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帝业》作者:衣冠正伦.tx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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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对现在的李泰来说,两边都是一丘之貉,投靠哪边都是因为老子现在干不动你们。等我抓住机会牛逼了,能有你们的好?

  说句吹牛逼的话,老子大志待张、胸怀饥渴,天命若给、唯噬而已,何须细辨东西腥膻孰重!

  当然这想法现在也只是吹牛逼,缓解生死仰人鼻息的紧张,从心理上武装自己。他现在死活还不确定呢,更不要说吞西灭东,这事要这么好干,南梁萧衍能愁的天天往佛门卖身?

  那将主沉默片刻后便移步别处,同人耳语一番后才又返回来,继而便说道:“给他松绑。”

  李泰终于摆脱那让人羞耻的姿势,先是挺直弓起的腰背活动一下手脚,旋即便听到啧啧一叹:“好英挺的儿郎,倒像我北镇军门后生,不似华族膏梁。”

  李泰这身体十五岁的年纪,却已经有将近一米八的个头,且因饮食充足、常年弓马锻炼,体格高大匀称,又不是膀大腰圆,这夸奖倒也受得起。

  可当他抬头望向对方时,却发现这将主比自己还要高了一头,体格浑圆粗大、直能装起两个他来,可见老凡语了。

  体格魁梧之外,若干惠样貌不算苍老,或因常年戎马征战而无从细辨,但瞧着至多也不超过四十岁。

  李泰还待谦虚两句,若干惠却陡地脸色一沉,沉声道:“你与谁是同仇同志的亲友!赵骠骑乃是立朝的大臣、军府的宿老,岂容你无知小儿中伤嫉恨!”

  刚才喊话的时候,李泰心里不无忐忑,多少是有些赌的成分,可现在听到若干惠的话便知这事稳了。他斥责语气极重,唯在“赵骠骑”三字上明显的飘忽起来,仿佛这三个字在唇齿之间多留片刻都烫嘴。

  后世讲起西魏北周,自然就会想起八柱国、十二大将军为代表的府兵武装集团,以及立足于此、几造帝业的关陇集团,特别是最牛老丈人独孤信,或许就下意识以为关陇一家亲,都是亲密无间的战友和朋党。

  但其实不然,特别是在当下而言,眼前这位猛将若干惠估计连弄死赵贵的心都有。赵贵未来名列八柱国,若干惠却死在了府兵上层军事结构创设的前夕。

  邙山之战中,关陇老大宇文泰自领中军,若干惠领右军,赵贵领左军。

  最初战场上东魏猛将彭乐一顿突突,杀得西魏大败,宇文泰都险些被彭乐干掉,被追杀时喊话道:“痴汉子!今无我,明岂有你?”彭乐倒也从善如流,丢下宇文泰收拾战利品就回去了。

  之后西魏整军再战,恰逢东魏一军士因犯军法而跳反,告知东魏军机,于是宇文泰的中军与若干惠的右军便向东魏军阵杀去,并以大将贺拔胜率三千精兵直突高欢中军所在。

  这一次换成高欢被追杀,几次差点被贺拔胜马槊挑中,幸亏东魏段韶等赶来搭救,射死了贺拔胜的坐骑,高欢才得以逃脱。

  是役西魏中军、右军都作战勇猛,几近成功,然而猪队友上线了,赵贵率领的左军却被东魏杀得大溃败。

  这剧本赵贵挺熟,应对也挺熟,直接引军跑了,宇文泰中军左翼突然被闪了出来,于是便也溃败。

  若干惠率领的右军冲杀最猛,于是便被彻底的撂在战场上,气得若干惠破口大骂:“长安死,此中死,异乎?”便竖起旗帜收拢败军,东魏军众因恐伏兵不敢进击,才让若干惠得以率众退走,回去见到宇文泰,伤心的抱头痛哭。

  李泰现在见到的若干惠,便是脱离战场不久,可想而知眼前的若干惠对赵贵是一种怎样的感情。

  这位武川老大哥委实不靠谱,把大家丢在战场上自己先跑了,致使此战功败垂成,又连累若干惠险些全军覆灭。在公在私,若干惠如果还能对赵贵有好感,那他的涵养简直就是圣人!

  “大而无当、老而不死,皆是人间厌物!”

  李泰向着若干惠从容施礼,然后一脸慷慨的说道:“丈夫怀志卫道,道之所在,身之所趋,此所以弃东而奔西,东州严刑威众、亦不能阻此向道之志!赵骠骑虽是国朝宝臣,与道相比,尘埃而已!其志沮失军,迁怒降人,是阻人近道,其恶大焉!伯山不才,七尺之躯可以横陈,鲠骨直言不可不吐!”

  若干惠听完李泰这番陈词,先是沉默不语,那浓密毛发掩盖之下的脸庞也瞧不出细微的神情变化。

  片刻后,他突然作勃然大怒状,反手抽出佩刀直以刀背狠狠抽打在那名将李泰押送至此的军官身上,并怒骂道:“如此雄言壮志,岂能是东贼间谍!狗眼不识真才,累我轻慢贤士,该死、该死!”

  那军官见若干惠如此恼怒,一时间也吓得神色大变,忙不迭叩拜在地连连乞饶。

  “失礼贤才,能活你者已不是我!”

  若干惠抬腿踹翻军官,然后反手将佩刀刀柄递给李泰,说道:“雄言醒耳,让人振奋。这小卒生死,且付李郎。”

  李泰自然不会接刀,小退一步复作揖道:“壮义之军,天意活之、得退于此,我又怎忍加害?所部群卒,亦趁此意,只因误会尚未清白,恳请将军明辨。”

  “还不快谢李郎活你!他的部属,也都放出。”

  若干惠这才收回佩刀,又吩咐一句,他再望向李泰,指着军官匆匆离去的背影说道:“你若接刀,我也不阻,只是心里会存几分愤懑。老卒随我年久,自武川辗转至今,名位年年有增,故人却渐行渐少,每同旧徒议论,大都因此伤心!”

  回不去的是年少啊……

  李泰心里稍作感慨,旋即便是一愣,就算若干惠因他一番辩言而对他有些欣赏,但他现在仍是阶下囚的处境,大不必向他作这样一番感慨。

  他若有所思的打量若干惠几眼,见这猛将微陷的眼窝里竟流露几分怅惘,又思忖片刻,心里才渐渐有所明悟。

  乱世之中,唯强悍可活,无论是出身怀朔镇的东魏众将,还是出身武川镇的西魏众将,都在践行着这个道理。

  可当生存这一基本要求被满足后,随之而来的各种利害纠葛就变得复杂无比,起码不是武力能够解决了。

  “李郎同我入堂,你部属我会着员分营妥善安置,不用担心。”

  李泰还在揣摩若干惠言中意味,若干惠上前拍拍他肩膀,示意说道。

  衙堂内空间不小,布置却简单,几方坐席陈设,一副硕大的甲胄摆在木架上,尚有刀痕血渍残留,应该是若干惠在邙山浴血奋战时的配甲。

  这猛将体型太过魁梧,所用的甲防都这么醒目,看上去就觉得费工费料。

  双方坐定,看到若干惠案上还有残留未尽的饭食,李泰肚子又咕咕叫了起来。

  若干惠听到后哈哈一笑,摆手吩咐亲兵进奉饭食,不多久亲兵便端来两个陶罐,一个里面装着谷饭,一个里面装着酪浆。

  李泰正饥渴难耐,便也顾不上忸怩,施礼谢过后便大吃起来,很快两个陶罐便都见底,李泰却仍没吃饱,但也没有再要添饭,一是不好意思,二是味道实在不怎样。

  若干惠一手支几,指甲刮着颌下浓密的胡须,笑眯眯看着李泰进食,见他将碗箸放下,便又笑道:“李郎声言做派,实在不像是华族膏梁。”

第0004章 乡义败类

  相见短时,若干惠已经两次作此感慨,当下这个时代中其实不算夸奖,大概是心里对李泰自述的家世身份仍有几分怀疑,但李泰只当他是在表达对自己的认同感。

  “仓廪实而知礼节,庶人名族,概莫能外。穷困于途,惧难忘礼,让将军见笑了。”

  肚子不再饿的发慌,李泰思路也变得更敏达,并不标榜什么名门做派。

  “谈不上见笑,我本也不是礼门中人。李郎雄辞我已有闻,壮笔能否有幸具见?”

  若干惠虽然出身北镇军豪,但也履历丰富,如今已是西朝位高权重的大将,自也见过形形色色人等,在李泰面前便将豪强本色略作收敛,言辞也变得客气一些。

  “请给纸墨。”

  听若干惠讲到正事,李泰也连忙说道,但心里还是有些发虚。

  他前世是个UP主,古风类的文案做起来倒是有经验,偶尔也会挥毫泼墨充作素材,有点笔墨基础,可是能不能配得上他名族子弟的身份,则就难免自疑。

  眼下若干惠对他的身份和本领明显还是有些怀疑,等到军卒将笔墨纸张送上来的时候,他先提笔沾墨略勾笔画,然后便索性搁笔。

  “战阵不济,伤损筋骨,恐拙力有污直言,请着员口说笔录。”

  李泰决定暂时藏拙,而若干惠在听到这话后,倒也没有什么过激反应,只让人传来一名书吏。

  他见少年刚才用餐时,肩臂用力的确有些迟滞,且大行台办公也常有笔吏抄录以保证办公效率。虽然对少年身份更增几分怀疑,眼下也不必流露出来,其在自己军中,总也逃跑不了。

  “李郎方才雄辞可观,可以录在纸上。”

  若干惠虽然没有什么文学鉴赏能力,但分辨好话坏话的能力是有,大而无当、老而不死,简直说出了他对赵贵这个武川废物老大哥的感观心声。

  “多谢将军助我扬声于大行台,申诉降人悲苦!”

  李泰连忙起身道谢,关陇这个小圈子很窄,他也不奢望自己一个降人骤附便能挤进核心,想在关中安身立命,高仲密和自家老爹才是靠谱的依靠。

  高仲密已被赵贵抓捕,想来他老子李晓应该也同在彼处。若能借若干惠的渠道进言宇文泰,说动他下令让赵贵放出两人,那是最好。

  若干惠点点头,抬手示意李泰坐定,自己则又皱眉沉思起来。

  现在若干惠的心情,的确是恨不得生啖赵贵,可这份恨意如果要落实到言辞行动上来,他也有着许多顾忌。

  西朝人事复杂程度,更甚于东朝。就算在他们武川乡党这个小圈子里,人事纠葛也是极深。过往这些人情上的矛盾,还可因为战场上的胜利而有所掩盖,可现在大军败于邙山,便有些掩盖不住。

  关中一众武川乡党中,资望最深的无疑是大行台宇文泰与太师贺拔胜,接下来便是赵贵、独孤信等,若干惠功勋虽著,却因年齿、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小辈。

  当年跟随贺拔岳入关时,若干惠才只二十出头,到如今也才三十五岁而已。

  大行台对武川乡党的态度是“失乡之众、义气统之”,特别是对诸掌军大将更是优厚有加,鲜有国法刑令制裁。

  就连大行台都尚且如此,若干惠作为一个小字辈,若向赵贵发难攻讦,自然也就难免大失乡亲义气。特别是在大战新败、群情不安的当下,一个不慎,就极有可能会演变成一场政治动荡。

  事实上,就在之前退在恒农的时候,大行台已经召若干惠对话,希望他能相忍为国,不要对赵贵战场上的行为深作计较。

  而作为乡党人望代表的独孤信,也来特意交待若干惠不要在这关键且敏感的时节吵闹、暴露他们之间乡情不洽,从而给其他人见到机会,制造扩大裂痕。

  但众人越是如此,若干惠就越是意气难平,邙山此战,他虽功败垂成,但也俯仰无愧。怎么退下来后,反倒赵贵这个弃军而走的老废物需要被呵护、被保全,而他却成了一个破坏和谐的不稳定因素?

  这口气,若干惠是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但又不知道该要如何发泄。

  所以当听到李泰对赵贵的一通控诉时,若干惠只觉得言辞皆中自己肺腑,更生出一种知己难觅的爽快感。

  “我所恼恨,不在于自己功败于垂成。王难西巡,已经过去了将近十年,伪朝伪官存立河北,至今都不能扫荡清除,在朝自命勇猛者,难道不该为此羞愧?终于等到高贼肱骨坐反,献出虎牢,可以进叩河北,使我君臣大统可期……”

  虽然心内恨极,若干惠却也不敢将矛头直指赵贵,更不想在李泰这个底细未知的人面前暴露他们乡亲重臣之间的龃龉仇恨,所以在沉吟一番后,还是拿匡正国难说事。

  但是他絮絮叨叨讲了一通,李泰却只是不言,若干惠便有些不爽,语调一沉道:“还是不可成文?”

  李泰闻言后嘴角一撇,你老哥自己拎不清,反倒来怪我?西魏皇帝在你们关中是怎样一个存在,你不明白吗,让我拿皇统大义去抨击赵贵作战不利,你坑我呢?

  “妖紫之夺朱,已数年矣……”

  面对若干惠的逼视,李泰也只能硬着头皮说了一句,对西魏皇室的法统地位,若干惠这个武川老伙计可以讲,但他一个新附的降人不能直接讲,便只能代指淡化。

  说完这一句,他又连忙讲下去:“恩亲罹祸,则更倍甚!子失所哺,母失所养,泣血维生,每思愈痛!虎牢之归、邙山此战,胜则海清河晏、骨肉合抱,此诚天授良时,信哉斯言!”

  若干惠初听不甚明了,但在低头沉吟片刻后,脸色便蓦地一变,直从席中拍案而起,并拍掌赞叹道:“善、善!这真是大善至善的良言,此獠罪大、此獠真是罪大!”

  见若干惠作此反应,李泰便也笑起来,明白自己是言中要害。

  西魏、东魏都是霸府政权,无论哪一方过分强调皇权正义其实都是尴尬,会让真正掌权执政者坐立不安。若不强调皇权正统,又该强调什么?

  这个问题,早有答案,魏晋之际同样皇权暗弱,所以大家不讲忠义、而讲人情,孝顺父母、兄友弟恭。那些魏晋名士们也都个顶个的孝顺,卷到丧心病狂。

  这个道理,放在南北朝同样可行。北魏末年皇位屡屡更迭,大凡拓拔元氏宗属子弟,无论血脉远近,谁都能上去坐一坐,史书上一溜的元X元XX,乱得人头皮发麻,皇权之暗弱更甚魏晋百倍。

  若斥责赵贵军败连累元魏大统难振,实在难以引起共情,更会让人避嫌不论。可若是从人情着眼,那就有力的多。

  西魏之所创成,势力较之东魏本就弱小得多。也正因此,从掌权的宇文氏到下边一干武川勋贵们,多有亲人流落在东魏境内,至死不得相见。

  更具体的情况,李泰倒是不清楚,但起码作为西魏上柱国之一的独孤信还有后来北周权臣宇文护,他们的至亲都流落东魏,有的甚至直到北齐灭亡才得以团聚。

  本来高仲密以北豫州投靠,西魏邙山若胜,他们至亲便可相聚,可是因为赵贵的无能退兵,他们的亲人还要流落异国、不能团聚,这仇大不大?

  至于说邙山之战西魏打胜后究竟能不能顺势灭了东魏,毕竟没发生,李泰哪里知道,你跟西魏那些骨肉分离、望眼欲穿的大臣争论去!

  他只负责拱火,绝不负责论证。

  “李郎不是凡人、不是凡人啊!我部下群众笔功若有你三分锋利,我也不会、不会……咳,如此心痛悲声,谁又不会情动?”

  若干惠恨极赵贵,却又顾忌诸多而不敢发作,但李泰所提供的角度刁钻又狠辣,你独孤信不是要乡义保全吗?就是因为赵贵的军败,连累你父母妻儿仍然流落东州,你还能心平气和!

  “入关以来,赵贵恃年齿、恃乡望,自矜傲慢,小觑旁人。所统左军,屡屡败绩……”

  若干惠对赵贵的积怨由来已久,此前也只是年龄声望有差而一直隐忍,现在既因邙山之战被引爆,又被李泰一番话更作激发,情绪激动之下,便也不再顾忌,直在李泰面前吐露心扉。

  “此徒是所谓乡义之败类、贼军之向导!”

  李泰既要解救高仲密和此身的父亲李晓,就势必要与赵贵冲突,得罪在所难免,不妨得罪到底,言辞也变得刻薄起来。

  “写上、写上,一字不要更改!”

  若干惠几步冲到书案旁,震得衙堂里都嗡嗡响,一边叮嘱书吏,一边鼓励李泰:“继续、继续!”

  李泰却不受若干惠的鼓动,得罪赵贵是在所难免,但并不意味他要得罪宇文泰,毕竟还要在关中立身生活。

  西魏此战败的实在太惨,从宇文泰角度而言,眼下最重要的是维稳与快速恢复实力,却不是追究战败的责任。更何况此战由他亲自指挥督战,穷究战败的责任就是在打他的脸。

  对赵贵的指控需要点到即止,接下来还是要用有限的篇幅把话兜回来:我可不是逞口舌之利,挑拨你的元从大将们内斗,而是要切切实实给你风雨飘摇的西魏政权指点一条明路!

第0005章 宇文黑獭

  “海陆并沉,道若余烬,虽不肇于此时,亦今日域内、凡所智勇之士、不忍直视之浩劫!”

  宽阔的厅堂中,一名身材魁梧、高鼻深目的中年人于木榻上侧卧,正是西朝大行台宇文泰。

  宇文泰神情原本有些阴郁,当听到书吏诵至此处的时候,脸色才又变得和缓一些,开口说道:“文虽不名,讲理还算通畅。惠保如果进言止于攻讦,那是我看错他了。”

  “阿叔这么说,请恕我不能认同!此书前言,哪一字不是事实?赵贵他才不配位,连累大军功败垂成,作孽又岂止葬送横尸邙山那几万将士?”

  堂下一名三十左右的年轻人正自跪坐,听到这话后便忍不住开口道,眼眶也迅速变得通红:“可怜我阿摩敦至今流落贼境,生死荣辱俱不能知。本以为兵进虎牢后,或有一二可能接回供养享福,却仍被这个乡义败类败坏良机!”

  年轻人名叫宇文护,是宇文泰兄长宇文颢之子,原本作为左军赵贵的部将参战,左军撤退后留守潼关收拢败卒,今又作为若干惠信使返回华州报信。

  宇文氏也有多名亲眷流落东朝,其中就包括宇文护的母亲。

  因此宇文护听到若干惠这奏书前半部分对赵贵的控诉时,情绪也是大受感染,对赵贵的厌恶加深:“此战中军、右军将士用命,左军却因主将畏缩、群徒失勇,我身在阵中,有眼能见,若非左军……”

  “你住口罢!今番用兵,在阵多少你的亲长上官,都比你智力用深,也比你更悲痛失败!”

  面对自家子侄,宇文泰也不再掩饰心中情绪,讲到之前的邙山败绩,神情亦有愤懑忧怅。

  但见到宇文护满脸泪痕,他也只是叹息一声,不再继续斥责,抬手道:“继续诵读。”

  “方今立朝,大行台得拥重器,俯治以仁,失乡之徒,统之以义,关西父老,陈之以礼,新旧附者,约之以信。道之大焉,无所不覆,沐之者,不殊种类,无论尊卑,用之大则大,用之狭则狭,唯大行台以裁!”

  听到这里,宇文泰眸光一闪,再次叫停书吏,在木榻上坐直了身躯,俯视着宇文护沉声道:“这样的见识,已经不是惠保器量之内,也非他麾下群僚能说,是什么人为他捉笔?”

  宇文护这会儿还沉浸在骨肉分离的悲痛中,闻言后只说道:“听说是关前抓捕的一名东州逃客,是高仲密下属的一个事员。因高仲密被赵贵抓捕,投身领军帐内恳请进言。”

  “东州才士稠密,确比关西人物可观啊!”

  宇文泰闻言后叹息一声,言语神态间都透出一股羡慕,继而又示意书吏继续读下去。

  “古来凡大治术,列甲于乡、藏富于民,洽之以道、率之以法,恩威两用、无往不利!亡秦者,非楚也,鹿亡国中,得道者拥。尽地利,申士气,顽贼虽凶,不足虑也。士气堵不如疏、疏不如引,引而聚之,则道昌矣……”

  宇文泰听到这里,神情又变得有些不自然,视线在堂内众人身上游移一番,有几分被人窥破心意的局促,片刻后才冷笑一声,说道:“本以为是有几分真知宏器,原来也原来也只是一番妄人狂言!”

  “是啊,甲兵是王朝根本、克敌利器,列甲于乡,一定会强徒好斗,遗富于民,世风必然奸猾乖张。楚虽三户,亡秦必楚,古书里的定论,岂是得道失道的虚妄之说能质疑推翻!”

  宇文护闻言后连连点头,道或不道,本就不是什么切实具体的议论,他所见世道之内桀骜称豪者,人马精壮便是最根本的道理。

  “你也知道亡秦必楚?那你来说一说,楚何以亡秦?”

  宇文泰虽然少不知书,但随着权威日重,也越来越注重经义学术,并不希望麾下尽是蛮勇而不知书的武夫,对自家子侄也常常说以经史义理。

  宇文护听到这问题则有些窘迫,垂首默然片刻才开口道:“我知其事但不知其理,项王勇武,所以灭秦,沛公、沛公多智,因此造汉?”

  “勇武可以建功,智慧可以立业,这么理解也是对的。但楚之亡秦,在于楚人怨屈。心怀忿而志气扬,所以不畏强权,率先发难。”

  宇文泰讲到这里,神情转为追忆:“当年北镇兵变,同样也是这个道理。咱们北镇子弟,未必勇冠天下,唯方寸之内意气难平,便想问理于天下,为何薄我?

  士气拥堵,必然泛滥,这旧日的心迹意气,父兄以血肉践行,推我及人,子孙不该轻易忘记。这一番论理,虽有轻率虚妄,但也强过了你的见识!”

  “我、我也只是不熟悉汉儿的经术章句,未必就阿叔所论这样见识拙劣……”

  宇文护听到这话后便有几分不服气,他少年时便丧父,跟随叔父辗转各地、历经战乱离散,虽是叔侄,感情却不逊于父子,此时听叔父评价他不如一个素未谋面的东州降人,羞恼之余,还有几分失落。

  “有志气,总是好的。”

  宇文泰笑了一笑,抬手接过若干惠送来的奏书,又伏案细读了起来,并问话道:“这书信经几人手,几人看过?”

  “我受领军差使便直归华州,呈送入堂。”

  宇文护连忙说道,感情是感情,讲到军机公事,他也不敢马虎。

  “你先退下休息吧。”

  宇文泰将侄子打发出堂,又抬头询问亲兵:“赵骠骑入府未?”

  “骠骑使员奏告,归程中马惊跌落,筋骨有伤,请伤愈后归府拜奏。”

  听到亲兵这回话,宇文泰眸中闪过一丝阴霾,片刻后才又沉声道:“着行台谒者携医官药石赴镇慰问,苏尚书一并同行,传我口令,让赵骠骑放出高司徒,其属官有名李晓者,辟入府中任事。”

  待到亲兵外出传令,宇文泰又抓起那封奏书仔细看了起来,并让书吏抄录几份副本,他自己提笔勾抹,将副本中有涉赵贵的章句内容全都涂黑。

  做完这些后,宇文泰便又下令将自己涂抹过的几份副本分送在朝几名文武大臣,而那未作涂抹的原件,他沉吟一番后,便着员送往太师贺拔胜处。

  “尽地利,申士气,有意思……贺六浑所恃者雄,但其近贤之路却因此壅塞,也是有得有失。”

  吩咐完这些事情,宇文泰摇头叹息一声,然后便又埋首满案的文牍中。邙山此战失败后,他有太多的事情要处理、收拾残局,实在无暇将精力专注于某件事情上。

  潼关关城中,两天后若干惠又将李泰招至面前,说道:“关东贼军确已退去,大行台已遣别将赴此守关。我也要率部回归,李郎便与我同行罢。”

  听到东魏后续的军事行动并没有违反历史的记载,李泰也松了一口气。

  他之前的想法有些轻率冒失,小觑了古人的警觉性,还打算若高欢大军攻来再寻机跳反活命,但其实根本没有机会。

  他虽然帮若干惠痛骂了赵贵一番,找到了彼此感情上的契合点,但若干惠也并未对他尽足信任,名为优待,实则被软禁在关城中,甚至连之前的家人部曲都不得相见。

  好在东魏还是退兵了,而他区区一个高仲密下属的降人,也不值得王思政专付笔墨的讲述是否协同守城,之前吹牛共守恒农没被戳穿。

  就算被戳穿了也不打紧,此役西魏战败,将士忧惧,人人都想找机会轻担罪责,关前误会他是东魏谍子时还扩大抓捕,连累许多无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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