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帝业》作者:衣冠正伦.tx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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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是有什么样的官长,就有什么样的属员!这种事情都敢做,你们都水衙署权威不大,胆气却是大的惊人。”

  若干惠听到这话顿时也瞪大眼,他也算是一个沙门信徒,给儿子取字达摩就可见一斑。其实北镇武人多多少少都信奉一些佛法,隋文帝杨坚现在还生活在寺庙里呢。

  不过这种信仰倒也谈不上虔诚,要么是受生活环境和氛围的影响,要么是出于一种功利性、求心安的心理。若人人都是笃信的佛教徒,只怕到现在还在武川放羊念经呢。

  李泰只当若干惠是在夸奖他们,闻言后只是干笑道:“法有真伪、佛有正邪,如果不加审辨、一概膜拜,反而是失了奉法侍佛的真心,只是愚信罢了,迷失自我、也泯灭了佛法根本。这种迷信侫佛之徒,无益于世、无益于法!”

  “你素来都不信佛,能分辨佛法的正邪真伪?”

  若干惠自然不会被轻易说动,闻言后便冷哼道。

  “俗话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正因为有此不涉其中的清白,所以才能保持一份辨别真伪的明白!”

  李泰说起歪理来自是一套一套的,正在这时候,那前往盘点的州府属官也返回来,后边还跟着两人,搬抬着一口硕大箱笼,箱笼里盛放着许多的经卷和佛像,那些佛像都跟李泰在普善寺见到的刘师佛像有些类似,可见这位作古多年的高僧在民间信徒心目中的形象还是比较统一。

  见到稽胡战利品中果然存在着许多刘师佛相关佛物,李泰心中更加笃定,便指着箱笼中的佛器说道:“所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稽胡害民、血债累累,所积仇恨岂止二三。

  稽胡以其同属而礼拜刘师佛,刘师佛若有真法,为何不能教善同类?关西父老舍家礼佛,那些僧徒却罔顾族类血仇、将此邪佛供于堂中,苍天尚且不可共戴,邪佛安能受此供奉!”

  听到李泰这么说,若干惠也把握到了他的思路,转又开口道:“你是说,前所屠戮的佛寺中,便供奉着刘师佛?”

  李泰闻言后便点点头:“佛法真经或能涤清罪恶,我虽然不是沙门信众,但也不敢蔑视大德高僧。刘师佛或许超然独善,但也绝不能据此抹消其族类滔天罪恶!

  人间百姓或难深辨佛理深意,但那些僧徒们难道无知?他们竟然迷惑关西父老,诱人共稽胡群丑同拜一佛,实在罪大恶极,宜需严惩!”

  “是这个道理!”

  若干惠听到这番话,也忍不住点头附和道。他信佛不假,但若说对这个刘师佛有多崇高的敬意,也实在是没有。甚至得知其出身稽胡后,心里便忍不住的暗生厌恶。

  稽胡扰乱关西多年,直接深受其害者更是不知凡几。信徒们或是不知刘师佛其人其事,但出于对佛法的信服崇拜,也愿意对之礼敬。同样出于对稽胡的厌恶,也会对刘师佛转为敌视。

  李泰眼下自然做不到挑衅整个佛门,可是那些僧徒们,他们就能代表整个佛门吗?堂而皇之的将稽胡偶像摆在佛堂,这不是对群众情感的挑衅是什么?

  “若真如此,那你所部倒也不谓滥杀,那些僧徒的确死有余辜!”

  若干惠先是感叹一声,然后又问道:“你前言要为边戍增货创用,就是此事?”

  李泰这才将毛世坚在寺庙中收缴的那账簿拿出来,又对若干惠说道:“寺中所存浮货,我已经着令部属收缴。但其寺产庄园中,仍然积存大量人物。普善寺惑众灭法,罪有应得,将诸人物收缴官府也是理所当然。”

  吃到嘴里的,他自然是不打算吐出来。可是其他的寺产积蓄,他也吃不下。毕竟是在别人地界中,他如果肆无忌惮的查抄运走,也实在太打地方官的脸。

  “一寺如此,事情恐怕并非孤例。所以我也打算归台奏告大行台,严查关西诸处寺庙,若仍有邪情如此,一定要严厉肃清!”

  李泰又义正辞严的说道,这所谓的严查当然不可能将佛像请出了事,背后是一定会有一笔经济账的。

  沙门之所以难缠,关键还是在于民意的迷信裹挟,西魏政权眼下状态显然也不适合大规模的灭佛,否则分分钟造成群体性的动荡乃至于统治崩溃。但若能借此将民意拉拢过来,狠狠敲上一笔也是基本操作。

  若干惠听到这里,顿时也指着李泰大笑道:“怪不得大行台对你亲信有加,甚至就连一些故义都不能及。这一份才智啊,真是让人羡慕!

  你也不要在外浪荡停留,速速归台奏事,我这里分遣徒众、细访境内诸寺,一待大行台明令下达,即刻动手!”

  李泰闻言后又是一乐,单就这件事如果能搞成,宇文泰又得心甘情愿帮他擦几次屁股,要不要找个时间再得罪几个北镇大佬试试?把他老乡关系全搞臭,就我才是霸府大忠臣!

第0146章 无所畏惧

  外出浪荡一圈,李泰一行终于又返回洛水西岸的都水行署。

  离开时一群人轻装策马,返回的时候则多出了二十多架大车,车上装着满满当当的收获。为了确保归程安全,若干惠还给加派了三百名全副武装的北华州骑兵。

  但李泰还是觉得有点尴尬,他堂堂都水使者、洛水河伯,沿着洛水一路南来,居然还不能行船走水路,这简直就是对他官职的侮辱!

  之所以不走水路,除了北华州本身就没有太多舟船使用之外,也在于中间这一段洛水通航条件实在太差。各种私堰拦河,使得洛水河道弯弯曲曲、断断续续。

  所以归来这一路,李泰也将那乡豪雷轰的尸首游行了一路,这倒不是为了泄愤,而是为了示威:忤逆都水署令的下场就是这样,你们如果也想,我是绝不吝啬!

  留守行署的属官们倒是没有李泰那么强烈的荣辱感,见他出行一遭,不只带回了遭受围困的毛世坚等人,还拉回来这么多财货,一个个都忍不住的拍掌喝彩。

  特别是在毛世坚等人将北行事迹宣扬一番后,众人望向李泰的眼神便更多了一份崇敬,试问谁不喜欢有担当的主官?经过此事,属员们对于都水衙署的归属感算是营造起来了。

  李泰并没有时间继续搞团队建设,他先让属官们将带回的财货归纳盘点并收储起来。

  除了这些财货之外,还有两架大车专门拉载着伤员与亡者。眼见到同僚尸体被搬抬下来,衙署中原本有些热烈的气氛顿时也变得压抑起来。

  这些属员们,有的是李泰自家部曲,有的则是各属官私曲,还有士伍当中选募出来的。

  李泰也并不甄别他们各自身份,划出了两百匹绢、十顷公田,着令录事裴鸿将亡者妥善安葬,并对他们亲属进行抚恤安置。

  行署草创,李泰离开的这几天也积事不多。在将署中事务处理一番后,他便又吩咐属员准备物资,借着向行台呈送的机会去拜见宇文泰。

  当听到李泰吩咐只将署内近日收购制作的鱼酢物资装载起来,已经担任正式参军的陆彦便忍不住说道:“此行所得资货,是否调取一部分输往行台?”

  李泰闻言后便摇摇头,说道:“此行所得只是意外,留存行署备用即可。收聚渔获属于行署本业,才应该正经输送。”

  他这理由也很正当,只是总让人感觉怪怪的。但经过一段时间下来,李泰在官署中也树立起自己的权威,听他这么说,陆彦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只让人赶快将那几千斤河鲜鱼酢装载起来。

  等到午后,李泰便率着属员押送着货车浩浩荡荡往华州城而去。

  “李从事这是……”

  当他来到台府门前时,驻守的兵长见到这一幕便有些惊讶。

  李泰微笑道:“前所受使,事业小成,所以聚物输官,以夸薄绩。”

  台府内外已经吸引了不少人围观,听到李泰这么说,也都纷纷夸赞起来。

  李泰将这些马屁照单全收,然后昂首挺胸的走入台府之中。早有直堂谒者在府内等候,迎上李泰后便引他往直堂而去,态度要比之前殷勤得多。

  这一次李泰并没有在直堂外等候太久,来到直堂外便直接受到召见。

  “任事未久便归来报功,我也想看看李伯山创功多少!”

  等到李泰见拜起身,坐在堂上的宇文泰便笑语说道,可当看到李泰所呈交的输官计簿上只列明了鱼酢三千多斤,脸上的笑容便有些僵硬。

  李泰却仍在低头奏告都水行署这段时间里如何认真做事,在一穷二白的基础上为台府伙食贡献不多。

  宇文泰强自按捺着听完他这一通自吹自擂,终于忍不住说道:“北华州、敷城郡走使今早入台,我不偏听,你有什么要说的?”

  “之前都水行事的确遭遇阻滞,臣不敢怠慢,北上协调,幸在彼方州郡官长协助,事情总算妥善解决。请大行台放心,绝不会耽误署事运行。前者白水县乡士走告于其境中修建池堰时,臣已经使员入乡察访,若乡情协调、构划顺利,今秋便可用工。”

  李泰听出宇文泰的言外意思,但却并不接招,只是继续汇报说道。

  宇文泰听到这里,眉头明显皱起,将那事簿拍在案上又说道:“除此之外呢?”

  “乡土豪强骄横难制,臣深有所感,但臣能制之。今秋行署资力仍欠,不敢轻作大计,乡情协调之后,前所构计诸事,明年都可从容用工。”

  李泰又一脸恭敬的说道:“若说困扰,的确是有一桩。河匪陆盗扰患极多,今次北境恶行也是敲一警钟。臣所司虽只水利,但也的确需要备力防患。这本来就是都水立事的职责之一,臣推事未及,也不敢诉困滋扰大行台。只待事程推动,困扰自然解除。”

  “李伯山,你是觉得我事必仰你?那普善寺,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归来所运重货,何处聚来,为何不见事簿?”

  宇文泰见他还揣着明白装糊涂,语调变得更加严肃。

  李泰对此避而不言,自不是要跟老大玩情调,只是心里明白这老大是个什么尿性,他要主动说的话,这轮收获可能一点都留不下。

  “臣专注署务,未暇论及其余。奏事不详,请大行台见谅。”

  见宇文泰真的这么不要脸、直接打起他战利品的主意,李泰又连忙说道:“此行惩治河霸乡恶之余,的确是兼收薄物。只因并非本职经营见益,臣羞愧言之,亦不敢献邪求幸。

  上命使臣,职责有属,非循正道,不足夸功。收物于仓,既是自警,也是告诫同僚,勿因侥幸而荒废本职!如非水事本业见功,上或宽大不惩,臣需诫之!”

  宇文泰听到这话,神情不免一滞,你他妈擅入别处州郡掳掠还瞒报收益,你还挺有理?

  他这里还在组织话语要驳斥这番歪理,李泰已经又掏出一份奏表,两手恭敬呈上:“至于大行台所问普善寺事,隐情复杂,非片言可以细表,故而臣特具奏表言之,请大行台审阅。”

  宇文泰便先接过那奏章,一边浏览着,一边还在考虑稍后该怎样教训这小子一番。我都想干没敢干的事,你居然干了,干了居然还不肯上缴,你是真不知自己几斤几两!

  可是很快,他便再无暇杂念这些,注意力全被这奏表内容吸引,甚至一连看了好多遍,手脚都忍不住的伸缩起来,眉头更是连连的挑动,可见心情之不淡定。

  如此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放下那份奏表,手指无意识的敲案,视线却一直盯着李泰,那直勾勾瞧不出喜怒的眼神,看的李泰心里都有点发毛,连忙低下头去。

  “李伯山,这人间还有什么能让你真诚敬畏的?不要说虚辞,我分辨得出!”

  宇文泰终于开口,但说出的话却让李泰顿感毛骨悚然。

  你特么怎么又吓唬我?难道不该夸我天赐伯山吗?

  这话问的他是真的有点麻爪,一边跪拜下去,一边快速的在脑海里整理思路,语调有些干涩的说道:“臣所敬畏者实多,若是仓促拣言,敬畏最深者便是苦难。

  前者仓皇流落于邙山,进退失据,仓皇无计,至今仍不免睡梦惊魂。人力的确微弱,但鬼神也似大实虚,天地悠悠,性命可以寄于何处、使人能长免苦难?臣乐安厌乱、好生畏死、崇德惧威……”

  “好了,收声吧。只是想探你真心,倒也不必自贬丑恶。之前所论还止于人事,如今竟然谋及鬼神。若非大度之主,实在容不下你这智慧妖异之人,但我能养你!”

  宇文泰说到这里,才又拿起那奏表感叹道:“精彩,实在精彩!之前不乏言谏此事者,但却全无能直指要害之人。凭此一计,伯山你就当得起官爵重赏,但这似乎也不是你本职之内吧?”

  “臣惶恐!所以贪货不献,只因行署的确用度困扰,虽然言利则俗、贤人耻论,但臣既非坐论之客,俗情难免,故而、故而……”

  “给过你机会了,现在认错却晚了。你的智慧是可以做到诚于事且又诚于人,所以对你也不可做俗常的约束要求。你亲长不便教训,但仍有世道长者绝不纵容你的轻狂。你知我户中小物做错了事,我会怎么罚他们?到近前来!”

  李泰有些莫名其妙的垂首行至案旁,便见宇文泰从案下掏出一根木尺,心里这才恍然,你他妈要把老子当儿子揍?

  他下意识要跳开,宇文泰却陡喝一声,将他吓得顿住后,挥起木尺便狠狠抽打在他背上,口中还喝骂道:“知不知改?”

  李泰实在不知该要如何吐槽宇文泰这表达亲近的方式,只能配合着连连点头告饶,这特么也不好出门吹牛啊,总不能以后跟宇文邕他们说要不是老子分担火力,你们早被你老子家暴死了。

  宇文泰抽打了十几下才作罢,神情仍有些意犹未尽,可见想揍这小子并不是一天两天,这也根本不是做戏。

  “退下去罢!”

  他又挥手把李泰赶入堂下,才又说道:“今次不能赏你,并不是因为你之前的冒失过错。而是这次言事进策内藏凶险,若真依此而无作别计、恐害大事。想不想知你错在哪里?”

第0147章 我知伯山

  宇文泰要说什么,李泰大约能猜到。

  但见对方摆出一副好为人师、敦敦教诲的模样,他便也配合着露出些许不服气的样子说道:“臣为事构计,或有虑之不及,但也的确未敢藏私,权衡再三,实在不知此计有什么妨害大事之危。”

  宇文泰听到这话,倒也并不恼怒,只是笑了起来:“就知你小子外恭内傲,恃才自负。今天就教一教你,世道艰深可不是你的短浅见识能够算无遗策的。”

  他又拿起那奏表略作端详,才又说道:“物亲其类,同仇敌忾,这想法是对的。但是,人心幽深、变幻莫测,也并不是简短的计议能够囊括周全。

  刘师佛是胡中罕有的大德高士,慕之者繁不可计。如今需要将他特作标榜,以族属归为邪异,非其族类自然不会有什么异议,但诸步落稽属必然群众沸腾。”

  讲到这里,他先顿了一顿,瞧着李泰还有些茫然,才又说道:“三人成行,便有贤愚之分。物性善恶,从来也不可一体独断。你知道胡荒丑恶,但是否知道步落稽当中的趋与悖?”

  李泰听到这里,才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忙不迭一脸惭愧的作拜道:“臣确不知,臣只是有感胡荒害世,又觉得沙门聚敛无度、妨碍国计,灵光偶得,便以为可以因刘师佛一人将此二者串联发落,自以为得计便沾沾自喜,未再深作考究。”

  宇文泰要说的是,刘师佛在稽胡当中拥有着非凡的影响力,也正因此、凡所对其毁谤,都是对稽胡群体性无差别的感情伤害。

  但稽胡本身却并不是一个整体,源流众多,各个地区的稽胡部族也都不相统属,相应的他们各自立场和谋生方式也都不尽相同,并不是所有的稽胡都站在西魏朝廷的对立面。

  像是之前跟李泰互动良好的李和,其家族本身便有着一定的稽胡背景,部曲之中也存在着许多稽胡人众。北境诸州重镇,比如原州、灵州、夏州等等,也存在着许多听命于华州霸府的稽胡。

  所以李泰这个计策看起来很好,可一旦推行起来,极有可能会不加甄别的将所有稽胡都推到西魏政权的对立面。

  这个问题,李泰当然意识到了,但他总不能说自己就是想借此压缩宇文泰的统战空间。

  他是清楚知道宇文泰麾下有着数量不菲的稽胡部伍,一旦针对刘师佛这一宗教信仰进行意识形态的打击,这一部分稽胡士伍就会变得不再可信、乃至于不可控。

  所以宇文泰势必就会加快府兵制的建设,也会对关陇豪强、包括自己这样的汉人属臣加强依赖。老大拥有了这样的困扰和需求,开放的机会自然就会更多,而他也会成长的更快。

  这样的想法,倒也谈不上包藏祸心,只是一个志做的卢的人该有的觉悟和素质。如果老大一身的王霸之气,抖到哪里哪里就俯首称臣,我还怎么混?

  但宇文泰也不愧是能够跟高欢争雄一时、缔造关陇霸业的强人,尽管本身已经穷成这个逼样,在面对可以针对寺庙大加抄掠的机会时,还能不失把持自控,第一时间就意识到当中所蕴藏的危机隐患。

  宇文泰虽然意识到问题所在,但也没有因此怀疑李泰不老实,毕竟在他看来,李泰能够谋算到这一点已经算是智力超群了,再作更进一步的大局考量,已经不是这个年纪阅历和地位能够达到的水平。

  更何况这小子刚刚屠灭一个佛寺、大发一笔横财,食髓知味再加上担心受罚,作此计议也是恰当合理。

  这一计策也的确让宇文泰眼前一亮,稽胡扰乱和财政困难一直都是困扰着他的大问题,他自己包括麾下幕僚们却从来没有想过循此将二者结合起来,一起进行处理。

  尽管宇文泰并不是一个小气的人,但这种智力上遭受碾压的感觉也的确让人有点不爽,此时见到李泰一脸惭愧的承认自己思虑不周,他心里也颇觉欢乐。

  “这样的年纪能有这样的智谋,已经足够惊艳了。伯山倒也不必因此自惭,今次不酬你名爵,也是对你的一桩保护。谋计涉于鬼神,无论用心是好是坏,势必会物议沸腾、久谤成祸。我既知你,你便没有势位不达之患。所以这一次,要你喑声自保。”

  宇文泰又垂眼望着李泰,语重心长的说道。

  李泰听到这里,老实说心里是真的有点感动。

  不管宇文泰是不是担心他少居高位、黑头三公,或许久后难制,但这个理由的确是很诚恳、说的是事实。

  宗教信仰的确是一个宏大命题,哪怕在后世已经有了充实丰富的科学体系和完整健全的教育水平,也不能说将这个命题已经完全否定。

  在南北朝晚期这样一个中古乱世,不迷信可以说是洁身自好,不敬鬼神则就在某种程度上意味着社会死亡。

  尔朱荣迷不迷信?他要是迷信的话,他就不敢在河阴造那么大的杀戮。他要是不迷信的话,他就不会在不进即死的情况下还造像占卜该不该篡位。

  李泰之所以敢进计,是因为知道要想在关西整体铺开针对沙门敲诈勒索的行动,势必不可能交由一两人主持,而是需要州郡在短时间内一起发动。

  毕竟这敲诈的基础就是建立在寺庙供奉刘师佛这尊像的事实上,如果证据不在了,也就没了惩罚的理由。

  这么大规模的行动里,他只要不出挑、狂刷存在感,也就不太会被人拎出来当靶子攻击。

  可现在宇文泰直接表示不让他再参与此事,虽然让他没有了趁火打劫的机会,但也变得更安全,也的确是对他的一种保护。

  毕竟对汉人世族且用且防、甚至用完即弃,也是胡人君主的基本操作。比如北魏年间的崔浩,其直接死因虽然是国史案,但也跟他大力支持太武帝崇道灭佛有关。

  宇文泰不让李泰于此事中牵连太深,可以说是交心了。

  老大都已经这么说了,李泰当然要有所表示,他眼睛眨巴几下,眼眶里便有水雾聚集:“小臣何惜?本就兵祸之内的残种劫余,若非恩主垂赏,岂有阔步人间的从容?臣不惧物议毁谤之危患,但却惭愧谋事未能周全至善。主上有蓄养之心,臣亦有壮事之志,守此两得,余生以报!”

  “小子矫饰老成,如今仍只青春年少,言何余生?”

  宇文泰听到这话后便微微一笑,思绪一转望着李泰又有些出神,过一会儿才说道:“李伯山,你家名门高第,应是族员不乏,祖荫厚重,也不急需少年子弟立事建功。当时你耶怎舍得引你同赴虎牢,与高太尉共守祸福莫测之地?”

  听到如此私人的一个问题,李泰也愣了一愣,这可问到了他的知识盲区。略作思忖后,便将自己所了解的,前身因为父亲被高仲密胁迫、担心父亲安危而私自离家跟随的事情讲述一遍。

  宇文泰听完后便叹息一声:“伯山纯孝,让人感动啊!你的底色如何,我是见到了,但却遗憾未睹你耶风采。丈夫平生大计,一是建功,二是后嗣。若你耶能归关西,我一定要将家教托他!”

  “洪福者,自有天佑。主上待士若渴,天意自知,家君虽然飘零江湖,但也幸系主上恩佑,想是性命无忧、久必自来,父子并事主上!”

  李泰听到这话后,连忙又说道。

  宇文泰闻言后又大笑起来,指着李泰便说道:“今天就不要着急入乡,留在府中一起尝尝你进输的鱼酢美不美味。萨保在事东堂,且去他处,入夜同来!”

  李泰连忙又再拜谢恩,然后告退行出。离开直堂后,他便忍不住眉开眼笑起来,真他妈的不容易啊,老子这也算是登堂入室了?

  霸府之中除了诸曹下属之外,还有尚书诸员分掌事务。毕竟宇文泰再怎么精力旺盛,也只是一个人,内外军政事务汇总霸府,总需要人分担。

  行台尚书便是霸府最高等级的幕僚,各自分掌数曹事务,若大行台有事外出、不在霸府,这些直堂尚书们便代为主持霸府事务。按照霸府人事结构,李泰这个从事中郎再升两级就到了行台尚书的位置。

  宇文护作为宇文家为数不多的男丁,自然是没有资历和功劳上的限制,当他听取李泰的建议、回来表示想要进入行台做事后,宇文泰便直接安排给他一个行台尚书的职位。

  当李泰来到这东堂的时候,稍作通告便被引入,抬眼便见到宇文护正坐在堂中正上方,案上的文牍堆叠老高,只露出一个脑袋。

  “李伯山,你还有脸来见我!”

  待见李泰行入堂中,宇文护脸色陡地一拉,直从席位上站起身来,见到李泰神情一愣,他才又露出笑容:“我真是被你害苦了,当时怎么不告我台府事务竟然这样的繁杂细碎!我今整日劳于案牍,听到你在外所做作为,心情真是又妒又怨!”

第0148章 六条诏书

  台府中的工作强度如何,李泰是深有感触。只看苏绰累成那个样子,也就不意外宇文护都快成了一个怨妇。

  李泰迈步走入堂中,望着宇文护笑语说道:“萨保兄是在嘲笑我位卑事闲?行署草创,我也想作出位高权重的姿态,但就算事必躬亲,也总给人懒散之感啊!”

  宇文护听到这话,似乎也找到一点心理平衡,他本身也是有志上进,倒不会厌烦事务繁忙。

  只不过台府是一个综合的整体,许多事情都需要相互的配合,单独个体身在其中,往往会感受不到自己的价值意义,存在感是完全不能跟独当一面的职位相比的。

  每天都繁忙不已,但却殊少决策权,对一般人而言或许没什么,但对宇文护来说就有点接受不了。正因为有着比较强烈的进取心,他是很有一种宁为鸡头、不为凤尾的想法。

  听到李泰自言行署事闲,宇文护又是一笑,指着堂中一处空席说道:“你且在此稍后片刻,待我处理完案头几桩剧要,再共你闲话。”

  说完这话后他便又坐回席中、埋首案牍,间或召来属官询问事则,公务处理起来倒也有条不紊。

  过了好一会儿,宇文护才忙完了案头上的事务,起身与李泰一起移步侧堂坐定,然后才又望着李泰问道:“月初朝廷行诏的《中兴永式》,伯山你细览没有?”

  李泰闻言后便点点头,《中兴永式》就是西魏朝廷在前段时间以诏书的形式所颁布的施政纲领,将西魏朝廷建立以来所颁布的各种政令改革加以总结,以苏绰之前便提出的“六条诏书”为主旨所确立的施政方针。

  后世有关西魏东魏、以及其后继的北周北齐,方方面面的比较议论不少。虽然北周后来居上、成功逆袭,但彼此间也不好用简单的成王败寇加以概括。

  北齐虽然亡于北周,但无论在政治制度,还是在人文经济上,其实也都大有可取之处,甚至超过北周。毕竟东魏是继承了大部分的北魏人事遗产,起点是西魏所不能企及的。

  但西魏也并不是全无可取之处,单单苏绰所提出的《六条诏书》施政纲领,就是北齐直到灭亡都没能做到的统治阶级内部思想整合。

  东魏北齐的政治、经济、军事和文化都超过西面,或者一度领先,但这政权却从诞生到覆灭,始终都没有形成一个纲领性的认识与统合。

  说的更简单一点,那就是东魏北齐的统治集团始终就没搞懂,我们想要建立一个怎样的政权,并且该要怎样去达成这一目标。

  所以,北齐的制度建设虽然领先于北周,甚至其中相当一部分成为隋唐大帝国建立统治的依据。但是结构再好,上升到更高的决策层面却是长期的混乱与内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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