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明之变也可以看作是北齐内部系统性崩溃的开始,虽然更加暴力、更加强大的晋阳勋贵取得了胜利。但后续的发展就说明了给你机会你不中用,晋阳勋贵通过暴力政变所取得的成功、并没有一个成熟的政治纲领和手段去加以巩固,到最后被恩幸所攫取,那也是死有余辜。
宇文泰去统合笼络这些镇人,有其天然的身份优势,正如李泰在关东世族之间混起来也是如鱼得水。这种由相似出身所带来的认同感,越是在动荡的政治环境中,越是能够帮助人建立起信任和联系。
如今关中霸权面临着一个新老交替的问题,李泰对这些镇人们会不会再沿袭之前宇文泰的态度和做法,自然就成了这些镇人们所关心的问题。
其实李泰身上的镇人属性也很强,他和许多镇人都有着密切的往来和联系,甚至就连妻子都出身镇人家庭。但是相对于之前的宇文泰,还是显得不那么根正苗红。如果独孤信仍然在的话,那么对于李泰在镇人群体中的号召力提升会很大。
但凡事有利则就有弊,有的时候看似提供便利的一个选择,可能会埋下一个更为深远且麻烦的隐患。
这些镇人没有太高明的政治手段,遇到纠纷矛盾有时候也欠缺一个迂回解决、求同存异的技巧,不服就干对他们而言算是一个比较常态的方法。
如果独孤信或者说其他强力的政治人物给他们在这一轮局势变化的风潮中提供一个避风港,那么在可见的未来之内可能还会爆发更加猛烈的内耗,逼得李泰搞一个二宫之争也未可知。
变革必然会带来不适,有时候甚至还需要付出惨痛的代价。在这个过程中必然就会有的升起,有的坠落。李泰的优势在于,如今的他享有着绝对的主动权,能够决定包容什么、摒弃什么。对于这些外任州郡长官们的观望,他也并没有过分在意并急切的去做迎合改变。
当然也并不是完全的不重视,一些重要的地区,诸如陇右、河东等地,就是必须要尽快稳定下来的地区。
陇右方面之前宇文泰设置有陇右行台,但随着宇文毓率部入关留守并遭加害,陇右行台也已经形同虚设了。如今在陇右主持军政事务的有原陇右行台长史豆卢宁、河州刺史辛威以及凉州刺史史宁等。
豆卢宁与李弼交情莫逆,李泰在入朝前便请李弼修书一封,抵达长安后便又安排其弟豆卢永恩携此书信前往秦州去召豆卢宁入朝。
陇右对关中的安危和发展意义重大,李泰是绝不容许在陇右有什么不可控的人事隐患存在。所以如果豆卢宁也要据守秦州而不入朝的话,他也不排除率军奔赴陇右解决此事。当然这样的可能非常小,豆卢宁据守秦州的动机和人事基础都不算大。
凉州的史宁本是独孤信旧部,近年来坐镇凉州对边事的经营也是卓有成效,李泰对于其人也比较放心,暂时是没有要作更换的需求。因此他便亲笔去信交代史宁安心留守凉州,国内诸事统统不必操心。
河东方面情况要更加复杂一些,因为地当与北齐对峙的最前线,而且河东大族多掌盐铁之力,论及实际的势力和对西魏边防的意义之大,还要超过了关中当地的豪强。
李泰同河东大族关系还算不差,下属府员柳敏、裴鸿等皆是河东当地时流代表,而且驻守河东玉璧城的韦孝宽还与他在政治和对外态度上都能保持很深的默契。
但是单凭这些人事,也不足以对河东整体进行一个有效的管控和制约。尤其上升到对政权主体的认同感,更是需要佐以其他的方法手段。
当李泰跟崔谦聊起这个问题的时候,崔谦提出的一个建议让李泰眼前一亮:“当下情势,近期之内大王怕是无暇亲赴河东巡察军政事宜。况且河东自有风物秩序,如今政令有改,若迫之急则怨,若纵之缓则傲,不如暂且一依故法,但却以名号示以宠眷。
大王旧封太原,虽然褒扬初功,但终究不是治下领土,旧者取义威赫,如今归朝执政,终究不是霸者美封。若以河东之土划作新封之国,可谓大善!”
李泰听完这个建议后便点点头,他本来也有在自己爵位上做点操作的想法。不只是自己,包括宇文泰和其他元魏宗室们的王爵,他都打算一并革除。
之前受封为王确实威风显赫,可是现在他都已经成为了实际的霸府老大,暂且不说宇文泰,就元家这些宗室们,什么档次、有何功绩,跟我一起称王?
而且之前宇文泰为了取代西魏,这个政治试探已经走的很向前了,可是如今李泰接手这个摊子,最起码短年之内他是没有代魏自立的想法。所以之前宇文泰的一些人事推进对他而言就有些激进了,需要按照实际情况向后收一收。
可是如果一些政治上的安排向后退步的话,又会不会给时流以暗示,尤其是那些元魏宗室们会不会觉得他们大魏国运又行了,从而想三想四、搞什么骚操作?
所以在做出一些后退之前,也是需要先对这些元魏宗室们加以敲打,削除他们的王爵便是一个比较好的手段。不过李泰初掌大权,也不好搞的太有针对性,所以他自己的连带宇文泰的一并削去。
有此计议之后,李泰便赶在新年前夕奏告朝廷,逢此动荡多事之年请削其王爵以彰显朝廷爵名威重。而在他的表率和明示之下,再加上崔谦等人的游走劝说,一众拓跋氏宗王们也纷纷上书请削其爵,包括仍在治丧的宇文氏也奏告朝廷请循常礼、简授哀荣。
于是朝中诸王尽数降为郡公之爵,唯太原公有大功于国,宜加褒扬奖授以彰其功,故以河东汾、绛等十州之地为古唐尧之国,加太原公为唐国公。
新晋唐公李泰虽然自降一级,但也确保了国中再无等夷之封,使自己成为独一档的存在。而在解封了这个新的势力名号之后,他便也恢复了拓跋家前被宇文泰所剥夺的元氏国姓。
第0950章 手足相聚
长安南面大道上,有一队车马行人正自向北而行。
这一支队伍规模不小,前后拱从的武士随从们都全副武装、足有上千之众,前后马车也有十几架,车旁随从的仆员男男女女也有几百人,行走在道路上浩浩荡荡。
道途行人看到这阵仗也都远远避开,不敢入前滋扰。这支队伍畅通无阻的一路直行,不久后便抵达了长安城东南方向的龙原学馆。
学馆中,李泰正自接见延州刺史韩果与绥州等地的崔訦、李雁头和毛世坚等陕北旧部。
虽然这些年他久在山南活动,数年间都足迹不履陕北,但陕北终究是他在关西势力发展的重要一环。而且由于他在陕北的人事经营太过出色,以至于哪怕与中外府翻脸之后,中外府仍然将他在陕北的人事部众给保留下来,没有做什么太大的调整。
陕北众人也是与李泰分别数年,诸如李雁头这样的家生心腹从入关伊始便一路追随,但是为了守住陕北这方面的人事根基,李雁头便一直驻守陕北,完全错过了李泰在山南道崛起的一系列事迹。久别重逢,心中自是充满唏嘘,各自都有聊不完的话题。
一番畅谈下来,时间很快便从清晨到了午后,除了别来叙话之外,李泰对于陕北诸地当下的人事发展现状也有了一个比较全面的了解。
正在这时候,一身素袍的独孤宾从外阔步入堂,向着李泰抱拳说道:“启禀唐公,公主与大司马家人们业已抵达。”
在堂中人听到这话后,纷纷起身告退,李泰也从席中站起身来,抬手指着李雁头吩咐道:“既已归家,代我款待诸位共事同僚。如果招待不周、使人不悦,便要罚你!”
“阿郎放心吧,我一定让诸位使君宾至如归!”
李雁头连忙挺起胸膛表态说道,他在一众家将中本就勇武活泼,如今总算归见郎主,心情也是格外的喜悦。
待到众人退出,李泰便也离开厅堂,与独孤宾一同往侧院而去。独孤宾便是高宾,也是不久前与李雁头等人一起从陕北返回,作为独孤信家臣,归来后他便要协助处理丧葬事宜。
此时的学馆侧院中,独孤宾之子独孤颎也正在前后奔走着帮忙将马车上的器物搬到厅室中,但他一边帮忙的同时,还一边跟在一名与之年龄相仿、身长臂长,头上戴着一顶虎皮帽的少年身后,不断的凑上去小声询问什么。
这少年便是他的同学杨坚,之前独孤家遭难时,杨坚也追从护送独孤氏一家前往汉中,今又同归。独孤颎好奇打听他们一行穿越秦岭的沿途见闻,但杨坚却沉默寡言、懒于回应。
“拜见唐公!”
随着李泰走入此间,许多卫兵仆员都停下手上的工作,各自于道左作拜。独孤颎和杨坚见状后,也都忙不迭上前礼见。
当看到带着虎皮帽的杨坚时,李泰嘴角忍不住便颤了一颤。虎皮虎毛在民间多有辟邪定惊的效果,因此富贵人家通常将虎皮做成孩童衣帽以穿戴。而军中一些将士们,往往也用虎皮做衣帽饰品来彰显威武。
杨坚头上戴的这顶虎皮帽,样式大概属于前者,乍一看上去显得有点萌,但若配合着他少年老成、苦大仇深的脸庞和气质,就显得有点老葱扮嫩,画风有点离奇。
不过眼下这个时间和气氛,这些许噱意在李泰脑海中也是一闪而逝,旋即便走上前,拍拍他的肩膀说道:“辛苦了。”
杨坚闻言后便微微欠身致意,口中回答道:“少年力弱,唯事所能,大事仍仰唐公主持。”
说话间,房间中有数名身着缞麻的少年奔跑出门,皆是独孤信之子。为首一个独孤善年龄比杨坚还要大了几岁,但因面相性格的缘故,看起来比杨坚还少具成人姿态。
几名少年奔行至李泰面前,未语先哭,独孤善哽咽着悲声道:“姊夫,阿耶他死得太冤……那些加害阿耶的凶手擒拿没有?我要将这些狗贼碎尸万段!”
其余几名独孤信的儿子闻言后也都连连点头,一副咬牙切齿、悲愤至极的模样,恨不能将凶手宇文觉等生撕活剥了。
“你等全都收声!国有国法,咱们阿耶是国之大臣,无罪遭戮,纵然要报仇,也应先以国法问罪凶徒。你们姊夫今执掌国事,思虑大体,一定会给家人以公私恰当的处断。今番历劫归来,先将阿耶妥善安葬、周全礼节才是首要,余事不必先问!”
这时候,妙音也从厅室内行出,立在廊下向着几名围着李泰哭号的弟弟喊话说道。
待到几个小子散开,李泰才又行至娘子面前,看着娘子神情悲戚中带着几分憔悴,便温声安慰道:“娘子放心吧,诸事已然在控,待过些许章程,大仇必能得报。”
说话间,他扶着娘子走回厅室,妙音则轻声叹息道:“阿耶他不听劝告,以身犯险,致成此祸。事前夫郎已经尽心,事后也唯可仰仗夫郎尽力。妾今又逢身孕,诸弟仍然愚幼不能当事,但因有夫郎处事,妾虽悲伤但也不失保养。
家国事繁,先公后私是理所当然,夫郎行至如今并不容易,量刑处断而非纵情暴虐,妾能领会夫郎的权衡用心。诸弟若有不通,妾自徐徐教之。夫郎放心处事,不必深以私情为计。”
听到娘子此言,李泰也颇感欣慰。宇文觉胆大包天,做出放火焚杀独孤信的恶行,独孤信诸子同样也不乏年少轻躁之想,心中愤恨之下说不定已经设想了多少虐杀宇文觉等凶手的手段。
但是从朝廷典刑律法而言,宇文觉等人虽然论罪也是要施以极刑。可如果加以虐杀的话,又失去了明正典刑的意义。所以李泰之前便着员传信告知娘子,希望娘子能够理解自己。
“国法虽有尺度,但也绝不以削伤人情为威。丈人此番遭遇着实令人心痛,之后量刑处罚必然也要有所体现!我不只是执政大臣,更是人夫人父,娘子为我哺育孩儿、整顿家事,我当然也要让娘子心念通达、不要积郁怀中。”
讲到这里,李泰抬手将独孤宾招至面前来低声略作吩咐,独孤宾闻言后便点头疾行而出,过了一会儿便又向此间引入一名同样身着缞麻重孝的年轻人。
年轻人眉眼与独孤信依稀有些相似,但风采气度却相差极多,给人一种拘谨内向、小心翼翼之感。待入别院中来,他便趋行来到李泰面前并作大礼参拜道:“小民独孤罗叩见唐公!”
这年轻人便是独孤信遗留在关东的长子独孤罗,自小便和其他西魏大臣家眷作为人质囚禁在中山。之前李泰借着河洛大胜之势与北齐进行谈判,其中一个条件就是将这些人质归还西魏,独孤罗正是其中一员。
不同于独孤信其他的儿女生来即养尊处优,多多享受显赫的家世,像是独孤善只凭门荫如今都已经是郡公之爵、骠骑开府,这独孤罗生来便因其家世而沦为囚徒,多年来都活的战战兢兢。李泰已经几次强调以家人之礼相处即可,但他每次相见都要大礼作拜、不敢失礼。
“这、这便是留在关东的罗仁阿兄?”
妙音当然也没有见过这位兄长,只是从父亲口述中知有此人,当看到独孤罗入前作拜后,也忍不住有些激动的望着李泰发问道。
李泰闻言后便点点头,旋即便又对独孤罗说道:“罗仁不必多礼,今日家人尽归,所以引你来见。”
“是啊,阿、阿兄快免礼,不必如此、不必如此!咱们阿耶多有念你,若知你今来到……唉,家人虽然并未长处,但血脉情义总是真的。快、快入堂中,我来给你引见亲长和弟妹们。”
面对这素昧平生的兄长,妙音多少也是有些尴尬,但很快心情又变得有些激动和喜悦。父亲横死虽然让她多感悲伤,但见到家中多出一位成年的兄长可以支撑门户,也是让她大感欣慰。因见这个独孤罗还是有些拘谨小心,她便主动表现的热情一些,将这独孤罗引入厅中,向着在场家人们进行逐一的介绍。
厅堂中崔氏和独孤信其他的妾室看到这一位流落关东的长子回归,同样也是颇感高兴。她们也和妙音一样的想法,希望户中能有成年的男丁当事。
只是其他的弟弟妹妹们看到这个完全陌生、又有些畏畏缩缩的兄长,便乏甚亲切热情流露,尤其年长的几个在疏远的态度中还透出几分警惕。不过还是要给帮他们寻回亲人的姊夫面子,没有表现的太过排斥。
他们一行人从汉中远行返回长安,在龙原学馆中略作休息后,便又立即返回了长安城家中开始正式为独孤信举行丧礼。
妙音因是出嫁之女,加上在离开襄阳的时候便知又有了两个多月的身孕,在奔劳一程后便留在了龙原自家中,在随行的姚娘子和几名女医看顾下休养安胎。
第0951章 族灭可期
在距离除夕还有两天的时候,已经停殡数日的宇文泰正式从同州中外府出殡前往渭南墓地安葬。
这一天,李泰也率部从长安返回了同州,并且着员在渭桥南北设起了连绵的送奠帐幕,其余时流诸家的奠帐也同样数量不少。
宇文泰作为西魏政权的奠基人,甚至距离篡国自立也只有一步之遥,虽然最终功败垂成、天不假年,但是在新任霸府首领李泰并未表示清算其人、仍然保留其人哀荣的情况下,时流群众也都在此日表达自己的哀思,使得这一场出殡仪式的规模不逊国葬。
渭南的墓地是宇文泰仍然在世时、刚刚身染疾病哪会儿便选定的,甚至已经进行了一部分墓地的建造,只不过宇文泰大概也没想到这么快就能用上,再加上忙碌于出征事宜,在出征前夕便暂停此事。停殡这段时间又作一番赶工,如今入葬倒也不失哀荣。
伴随着肃穆沉重的丧乐声,宇文泰的棺椁被送入墓室中安葬下来,等到墓地上方的封土掩埋下去。李泰也率领文武众臣来到墓前,各作祭文哀悼,然后便又退回到墓地外的帐幕中,等待着宇文氏家人们完成后续的丧礼。
“不、不要……我不要走,让我、让我留在这里,留在这结庐为、为阿耶守墓……求求你们、求,救命、救命啊!”
随着封土覆起,葬礼完成,墓地中突然又响起宇文觉凄厉的哭号声,面对着步步紧逼而来的甲士们,他满脸的仓惶惊惧,连连的哭喊道:“我不要死,我不想死!太原王、李伯山,我耶待他有恩,我耶尸骨方寒,他便害我,天下人不会服气……”
这时候,甲士们也已经逼近过来,只是看到在地上撒泼打滚的宇文觉,一时间也有些无奈。
一旁的宇文护则走上前来,一把按住了宇文觉,然后将一团麻絮夹杂着泥草一并塞入进了宇文觉的口中,让其再难嚎嚷出声,然后自己又向着那高高隆起的封土深深作拜道:“阿叔,黄泉不孤,我来了!”
甲兵们走上前来,将宇文护和宇文觉自墓前引走,至于其他的宇文氏家人们则就安排进墓旁的草庐毡帐中,自有营士兵卒在这里护卫他们。
此时参加葬礼的时流们也都陆续离开,宇文家两人被押出墓地后,宇文觉被直接投入囚车押赴长安,宇文护则被引至李泰所在的大帐中。
“罪人宇文护,叩见大、叩见唐公!”
入帐之后,宇文护便向着李泰作拜道。
李泰从席位上站起身来,向着宇文护说道:“别前唯此数见,萨保兄不必再多礼。前允会引令堂与兄相见,令堂入关之后或因水土不服而略染微恙,延医诊断之后,今已康复如初。此间便留兄与恩亲相会,长话别情。”
说完这话后,他便又起身走向别帐,并让人将宇文护的母亲阎氏送至此间帐幕中来。
宇文护长跪在地,一脸期待的望着帐外,当见一老妇人坐在步辇上被人抬入此间,他霎时间便热泪盈眶。因其泪眼朦胧、视线模糊,忙不迭举手擦拭眼眶中的泪水,继而又张目望去,待老妇人乘坐的步辇被放入帐内,他张嘴欲唤却只得沙哑声,忙不迭举手掩嘴轻咳两声,然后才发出微弱的声音:“阿、阿摩敦,儿是、是萨保……”
“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老妇人也看到了神态激动的宇文护,见其张嘴却不闻声息,于是便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旋即又有些不好意思的摆摆手,表示自己有些耳背失聪。
宇文护见到这一幕后,泪水又顿时如决堤一般涌出来,连连以头抢地的悲声哭喊道:“阿摩敦,我是萨保,是阿母的不孝子萨保啊!”
阎氏这会儿终于听清楚了,略微凹陷的两眼睁的大大的,将宇文护上上下下认认真真的打量一番,这才张嘴呼唤道:“萨保?我的儿!”
当这座帐幕中阔别多年的母子终于相见时,李泰又走入了另一座帐幕中。
这座帐幕中,一直未入长安相见的侯莫陈崇正自缚双臂的跪在地上,当见李泰行入的时候,侯莫陈崇便又作拜道:“罪员侯莫陈崇自缚投拜帐下,恳请唐公宽恕。”
李泰听到这话后只是冷哼一声,旋即便说道:“前在长安等候多时,彭城公今始来见,这可不算自缚投拜啊。公体尊行缓,非我山南数万师旅进逼,竟无移分毫,今请恕罪,当恕何罪,公可有教我?”
每个人在应对变数的时候,都会有不同的反应和做法。而侯莫陈崇在这场变故之中就充分诠释了什么叫做不见棺材不落泪,李泰之前使人传信着令他弃军入朝,但他对此一直都全无反应,直到看见诸方入朝,而且山南道又向武关进行增兵,他才终于在宇文泰葬礼当日来到渭南拜见。
侯莫陈崇听到李泰语气有些不善,于是便又闷声道:“某亦不知所犯何罪,前所受中外府书令皆具献唐公,所部行止无一私意妄为。唯受命而已,此外诸类纠纷一概不知。及至唐公使人传告,方知所行不法,自审所为,亦不知何处违法!”
听到侯莫陈崇这番狡辩,李泰又不由得冷笑起来。这大概才是其人真正的政治水平吧,在镇兵当中宇文泰和高欢可谓是比较异类的存在,其他大多数镇兵老实说政治水平真不怎么样,并没有那种审时度势和主动迎接变化的政治敏锐。
侯莫陈崇听到李泰只是冷笑不语,心情一时间既有羞恼又有忐忑,转又放缓了语气沉声道:“唐公国之干城,今又入朝辅弼,自是众望所归,某亦绝无争势之想。相识并非短年,旧日相处亦不失融洽,故大冢宰欲加制衡之际,某尚有进言以助唐公,此事多有中外府群众知悉,唐公若是不信,亦可垂询诸员。
前者受命驻守渭南,唐公师旅未得允令便叩关而入,某职责所在,自当引兵相拒。唐公名门俊秀,应知周亚夫拒君细柳,若以此加罪,某亦不敢辞,恐伤唐公令声。一身爵名所得,皆有前因可循,唐公或知、或有不知,某虽拙于自陈,但亦必不缺于春秋!”
这番话说的真是铿锵有力,李泰在听完之后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评价。说他蠢吧,他还知道引用周亚夫故事以自辩,说他精明吧,他到现在都还在瞪眼显摆资历,而且还振振有词。
“前者归朝戡乱,曾言有罪必惩、量刑有度、不加滥诛。凡此三则是为的彰我刑令威严,不再唯暴治事,但却并不是为的缚我手足、护庇凶顽。彭城公欲欺我以方?”
李泰不清楚侯莫陈崇知不知道他之前所宣告的戡乱三则,但是他提出这三点是为的营造一个相对宽松稳定的过渡氛围,尽可能的确保民间的平稳,可这适用于侯莫陈崇这么明显的政治人物吗?
刘邦跟关中父老约法三章,秦二世要还活着那还得跟他掰饬掰饬你就说我算不算关中父老吧?暴楚乱军夺我家业,沛公管不管?这不脑残吗!
话讲到这一步,他也已经没有了再跟侯莫陈崇继续交流的兴趣,于是便又垂眼望着侯莫陈崇说道:“彭城公若具事宪律以裁,则公三族之内俱食罪禄,有罪必惩,族灭可期!公性非少年,当知所往,且怀中自度罢。”
说完这话后,他便拂袖而出,只留下一个目瞪口呆、脸色惨白的侯莫陈崇。
等到李泰再转回之前的帐幕中时,宇文护正偎在母亲膝前温声细话,当见到李泰再走入进来后,母子眼中都闪过一丝惊恐。
那阎氏望着李泰悲声道:“唐公仁慈,搭救老妇于异国,一路护持引与我儿重逢。恳请唐公再施怜悯,勿使老妇乍逢孩儿便又长别,请唐公对我孩儿从轻发落,他品性纯孝,不是坏人啊!”
说话间,她便要向李泰作拜,而李泰则连忙闪身避开,望着这对母子说道:“老夫人舐犊情深,让人感动。但是很多宜阳败退的关西儿郎,他们父母欲生见儿郎一面却不可得,此恨归谁?”
“我罪有应得,唐公救还我母,使我母子得有生聚之期,于我已是大恩,不敢再作他求!”
宇文护对着母亲哭拜一番之后,便请李泰安排人员将他母亲引走,待到情绪稍有收敛,他又望着李泰涩声道:“若、若是之前我肯遵从阿叔遗命,固守宜阳以待援师,唐、伯山你如今会否饶我一命?”
李泰对此避而不答,而是望着宇文护反问道:“我这里也有一惑,萨保兄能否答我?萨保兄知有今日,若是魂归当年猎场初见,会不会一箭将我这祸根射杀?”
宇文护听到这话后顿时一愣,但旋即便皱眉沉思起来,想了一会儿之后,眼神中甚至有几分期待暗自闪烁,旋即便又长叹一声。
第0952章 满门来投
世上并没有“如果”,起码对宇文护而言,是没有带着所有的记忆重来一次的机会,纵然有所畅想,最终也只能化作一腔无奈和遗憾。
李泰将宇文护留在这里,除了让其与母亲团聚一番之外,也是有其他的问题想要询问一番。
待见其人情绪稍有平复,他便又望着宇文护说道:“自旧年离府以来,我久处外州,对于府内人事也多有陌生。今受故大冢宰所托为其处置家事,但对门中人事也颇有生疏。所以想请问萨保兄,依你所见,门下诸息谁堪为嗣?”
一个人身后爵名的继承,本来是有嫡立嫡、有长立长。可宇文泰的情况却是有点特殊,嫡、长俱无,又不像贺拔胜、贺拔岳兄弟俩只有两个男丁分别继嗣,门下一窝的小萝卜丁,让谁继嗣也是挺头疼的。
如今宇文泰门下诸子年纪最大的宇文邕也不过只有十二岁,虽然历史上展现的才能也不错,但是如今继承宇文氏家业也不需要什么帝王谋略,而且宇文邕历史上也不是一个长寿之人。而且宇文邕的嫡亲兄弟宇文直也不是什么安分守己之人,若此支独大,未来会不会霸凌宇文泰其他的儿女?
真要按照宇文家诸子的表现,李泰倒觉得宇文宪是一个比较好的继嗣之人。但他的认知也只局限于对历史人物的了解,宇文宪是不是真的适合宇文家当下的情况,宇文护这个长期帮助宇文泰处理家事的侄子应该也比较有话语权。
“伯山肯为阿叔哀荣、家事如此用心,使我愈惭前事!”
宇文护听到李泰这一问题,便又忍不住长叹一声说道。
对于宇文泰哀荣的处理,李泰当然可以说上一句问心无愧。就宇文觉作成那个样子,他都安排其人完成宇文泰丧礼之后再入刑讯,人情上是有照顾得到。
之前在商议宇文泰谥号的时候,有人提议以贺拔岳谥号武庄为谥,也有人提议桓温谥号宣武。而李泰在权衡一番后,还是决定谥以更高一等的武成。
虽然宇文泰的人生经历也符合死于原野、武而不遂,但在关中的一番作为也可以称得上是安民立政,而且最终也算是勉强做到了佐相克终,将他与其子侄的罪过划分开来。至于谥以宣武,则就不免给宇文泰的儿子们施加了一层无形的人事枷锁。
当然,人对道德的追求是没有极限的,尤其是在不用自己承担代价的情况下,大可以尽情的去苛责要求旁人执行更高的道德标准,毕竟只要提出来这个标准,议论者本身就获得了升华的快感。
但很多时候,做事的人还是要立足现实。事过则崩,情过则滥,江东萧菩萨殷鉴未远,这样的人尚且不能成佛,也教人得懂得适可而止。
事情到了这一步,李泰还愿意询问宇文护谁更适合做宇文泰的嗣子,也是因为他并不把安排宇文泰的家事当作一时的作秀,愿意看到宇文泰家世传承下去。而要做到这一点,主要自然还是在于宇文泰的后嗣们要懂得营家处事。
在经过一番思忖之后,宇文护才又开口说道:“阿叔门下第九息普乐突,堪为嗣息。”
“萨保兄你确定?”
李泰还真不清楚宇文泰具体有几个儿子,也不知道这个名叫普乐突的儿子是个什么情况,但是作为第四子的宇文邕都才只有十二岁,作为第九子的普乐突自然就更小了。
宇文护确定的点点头,旋即又对李泰解释说道:“阿叔诸子皆少,谁人为嗣也都难当门户。与其说是择谁为嗣,不如说是择当家主母。普乐突之母便是小尔朱夫人,近年间便被阿叔安排掌管户中家事,虽无主母之名,已有主母之实。若再择别者为嗣,恐怕会矛盾暗生。
况且诸渐壮少徒除服之日,唐公恩义未弛,仍可不失关照。纵失嗣位,但其各有令才可用,以唐公襟量雄大,此群徒仍可不失出头之日,可以无患前程。”
“萨保兄见事亦多缜密分明,便且如你所言。”
人或许只有抛弃了原本的立场和成见,才能更加客观认识到对方,宇文护到了穷途末路才认识到李泰是真的义气深重、愿意妥善安排其叔后事,而李泰在听完宇文护所言后,也明白了宇文泰何以长期委托宇文护处理其家事。
所谓的恩义交情总会随着时间而转淡,李泰眼下还愿意关照宇文泰的儿子们,可是随着时间推移,宇文泰的影响转弱,多年后恐怕也不会再有最初的那种关心。
所以宇文邕等几个稍微年长的即便不得嗣位,也少不了会受到一些人事上的关照,不会寂寂无名。而更小的儿子如果不在眼下就确定一个恩荫庇护,成人后恐怕就会泯然众人了。
即便不考虑小尔朱氏这一因素,宇文护所提出的这一安排,也是深合人情世故。他对宇文泰的家事是真愿意用心,只不过当身处时局政治的漩涡中时,人的心境和行为都会受到权力的扭曲。
收起心中的感慨之后,李泰起身掸衣,又向宇文护抱拳道:“萨保兄,此生别过。你门下我也会留一息嗣你爵名以奉养恩亲,余者放任江湖,由其闯荡。或许会有少壮志力远迈先父,功勋更有胜之!”
“多谢唐公!且祝唐公一统天下,兴创盛世!”
宇文护听到这话后便也感慨流涕,长拜告别。
李泰又在渭南留宿一晚,第二天便启程向长安而去,赶在了除夕夜的傍晚抵达了长安城外,便又先往龙原学馆住宿下来,准备明天黎明再入朝参加元日大典。
傍晚时分,天色昏暗,李泰车驾进入学馆的时候,视线扫见有人长跪学馆门外。他也并没有停车观望,待到车驾驶入学馆之中,才又召来此间留守家将,询问门前何事,然后才知乃是高平李贤与之前的部将侯莫陈琼分别在昨天和今天先后来到学馆外长跪求见。
李泰又接过家人呈上的两人各自投献告帖,上面简述他们因何求见。李贤所述要更复杂一些,而侯莫陈琼只言希望唐公接见以述山南之旧。
李泰看完之后便冷笑一声,直接将侯莫陈琼的拜帖抛出车外,吩咐家人道:“去告其人,当下内外事务繁忙,无暇叙旧。来年诸事有定之后,再召其入府相见。”
侯莫陈琼入此求见,无非是想再为其兄求情。但这样的做法更让李泰感到不满,这无关乎念旧不念旧,就这些人感觉自己入朝来究竟是要做霸府权臣,还是要做受气小媳妇、听你们聊家常的告怨诉苦?之前话都跟侯莫陈崇说到那一步,结果还是拎不清!
反观李贤虽然一直呆在原州乡里、远离权力中枢,但却要比侯莫陈兄弟们更加明白当下是个什么样的局面。所以李泰在学馆中下车之后,便着员将李贤等人引入进来相见。
“罪人李贤,携门下男女一百三十六口,自知罪日即启程入京,昨日始入京畿,户下老小俱在门外以待唐公裁决处断!”
李贤须发杂乱、脸色苍白憔悴,嘴唇开裂而分布血痕,入堂之后便两手托着一份名簿深拜于李泰席前,同时口中继续说道:“前者府中纠纷如何,贤着实不知,唯闻弟远并侄植归告外结突厥,知此险谋罪恶滔天,某家世代尚义禀忠,岂可为此邪计!是故即刻收斩远、植,另有侄基因幸故大冢宰门户,未敢家法惩之,一并系此,共满门老幼俱待唐公惩断!”
李穆亦跟随其兄身后,摆出两个方形的笼筐,打开之后赫然露出李远、李植父子两人的首级。李穆又作顿首道:“远、植二罪人首级具此,罪户满门如家兄所言俱露宿门外待刑,但一人有逸,臣共家兄愿受脔割极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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