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今所面对的扰患却不是称帝就能吓退的,蜀中大军集结于峡口以西、随时将要叩关南下,湘州的叛军哗噪于长沙城中、距离江陵咫尺之遥。
于是湘东王一边传令王僧辩率军西归平定湘州叛乱、以陈霸先代镇扬州,一边又分遣使者前往西魏与北齐,宣告他已经称制的消息,并且希望改善彼此间的邦交关系等等。
李泰虽然坐镇沔北,但对沿江的消息一直密切关注着,很快便也知道了显眼包又有了新花样。
当江陵的使者到来时,他亲自出面加以接待,先对湘东王称帝表达了祝贺,然后便又关心的询问起如今江陵方面的情势变化,并且衷心的提出了愿意提供帮助的意思。
那使者未得指令,当然不敢主动的请援,回答起来只是含糊其辞,对此李泰也未加刁难,款待一番后便又派人护送使者一行前往关中,自己则另遣一路使者前往江陵察望情势变化。
相对于南面又有大事上演,荆州总管府近年事务运作倒是比较平静,没有什么大动干戈,除了按照府兵的构架来收编豪强部曲,便是专修内政。
由于两地之间人事往来日益频繁,江陵方面的情势转恶很快便在沔北获得了反馈。从江陵来到沔北的人越来越多,而且绝大多数都不是匆匆路过,观其队伍行李等起码也是有着短住的打算。
这一次涌来沔北的人员便不再只局限于祖籍南阳的一部分江陵人士,还有很多是从建康等地辗转来到江陵之人,眼见江陵内外忧困,而江陵城中又多有议论李大将军的贤德之声,于是便趁着这个时间来到沔北避祸,顺便看一看沔北风气是否果真如传言那般和气包容。
李泰近年给总管府制定的工作方针就是对内促进生产、对外加强统战,对于这些主动涌入沔北的南朝人士当然也多有优待。
这所谓的优待可不是一味的管吃管喝,而是尽量体现出沔北相较于江陵在社会生活方面的优越性。
除了总管府官方指定招待所的鸿宾楼外,穰城内外又修建了许多的寓馆园墅,用以供给这些北来避祸的南朝人士,当然租金是不便宜的。与此同时,市场中也出现了种类繁多的优质商品以供选择采买。
如今的江陵虽然已经是南朝的国都,但其实方方面面较之穰城都有了不小的差距。
首先安定繁荣这一方面就比不了,江陵虽然没有像建康一样被攻破,但也时常处于战火兵锋的威胁之下,加上大量人员的涌来涌出,城池管理方面也远不如穰城井井有条。
江陵方面的商品经济发展倒是比穰城更高一些,但是生产力却大为萎靡,由于下游大量人员的涌入,市场上的各类商品都是相当奇缺,很多时候即便有钱也买不到需要的商品。
但是穰城这里,早在数年前便大力发展手工业,各种工坊如雨后春笋一般在沔北涌现出来,生产规模早已形成,如今正是产能最为旺盛的时刻。
之前这些产品主要由总管府和商贾们所吸纳,如今随着众多从江陵逃难而来的人士涌入,也使得城内市场交易变得空前繁荣起来。
第0738章 助人为乐
“启禀大将军,今日市中取税计有绢八千六百三十五匹……”
当听到仓曹参军裴鸿奏告今日所收市税总额时,李泰也忍不住瞪大眼睛,惊声问道:“竟有这么多?”
他不是没见过钱,别说八千多匹绢,哪怕是八万多……算了,哪怕一匹也是需要正视的,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啊!
南朝商品经济发达,市场交易频繁,因此市税也是政府财政收入的重要一项,通常是按照交易额征收百分之四,即一万钱的交易额收取四百钱的交易税,卖家给三百钱,买家给一百钱。
除此之外,另有各类围绕市场交易所收取的苛捐杂税时废时兴,主要看当时的社会发展、政府财政和统治者道德底线等等,每个时代都不相同。
南朝诸政权中,萧菩萨一家子算是道德底线比较低的,所以百姓们市税压力比较沉重。当年侯景只用免除田租市税一招,就招揽了大量淮南群众随之造反,南梁赋税之重可见一斑。
北朝特别是西魏,本身商品经济的发展就非常落后,所以各种商业税也非常少。也不是宇文泰道德水平高,纯粹是没得收。
荆州总管府财政相当独立,有什么创收方法也不需要遵循中外府成法。由于地处南北交界所在,商品经济也在日渐发展,因此州府也拟定了一个市税额度,满百税一。相对于南朝制度,自然不算多么严重的剥削。
一日收税八千多匹绢,那就意味着这一整天市场上交易总额是达到了八十多万匹绢啊!如果是大宗贸易的话那也不必多说,可是荆州城内商市主要是以零售日常用品为主,一天的交易量竟然能够达到这么多,简直就是匪夷所思。
“往常每天市税收取多少?”
李泰问出这一个问题后,裴鸿也早有准备,连忙将近三个月以来市税记录奉至案前。
李泰接过这计簿略作翻看,发现三个月内所每天所收取的市税少则只有几百匹绢,多的也不过两三千匹之间,从趋势上来看那是逐渐攀高的,尤其是进入十一月以来,每天的数据都跃升倍余,到了今天更是达到了史无前例的八千多匹绢。
看到这不寻常的数据,李泰又翻看了一下荆州城内商市数据。
整个商市中市肆铺面有七百多家,较之襄阳西市还要多出了一百多家的商铺,这数据虽然跟隋唐全盛时期的长安东西两市不能比,但已经是当下整个江汉之间最大的集市了。
这么多的商铺所售卖的商品自然也是五花八门、种类繁多,从日用百货到南北奇珍,可谓是应有尽有。
裴鸿继续说道:“据市中邸铺货主所言,入市买货者多江陵人士,甚至都不是选购,而是扫买……”
李泰听着裴鸿的汇报,脑海中依稀想起一些事情,一边示意裴鸿继续汇报,一边站起身来在案旁书柜中略作翻找,总算是找到了之前坐镇石城的郢州刺史李允信一封奏报。
这奏报还是年中发来,乃是江陵军府之前向总管府请求提升每年互市的贸易额。之前李泰挟克定汉东之威要求与江陵之间进行互市,每年从江陵方面购买大量的原料物资。
当时的江陵较之沔北还是要更加的富足,尽管下游闹乱越发严重,但是中游地区还是没有受到太大的波及。因此在双方贸易当中,江陵方面并不怎么积极,还是要靠着沔北军事力量的震慑才不情不愿的履行这一约定。
可是渐渐的当侯景乱军进入到长江中游地区后,江陵方面的交易热情就提升了上来,需要通过贸易来筹措物资、改善财政以发展军备。
等到江陵保卫战结束,王僧辩等诸路大军开始向下游发起反攻的时候,江陵方面对于同沔北贸易的依赖性更强了。一直等到今年,更是主动开口提出增加贸易量,而且贸易额一翻就是将近一倍。
这种态度的变化所反映出来,就是江陵周边的工农业生产也遭到了严重的破坏,使得商品数量锐减,造成了大量的欲求不满。
李泰之前还没有留意到这一点,现今见到许多江陵人士入城扫货,直接令城中集市交易量暴增,他这才意识到这当中大有操作空间。
想到江陵动荡不安的时局,城中缺衣少食的士民,李泰就觉得他有责任帮助这些人的生活步入正轨。
尤其是那些在侯景之乱平定前后从建康逃到江陵来的南朝世族们,他们可是吃不了一点的苦,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江陵眼下不能提供给他们的物质享受,在沔北则就能够获得满足。
本着助人为快乐之本的原则,李泰提笔书写了一条命令发给坐镇南境的郢州刺史李允信,着其严查过境物货,尤其是从总管府境内输往江陵方向的物货队伍,只要没有关凭、契书之类的凭证,一概扣押不发。
想要私下里扫货运回江陵去大肆牟利,那是做梦!不来拜老子码头,给我做点贡献,一个铁蹦儿都不让你们赚!
除了严查私货输送之外,他又拟定了一条规定,凡在鸿宾楼享受金牌、银牌等宾客待遇的,各自行李能够携带数量不等、种类更多的物料。
李大将军的友谊那是很值钱的,是可以用真金白银直接进行衡量的。你不爱惜、不争取,注定你混不上四个菜!
那些世居江陵的人士还倒罢了,他们本身便拥有雄厚的资业可以维持日常生活。
但是从建康迁徙到江陵来的时流们则就有点困难,无论是社会地位还是经济条件都会有一个非常大的滑落,不说别人,就连庾信这个文坛宗主都被他早年包养的一个小男朋友所冷落。
这些人想要在江陵获得稳定可观的资业和收入是比较困难的,就算能够得到梁帝萧绎的照拂,那也毕竟只是少数人,其他大多数都不得不面对一个生活困难的现实问题。
如今的沔北商品丰富、物资充盈,对于这些人自然就有着极大的吸引力。所以李泰也毫不客气的利用这一点,继续在江陵人士当中发展耳目眼线。
就在江陵方面内忧外患而沔北这里蒸蒸日上的态势下,转眼又到新年。由于江水的枯竭,率部东征、进逼峡口的萧纪并没有发动大规模的攻势,而是沿江筑城、一步步的向前推进。
至于湘州方面的王琳部众们则就热闹的多,在湘州稍作巩固战果之后,立即便向北进发围攻巴陵。这座王僧辩之前坐镇、成功克退侯景乱军的城池,如今却不负之前的好运气,在王琳叛军的攻打之下竟然被攻破,使得叛军得以直据巴陵,西向江陵的道路已经是畅通无阻。
面对这一变故,新晋梁帝萧绎也是大惊之色,一方面着令领军胡僧祐引部拒之,一方面又遣使向西魏方面求救,并且终于讲出了那一动人的请求,即就是请求西魏出兵攻蜀。
当然就算没有萧绎的请求,西魏方面也不会放弃这一早已经运作多时、即将开始的军事行动。
不过就在西魏即将进行伐蜀计划之前,他们这里的显眼包皇帝元钦同样也开始作妖了,直接下令解除了宇文泰丞相、大行台职位,仅仅只保留太师荣衔和都督中外诸军事。
这对霸府权力范围而言无疑是一个极大的打击,哪怕远在荆州的李泰在得知此事后,都赶紧派遣使者前往华州,向宇文泰请示现在这情况需不需要他率领大军北进武关。
第0739章 贪功好乱
华州中外府内堂中,太师宇文泰端坐于正席之上,左右两侧依次坐着侄子宇文护、外甥尉迟迥兄弟,还有月前被免梁州刺史职的阎庆。
更下方的席位,宇文泰两个稍微年长的儿子宇文毓和宇文觉也得以列席这一场家宴。
宇文毓已经是弱冠之龄,已经颇有几分成人的气象,举止气度沉静有礼。年初的时候,在其丈人大司马独孤信的强力举荐之下,他刚刚被任命为北华州刺史,只是还没来得及上任。
略阳公宇文觉,今年才只有十二岁,因为刚刚为母亲冯翊公主服丧完毕而除服未久,看起来有些瘦弱,但是一对眼睛滴流乱转,显得聪明灵敏、活泼好动。
因为阅历学识所限,这个年纪的少年显然不足以商谈大事,但其父宇文泰仍然让其列席家宴、旁听亲长们议事,也可见对于这个嫡子的喜爱。
除了户下子侄亲属,宇文泰门下诸婿也有列席,分别是李元次子李基、李弼次子李晖、于谨次子于翼等。
除了坐镇陇右的宇文导和身在长安的皇帝元钦,还有一些年龄较小的子弟,眼下在这内堂中的便是宇文家在关中的核心成员和亲属了。
今日众人齐聚一堂,并不是为了庆祝什么节日,而是为皇帝元钦罢免宇文泰职位一事。
虽然说如今的宇文泰已经是当之无愧的霸府首领、地位稳固,原本的丞相府和行台也已经简并为中外府,大丞相和大行台之职变得不再那么重要,但突然被这么没有征兆的撤销,也终究让宇文泰难免有些被动。
尤其如今长安朝廷可是还有着一套人事班底,宇文泰被撤销了丞相之职后,就意味着长安朝廷的人事他已经无权插手,朝中有什么人事计划也不需要再向他汇报的。
尽管如今的长安朝廷已经没有什么事权,但终究还是法理所在,又有着许多官位设置。这么多无所事事的人聚集在一起,究竟能够搞出什么幺蛾子出来,这一点谁也无从预知。
而且这件事还透露出皇帝元钦已经对于太师宇文泰极度的不满,这样的态度,又会引发出怎样的人事波澜也实在不可预测。所以就连坐镇河东的宇文护也匆匆返回,当面请示叔父需要自己做什么。
正因如此,今天的这一场家宴气氛也是颇为沉闷,众人都只是默默望着面前案上饮食,间或抬头看一眼宇文泰可有什么指示。
相对于众人一副忧心忡忡、讳莫如深的模样,宇文泰倒是显得很淡然,先是分别询问宇文护和阎庆他们各自在治时的具体情况,又向即将离家赴任的儿子宇文毓交代几句。
众人见其如此,也不敢主动提及心头忧绪,每被问及便连忙姿态恭谨的作答。
除了宇文泰之外,堂中唯有年纪最小的宇文觉未受愁情所扰,每每张嘴欲言但却一直都没有机会。
好不容易等到父亲和堂兄宇文护所交谈的一个话题告一段落,他直从席中腾的一下子站起身来,望着父亲大声说道:“在堂都是我家心腹爪牙,忠诚无二,阿耶何不可说!”
宇文泰听到这话后便饶有兴致的望着这儿子笑语问道:“小子为何忽作此声?你又知我心怀何事?”
宇文觉身为家中嫡子,本就受到父亲更多关注,此时听到这个问题也并不怯场,当即便又继续大声说道:“阿耶执掌大权、匡扶社稷,有功无过,本当豪赏,结果却被解职,这难道不是朝廷任事不公?
就连厨下的奴仆去事之前都要认真教导后来者,阿耶如此重臣解职,朝廷至今不遣使者来问后继事情,国事又怎么能安?家国千般事务皆由阿耶执掌,今竟无事来扰,阿耶又怎会不忧事之成败?”
“哈哈,小子气调虽狂,但也言之有物啊!”
宇文泰听到宇文觉这连番反问的回应,忍不住又大笑起来,眼神中也颇有赞赏,转又环顾在场众人,继续笑语说道:“知你诸徒各存忧思,今日不妨各自道来。正如陀罗尼所言,你等俱我心腹爪牙,何不可说?”
众人听到这话,各自也都暗送一口气,早就有些按捺不住的尉迟纲便率先开口道:“近日长安多有宗属幸徒恃其恩宠而无视宫禁,多将宫苑御器盗作私用,出入窃持,人莫敢禁。朝中也是侫幸滋生,邪气蔓延,若再不加制裁,恐将生祸啊!”
宇文泰听到这话后,眉梢便不由得一挑,上扬的嘴角抿成下垂之态,原本面对亲徒晚辈的和气笑容也转为了冷笑。
他当然听得出尉迟纲的言外之意,说的是宗室之中许多人趁着皇帝元钦削弱自己的执政权柄而常常在宫中聚会,皇帝也赏赐给他们诸多财货用以拉拢人心。而这些元魏宗室们聚集在皇帝身边,最主要的事情自然就是商讨要如何对付自己。
“帝宅安否乃是社稷之本,外事纵有千般繁华,可若根系折损,终究是空,此事不得不察。”
宇文泰缓缓开口说道:“陛下年华正壮,性也好强,心怀中兴之志确是社稷之福,可若是急于求成而为奸邪所趁,那就难免会成宗家之祸。须知今时局面非我一人能成,西狩以来内外文武鼎力为用,遂得以扎根于关西,不为顽贼所摧。”
讲到这里,他又望着在座几名婿子说道:“你等诸徒父辈亦各自勤奋不怠,家教相传应知成事不易。幸在群众推崇,使我得执权柄,又各献子弟于户,令此厅堂生辉。如今举用你等司职宿卫,千万不要辜负恩亲长辈的厚望,耿介于怀,佐王于正!”
几名女婿听到这话后纷纷起身作拜应是,脸上神情则各不相同,有的一脸严肃,有的暗露喜色。
他们各自家世不俗,父亲纵非柱国,也是大将军,又因为受到宇文泰的赏识而招为婿子,年纪轻轻便各享荣爵。如今又因朝廷与中外府的矛盾而得到丈人宇文泰的重视,被中外府授任为武卫将军而参宿卫,可谓是前程远大。
但享受权利的同时也伴随着义务,他们也都知道这一任命的深刻含义。武卫将军乃是禁卫系统中最重要的中层将领,他们在当下这一时局气氛中担当此职,天然便担负着调和与监视的任务。
如果随着事态的发展,矛盾已经不能调和,那么严密监视就成了唯一的任务。虽然说当今皇帝也算是他们的连襟,但有了丈人才有连襟,真到了需要作出抉择的时刻,他们毫无疑问是要站在中外府一方。这不只是他们自己的认识,也是父辈所作出的指令。
宫防禁卫的确是需要加强,但皇帝为何敢于这么做,也是需要认真考虑的事情。究竟是皇帝自己一意孤行,还是背后有没有其他人的推波助澜,这也都需要搞清楚。
见到叔父对几个婿子略作激励后,宇文护又开口说道:“如今朝中不欲中外府干涉朝廷时务,但也并没有即刻任用别者,朝事就此停废,绝非长久之计。年初韦孝宽承蒙多位朝士推举,归来担任雍州刺史,依阿叔所见,这当中是否有所牵连?”
宇文泰心知宇文护这是怀疑关中豪强们串联起来,一边将韦孝宽召回担任雍州刺史从而掌握乡里军政权力,一边鼓动皇帝撤销宇文泰插手朝局的权力,如此一来他们便可以依托雍州作为基础,在朝中进行一系列的整合,获得与中外府分庭抗礼的能力。
这样的情况还是非常有可能的,当年宇文泰组建霸府的时候,所恃者无非他们这些贺拔岳旧部以及兼并的侯莫陈悦余部,再加上孝武帝席前所带来的法统号召,从而笼络关中、河东等各地豪强势力。
如今西魏所仰仗的武装力量本来就是以关中豪强们作为主体,再加上皇帝也越来越直白的表露出对于宇文泰这个丈人的不满。此时关中人士再与联合,一方拥有深厚的乡土基础,一方拥有政治名分和大义,理论上来说,的确是拥有架空中外府的能量。
宇文泰还没来得及回答,旁边尉迟纲又开口道:“畿内诸王近日也勤往大司马府中拜访,而且京中不无传言道是大司马或可继为丞相。”
此言一出,堂内气氛便又陡地一变,有几人下意识便望向了宇文毓。
宇文毓很快也察觉到这一点,眼见众人望向自己的眼神有些微妙,他便连忙说道:“大司马应无此意,近日与言只是教我守牧镇抚一方的事宜,从不闻其有进执朝政之言。更何况,大司马久从声令、共奖王室,与阿耶虽是异体但却同心,若有邪气入户滋扰,我一定力谏止之!”
宇文觉似乎一直在等着宇文毓开口,待其话音刚落,当即便嬉笑道:“阿兄虽然在大司马府上入户为宾,但可惜大司马堂中更有贵宾。若是同往造访,恐怕不会相待无异罢?”
宇文毓听到这话后神态更显窘迫,而堂上的宇文泰则就不由得皱起了眉头,本待开口训斥宇文觉两句,但心念一转后又望着尉迟纲说道:“明日归京后,你往大司马府上拜访,请他到华州来,我有事相询。”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越少利益牵扯便越简单越纯粹,宇文泰与独孤信之间诚然是关系匪浅,但随着各自势位的提升,到如今已经不再是单纯的老朋友和儿女亲家了。
就算独孤信自己没有类似的想法,但有意促成的人绝对不少。正如眼下宇文泰自家的宴会中,子侄们便纷纷发声提醒他要警惕独孤信。而这段时间独孤信那里受到的各种讯息,只会较自己更多且更杂乱。
所以无论独孤信在这当中是何态度,宇文泰都觉得有必要加强一下彼此之间的沟通和联系,以免彼此之间滋生嫌隙,以至于误会丛生。
相对于其他人专注于宇文泰的势位变化,尉迟迥要更加关注周边的情势变化,尤其是与蜀中相关的事情。
他之前一直沉默不语,这会儿见有些冷场,便又开口道:“仁度兄之前久镇汉中,彼境也鲜少叛乱纷扰。但前者李伯山举崔宣猷以代之,汉中山南旋即乱起。如今南朝湘州逆乱、江陵危急,遣使请求我国出兵伐蜀助之,李伯山却又奏请内入武关……”
“阿兄你是说李伯山可能与大司马内外合谋,想要举兵内向以助大司马继任丞相?”
尉迟纲对李泰的怨念颇深,此时听到兄长提及李泰相关,当即便作恶意猜度。
这话一说出口,堂中众人神态更加精彩,又恐别人看到自己的神情变化,忙不迭低下头去。
“伯山绝对不会如此不智!”
不待其他人发言,宇文泰便先开口说道:“方今情势,他处于外为国之重器,居于内为滋乱祸根,这一点他远比你等见知更深。前者群众推以柱国,他都能恬然自处,更何况如今。我若不允,他必不敢来!”
宇文护闻言后也点头附和道:“李伯山识量精明,最是擅长洞察机会、利用机会,他虽然贪功好乱,但却绝不会违背大事,如今阿叔兴代……总之,他不会如此不智的。依我所见,国中纷扰非其所欲,他更感兴趣的恐怕还是伐蜀之大功!”
“我所虑者正在于此啊,他今已经显重于东南,若再得拥西南大功,则二关之外王命不彰,这绝不是什么良态啊!”
讲到这里,尉迟迥便一脸忧心忡忡的望着宇文泰。他从去年开始便盯着蜀中一系列的事情,如今好不容易等到萧纪大军东去、蜀中空虚,江陵萧绎又主动请求发兵助之,尉迟迥是真的担心李伯山可能会凭着手段夺取伐蜀主将的位置。
宇文泰见尉迟迥如此模样,心内便暗叹一声,旋即便又开口安慰道:“伐蜀诸事,早已有定,当然不会贸然更改。汉中叛乱也只是意外变数,如今诸方乱迹悉定,并不会影响战事进行。”
第0740章 销金碎玉
一场家宴结束,众人悉数告退,宇文护则磨蹭着留在了最后。
宇文泰观其神情,猜到他有话要说,于是便又着员送上一些饮品,并目露好奇的望着宇文护。
“李伯山事,阿叔不可不察啊!”
宇文护稍作犹豫后,这才开口沉声说道:“我知这么说阿叔或许又要觉得我是心生嫉妒、不能容人,我气量不大的确是事实,但李伯山也的确不可再放纵不察啊!阿叔虽然对他任以肱骨之用,但他却终究不是能够豢养于户内的鹰犬。尤其近年他亲长来到关西,关东名族多与交际,诸如崔宣猷之类智勇兼具,竟也听其使弄……”
宇文护一边讲着,一边偷眼观察叔父神情。往年他讲到这个话题的时候,宇文泰要么不耐烦的打断,要么就自信表示他能驾驭得住李伯山,但今再讲到这个话题,宇文泰却并没有急于发声,而是紧皱着眉头作倾听状。
这一点态度的变化,宇文护自然注意到了,很显然叔父是已经听到了心里去,这也给了他极大的鼓励,于是又连忙继续说道:“薄居罗担心李伯山图谋伐蜀之功,我倒觉得这并不是什么坏事。李伯山功勋卓著、精擅征伐,若能使之伐蜀,无疑能够更增胜算。”
“哦?这么说,你是赞成李伯山掌军伐蜀?难道就不担心他势大难制?”
宇文泰听到这话后,脸上闪过一丝异色,旋即便又望着宇文护说道:“但薄居罗伐蜀之心也是甚切啊,人事上准备多时,如若不能成行,他一定会大为失落。”
“这世上只有势大难制,哪有什么功大难制?规圆矩方,各任其用,如若不相契合,哪怕是金玉的材质也只能销金碎玉,不足可惜!”
宇文护出事河东数年,也变得更加成熟起来,并不是说对人对事有较之往年不同的看法,而是给过往的看法总结出了更加扎实的理论、直达事物的本质:“薄居罗渴望兴创功业之心诚然可嘉可勉,但今四海未定,能够著功之地不只一处,但若想要遏止李伯山的势头却并没有太多的好机会。”
他见宇文泰仍然做倾听状,于是便又继续说道:“李伯山一族俱河阴余孽,他自幼所受父兄教诲、耳目浸染之下而特好武事,本身又有资质天赋优出常人,可谓是名族异类、令人叹羡。入关以来凡所行迹也都昭然可验,其人好兵乐斗尤甚镇人,如果使之伐蜀,想必他也会欣然乐往。
如此一来,便可将之调离荆镇。巴蜀地势虽雄,但也交通困难,攻之不易,难免会有波折横生,纵然百战百胜的名将,恐怕也不敢笃言必下。待到李伯山部伍滞于蜀道,可使宁都公出镇荆州,安陆公杨忠可使镇汉东,再使诸文武群徒分守各境,则李伯山归亦难返,久则荆州总管府自然瓦解。
南梁武陵王久镇巴蜀,今与人斗势亦需图谋东出,李伯山新定其地,哪怕居镇十年,蜀人亦难与之同心。巴蜀四出皆阻,非霸者之乡。荆州复归我有,攻守任意,无受阻滞,但使宗子镇之,无需托付大臣。”
这件事他已经考虑许久,如果说一开始还仅仅只是因为彼此功勋名位的差距而对李泰心生嫉妒、出于情绪化的不忿,那么近年来随着彼此声势差距越来越大,宇文护就越发觉得需要对李泰加以制裁。
且不说本就与之关系密切的关东世族们,就连不少河东人士都对李伯山推崇有加,也越来越让宇文护意识到李泰在如今国中年青一代的声望已经是独一档的存在,已经到了势大难容的程度。
当听到宇文护讲起这个问题的时候,宇文泰的眉头便一直紧皱着,可是当听到宇文护提议以其长子宇文毓接替李泰镇守荆州时,宇文泰的眉头便微微舒展开来。
类似的话题讨论过许多次,宇文泰也知门下子侄讲起李泰时多多少少会有一些心态失衡,不能保持一个理智的态度,有的时候为了证明自己反而越发暴露出自身的智谋短浅。
但今天宇文护这一番话真是给了他不小的惊喜,因为这一番话不只停留在针对李泰的攻讦,更提出一个切实可行的人事计划,而且这计划也与自己所想有些不谋而合。
一直到目前为止,宇文泰仍然将李泰视为自己的嫡系心腹,虽然其人身份背景比较复杂,但其一路的成长都在宇文泰的关注与栽培之下,也是当今府兵体系中所成长起来最为出色的一个代表。可以说没有宇文泰的赏识栽培,就没有如今的李大将军。
但就算是嫡系心腹,也并不意味着凡事都要委之任之。尤其是在方镇军政大权的任命上,血脉关系的确要更加的可靠。
宇文泰的确是有要在未来条件成熟的时候,委派儿子接替李泰出镇东南的打算。
至于李泰这个能征善战的心腹大将,宇文泰心中的计划是未来几年将之召入朝中,联系关东世族们完成筹备多时的制度改革并且协助自己完成代魏。
如若李泰仍想征战四方,可以将之安排朔北以征战漠南,克定边患的同时也可以练兵准备进攻太原,出将入相、极尽荣华。
两个侄子分处陇右、河东,儿子则镇守东南、筹备攻灭南朝,这是宇文泰所设想中未来比较满意的军政格局。细节上可以依照实际的情况而有一些变化,但实际的格局则就不需要改变太多。
只是瞧着宇文护一脸期待的眼神,宇文泰心里又不由得暗叹一声,不无遗憾的开口说道:“使薄居罗伐蜀,不只是因他急功请战,也有其他的思量。如今诸府军士虽然已经编成,但京中禁卫仍未有太大改变,调使伐蜀也有练兵之效。如今蜀中空虚,而且其镇守剑阁的大将也已奉表请附,大军攻入不难。纵使伯山领兵,也难以此将之久系蜀中……”
此番伐蜀的军事行动已经酝酿多时,该当派谁前往,宇文泰也已经权衡诸多。之所以选定尉迟迥,除了他本人的态度热情和能力不俗之外,也有着其他方面的考量。
如今可以确定的是,蜀中大军都被武陵王萧纪率领出征峡口,留守蜀中的兵力比较薄弱。而且镇守巴蜀北方和剑阁雄关的氐酋杨乾运也已经向西魏投降,宇文泰都已经加之以骠骑开府,此番入蜀最大的障碍可以说是都已经解决了,大军可以长驱直入的直袭成都城,整体上的军事难度并不算高。
尉迟迥乃是当朝驸马,也因这一身份而长期担任禁军大将,因此在六坊禁军当中也颇有威望。驻守长安的六坊之众并没有纳入系统性的府兵整编当中,仍然保持着相对独立的部伍结构,只在李虎担任柱国期间进行了比较粗略的兵籍检核。
蜀中虽然闭塞但却富足,兼之此战的难度并不算高,所以趁此机会将一部分禁军将士抽引出征,以此来削弱一下京中的守备力量也是此战的目的之一。
皇帝如今态度咄咄逼人,跟削弱京畿力量相比,将李泰调离所镇、对其势力稍作制约自然要排在后面了。毕竟前者才是根本性的问题。
否则就算宇文泰将诸婿子任命为禁军将领,这些小子们年龄和资望都颇浅,恐怕也不足以收复那些六坊老兵,反而有可能被刻意的蒙蔽和误导。
如果李伯山能为婿子那可就再好不过了,凭其威名时誉和出身,若能出任领军将军,宇文泰相信其人要不了多久便能将京中六坊之众尽皆收复,能够发挥出的作用可能比当下几个婿子加起来还要更大!
脑海中闪过这一念头后,宇文泰嘴角又不由得泛起一丝苦笑,旋即又望着宇文护一脸欣慰的说道:“萨保今日论事,已经可见城府规矩,不再如往年一般自负任性,家事国事皆可与论。所计如今虽然未可采纳,待到收取蜀中、得其物力资用之后,调度边镇也能更有底气。”
他今之所以对荆州军政事务干涉不多,一个很大的原因就是因为穷,别的不说,就算想节制荆州军伍、召集荆州人马入关,都没有太多的粮草物资可以供给其长期驻扎。
宇文护再次听到叔父的夸奖,心中也是激动不已,虽然计议没有被采纳而略感遗憾,但知道叔父也有苦衷,于是便也不再多说。
此日,当宇文泰在中外府召集群僚商讨伐蜀事宜的时候,群属却多有迟疑,甚至都不如去年那样笃定。宇文泰自知这是因为皇帝突然针对他的举动,使得群属担心国中情势的变化,不过他对此也不便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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