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若非江陵疾令撤军,收复历阳对我而言不算难事。”
听到儿子这么说,王僧辩的脸色略微好转一些,但很快便又长叹一声道:“常人只见你父煊赫威风,但其实我也不过只是人手中的刀剑器物罢了。宝剑纵然锋芒毕露,亦需御者妙用才能所向披靡、无坚不摧。如今虽得于时,但却不得于人,仍如笼中雀鸟,志气难以长相舒展。
讲到这一点,我与霸先俱逊于李伯山,此人诸事俱得,眼下已经是势位不俗,来年像是更有高处可攀啊!你曾从事于其麾下,也算是一段善缘,来年如若江东局面当真糜烂不可收拾,可以再返沔北投效其人,也不失一份前程。”
虽然在事沔北那段时间也让王颁大开眼界、受益匪浅,但听到父亲略显灰懒之言,他还是连忙摇头道:“李大将军确是一位英迈宏大的将主,但毕竟也只是别国大将。阿父如今乃是社稷重臣,身担国运,儿自当归效家国,岂有转投别国之理。”
且不说王僧辩父子针对时事的感叹,陈霸先成功收复广陵的消息也在快速沿着大江向西传播,很快便抵达了江陵。而在此之前,李泰夺取合肥的消息也先一步传到了江陵,并且已经在城中引起了轩然大波。
“羌奴究竟还有多少手段?前据巴东,如今又夺取了合肥,难道真要将我困杀此地?”
之前西魏人马进据巴东、距离峡口仅有一步之遥,已经让梁帝萧绎紧张不已,只能用魏军并无强大舟师、即便进据巴东也不会有太大的作为这样的理由来安慰自己,如今得知合肥竟为李伯山所得,萧绎心中不免更加的惊慌。
虽然表面上看来,西魏在对待南梁的时候态度要比北齐友善一些,但萧绎身为一个帝王,自然也不会天真的以为这世上真的有不吃肉的豺狼。尤其西魏这里一直都在扶植着一个梁王萧詧,这就等于掌握着一个随时能够替代自己的备选。
所以尽管江陵群众与沔北之间互动密切,但萧绎心中一直暗存着对西魏的警惕。这警惕要比对北齐还大得多,北齐虽然也趁火打劫、两面三刀,讨厌得很,但是起码他们眼下并没有要准备傀儡代替他的想法和方案。
合肥虽然距离江陵还有很远,但是萧绎也并没有打算就此一辈子老死于江陵。眼下只是局势不稳,不得已暂时还需要留在江陵罢了,只要条件允许的话,萧绎还是希望能够重返建康的。
原本合肥虽然也并不归属南梁所有,但北齐在淮南看似气势汹汹,实则对江陵政权的威胁并不算大。反而是表面上温情脉脉的西魏,早已经不动声色的将势力推进到距离江陵只有一步之遥。
在夺取了合肥之后,西魏等于是掌控了自夏口到濡须口这一线的江北之地,不对、是从巴东一路到濡须口,单纯从距离上对大江北线的掌控要远比北齐还要长得多。尤其进取合肥之后,更是直接封锁了南梁与北齐之间的互动联络,甚至就连下游建康等地的南梁人马回撤都要受到阻挠!
萧绎深知,若再继续这么被动等待下去恐怕就是要坐以待毙了,但今南梁主力都在长江下游,而且即便是主力人马仍然在镇,萧绎也是不敢通过军事手段来改变当下处境。
“快快放出齐国使者,迅速安排他们出城东去!”
稍作沉吟之后,萧绎才终于想到一个不算是办法的办法,还是要借力打力。
合肥是李伯山从北齐手中抢夺过去,齐人必然不甘心,肯定会想办法反击夺回。而南梁便也可以借此与北齐加深联络,趁着齐军出兵攻夺合肥之际,他便可以派兵封锁濡须口到东关一线,截断合肥的后路,然后再借此与西魏进行谈判。
只要西魏愿意归还夏口等诸江北防戍,东关一线的封锁便也可以网开一面,让西魏在合肥的人马能够平安的撤回。
虽然如此一来便等于是直接背弃了双方原本之间的盟约,但今西魏步步进图、也已经将要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刻,那恐怕局面就要真的无可挽回了。
只不过与北齐重新恢复和谈与联络的事情一定要悄悄进行,绝不能被魏使查探得知。因知江陵人事已经被渗透极深,为免走漏消息,萧绎只能着令心腹几员负责护送齐使东去郢州,然后一路昼伏夜行的奔赴姑孰,再从建康那里渡江北去,归国告信。
正当萧绎开始运行他这自以为周全缜密的计划,刚刚将齐使送出不久,新的战报便又从东面送来,陈霸先竟已夺回了广陵。
广陵对于南梁江防的意义之大不必多说,能够夺下这座江北重镇无疑是值得庆贺的事情,但是这件事偏偏不该发生在萧绎决意要与北齐加深联系以突破西魏封锁的时刻!
“贼丘八,得我诏令竟还不知止!恣意妄为、目无君父,岂不知此乃与虎谋皮的愚计?”
收到战报后,萧绎脸上全无喜色,而是按捺不住心中怒火的拍案大骂。
最让他感到震怒的,是陈霸先不只悍然违反他的命令、坚持进攻广陵,收复广陵这一战绩还是建立在与李伯山进军淮南的行动配合上。
这当中所透露出来的讯息,简直让萧绎都不敢想象一旦北齐君臣得知此事将会如何看待他,又如何看待他所提出那加深合作的计划。
得到一个广陵,并不能扭转南梁在整体战线上所面临的恶劣态势。失去北齐的策应与援助,却能让江陵政权面对西魏的围堵更加无力挣扎。下游大将自作主张,则就更加挑动起了萧绎心中的危机感,眼下的陈霸先在他眼中俨然已是包藏祸心的乱臣贼子。
“恨此老叟,老而昏聩,引狼入室,乱我国家!”
萧绎心中忧愤不已,索性走到供奉自己父亲梁武帝萧衍的堂室之中,望着那木塑的雕像破口大骂道:“我于国家非嫡非长,若非遭此乱世,焉能受此逼陷?乱非起于我,却由我定之,于家于国可谓无愧。唯此老物埋祸尤深,今又邪祸横生,灭国绝嗣,概其孽业!今我祭之,恐怕无人祭我,撤走,全都撤走!”
说话间,他便挥舞着胳膊着令宦者奴婢们将堂室之内供奉诸物统统撤走,要让他老子也享受一下引狼入室、祸乱家国的报应。
不同于萧绎闻此消息的气急败坏,当关中时流们听到李大将军于淮南再败齐军并下一城之后,既是感觉习以为常,同时又都笑逐颜开,直叹不愧是李大将军,当真可以称得上是国之干将、东贼克星,不声不响的便又添一壮功。
群众们只是看个热闹,欣喜于本国大将再创大功,对于当中所蕴含的意义则就所知不深,即便是聚众讨论一番,往往也都不得要领。
但中外府那些处理国之军政要务的臣员们却是明白李泰夺下合肥的意义之大,绝不逊于之前几次大功。
尽管如今的西魏偏处于关西,即便是拿到了合肥也很难将此淮南重镇的地理优势完全发挥出来,但是同样意义重大,尤其是在图谋江陵政权这一点上,拿下合肥后便等于是又将这一构想向前推进了整整一大步,既锁困住了南梁接下来的战略选择,同时也能将北齐给排除在外。
宇文泰同样也很高兴,几次谈起此事时都忍不住的对李泰赞不绝口:“伯山料敌先机、动静有度,合肥既得,淮南中分,江陵已经半入我彀!”
然而这一时候,总是少不了泼冷水的人。
新君继位以来,国中改革频频,原本坐镇河东的宇文护便返回中外府任职,相对于内外群众的乐观态度,他却有不同的看法:“今我国力未可称为雄壮,趁时进取则可,力抗诸方却难。江陵君臣昏聩、多谋少断,我大军直出武关、破之不难,本就不需要节外生枝。
今李伯山进掠淮南,可谓是过犹不及,状似兼顾方面,实则触怒大敌,若使东贼受激群至,我国大计必遭劫持、难能施展!”
第0813章 伯山妨齐
深夜时分,晋阳宫中仍是灯火通明,殿堂中不断的传出丝竹歌乐声,画面则就更加的旖旎多彩、浓艳奢靡。
刚刚结束了对柔然的讨伐战事、返回晋阳不久的皇帝高洋仰靠在殿堂中的软塌上,其左右两侧支撑身体的并非凭几,而是一个个娇艳动人、罗裳半解的美伎。
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这大概是所有男人生平最大的梦想,然而对于北齐的皇帝高洋来说,这只是他生活的日常。
尽管案前就摆放着冰鉴,左右还有婢女一刻不停的轻摇羽扇,但在这盛夏时节却仍免不了有几分燥热难消。高洋索性袒露着胸怀,一手握住一杯葡萄佳酿,另一手则轻打着歌舞节拍,神情很是惬意。
殿中除了高洋并众男女侍者之外,还有着几名宗王贵戚,以及一些今次随其北去追杀柔然的功臣将士。这些人案旁也都各有美人侍酒布菜,只是各自神情却并不像皇帝陛下那么轻松惬意,反而有几分尴尬。
殿中的舞蹈很是精彩美观,数名高髻舞者身穿华服,窈窕纤美的身体不断的旋舞出动感魅惑的姿势与曲线。
但最当中的那名舞姬动作却略显生涩僵硬,身材也显得有些壮硕,完全不及周遭舞者们的曲线丰美、玲珑动人,脸上涂抹的脂粉极厚,五官虽也称得上俏美,但总欠了几分柔和,而当其做出振臂昂首的舞姿时,赫然暴露出咽喉处那明显的喉结。
原来这名舞姬竟然是个男子,而非美艳妇人。殿中观舞群众的尴尬神情,也正因此而生,因为这名在殿中男扮女装,努力的搔首弄姿、翩翩起舞之人,正是神武帝第九子、当今皇帝的嫡亲兄弟,长广王高湛。
殿内众人不忍细看长广王这般模样,但高洋却是兴致盎然,当一曲终了,殿中舞者包括涂脂抹粉的高湛在内全都已经气喘吁吁的时候,高洋却是眼皮一翻大声道:“继续奏乐,继续舞!”
众伶人见状后便也只能继续奏乐歌舞起来,而那高湛见到皇帝脸上虽然带着笑容、但望向他的眼神却有着几分冷厉,便也只能将牙一咬,继续跟上舞蹈。
但是这歌舞已经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就连那些平日里训练有素的舞姬们体力都渐渐将要耗尽,一直养尊处优、本就被赶鸭子上架的高湛则就更加的不堪。
终于在到达一个高难度的舞蹈动作时,高湛因为精疲力尽而手脚失去了协调,直接跌坐在了地上,并且还碰倒了身边两名舞姬,他头顶上那假发髻也掉落在了地上。
“臣、臣不知身犯何罪,陛下何以要如此凌辱惩罚?”
高湛终于忍不住心里的委屈,趴在地上哭号哀鸣起来,满脸的泪水混着汗水,将那厚厚的脂粉都给冲落下来。
高洋见状却是大怒,愤然自席中站起身来,阔步下殿行至高湛面前,抬起腿来一脚便将高湛踩踏在了地上,同时口中喝骂道:“你不知身犯何罪?那你又有什么功勋来享受官爵禄料?国家供养你这般废物本就耗费物料更多,本以为或可联姻交好外邦,结果却枉费这一番昔日谋计,半点惠利都收取不到,又留你何用!”
说话间他便挥起拳头,如雨点般砸落在了高湛的头脸和身上。而殿内众人见状之后,也都纷纷将脸埋在案后,不敢抬头细看皇帝殴打长广王的这一幕画面。
尽管此番出征柔然还算顺利,但柔然反叛这一件事还是搞得高洋有点灰头土脸,尤其那个被他扶立为柔然可汗的庵罗辰没能就阵擒杀,不知逃窜到了哪里去,这更让高洋心里窝着一把火。哪怕已经撤军返回晋阳,心内仍然不能释怀。
东魏时期,柔然与东魏关系尚可,彼此间多有联姻。像是高洋的弟弟高湛便娶了柔然一位公主,那个反骨仔庵罗辰便是高湛的丈人,也正因为这一层关系,高洋才会将其人扶立为可汗,本以为将之安置在漠南可以扼制突厥的壮大,却不想这家伙竟然反过头来狠咬了自己一口。
没能擒杀庵罗辰,高洋便不免迁怒于高湛这个兄弟,此时怒火又被激发出来,摁着高湛在地上狠狠殴打了一刻钟有余,一直等到心腹赵道德等入前哭拜乞求,高洋才停了下来。
这会儿,高湛早已经是瘫卧在地、满头满脸的淤痕血水,狼狈到了极点,忍不住便委屈的悲哭道:“旧时和亲,那是阿耶主张,我才不过几岁……那柔然公主都已经死了几年,今时起衅又怎么能怪我……”
眼见高洋脸上怒色又生,赵道德等人连忙上前捂住了高湛的嘴巴,口中连连低劝道:“大王请息声,还是快快跪辞治伤罢!”
如果人生分作四季,那自从父亲和长兄接连横死之后,高湛的人生就一步从春天迈入了凛冬。
谁能想到当年家中最丑陋、最让人看不起的次兄如今成为家中的顶梁柱,而且竟然还成为一国之君,高湛旧年恃着父亲宠爱没少戏耍讥讽这个兄长,如今报复的铁拳连连降落在他身上,如今日这般情景也只能算是寻常场面了。
在将高湛狠狠教训一番之后,高洋才又变得神清气爽起来,在摆手屏退那已经满身伤痕的泄愤工具人之后,便又着令继续歌舞宴乐。
然而此夜注定不能平静,一曲尚未终了,又有快马飞骑入城并直往晋阳宫而来,带来淮南方面的最新消息。
“段孝先怎么打成这般昏仗?梁国一群无胆鼠辈,竟能由其手中夺走广陵?”
高洋这会儿已经是有些醉眼朦胧,当先听到简报的时候,顿时皱起了眉头,一脸不悦的说道。然而广陵失守还不是最坏的消息,当听到西魏李伯山也杀入淮南,并且击溃步大汗萨数万人马且还成功夺取合肥的时候,高洋脸上的醉意顿时便也被这惊人的消息所冲散。
“速将战报呈上!”
他抬腿蹬开那些偎靠在自己身旁的美人们,接过战报之后便快速浏览起来,脸上的神情也渐渐的从惊诧转为了愤怒,片刻后更是捶案咆哮道:“又是李伯山、又是……这羌贼当真罪恶深重,屡屡害我人事,若不杀之,实在难消我心头之恨!”
殿内众人也都惊诧于淮南局势竟然崩坏成这个样子,就连段韶率军前往救援都没能挽回,而当听到沔北的李伯山也有参与的时候,他们又不免感觉这样的话倒也正常。段韶深入淮南溜达一圈竟然还能够平安返回淮北,已经算是不错了。
但他们的皇帝陛下显然不像他们这样满足,当再听到李伯山这个名字,新仇旧恨不免一并的涌上心头。
不同于父兄一直将宇文黑獭等视为大敌,高洋本身对于宇文泰等武川军头们并没有太强烈的个人仇恨,即便心甚衔之,也是出于一个帝王想要一统天下、扫平不臣那种情怀。
但是对于李伯山,高洋对其就掺杂了不少的私人仇怨。旧年其人成名之战的偷袭晋阳,高洋当时便住在大丞相府中,甚至都不敢解衣而眠,整夜枕戈待旦,也因此对其印象深刻。
而在他刚刚称帝不久,便遭遇了西魏宇文泰的率军征伐,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宇文泰并没能攻进到晋阳便引军撤回。但又是这李伯山,竟然再次攻克了河阳城,也让他的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还有一点让高洋对李伯山耿耿于怀的,那就是不久前安德王韩轨的去世。韩轨年初随其征讨稽胡,结果不幸感染时疫,再加上行军之中医疗条件也无从保证,使得韩轨病死军中。
高洋虽然气性很大,但也不会单纯的因为韩轨之死而迁怒李伯山,真正让他感到愤怒的是随后军中所流传的谣言,道是李伯山命克他们齐国,七位开国的勋贵名王全都折于李伯山的手段之下!
相对于西魏的八柱国,北齐在立国之初,除了诸位宗室封王之外,也有七位很早便开始追随神武帝高欢建功立业的勋贵功臣被册封为王。
这七王分别是咸阳王斛律金、章武王厍狄干、陈留王彭乐、扶风王可朱浑元、河东王潘乐、安定王贺拔仁,以及刚刚去世的安德王韩轨。
虽然说北齐国中还有其他的勋贵重臣,但这七人却是所有勋贵当中最为核心的人物,自高欢、高澄时期开始便是晋阳兵的中坚统帅,哪怕以高洋之高傲,也要以高官王爵以笼络安抚这些人。
当然,随着高洋本身的权势威望越来越稳固,对于这些人也都多有约束制衡,乃至于问罪诛杀,不复再像立国之初那样谨小慎微。但说这几人便代表了北齐最顶尖的军事力量,这一点也并没有错。
可是这几人却都先后不一的落败于李伯山手中,又或者是受其波及而遭殃。诸如讨伐稽胡途中染病而死的安德王韩轨,竟也被好事者牵强附会为是因李伯山先引稽胡回归离石、石楼等诸地,所以韩轨才因此而死。
这样的论事逻辑显然是强词夺理,但好事者又怎么会深究当中到底有没有道理,只会刻意夸大的宣扬七王不敌一徒。
第0814章 意在河洛
淮南情势逆转,合肥、广陵等重镇接连失守,已经让高洋心中甚为不满,而这当中还有着李伯山这个所谓的齐国克星的身影在其中,高洋的心情那就更加的愤懑了。
宴饮戏乐自然难以再进行下去,高洋的视线在殿中环绕一周,没有见到高湛的身影,这才想起来那小子刚才已经告退。不过他也并没有再计较此节,这样的困境难题,已经不是再揍高湛一顿就能出气的了。
“滚出去,全都滚出去!”
高洋一脸烦躁的摆手屏退殿中的歌舞伶人,视线又望向在座那些神情忐忑的宗王和心腹们,心思便又转动起来。
略加沉吟后,他便又开口说道:“速召咸阳王等入宫议事!羌贼几番挑衅,我若不打杀其气焰,贼势必将更加猖獗!”
开国诸王当中,章武王厍狄干、安德王韩轨都已经病故,陈留王彭乐则因谋反而遭诛杀,安定王贺拔仁不久前被高洋借故加以惩罚夺官,扶风王可朱浑元也因为之前在河洛与李伯山交战大败亏输而声誉大损、久不掌军,声望势位仍然得以保全的,便只剩下咸阳王斛律金和河东王潘乐。
当然除了这几位之外,晋阳勋贵中同样也不乏其他的名将勇士,只是资历名望较这几人还是颇为逊色。
勋贵们大多居住在晋阳城内外,所以当宫使们分散前往邀请时也比较便利,很快便有将领陆续赶到晋阳宫来。
过了约莫一个时辰,随着斛律金也进入晋阳宫参见皇帝,眼下晋阳勋贵们的主要人物便都悉数到齐,而这时候也已经到了后半夜。
都已经这么晚了,皇帝还要派遣使者将大家都招聚起来,众人自然也都免不了打听一番,眼下各自对于发生了什么事情也有一定的了解。无论心中是何感想,这会儿也都神情肃穆、不苟言笑。
“羌贼可恨,数以辱我为能,今又前来挑衅,该当何以应之?”
高洋并没有先说淮南这个事件背景,而是单把李伯山这个老冤家拿出来说事。
但在座这些晋阳勋贵们也都不是莽夫,应该了解的情况早在进宫之际便了解的差不多了,此时听到皇帝的问话,便都低头作沉思状,并不急于发声。
淮南对于他们实在是没有什么太大的吸引力,一则作战环境比较陌生,无论地形还是气候都不像他们所熟悉的北方,二则距离过于遥远,即便在淮南打生打死、奋勇作战,他们也实在是找不到什么作战的意义。
眼见众人都不开口,高洋的脸色也渐渐变冷,握起拳头重重的砸在案上并怒声道:“朕旧时未居显位,便已经亲眼见到贼势之猖獗。数年光阴已过,顽贼非但没有伏法,反而更加骄狂,仍然寇掠不止、害我国家!纵容顽贼至今,是朕之失察,趁此贼兵复至,我将亲统大军南去征讨,势必要杀贼祭旗、安我国家!”
众人听到这话后,脸上各露异色,有几人下意识便张口欲言,但见到皇帝陛下那狰狞愤怒的脸庞后,终究还是勇气不足,没敢将话说出口来。
但是立国已有数年,他们也已经见识到这位年轻皇帝的行事风格,当真是雷厉风行、充满活力。旁人畏惧辛苦的行军打仗,他却甘之如饴,出关入塞无所不至,连年频战兀自不疲,如今说要出征淮南,若是他们仍还不加劝阻的话,想必也会言出必行。
可是如今的皇帝陛下威不可挡,就连安定王贺拔仁稍不称意都遭受严惩,至今还在甲坊中担任苦役。他们若要发声劝阻的话,恐怕就会将这怒火引到自己的身上来。
于是众人的视线便都不由得转到一直坐在席中沉默不语的咸阳王斛律金身上,而殿中的高洋也察觉到了这一丝变化,眸中便不免闪过几丝冷厉光芒,但仍是不动声色的说道:“既然你等群众都无异议,此夜便暂且如此。你等各自归家整装,随朕兵向淮南合肥,一举击破李伯山这宿敌顽贼,以慰旧日与之交战的伤死将士!”
听到高洋当即便要一锤定音的敲定此事,身负众人期待的斛律金终于站起身来,先是姿态恭谨的向着高洋深揖为礼,然后才又说道:“往者陛下统军所讨,或是漠北名王,或是关塞英杰,皆是一方雄者。至于李伯山,不过只是一个弃明投暗的愚蠢之人罢了,虽然小富奸计、浅具邪运,但察其底色也不过只是宇文帐下一爪牙而已。
其所居者岛夷荒土,纵然得之亦不足以制胜天下,就连其主黑獭都只是任之东南而不闻不问,又岂当陛下统率大军亲往征讨?南国内虚羸弱,往年侯景一人即可乱之,如今更是只残留劫灰毒瘴之地,更有什么资格可当大国英主亲征?”
众人听到斛律金此言后,也都纷纷点头称是,之前征讨柔然,他们还能掳掠一些牛马牲畜和男女人口,但今发兵淮南,还要面对李伯山这样一个强大的对手,难道只是为了去拾取早被侯景吞食咂摸过的残渣吗?
“太师此言也不无道理,若只凭淮南那荒乱之地,的确也不值得朕亲自征讨。但是这羌奴李伯山着实可恨,尔等群徒亦多深受其害,若不手执杀之,天下人岂不笑吾国无人?”
高洋听到斛律金这一番话后,便又皱眉说道,仍是一副要将李伯山置于死地的凶厉之态。
斛律金见状后先在心内暗叹一声,也恐再继续力劝下去或许会适得其反,略加转念后便又说道:“贼子确是可恨,臣等亦恨不能手刃之!但正如前言所论,李伯山不过只是伪朝一介爪牙而已。
鹰犬本就以滋扰为己任,真正可恨的还是其背后的主人。与其劳兵远征、深入淮南,不如直赴河洛,叩关惊贼。旧者黑獭趁我国情不稳兴兵来扰,至今无所报还,如今罚问其罪,正合时宜!”
眼见皇帝陛下斗志甚坚,怕是不能劝阻下来,进攻淮南不如进攻河洛。起码河洛路程更近,而且战场环境也更熟悉,之前被李伯山率军搅闹一通后一直还没有系统性的修复防线,趁此机会也能惊慑一下西魏方面。
高洋听完斛律金这一番话后,便皱起眉头沉吟起来,过了一会儿才勉为其难的微微颔首道:“这一变通倒也略可商榷,你等众位有什么意见,不妨畅所欲言!”
于是接下来众人便都纷纷发表自己的看法,而高洋也不时的提出自己的意见,就这样不知不觉的天色已经大亮。
一夜未眠,许多将领脸上都疲色难掩,像是斛律金这种已经年过六十的老人家,平日里虽然也称得上精神矍铄,可在熬夜一通又耗费心力的制定作战计划之后,一张老脸都显得有些苍白。
但高洋却仍是精神十足,只在清晨时分短暂终止会议,于殿中赐飨群众,然后便继续商讨敲定此番征战细节,如此又一直将会议拖到了中午时分。
等到各种意见汇总成一个详实具体、可以随时执行的计划之后,高洋才意犹未尽的停了下来,当他见到已经疲倦的满脸憔悴的斛律金后,便连忙关切道:“太师此状不似良态,如果有什么疾病缠身,可千万不要隐瞒。杀贼可作久计,国却一日不可无公。”
斛律金听到这话后,连忙又打起精神来说道:“陛下英明果敢,治国堪称典范,臣不过俯首受命、在恭在勤的一名老卒,实在不敢受此重誉!”
虽然如此,高洋还是贴心的结束了会议,并且派遣宫使优先将斛律金送回家中休息,而他自己则仍旧继续与心腹唐邕等人拟定部伍召集的计划与随同出征的诸将人选。至于明显精力不济的斛律金,则就被排除在了出征名单之外。
高洋一开始也没有想着能够拉起晋阳兵主力直赴淮南,本来的目标也就是河洛。而且战争目标还在其次,他真实的意图还是通过这频繁的战事,在征程中继续确立和巩固他的君主权威,并且逐渐淡化勋贵们在晋阳兵当中的影响力。
像是这一次将要发兵河洛的计划,除了斛律金之外,其他一些资历深厚的晋阳勋贵也都不在掌兵之列,主要是以宗室诸王为统军大将,这也是高洋要逐步淘汰掉晋阳勋贵的一个尝试。
第0815章 关东行台
合肥城东市里人声鼎沸、热闹非凡,群众们比肩接踵的涌入其中,若非有着披甲持戈的将士于此维持秩序,只怕早已经混乱不堪了。
有入城不久的行人来到此间,看到这一幕画面后也不由得大为惊诧,忍不住便感叹道:“没想到合肥商市竟然如此兴旺,这么多人入市哄抢,究竟是什么货品正在热卖?”
旁边有挤不进去而急的抓耳挠腮的城民听到这话后,便大笑回答道:“你这行客也真是风趣,合肥城中也并非尽是富家,就算有什么热卖的货品,又怎么会全城哄抢!”
行客听到这话后又是一奇,抬手指着那些仍在努力往市中挤的民众再问道:“既然不是为了哄抢商货,那又是什么吸引着人人争入?”
“是仇、是恨,是那被人夺走的财货,是那被人虐害的亲人!”
听到这问题后,几名城民忍不住便沉声说道,神情语气都显露出了几分悲痛,还夹杂着几分夙愿得偿的快意:“魏国的李大将军杀败了齐人,占据了合肥城,为了调和民情、顺应民意,张榜悬文,告令百姓皆可入讼伸冤,凡有遭人夺取财物、杀伤迫害者,李大将军皆为主持公道,严惩那些强盗恶贼!今日市中,便是由李大将军下属权大都督公审罪徒,还要惩罚示众!”
行客闻言后顿时便也惊奇不已,并且不无狐疑道:“那李大将军声名我倒是听说过,但他真有要为小民主持公道的仗义心怀?南北这些豪强大将,谁又不是为的自己权势用尽心机,小民无力乏物,谁又肯为他们而去得罪那些大势豪强?”
“挤得进去自见分晓!”
当见到东市中甲兵又打开一个口子,放入几百名等候多时的民众,那城民顿时便也向前凑去,来不及再回答行客的问话。
东市外围虽然拥挤不堪,但内里却是秩序井然。获准入市观看公审的,都是近日来主动前往官府讼告案件的苦主,即便加了这样一层限制,今天陆续获准入市者也达到了数千人之多,占了如今合肥城中人口的将近十分之一。
如果每家一名苦主,就代表着几千个家庭,以一户五口计,那这一场公审就涉及到了十数万人口。但实际上远没有这么多,因为一户五口那基本就意味着社会比较安定、生产和生活都秩序井然,才有可能维持这样一个家庭。
如今的合肥城中虽有数万人口,但是完整的家庭却是少之又少,有的家里老人死于饥寒、壮年男女被掳掠为奴婢、孩童也多有夭折,很多一家人只剩下一两个的情况。
被获准入内观赏公审的民众苦主们按照各自诉讼的类别划分在不同的区域中,因为城中民众们受了太多战乱之苦,前往州府诉讼的各种情况都有,州府一时间也都难以仔细甄别、认真调查审问每一个案件。
眼下所审理的主要类别只是盗窃、抢夺财货和掳掠、杀伤人口的案件,分别对应人的财产和人身安全。只有这两个方面先妥善解决了,才能将人的安全感和认同感快速营造起来。
在围观群众的中央位置,是一座高度将近两丈的高台,身材高大、一身戎装的权景宣正威风凛凛的坐在台上,在其案前则跪着一溜佩戴着重重刑枷的罪徒。
今日的公审跳过了审问的环节,由府吏直接高声宣读这些罪徒们已经审明确定的罪状。这些罪徒们的身份也都很典型,有的是凶名赫赫的江淮盗匪首领和蛮部土王,有的是城中无恶不作的豪强恶霸与北齐所任命的伪官。
每一名罪徒的罪状宣读起来都要花上大半个时辰,在场群众们无不侧耳倾听,每当听到与自己相关的案事之事,或是悲伤哭泣,或是愤然怒吼,反应各不相同。
每一名罪犯的罪状被公布之后,当场便要加以刑罚。能被选来这公审会场示众的,当然也不会是什么只打三十大板的轻微小罪,一个个都是死不足惜,所以最后也都是直接砍头枭首了事。
罪徒们被枭首示众之后,便是针对那些苦主们的补偿。荆州军府刚刚接掌合肥不久,自然也难以动用大量的资源去将这些苦主们的生活状况恢复到受害之前,只能是略尽绵力、以求一个人情上的抚慰。
失去财货的,往往是将自罪徒那里罚没搜取来的财货酌情分配给众苦主。至于其他人身上的伤残乃至于死亡,则就不能只是简单的财货补偿,更要给苦主们以生活下去的基础和希望。
仍然具有劳动能力的,那自然就是要入籍授田,或是接受州府雇佣做工,维持基本的生活并没有问题。至于丧失劳动能力的那些伤残,则就要由官府设置专门的机构加以赡养了,所需要的花费,则就用一些轻罪所罚没的罪金来进行维持,同时也接纳州郡豪强乡义们的捐输。
高台上,随着行刑的鼓声敲响,施刑的刽子手便挥起臂膀、手起刀落,一颗人头滚落进尘埃中,高台周围叫好声不断。
尤其一些以为此生都报仇无望、只能将仇恨埋在心底的苦主们看到仇人身首异处的时候,更是忍不住的热泪盈眶,只觉得心中涌出一股生平从未感受过的快意,怀着激动的心情仰天大吼道:“李大将军高义!”
李泰虽然没有在台上监刑,但是也在左近一座楼宇中观看,当听到刑场周围民众们那悲喜交加的呼喊声,心中也不由得感叹仇恨当真是人最炽热、最激烈的感情。
这楼中除了李泰与其帐内亲信们之外,还有多名合肥城中的豪强们。
只不过这些人眼下多数神情惨淡,一个个都是满眼忧惧,他们在此城中免不了要与市井民众接触,当然也就少不了一些恃强凌弱的行为,绝大多数都遭受了公审的波及,甚至有的人还有亲属正在台上等待被斩首。
“我的儿啊……”
座下突然响起一个撕心裂肺的哭嚎声,乃是那名之前带领城中豪强们出城向李泰请降的老者夏侯万隆,刚刚台上被斩的那名罪徒正是其少子。白发人送黑发人,自然是悲不自胜。
尽管如此,他也不敢怨望李泰,因为除了这个儿子之外,还有上百族人在城中居住,生死皆决于李大将军一念之间。所以哪怕明知道儿子将要问罪斩首,可当收到邀请来此观刑的时候,夏侯万隆仍然要忍痛出席。
李泰抬手示意亲兵将哭倒在席的夏侯万隆搀扶起来,口中则感叹道:“观此老者垂泪姿态,可见无论小民还是豪右,凡所遭遇的悲喜都是真实不虚,也并没有什么高低贵贱的区别。
你等众位皆是声闻乡里、富享祖荫的人士,处境远比寻常小民更加的优渥,不劳亦食,更加应该修养自己的德行。如若失德于一时,祖祖辈辈都要被人指骂满门的孽种。衣食足而知荣辱,若连时誉风评都不足以规正德行,又与禽兽何异?
人间公道失之久矣,民皆适乱似成常态,但这终究不是常态。我虽不才,却敢为生民立命!凡有为富不仁者,纵然天意一时未察,终究不能免于报应!或谓强梁繁不胜数,恐难悉数治之,但道义之士同样不乏。汝辈幸甚,我今需以法治人,否则,江水为赤、鱼鳖尽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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