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帝业》作者:衣冠正伦.txt
当前页码:第21页 / 共449页
页码选择及下载地址在本页尾部    ↓移到底部


  李泰闻言后连忙摇头,嘴上却说道:“大行台用士宽大,不以门资为至美。我今才器尚未可称秀于家门,贸然求进,纵然攫用一时,也难免折于风雨之患。唯自修省,筑基壮本,盼可长用于国。”

  说到底,李泰既不满足于做一个因门资获赏的清贵闲职,也不想做一个单纯的政务型官僚。

  未来西魏北周真正可以做大的前程,终究还在关西此方乡土。他如果太早进入宇文泰的霸府或者西魏朝廷,有了官职的牵扯拖累,做起事来反而不像现在这样便利从容。

  如果说之前还有些彷徨难定,那在跟贺拔胜出游一趟后,他的思路便更清晰,未来的事业基础不该预定在一城一地,而是在这一条洛水上。

  他首先要在洛水沿岸确立一个能够撬动、引导乡资乡势的乡情势力,然后再谋求入仕,将手中掌握的乡情势力与大行台给予的官职权柄相结合,那才能真正的在关西站稳脚跟。

  这样的思路,其实也不是李泰一人的专属。

  起码他所接触的贺拔胜、若干惠等北镇武人,都有这种扎根于乡土的需求和焦虑。如果说贺拔胜的情况还有些特殊,那若干惠的诉求就更直接。

  当李泰提出要沿洛水联合经营产业时,若干惠几乎不假思索的便点头答应下来。

  他未必就贪图这份产业所带来的直接利润,但眼下北镇武人的情况的确是不乐观。

  特别是在邙山之战后,亲信部曲们越打越少,而大行台对臣员的才能要求却越来越全面。

  军事上大行台已经开始着手大规模的整编关陇豪强,地方行政又是这些北镇武人的弱项。长此以往,只能越来越被边缘化。

  后世因府兵制而闻名的八柱国十二大将军,已经算是北镇武人最后的群体性辉煌。等到北周建立,能老死的还算幸福,没老死的也被打包送走。

  经过这一番谈话,贺拔胜倒也不再觉得自己托以家事对李泰是一个拖累。

  虽然这小子明显的言有未尽,不知憋着什么坏主意,但贺拔胜倒也不觉得这算什么大事。

  他自己本就不是绝对的纯良之辈,便也不觉得循规蹈矩是什么不可或缺的美德。只要够醒目机灵、懂得言行所止,难道还得每天在心里默念一百遍“我爱大行台”?

  离开北华州后,他们也没有就此返回,而是沿关中平原北部的郑国渠故道往长安去。贺拔胜在京兆周边还有几处园业,循郑国渠故道前往长安则是李泰的提议。

  郑国渠是关中历史最悠久、规模最大的水利工程,引泾水注于洛水,横切整个关中平原北部,至今仍在发挥着农业浇灌的作用。

  只不过由于关中常年战乱频生,郑国渠也难免年久失修,河渠也因此变得断断续续,只有一些民间私修的堰埭仍然具有蓄水放水的功能。

  李泰行经这些堰埭便停留下来,将其水文地理详细绘写下来,并就左近乡里寻找乡人仔细打听这些堰埭的施工概况。

  贺拔胜见到李泰这些行为也若有所悟,便开口问道:“你是打算沿洛水修筑一些渠堰水利?这些事务费工费料可是不浅啊!”

  “事在人为。”

  有什么事情外乡来客也可操作、并且能够结好乡情,还不会触犯朝廷的禁忌?答案自然是水利。

  李泰入乡伊始,乡人们便受大户蛊惑、霸水斗争,水源便是农耕生产的命脉。他很早就有在这方面用功的想法和思路,但之前种种客观条件都不具备,也止于构想。

  现在有了贺拔胜和若干惠的产业和势力可作借仰,一些想法便也有了操作的空间。这种事情大有大的做,小有小的做,如果能够保证利人利己,何乐而不为?

  眼下尚在收集资料、整理思路的阶段,李泰也就不言之具体。沿郑国渠故道考察一番,便同贺拔胜一起往南面的京兆而去。

  随着渭水渐近,乡野中的氛围也变得嘈闹起来。坞壁防戍等军事建筑较之别处更多,特别是在渭水一线,几乎每隔三五里便会有一处规模不等的营垒防戍。

  这些防戍有的已经荒置下来,有的则仍有兵丁驻扎,驻兵的族群种类也都各种各样。有的尚能安守于防戍,有的则成群在左近郊野游荡,像是在打猎,又像是在寻找目标的劫匪。

  同行贺拔胜的亲兵们也都变得严肃起来,一边策马疾行,一边手叩弓刀,随时准备战斗。

  “近畿风貌如此,有没有感到失望?”

  贺拔胜倒是气度从容,回望李泰笑语道:“关西适乱多年,杂胡丛生。多有贼胡不事耕织畜牧生产,唯有劫掠维生。或许称不上大盗,但也贼性顽强。另有诸边平叛俘获的生熟杂胡,也多就置京兆,战时为兵,闲时为贼……”

  李泰看着一路胡卒自他们一行侧方行过,一个首领模样的还在频频打量他们,似乎在斟酌是不是要动手,也真的是不知该要作何评价。

  原本他觉得华州城治安已经够差了,来到京兆才发现华州已经算是难得的良善之地。

  只看郊野这些游荡的强徒,他也不免感慨之前不打算到长安发展的念头正确。

  商原虽然也有土豪挑衅,但长安周边简直就是一个贼窝,凭他最初那点部曲势力,若来长安治业的话,可能早被这些豺狼一般的杂胡部伍吃干抹净。

  一行人渡过渭水之后,郊野间混乱的氛围有增无减,只有长安周边设置的几座兵城附近还算清静。这些兵城驻扎的可不是一般的杂胡部伍,而是禁卫六坊甲兵,对那些杂胡部伍还是颇具震慑力的。

  来到城郊,天色已晚,他们也没有直接入城,在就近城边一座贺拔胜名下的庄园留宿下来,休息一晚明天再入长安。

第0053章 满城佛光

  第二天一早,李泰起床出门便见到庄人们正在忙碌的搬抬着物货,院子里已经装满了两架大车,贺拔胜仍在一边指挥盘点继续装货。

  “连日赶路,难免疲累。且先入城短居几日,阿磐随我同往,我也向你引见一下门中两个儿郎。你等少勇人物,凑在一起自然趣味相投。”

  见李泰走过来,贺拔胜便笑着说道。

  贺拔岳去世后,留下儿子贺拔纬、贺拔经,一直生活在长安城里。这件事李泰倒听贺拔胜及其部下提起过,之前在白水庄园也了解到贺拔胜同这两个侄子关系似乎不算太好。

  但无论关系好不好,人家亲人团聚,自己在一边看着总是尴尬,更何况他自己在长安也有亲戚。

  于是他便摇头笑语道:“之前表兄入乡告知亲长行迹,如今走入京畿,正该前往拜访。伯父自去聚会,恕我不暇陪伴,来日再访名门昆仲。”

  “是我疏忽了,只顾得自家情事,却忘了你同亲员也是久不相见。”

  贺拔胜闻言后拍拍脑门,又招手示意李泰跟随他入舍,着员翻找出一些书卷、弓胎一张并一些时货放进箱子里:“他几人各有职事系身,我也懒去打扰,具些俗货由你一一转赠。我虽要城居几日,但也不喜杂情骚扰,见过之后,你自赴城居汇合。”

  李泰闻言后也点点头,表示自己记下了。

  长安城周边这治安环境,人少了都不敢出门,贺拔胜又指派几名亲兵跟随,加上李泰自己的随从,一行十几人便先离开庄园往长安城去。

  如今的长安仍是汉时故城,并不像隋唐时的长安城那样格局宏大,但也比李泰行经的华州城等规模大得多。周遭兵城戍堡林立,如群星拱月一般。

  但这城池也是肉眼可见的有些破败,许多地方城墙都已经坍塌,有的还用篱墙替代,有的则干脆缺口暴露、且不乏人畜行走的痕迹,俨然已经成了一个方便小门。

  汉代的长安城,以宫室建筑为主体,诸如未央宫、长乐宫等大型的宫苑。在这些宫苑的外围套以城郭,内宫城、外郭城共同构成了皇城帝都。

  但随着历史的发展,长安城的内外格局也遭到了极大程度的破坏。王莽篡汉、东汉末年军阀混战一直到西晋末年的五胡乱华等各种战乱,都大大破坏了长安这座古城。

  如今的长安城,规模已经缩小到仅仅只是汉时宫城范围,外围的郭城早已不复存在,取代以各种驻兵小城和戍堡,有的干脆已经退化为农田。

  李泰一行自城东霸城门入城,这里原本曾经是汉时的长乐宫,但如今已经成了城民杂居的郭城。

  所谓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说的虽然是江南建康城,但用在如今的长安城也颇恰当。

  原本的禁苑成为民居,除了布局杂乱的百姓屋舍曲巷之外,城内同样也有着兵城设置,用围墙与平民区隔绝起来,兵居称坊,民居为闾里,彼此少作交流。

  除此之外,城中还分布着许多的佛寺,眼下还是清晨,各种诵经梵唱声已经不绝于耳。

  但最让李泰感兴趣的,还是民居、佛寺和兵城之间分布着许多的窑炉作坊,有的窑炉还在冒着滚滚浓烟进行着生产。

  晾晒在窑炉左近的,却不是陶瓷碗碟瓶罐之类的产品,而是大大小小、造型各异的佛像,并有许多匠人在那里认真的着彩上色。

  作为西魏政权的首都,如今的长安城最大的手工行业居然与衣食无关、而是烧制佛像,城中民众从业者十之四五,这也实在是一个奇观。

  眼下的李泰之于长安,也只是一个寻常的过客,即便有什么感慨,也不具备去做改变的能力。

  但见到长安城中存在这么多的熟练工,他也不免大感心动,他家窑炉做工水平还止于烧制砖瓦和简单的陶器呢。若能招募一批送去白水庄园就地取材,专攻陶瓷礼器的烧制,无疑是大有市场。

  眼下的长安城紧傍渭水,地势南高北低,所以汉时规划城池的时候,未央宫、长乐宫等重要宫室都坐落在城南区域。

  如今这些宫苑早已经不复存在,沦为了平民区,城南显贵的格局也发生了变化。宫苑早已经挪去了城池的东北角洼地,权贵们的住所自然也跟着转移、集中在城北。

  这是因为长安城居住多年,导致的地下水位下沉,越在高处、取水越难。

  卢柔留给李泰的地址是在城中寂安寺西北闾里,在贺拔胜亲兵的带领下,李泰等人入城后顺利找到了寂安寺,又分遣部众往左近民居询问。

  这座寂安寺在城中诸寺当中规模算是中等,香火倒是很旺盛,眼下上午时分,入拜者已经络绎不绝。

  李泰站在这寺院旁边,听到那些出入的信徒们议论这寺庙旺人姻缘、能保夫妻更加和睦。

  他魂穿此世,倒也谈不上绝对的唯物,听到这话便便生出几分兴趣,等待部曲访问地址也是无聊,便入寺游逛一番。

  刚刚行至主殿,正待入内拜上一拜的时候,李泰便听到身后传来李雁头呼喊声,转头便见不修边幅、一副宿醉状的卢柔也一并行来。

  “阿磐也信佛礼佛?”

  卢柔见他在寺庙殿前徘徊,便入前笑语道。

  李泰闻言后便摇摇头,只说道:“只听说这庙护人姻缘,灵或不灵暂且不论,这愿景总是好的。”

  卢柔听到这话,神情顿时变得有些古怪,拉着李泰就往外走,行至寺庙围墙一旁才说道:“即便是有礼敬之心,也要认准庙门才好作拜。你知这庙供奉是谁?”

  李泰闻言后便摇摇头,卢柔则示意他附耳过来低声讲解一番,李泰听完这话后,神情顿时也变得古怪起来,下意识的迈步拉开与这寺庙的距离。

  原来这座寂安寺是为如今西魏皇帝元宝炬的妻子乙弗氏修建的,乙弗氏本是元宝炬的皇后,大统四年西魏联姻柔然,元宝炬便废了前皇后改立柔然公主为后,而这前皇后最终还是被柔然公主逼令自杀。

  后来柔然公主难产死亡,元宝炬才使人在这遥望皇城的城中高处修建这座寺庙以纪念前妻。说起来也是长情,但人最不值钱的就是无能为力时的所谓爱情,轻则伤心、重则伤命啊。

  这个真是以其昏昏、使人昭昭,自家姻缘性命都没保住,又能庇护信徒多少?

  卢柔先把李泰带回了家里,并将妻女引出相见。

  卢柔的夫人元氏出身北魏宗室,端庄有礼,对李泰的造访也颇热情。当卢柔表示要招待表弟时,元氏竟然亲自提裙下堂要准备餐食。

  李泰心里虽然对北魏宗室常有防禁之想,但也不得不承认他这表嫂的确是温婉可观,忙不迭起身表示不必备餐,因为还要去另一个表哥崔家拜访。

  “日前郎主归舍,频叹阿磐风度可观,哪怕没有亲长依傍,也能自立于远乡。前失照顾,已经让人羞惭,表弟今日入户,怎好不餐即走!”

  元氏站在堂内,微笑对李泰说道,语气中自有一股不容置疑。

  卢柔见状后便也说道:“表叔近日公务繁忙,此刻去访未必在家,且着仆员奏告,傍晚时我共阿磐同访。你嫂子虽出贵庭,但却并不娇养,我并没有建事治业的才能,户中饮食妥帖,全凭娘子操持。你若不肯见证她的妇功,她反倒不喜。”

  李泰听到这话,只能再作告谢才归席坐定,元氏见状便略作欠身然后出堂。

  “居京任事,家境简朴,备物难免寒酸,且设酪奴待客,阿磐你能否饮惯?”

  卢柔让家里老奴奉上一罐茗茶,有些不好意思的对李泰说道。

  李泰入户以来,也见到卢柔这座府邸规模虽然不小,但门窗多有破旧之状,室内陈设同样朴素有加,唯一可称就是收拾的非常整洁。可见家室虽然谈不上富足,但当家的娘子却仍勤恳体面。

  “未告来访,是我唐突失礼。表兄若再这样殷勤客气,我要羞于在席做客了。”

  李泰拿起竹勺,先为卢柔舀了一勺茶水,自己也盛了一杯,轻啜一口后眉梢一扬,旋即感叹道:“茗中自有意趣,更比酪浆润口!”

  时下饮茗在北方尚未成为风俗,卢柔家里的茶水是用茶叶、橘皮、枣干和姜丝烹煎成的,也不像后世所谓的胡辣汤配料那么丰富繁琐。

  这茶水保留了茶叶清香之余,又冲淡了苦涩口感,甜丝丝的又泛起一股轻微的辛辣,在这晚夏初秋时节,生津解渴又发汗。

  “是阿母自己调的茗料,只因为阿耶爱饮。我也帮了忙呢!”

  卢柔的女儿五岁的年纪,生的唇红齿白、秀气可爱,本来有些羞怯的站在一边,听到李泰夸奖茶饮,便一脸兴奋的欢笑说道。

  然后小姑娘转身跑去内室抱出一个陶罐出来,虽然有些不舍,但还是摆在李泰的案头:“要加一勺蜂蜜,才更好喝。只加一勺啊,多了不好、不好……”

  显然这是小丫头自己收藏的可口吃食,既想招待客人,又怕被客人浪费。

  李泰见状后便笑起来,把这陶罐放回小姑娘怀里说道:“阿叔并不嗜甜,小娘子将蜜收起。我居乡里庄园,山林多有蜂蜜,改天小娘子共父母入乡做客,我送你满满一罐,还有别样有趣的吃食。”

  “是一大罐吗?有多大?”

  那小娘子听到这话,眼神顿时晶亮,放下自己的小蜜罐张开小手比划道:“有这么大吗?”

  “是这么大!”

  李泰张开两臂,环抱示意,顿时逗得那小姑娘一脸的欢笑。

第0054章 家教严酷

  元氏入厨不久便整治出几种菜式并着仆送入堂中,一份荷叶做盘的细切鱼脍,一份葫芦煨肉,一份羊肚羹以及一盒时鲜齑菜,主食则是粉蒸牢丸。

  除了李泰这个主要的客人,他那十几名随从也都在堂外用餐,寒具、笼饼以及满满的一盆羊杂汤。

  李泰看着案上色香精致的菜式,越发有感卢柔一家在长安生活应是颇为清贫。荷叶、葫芦作用餐的器皿,看来虽然新奇有趣,但换言之主人家可能连像样的漆器餐具都无。

  而且这些食材也多寻常可见,价格不高。像那一份煨肉,羊肉剁碎共茄子干一起细煨,再用青葫芦盛装、隔水蒸煮,也没用什么名贵的调味,唯火候手艺让食材变得风味十足。

  李泰注意这些细节,倒不是瞧不起表哥的意思,反而对这位出身北魏宗室的表嫂更增好感。

  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大概家里也很少招待这么多客人,本身家境也不富裕,储备食材不多,但仍努力整治餐食,待客周全。

  这一餐饭虽然谈不上丰盛,但李泰也吃出满满的人情味。卢柔夫妻是真的将他当作一个久别重逢、关系亲近的亲人在接待,既不摆阔也不诉苦,平淡中透出一股温馨。

  让他有点不好意思的是,他这一次登门造访,礼物还是贺拔胜提供的。他想送那乖巧伶俐的表侄女一个珍贵有趣的见面礼,身上都没有合适的礼物。

  用餐完毕,李泰又与卢柔夫妻共坐堂中,一边喝着茶一边闲聊人事过往,主要还是他们夫妻在说、李泰在听,偶尔问一问他们在长安的生活日常。

  原本他还担心同这些素未谋面、感情不深的亲戚见面会有点尴尬,聊着聊着反而渐渐喜欢这种居家温馨的氛围。

  午后又过了一个时辰,崔家有人到来,告是郎主已知故亲来访、正从官署返回,并带来了一驾马车,邀请卢柔一家和李泰一同前往做客。

  崔家位于长安城北,一座占地数顷的大宅,与其说是宅院,不如说是庄园。这座庄园直跨城池内外,本身就属于城防的一部分,但跟其东侧的一座庄园相比仍然相形见绌。

  “那里是章武公在京邸居,再向东行里许便是皇城所在。”

  卢柔指着那座规模更大的府邸对李泰说道,李泰闻言后不免多看了这座规模不逊于一座兵城的府邸。

  章武公名宇文导,宇文家的二号人物,也是宇文泰最为倚重的子侄,若非去世太早,后来北周辅政完全轮不到宇文护。

  李泰和卢柔并诸随从在崔家门前下马,元氏母女则乘着马车由侧门直入内宅。

  崔谦、崔訦两兄弟虽然在西魏各拥势位,但仍遵循河北大族的规矩,兄弟并不分家别处,两家一起住在这大宅。只不过崔谦在渭北任事,并不在京。

  崔家这大宅单从门面上看,就比卢柔家里气派得多。

  这倒也正常,他们虽然从南朝梁一起返回,但在西魏的仕途际遇还是有所差别。卢柔比较偏于文士,来到西魏后也在大行台担任文职数年,之后入朝同样担任中书舍人这样的文官。

  崔氏兄弟们本就颇具武力,入关后担任的官职也文武兼涉,还直接参加了两魏之间的几场大战积累战功。

  如今的崔訦官居京兆尹并加帅都督,掌管京畿军政,其兄崔谦担任的瀛州刺史虽然只是侨置,但权事范围也远比卢柔的中书舍人要更广泛。

  关西新客想要获得经济地位的改善,第一就是通过军功获取,第二就是立足乡土经营。

  李泰是深刻感受到乡土经营的难度不小,卢柔并没有获得军功的能力和途径,西魏爵位也根本不给实封,只凭西魏朝廷断断续续的俸禄,加上田园佃租的收获,生活环境不如崔氏兄弟也是理所当然。

  由此李泰更加觉得他并不急于谋求官职是对的,若真乡土还未立稳便被官事缠身,未来怕也要和大表哥卢柔一样清贫度日,等着大行台哪天高兴扒衣服给自己穿。

  不先在乡土谋求自立,且不说自此以后数年间鲜少刷军功的好机会,即便是有,他家那百十名部曲壮丁只怕也维持不了几场硬仗的消耗。

  崔家几名门生迎入,将两人引到中堂坐定,又闲聊了一会儿,堂外才大步流星的走入一个身穿官袍的中年人。

  这中年人身高足有一米九,臂膀粗壮长大,走起路来虎虎生风,颌下胡须也颇浓密,瞧着像是一个勇将。若非卢柔并在堂诸门生都起身见礼,李泰险些没猜到他就是主人崔訦。

  “伯山见过、使君。”

  之前他还在犹豫该称呼对方表兄还是姊夫,见崔訦在家也是甚有官威的模样,索性作此称谓。

  崔訦先对卢柔点点头,然后上上下下打量了李泰几眼,饶有兴致的笑语道:“前大行台将一篇雄文发送诸府,我也有幸得览,原本以为是阿舅用智,后来才知竟是晚辈手笔。

  子刚告我十三郎你奋立乡中,少壮可观,我便想季后事闲招你来见。之前署中家人来告,我也高兴得很,临行之际又遭事扰,让十三郎你久等了。眼前所观,我亲党于西的确又添少壮,真是让人兴奋!”

  卢柔说话有些口吃,但崔訦却是另一个极端,开口就跟机关枪一样突突个不停,让人完全插不上话。

  一直等到崔訦把话讲完,李泰才又作揖道:“使君谬赞,伯山愧不敢当。幸在故长扶立乡土,亲门讯息不知,今始来见,实在失礼。”

  崔訦走入堂中主位坐定,又抬手示意几人入席,视线一转便皱眉道:“阿摩呢?亲长在堂,他竟不来拜见?”

  堂中门生闻言,忙不迭告退行出,不旋踵便引入一个长得虎头虎脑的小童。

  那小童站在堂外还挣扎着不肯进来,察觉到堂上崔訦的注视目光,顿时变得异常安分,乖乖垂首走进来小声道:“阿耶……”

  “口舌里吞了烂泥,声气恁小?跪下!”

  崔訦本来还在谈笑风生,见这小童行入,脸色顿时拉下来,拍案呵斥道:“家长不在,亲友来访,你既当户,缘何不见?速速向你表叔告罪!”

  “表叔?”

  那小童不敢看父亲,瞥了一眼卢柔,也不敢发问父亲是不是说错了。

  崔訦瞧着这儿子就变得很暴躁,站起身来下堂提起这小童就摔在李泰席侧,并对李泰抱歉道:“这狗货痴劣,让十三郎见笑。在席这位是亲门李氏你的表叔,还不快叩首请罪!”

  李泰瞧着这小孩被自家老子吓得手足无措的模样,一时间也有些尴尬:“小郎稚嫩,难免不识生人。有此严肃家教,久必优成。”

  “十三郎你也不必为他开脱,谁无少年拙劣?难道闭门等他十年,我家才可开门同亲友聚会?”

  崔訦又踢了儿子一脚,这才返回席中。

  李泰看到这狂野严肃的家教,不免觉得这小表侄有点可怜,从小遭此毒打,未来得留下多大的心理阴影啊!

  崔訦归席后又问起李泰入关以来近况,并特别讲起之前京兆史氏前来求告的事情:“那户胡奴着实可厌,欺我不知、诬我亲徒。如此浊性,焉可荐上?唯大行台赏格分明,他家输物有功,我亦不可轻夺,发付陇西边戍听用,不准眼前扰人。”

  李泰听到这话,不免又为史家默哀,惹谁不好、偏来惹我,破财也没能免灾。这大表哥瞧着性格虽然有点急躁,但也怨憎分明,还是挺能罩住的。

  当他将贺拔胜准备的礼物奉上时,崔訦便抚摸着那弓胎沉默下来,好一会儿才喟然一叹:“形势催人,故情凉薄。虽然错不在我,但也每思伤感。

  既然相处见疏,我也不想留物扰怀。见十三郎你肩宽臂壮,想来不是子刚等唯运笔墨之流,稍后着家人上定弓弦、将此转赠给你,盼你能不辱太师故器。”
下载本书
当前页码:第21页 / 共449页
可使用下面一键跳转,例如第10页,就输入数字: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