心情也是倍感凄凉愤慨,直将父亲与养母姓名都一并道出,也是作态欲与这生母划清界限。
若是寻常妇人见此一幕,怕是已经要伤感的泪如滂沱,但小尔朱氏终究不是什么寻常妇流,她人生际遇之离奇和丰富,当世只怕罕有人及。
此时听到儿子如此愤慨决绝之言,小尔朱氏眼中也闪过一丝伤感,但很快便恢复如常,旋即便叹息道:“临漳公早已经不是无知少年,更兼新遭国破家亡的丧乱之苦,实在不应再作此意气激荡的姿态。
世道之内的凶险,你也已经有所经历,往年也曾身具高位、手握大权,意气风发的壮行人间,但仍然难免今时的下场。
我一介妇流,遇强则附、随遇而安,今之所以安居庭内,所仰也只是先夫遗留的一份余泽,更有什么资格去过问照拂更多的人事?”
她语调平静、言辞坦诚,一时间反倒让刚才还愤慨这个母亲太过凉薄绝情的高湝心生愧疚,转又觉得刚才的话说的有些过分。
他低头抹去眼角的泪水,又垂首道:“小人失态无状,冒犯了阿、太夫人,还请太夫人见谅。小人晓事之后,未尝没有衔食反哺之念,只是悲于长别,不知何往……待入长安,知亲所在后,既喜且忧,既欣慰太夫人得所安生,又自怜难能恪尽孝义。”
虽然心怀远较一般女子冷静自持,但小尔朱氏听到儿子此言后,心中多多少少也是有些涟漪泛起,她脸上露出几分温和的笑容,对高湝说道:“临漳公今来造访,我亦颇感欣慰。清早便来,想也没有用餐。日前大内赐食,有几味是你邺中时鲜,今着奴仆奉来,希望能稍慰你思乡之情。”
说话间,小尔朱氏便对仆人吩咐几句,不多久家奴便奉上一个食盒来,将内中餐食摆在了高湝面前的小案上。
高湝嗅到那熟悉的食物香气,霎时间眼眶一红,当拿起筷子准备夹取食物的时候,又抬头望向上方的小尔朱氏,恭声说道:“阿……太夫人若恋此邺中旧味,小人来日着员……”
不待高湝说完,小尔朱氏便摆手道:“邺中滋味也并不是多么让人追忆难舍的珍馐佳肴,我入关中十数年久,早已经习惯了此乡水土风物,倒是不劳临漳公再作此琐碎闲事。”
高湝听到这话后又是默然许久,面前案上的邺中美食也变得索然无味,过了一会儿之后他便离席而起,作拜于小尔朱氏席前,口中涩声说道:“太夫人阅历深刻、人事练达,小人短见薄识,实在难及。落魄之士,虽感赐给骨肉之恩,力之所短,难有尺寸之献。
如此人间丑类,本不应再有贪求,只因族子灾祸缠身,实难自赎,唯乞太夫人怜此厌物故由身出,能为仗义发声,无论事成与否,小人俱铭感五内,此生不敢再入眼前滋扰,来生必结草衔环以报此恩典!”
小尔朱氏在听完高湝这一番话后,眉头已是深深皱起。正如她自己所言,对于过往在关东的人事前缘,她都已经淡忘于脑后,不愿再有什么牵扯。
哪怕对于高湝这个十月怀胎所生下的儿子,她内心里其实也没有太多的牵挂,毕竟母子之间几乎没有什么相处的时光。对于高欢自然也谈不上有什么感情,否则当年也不至于乱于内宅。
如今面对儿子的恳求,她在思忖片刻后才又开口说道:“临漳公也不必口口声声说什么报还恩义,你侄子当街行凶,该受什么处罚都是情理当然。我安养宅内、深居简出,只因曾经胎孕的旧事便被你入户滋扰。情义是轻是重,你是有自身一份见解的。今世我犹且自知缘浅,更不敢奢望来生。
我屡屡相劝,你仍将来意诉出,可见是真的没有什么别计。但我也并不是在朝的强权人物,唯近日若有受召入宫拜见皇后等贵人之际,能帮你稍微进言。你也不必说什么报还之辞,但能给我留下一份相见之前的清静,我便对你心怀感激了。案上食物,你归家细品罢,我实在没有心情再与你相对。所进礼货也一并领还,且补家用,不必再耗使在闲人闲事上面。”
说完这话后,小尔朱氏便直接推案而起,径直出堂返回后宅。而高湝站在这侧堂下望着母亲离去的背影怔怔出神,待到岐国公府仆人将案上食物装进食盒又奉入他的眼前,他这才回转过来,又俯身向着母亲离去的方向连作数拜,然后才站起身来,怅然若失的在仆人引领下往府外行去。
此时岐国公府门前,正有一队鲜衣怒马纨绔子弟策马行过,当见到高湝提着食盒从国公府内行出时,队伍中当即便有一少年冷哼道:“这府中人气当真兴旺,清晨时分便有人入户访问。此徒一脸苦相,你等只是谁人?”
这少年乃是宇文泰的儿子宇文直,与岐国公宇文普虽是兄弟,但因不忿父爵被少弟所袭之故,同岐国公家关系向来不甚和睦。此时见到岐国公府大清早便有访客出入,便忍不住冷嘲热讽起来。
高湝在长安城自然不是什么知名人物,但是由于其身世特殊,倒也还有人认识他,纨绔当中便有一人细辨下诧异呼道:“这、这是东贼贺六浑的儿子,怎敢到岐国公府来!”
宇文直闻言后当即便瞪眼道:“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这贼子是欺我门户无人,竟敢登门来扰?追上去,让他知长安是何世道!”
第1301章 宫前呼冤
高孝琬几兄弟在前往京兆府牢狱中探望过高延宗后,越发迫切的想要将自家兄弟从囹圄中解救出来,归家途中便分头行事,高孝瑜与高孝琬各自拜访能够帮得上忙的京中权贵,而高孝珩则前往他们十叔高湝府上去打探收获如何。
傍晚时分,兄弟几人又返回家中碰头。高孝瑜率先开口讲到他去丈人卢正山府上一打听,才知晓武乡公李去疾日前进授户部侍郎,并作为关东括户大使、率领十二道括户使离开长安,往潼关以东去了,估计最早也要到今年年底才会归朝复命。
听到这个消息后,兄弟几人神色都不怎么好看,须知李去疾等此番东去括户,所检括的民户可都是他们北齐故地子民,这自然让他们这些亡国王孙倍感失落。而且因为李去疾奉命出使的缘故,也让他们求助无门。
至于高孝琬这里,同样没有什么收获,走访几家京中权贵,要么根本就没有获得什么许多,要么干脆连门都没能进去。
如此看来,似乎只有高湝这里成了他们最后的指望,但结果高孝珩却说道:“我在十叔邸中等待许久,一直都不见返回,恐怕兄弟们担心,便先归家报信。”
“这应该也是一个好消息,十叔他母子重逢于此,自然有许多别情要叙,留餐留宿也是正常。待他归后,一定会第一时间来报好消息!”
高孝琬在略作思忖后,便又开口说道,其他两兄弟闻言后也连连点头,他们这段时间也实在受够了失望,迫切希望能有什么好的事情发生。
但他们终究还是要失望了,傍晚天色渐黑的时候,就在坊门关闭前夕,有高湝家中奴仆匆匆赶来,但所告却并不是什么好消息,而是通知了高湝被一群京中纨绔子弟拦截掳走:“郎主午前刚刚离开岐国公邸,正待归家,坊间忽然有一群纨绔侠少冲出,弓刀挟持郎主并奴等往别坊去。奴趁他们不备逃出,又不敢归告主母,便来府上告知几位郎君……”
“阿叔竟被人掳走?那永兴坊乃是京中贵坊,多有权势人家居住,怎么会有凶人敢游荡坊间?”
高孝琬等人听完后顿时也是脸色大变,旋即便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高孝瑜更是皱眉道:“莫非博陵崔氏蓄意报复?若是如此,他们怎么拦截我兄弟几人、反去挟持阿叔?”
“无论如何,还是先行报官!因有阿五前事,京兆府近来也是城防甚严,发生了这种事情,不可能全无迹象可察!”
高孝琬当即便决定道,只是这会儿天色已晚,坊门关闭已经开始了宵禁,若要外出需得坊正开具证明。
那坊正在知道这一特殊情况后,倒也愿意开具手令,可是当高孝琬为了安全打算多带几名家奴同行的时候,却只被获准一人随行,尽管心中有些无奈,但为了尽快报官救人,高孝琬也只能冒险前往京兆府去。
“失势王孙,当真猪狗不如!旧在故国,我等百无禁忌,今在长安,家人遇险尚且不能离坊告官,世道险恶艰难……”
高孝珩本就疾病缠身,常有负面情绪,如今家中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让他心情变得更加恶劣,口中连连悲叹道。
这世上本就没有什么人生来注定高人一等,他们能出生在帝王家已经算是幸运了,起码要比他们祖父连一匹马都买不起的贫寒身世好了千百倍,而今时过境迁,还能保住一条命就不错了,自然不会再有人纵容呵护着他们。若仍对前事念念不忘、不肯认清现实,那无疑是自己为难自己。
因为高延宗之前在长安当街杀人一事,京兆府近日来也一直绷紧神经,当受理高孝琬的报案之后,一众官吏们心中也是叫苦不迭,当即便按照已知的线索全城彻查起来。
虽然说京畿官员在预防罪案的时候似乎有些不给力,但事后追查的效率倒是很高,随着诸坊之间线索盘查,等到黎明时分便确定了被劫持而走的高湝的下落,据目击者证明,其人眼下正被拘押在靠近城东春明门的隆庆坊内一处民宅中。
“既知所在,还不快速速前往营救?”
高孝琬此夜便留在京兆府前衙堂等待消息,当得知已经打听到高湝的下落后,便连忙疾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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