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世常以琅琊诸葛氏分事三国而论证中古乱世当中士族长袖善舞、见风使舵,但赵郡李氏与琅琊诸葛氏相比还是有所不同。
诸葛氏分事三国,恰恰说明了这个家族本身就没有足够强大的乡势和凝聚力,所以族人们才飘零诸方、各觅出路。但赵郡李氏在河北无论乡资势力还是政治影响都是第一流的,族人们之间的凝聚力自然也是很大,李宪一家又是显支,即便是想做切割,一时间也很难切割清楚。
总之,当这一消息传到河北之后,作为李氏族居地的赵郡、南赵郡等地便彻底沸腾了。且不说人人自危、羞愤有加的赵郡李氏族人,一些早已经高举义旗归附大唐的豪强态度也变得微妙起来。
这些豪强立足此项而成其势力,多多少少都是与赵郡李氏有所牵连的。而且据史书所载,赵郡乡里每遇灾荒,乡人穷困难活,赵郡李氏便会放贷赈济,过后又焚烧借据以悦乡人。
抛开这为善乡里的表象不说,内里所体现出来的本质,那可是赵郡李氏牢牢把持着乡里钱粮大权,老爷们如果不发善心,乡人们便要难过活!这一片土地经过几百年的经营,早已经被筑造成一个蛛丝密结的巢穴!
就算韦孝宽不制定一个借追剿余寇的名义来肃清赵郡乡里的计划,赵郡李氏的族人们也早已经行动起来了。原本分散各处的赵郡李氏族人纷纷潜逃归乡,而本就聚居乡里的族人们也都陆续集合起来,当然未必人人都有举族抗衡大势的勇气,聚集起来商讨应对之计也能让人稍微安心一些。
这些李氏族人主要向平棘县的三祖巷、赞皇左车城以及西山李鱼川等地聚集,这其中尤以李鱼川聚集的人众最多,仅仅赵郡李氏族人与他们各自部曲家丁们便有上万人之多!
在这当中也有几个代表人物,像是李元忠之子李宗侃、李希仁之子李公统、李安世的孙子李士谦,这些都属于赵郡李氏东祖房。另有南祖房李稚廉、李騊駼(taotu)叔侄,如今高浟麾下建议北进联合赵郡李氏的李文师,便是李騊駼的兄长。
至于赵郡李氏西祖房,则就乏甚代表人物在场,人势上略有欠缺。西祖房代表人物李徽伯那也曾经是个非常狂浪的人物,早年间甚至还曾参加过六镇叛乱,先后追从杜洛周、葛荣麾下,甚至一度受封为王。
后来其人归顺东魏后被任命为陕州刺史,在与西魏的交战中城破遇害,其子李子雄、李子旦俱流落关中,高仲密前妻李昌仪便是其女。而在之前淮南担任合州刺史的李伯穆,也是李徽伯的兄弟。
总之,赵郡李氏诸房支族人们聚集起来的声势还是非常浩大的,只是当这些族人们聚集起来后该要怎么办,彼此间还是有着一定的分歧。这当中有人态度坚决的反唐,有人则希望能够潜伏乡里、待时而动,有人则还对大唐朝廷心存幻想,认为事情仍有缓和余地。
这其中,希望争取宽大处理的反而是首当其冲遭受不赦之刑的李氏族人,李宪的孙子、李希仁之子李公统便持此见:“大家还是不要太过冲动,祖钦、元操等人之前受迫高思好作此行事,确是取死有道。
今大唐皇帝方自开国,正需仰仗武人壮势,所以刑令有苛,我族因此首当其冲,也是无可奈何。但只要诚心悔过,待到时过境迁、天下安定之后,禁锢之令必然也会逐渐放开。如今若因一时意气而躁动生乱,是以一族之力而逆抗大势,殊为不智啊!”
李公统这里苦口婆心的劝告族人们不要冲动,其实他心里也是叫苦不迭,对给家族招惹祸端的李祖钦等人怨恨至极。
不同于其他或是隐居乡里、或从别处逃亡归乡的族人,其实他本来已经出仕,被冀州刺史李倩之征辟入府任职。而且李公统的舅舅便是博陵崔氏崔宣猷,有这样一层关系,李公统其实是比较期待加入大唐的。
可是好死不死因堂兄弟李祖钦、李孝贞等人作死,使得大唐朝廷施以不赦之刑,李倩之也不敢再将李公统收留府中,只能将之礼送出境。而李公统归乡之后也并不打算搞事,但是因为他是李宪嫡系孙子,不赦之刑首当其冲之人,便被族人们拉来这里开大会。
李公统这里话音刚落,当即便有另一名中年人拍案怒喝道:“何等愚人,竟还奢望唐主会网开一面!今之刑令,本就是为羞辱吾族,今禁锢之令虽止于尔户,但若不敢抗争,日后必定合族俱刑!
那李伯山早年便悖亲弃族奔赴关西,而后同流镇奴附势而壮,更后甚至欺凌恩主、独霸权柄。其人甚至连至善沙门尚且不容,如此不忠不义、灭情寡恩之人,而今欲加害我族,若不抗争,族灭有期!”
这名神态愤慨的中年人便是李安世的孙子李士谦,其人倒是并非不赦之刑的范畴之内,但他对此也不怎么在意,因为他向来淡泊名利,一直隐居乡中,而且笃信佛法。
如今他之所以如此坚定的支持反抗大唐,一方面固然是激怒于唐皇对李氏一族的打击羞辱,但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对于唐皇打压沙门的做派深恶痛绝。宗族利益与宗教信仰的矛盾累加起来,让他成为了眼下李氏一族中最坚定的反唐斗士。
因为李士谦久居乡里,而且本身家境豪富,对乡里贫困族人多有救济,故而其在乡里威望还要超过了那些在外游宦的族人,当其如此旗帜鲜明的表明态度之后,在场许多李氏族人也都纷纷点头附和。
第1278章 自投罗网
一番争吵下来,在场众人也没能达成一个共识。
诸如李公统那般息事宁人的想法,固然被人认为太过软弱,遭到群嘲。但是像李士谦态度鲜明表示要抗争的人,同样也不能完全的说服大家。毕竟他只表达了一个抗争的态度,却没有一个具体的抗争计划。
偌大一个家族,并不是没有头脑清楚、立足现实之人,如今李鱼川的主人、李元忠的儿子李宗侃便开口说道:“眼下西军新破两都,李伯山又篡位自立、气势正壮,今之所以罔顾情义、标罚我族,正是为的彰显其威。我若举族抗之,则使我族与唐国成生死大仇,必遭严酷打压。当来也不可逆来顺受,否则先人遗泽尽断、我族声誉俱毁。
当下正计,倒也不必急于入世,暂且自守乡里,勤走相好几家,并访故旧新贵,以待时有变。各家都有一些钱帛积储,只要能够安于耕织,短年之内养活家小无忧。齐氏诸王各成一统,在此余势悉定之前,想来唐国也不敢贸然于河北乡里掀起纷争。
旧者河东薛氏因据一地,不仕刘石,唐皇先祖亦曾逃于中国之外,窃据符命于一时。此皆乱世自守、待时而动。大凡一时豪杰,皆欲进据河北宣其威势,五胡之后更有余波,固然都能称雄一时,各自落寞收场之后,河北仍是乡情井然!”
李宗侃既不像李公统那样消极,也不像李士谦那样激进,但其所言引据前事,也正是他们赵郡李氏如松柏历冬不凋的谋生智慧。遇到危难孤注一掷,委实不是他们这种传承悠久的世族名门的行事风格,藏器于身、待时而动才是稳健的治事之道。
许多赵郡李氏族人因那不赦之刑而心怀激愤,也是因为不怎么看得起这新建的大唐政权。帝王将相的兴衰故事,他们已经见证太多,所谓的王朝更迭,不过是世族家传。这李伯山固然一朝得志,但又有什么资格轻慢羞辱他们赵郡李氏一族?
之前赵郡李氏各方族人是应激一般的回聚乡里,但是现在各房首脑人物都不能达成共识,也让其余族众们对于前路如何有些迷茫。
至于这几种意见,其实也都与他们各自的阅历见识有关。李公统虽然是李宪的孙子,不赦之刑首当其冲之人,但是其族在时局中最为活跃,也是北齐一朝赵郡李氏最显贵一支,心里自然明白能够攻灭北齐的大唐太过强大,如果说之前或还有投机余地,那么现在随着大局渐定,再作反抗无异于找死。
至于李士谦则常年隐居乡里,涉世未深,满怀都是家族荣誉、沙门经义,他对时事大局的认知甚至都不如邺都守门的小卒,自矜门第、妄自尊大,宗族利益和宗教信仰的双重矛盾之下,对于大唐自是厌恶至极。
李宗侃的父亲李元忠早年便曾积极的参与世道大事,主动奉迎高欢进入河北,结果却在高欢建立霸府之后被投闲置散,回报远远不及付出,还给自身招惹了不少政治风险。
李宗侃作为其子,内心里便也不怎么热衷向当权者靠拢,而且其家所居李鱼川本就处于平原山地过渡的丘陵地带,家业经营上可进可退,哪怕不为当权者所喜,卧居乡里同样也能富足一生。
凭心而论,赵郡李氏这样的大家族的确不容小觑,在明确不受新朝待见之后,其族人们仍能各自不失选择余地,若是换了其他寒素之人,哪怕本身能力乃是当世顶尖,如果做不成四姓家奴,那就免不了白门楼走上一遭了。
但无论赵郡李氏族人持有怎样的看法,都是遵循着过往的经验,他们却不清楚无论怎么选,最终的决定权都不在他们这里,早有一张大网围绕着他们展开。
在经过一番艰苦跋涉之后,高浟所率领的残师部伍终于潜行走过了滏口,抵达邺都北面区域。而此时其部伍状态也已经变得非常恶劣,所携带的给养物资已经所剩不多了,将士们也都已经疲惫不堪。
太行山岭崎岖难行,固然有效限制了部伍大规模的离散和敌人的追击,可小规模的逃散却一直没有停止,累加下来所损失的军众数量也已经不少。敌军虽然没有欺近,但也一直跟随在后方,时不时发起一次袭击,也让高浟不敢在山野中某一处长久逗留,只能咬紧牙关继续前行。
如今最危险的地方已经行过了,高浟便也按照原本的计划,连忙安排赵郡李氏族人李文师率先出发,前往李鱼川去联络李氏族人安排接应、并提供补给。
前已有述,李鱼川主人李宗侃并不是热衷抗争之人,在李文师抵达此间自述来意之后,李宗侃一时间也是大惊失色,惊声问道:“当下河北俱已沉沦,彭城王侥幸还有数万师旅,不向更广阔之地转移,何以竟然自投险境!”
李文师听到这话后也是脸色一苦,他们之前的计划本是奔赴东郡,却不想东郡先被唐军攻克,委实没有办法了才向北而行。
不过总算成功抵达此间,也表示了他所建议的这计策可行性颇高,此刻听到李宗侃对于高浟的皇帝身份有些不以为然,李文师便沉声说道:“晋阳沦陷之后,国不可一日无此君,至尊已在邺南祭告祖宗、以绍皇统。而今转战至此,正欲兴亡继绝,我族亦遭唐主刁难,如今不扶从至尊,更从谁人?”
李鱼川这里本就聚集了许多李氏族人,随着李文师的到来,其他族人也都迅速知晓,李文师又将皇帝高浟赐给他的那些封授官爵的诏书分给诸位族人,上至三师三公,下到刺史郡守,封赏可谓丰厚至极。
饶是一众赵郡李氏族人也都见过世面,但是见到这恩赏之厚,一时间也都震惊不已。可以说只要他们能够将高浟这个皇帝迎入乡中,把这个小朝廷给建立起来,那么整个朝廷都将为他们赵郡李氏所把持。
赵郡李氏家族庞大,也并不是所有人都有官爵在身、身世显要,大部分其实与寻常豪强地主也无甚差异,历数数代都无勋资禄料在身。如今人在家中坐,官爵天上来,这自然让人惊喜不已。姑且不说这些官爵的含金量大小,百年之后碑上一刻,那就足以光耀门没!
所以随着李文师归乡之后代表高浟大赏亲族,一些原本不怎么热衷抗争的赵郡李氏族人们这会儿心思也都变得热切起来,纷纷表示忠君爱国、吾辈之任!
但李宗侃还是嗅出了几丝不寻常,望着李文师等人沉声说道:“堂叔既言你等月前已从邺南出发,辗转多时、今日始至,当中这些时日,河北唐军必然也要有所调度,世道人事亦将因此而有变迁,但我于乡里连日来都罕闻相关事情,这实在是有些古怪……”
他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已经隐隐生出一个比较吓人的猜想,是不是他们赵郡李氏族居区域都已经被封锁、所以才没有外界的新消息传来?
但这会儿其他李氏族人们已经在商量着迎接皇驾事宜,并对小朝廷的人事章制提出各种建议,高浟在邺南建立的这小朝廷太过简陋,实在不符合他们名门世族的审美观,等到皇驾至此,一定要大加修整一番。那本就态度激进的李士谦,这会儿更主动请缨要组织义师前往袭击赵州州城,作为圣驾抵达之后的驻跸所在!
正当聚集在李鱼川的赵郡李氏族人们还在闹哄哄商讨迎驾事宜的时候,早已经等候多时的周遭各路唐军们也陆续展开了行动。
首先便是定州刺史李穆自率五千精兵直袭赵郡李氏祖邑所在的平棘县三祖巷,将此间所聚居的赵郡李氏族人纷纷拘拿,其中便包括李公统等重要族人。三千余家,一网成擒,纵然有一些逃散,但在早有布置的唐军驱逐之下,那些逃散的赵郡李氏族中们也没能逃往他处,只能往西南方向的李鱼川遁逃。
赵郡李氏也不愧河北雄族,随着计划制定起来之后,一路人马携带粮草物资往太行山去迎接高浟一行,另有七千步骑在李士谦等李氏族人率领下分散前进,然后在靠近赵州州城之后便陡然集结起来。
足足七千多全副武装的人马突然出现在城池外,若是换了一般的守将,自是惊慌失措、难以应对。但是如今在城中驻守的,乃是曾让神武帝高欢英雄涕泪老来多的韦孝宽,自然不会被这伎俩惊吓住。
在城外军众集结起来之后,韦孝宽亲率精骑出城直击敌军中军所在。
李士谦所率这些人马自然也不是什么寻常乡义,尤其是当中的核心部曲人人武装精良,甚至都不逊于齐军主力武装的水平,竟然承受住了唐军的第一轮冲击,但是其突袭城池的计划也因此受阻,引部后撤数里有余才又勉强稳定住阵型。
可是当其正打算整顿部伍再次杀回城池的时候,视野中便陡地出现千军万马向此会击的画面。看到诸方唐军来势汹汹,李士谦自是大惊失色,旋即便于马背上怒吼道:“西贼当真阴狠奸诈,早有覆亡我族之心!愚蠢宗人误我,若不奋起反击,吾族除矣!”
第1279章 名族倾覆
事实是,就算赵郡李氏奋起反击,结果也不会有太大的改变。唐军为了这一次的行动,所投入的人马甚至还要超过了之前攻占邺城的时候。赵郡李氏固然传承悠久、根深蒂固,但也绝难承受如此强大力量的冲击。
当然,唐军之所以投入这么多的兵力,也不只是为了赵郡李氏,起码在表面上来说,他们的目标乃是北齐伪帝高浟这一股残余势力。
在当下还没有掌握到确凿证据之前,赵郡李氏还只能算是遭受了无妄之灾的波及。好巧不巧的,高浟率领齐军残余人马来到这附近,唐军为了剪除扑灭这一支余寇,只能在这里发起堵截围攻。
将近一个月的追击和布局,多达六七万人马的投入,更有韦孝宽、韩雄、李穆和梁士彦这些关中大将的亲自参与,随着行动正式展开,接下来自然不会再有什么悬念。
高浟那一支邺南人马本来就是丧家之犬,在太行山野间一路逃亡流窜,抵达滏口北面的时候,仅仅只剩下了不足两万人的疲弱之众,在韩雄所率河洛师旅与梁士彦率领的上党守军两路进击之下,只能向着东面的平野地带逃亡,离开太行山后,便一头扎入了李鱼川中。
此时的河北方面,李穆和韦孝宽也是上下会师,分别从赵郡、南赵郡向着李鱼川方向进行驱逐。赵郡李氏从西晋年间落户此乡,期间经历了五胡乱华的极度混乱时期,非但没有亡于战乱,反而还发展壮大起来,族人分布两郡数县之间,与之拥有直接和间接关系的乡人起码有数万人。
在原本的历史上,哪怕是到了中唐繁镇割据时期,赵郡李氏在其河北乡土仍然拥有颇为可观的乡势力量,足见这一世族名门旺盛的生命力。
可是如今他们所遭受的,却不再是政治上的倾轧打击,而是深入乡土之中、有组织成规模的扫地驱逐,随着诸路唐军一起向内推进,与赵郡李氏有关的乡里聚居点纷纷被连根拔起,两郡乡野几乎被扫除一空!
等到诸方汇聚于李鱼川的时候,除开早已经将此地团团包围起来的唐国大军,单单聚集在李鱼川这方圆几十里区域之间的军民,便达到了有将近二十万人之巨!
这当中既包括高浟并其残部人马,也包括赵郡李氏的一众直系族人,当然也少不了那些无辜遭受牵连的两郡民众。
须知早年在河北闹得轰轰烈烈的六镇叛乱被平定之后,所收得六镇民众也不过只有二十多万,赵郡李氏再怎么雄大,也不可能坐拥将近二十万人口。
但是由于其族实在太过根深蒂固,以至于两郡之间士民多多少少与之都有些牵扯,在大军推进的过程中,也实在很难加以仔细的甄别,只能暂且先将他们全都驱逐至此,而后再作筛选区别。
赵郡李氏族人们自然不知,早在高浟还在率部于太行山转移的时候,邺城那里已经完成了一场针对七千多乡人所进行的审判。
但即便是邺城士民们已经见识到大唐朝廷政令之威严,他们做梦也都想不到接下来竟然还会有一场涉及将近二十万军民的行动。
当然在这一行动结束之前,他们也并不清楚涉入这一场军事行动的具体人数。甚至就连预谋这一计划的韦孝宽都想不到扫荡两郡竟然扫荡出了这么多的人口,这固然是因为河北本就人烟稠密,但主要原因还是赵郡李氏所荫庇的民众实在太多了。
随着这些人全都被驱逐到了李鱼川,接下来的事情那就更加简单。对于仍自打算负隅顽抗的高浟所部人马,唐军派遣精锐部伍杀入李鱼川中进行了几次冲杀斩首的行动,成功将高浟并其麾下几名重要的部将斩杀阵中,瓦解了这一支齐军残部的组织。
在攻杀高浟的过程中,唐军又缴获了自高浟称帝以来一些人事记录,其中便包括一份针对赵郡李氏族人所给予的官爵封授,当中所涉及到的赵郡李氏族人足有上百个之多,可见这高浟在决定向北转移之后,是真的将赵郡李氏当作其救命稻草,几乎将其小朝廷当中重要的官职全都委任了赵郡李氏成员。
这一份名单落在唐军手中,则就成了指正赵郡李氏与北齐余孽相勾结的最有力证据,而那所受官爵的高低,又可作为审判其罪责大小的凭证之一。
在扑杀了一批成建制的赵郡李氏族兵之后,剩下的人也都悉数放弃了抵抗,被困在李鱼川这川野间等待接受审判。
这么多设施人员的处置也要分一个轻重缓急,首先被从李鱼川拘押出来的,便是那接受高浟官爵任命的上百名李氏族人与其直系亲属,单单这些就达到了两千多人。
毕竟高浟就算落魄了,但能够选择封授的必然也得是赵郡李氏著名人物和强势族人,这些人的直系亲属自然也就更多。
接下来便是曾经拿起武器与唐军进行交战的那些乡勇族丁们,这些人同样性质恶劣,而且并不是一般的匪寇,而是在赵郡李氏庇护之下有组织且训练有素的乡土武装力量,不可视为寻常乡人,需要作为战俘看待。
接下来再作甄别统计,此间足有七千多户是确定属于赵郡李氏的族人。但是刨除这些之后,还有剩余十几万人并不能确定与赵郡李氏的关系,他们有的是赵郡李氏庄园中的荫户部曲,有的则是其他豪强乡户,当然也不乏遭受牵连的无辜乡人。
唐军此番投入兵力虽然不少,实际的战斗强度却并不高,但是到了战后处理的时候,则又人事繁杂的让人头疼,就连首倡此计的韦孝宽都没想到,居然能够牵扯出这么多的人事出来。
尽管朝廷之前已经有了针对河北士民的刑赏令式颁布,可是涉及到这么多人的事情,哪怕是负责此事的尚书右仆射长孙俭也不敢擅自决定。长孙俭亲自来到赵州,先将此间人事情况整理出一个大概,然后便着员快马加鞭的奏报朝中,请示该要如何处置此事。
数日后,远在长安的李泰便得知了这一情况。饶是他早已心知河北大族之强盛,可是当看到如此人事规模的时候,一时间也是不免咂舌。这些河北大族,真是当得起富可敌国之誉啊!相较而言,他们陇西李氏自西陲入国,乏甚乡势的经营,身列五姓之中,当真是有点给自己脸上贴金。
他也清楚这样的事情不宜拖延,需要尽管拿出处置的方案,否则难免会令人浮想联翩、人心浮动。
对于那些接受高浟官爵的赵郡李氏族人,李泰指示长孙俭按照之前令式执行,该杀的杀、该流的流,绝不姑息一人!
至于其他李氏族人,虽无显著恶迹,但也有拒从王化、聚啸为乱之嫌,不得再留置本乡。以其户主年龄为限,年过六十者流放河洛,年过四十者流于淮南,年过三十者流于山南,年过二十者流于湘州、宁州等地。基本上年龄越小,则流放越远。
至于那些涉乱乡人,只要没有确凿恶迹可查者,原则上不予追惩,还置乡里。至于赵郡李氏部曲荫户,则分散于州郡隶作役户,其后视其表现由州郡酌情放免。
赵郡与南赵郡两地所涉赵郡李氏族人庄田,其中一部分分拨军府以授勋士,另一部分则隶于州郡化作官屯,交由役户进行耕作。
他之所以不直接放免那些赵郡李氏的部曲荫户,就是因为时下豪族部曲的人身和财产依附关系并不是单纯的建立在剥削之上,还有其他各种比较复杂的情况。
就算李泰现在放免那些荫户为民、甚至编户均田,他也不会是什么解放农奴的仁主,而是一个凶残暴君,日后这片土地上还不知会增添多少赵氏孤儿的戏码,乃至于日后他皇朝衰落、子孙亡国,都得被编排是遭了报应。
所以李泰还是先要将这些人控制起来集中劳动,改造一番之后视其改造成果再逐年放免,让他们回归正常生活。
除了针对赵郡李氏和两郡乡人的处置之外,李泰又下令免除李倩之冀州刺史之职,将其召入朝中审问其纵贼之罪,转以令狐延保出任冀州刺史。
针对高浟残部的围剿,至此算是告一段落,接下来李泰又着令韩雄汇同河南诸军东出虎牢,扬州总管若干凤统率淮南师旅、自彭城北进,两路人马一起进剿青州贼众!
第1280章 血倾漳水
今天的邺城变得非常热闹,城中士民都争相往漳水方向涌去,而此时的漳水两岸早已经是人声鼎沸、车马难通了。
“发生了什么事情?怎么漳水两边聚集了这么多人?”
有对时事比较迟钝之人不明所以,行至附近后看到这一幕热闹的画面,一时间不免大吃一惊,拉着站在人群中的看客便询问道。
“你连这都不知,莫非外乡来客?今日城中可是有大事发生!”
那被问之人还摇头晃脑的想要卖个关子,旁边已经另外有人先开口说道:“知否日前城中审判林虑县七千从贼助乱的乡徒?今日事情可比之前还要大得多,乃是赵郡李氏合族受刑,因为他们从乱彭城王,据说将有上万人要受刑呢!”
那问话之人听到这话后不免连连咋舌,旋即便脸色一沉,皱眉低吼道:“这唐家刑令当真酷烈,动辄施刑千万人众,依我看,要不了多久怕是咱们整个河北便都是罪徒,人人都要受刑,再无一人清白了!”
此言一出,不乏看客心有戚戚,微微颔首表示认同。但也有人摆手说道:“这么说可真是有些没良心了,凭心而论,王师入城以来,对城中士民几无骚扰,甚至要比长广王驻守城池时还要更加安生!今所受刑之人皆有罪迹,你这奴客不问罪过如何、便先摇鼓唇舌,又是在为谁叫屈?”
“是啊,此类不辨是非之人着实可恶!齐氏权贵弃城而逃,齐主避祸晋阳,我等邺都士民遭弃城中,本是待死之身,王师入城无犯闾里,称得上仁义之师。今从别处执来罪犯,论罪刑之,岂是滥杀无辜!若王师当真滥杀无辜,几个月来邺中还能有几人存活,更不要说入此凑趣观刑!奴客心藏贼胆,莫非也是贼党?”
那行人只是一时心有所感而略生共情,听到看客作此指责,一时间也有些慌张,忙不迭掩面而走,不敢再继续停留于此。
东西之间敌对多年,哪怕如今北齐已经覆灭,但民间这种对抗的观念和情绪一时间也都不好消除。邺城作为原北齐的都畿所在,城中士民反而是最早适应这种大势变化的一个群体。
一方面邺城沦陷较早,而在邺城沦陷的过程中,城中士民也充分的认识到了北齐统治阶级的软弱无力,心中对这些旧权贵暗生忿怨与不屑。
另一方面王师入城之后,邺城士民也是有着亲身的经历与感受,他们的生活并没有遭受太大的破坏,反而一些原本需要承担的徭役负担都被免除,心内自然也就有着最基本的是非判断,并不再将这一次亡国当作灭顶之灾。
反倒是乡野之间,由于讯息传播比较滞后,加上各种流言滋生,对于唐军的到来仍然保持着比较负面的看法、心怀抵触,仍以朴素的情感认为唐军乃是残暴不仁的入侵者。至于说唐军的到来到底摧毁了他们的什么,一时间也有些说不清。
不说邺城民众们对此各种议论,在漳水的北面、邺北宫的前方,提前被驻城将士们隔离出来了一段长街,从邺北宫的宫门城楼往下街面上并不像别处那样人满为患,偶有车马被引来此间,车马上的乘客便又被引入宫门城楼上,能有一个更好的观刑视野。
很显然,这些能够登上城楼的,都是被特邀至此观刑的城中名流。只是他们愿不愿意享受这一优待,则就未可知晓了。起码在登上城楼的时候,一个个脸上都保持着恭敬的神情,向着早已经端坐在此的高官见礼。
此时的城楼上,端坐正首方的便是已经给邺中时流留下了深刻印象,执刑威猛、法不阿众的长孙俭。而在长孙俭的另一侧,则坐着一名年纪三十多岁、丰神俊朗之人。对于这一个人,有人依稀有些印象,有人则就完全陌生。
“这一位乃是东平王,前受朝廷所使出任相州刺史,近日才抵达邺城。东平王家世,诸位想必也都清楚,日后居任此方,想能和睦相处。”
长孙俭指着此人向登上城楼的邺城时流们介绍道,严肃的脸上也露出了些许笑容。
贵族之间自有社交密码,尽管在一般人听来长孙俭这几句话实在没啥信息量,但对一些人来说就够了,很快便有人联想到了眼前此人的家世,于是便连忙上前见礼并热情的攀谈起来。
李礼成脸上也露出和蔼的笑容,一边回应着众人的问候,一边又不无感慨的说道:“孤并非初入邺城,数年前便曾入此城接应亲友离开。而今重游故地,风物别有不同,实在让人感慨!”
众人听到此事后,也都不由得瞪大双眼,倒是想不到李礼成还有这样的过往。想象数年前还是齐主高洋所统治的世道,李礼成便敢深入齐国皇都,可见其人胆量之大!
随着时间渐近正午,有卒员登楼询问是否开始执刑,长孙俭看看天色,又请示了一下李礼成,然后便点头示意开始进行。
很快便有几十名蓬头垢面之人被押到了城楼下方,一一验明正身并宣读罪状。
只是当轮到李元忠之子李宗侃的时候,其人努力仰头,看到城头上站立着不少旧识故友,他便突然大声吼叫道:“君等座上宾,仆则阶下囚,恳请君等感怀故义,进言朝廷,仆之一族又岂尽是贼孽?只因不肖族员有失检点,贸然招引齐氏余贼,而后王师大举来围,不加细审,遂成此祸。
一户之内,贤愚毕陈,若因此便倾覆一族,刑罚之重,举世罕闻。恳请君等仗义执言,勿使河阴之祸复演于今日啊!”
听着李宗侃悲惨凄厉的嘶吼声,城楼上邺城时流们也都面露不忍之色,有人忍不住转头望向端坐席位中的长孙俭与李礼成,看到他们脸色全都严肃阴沉,一时间也都不敢贸然开口。
“继续宣读此獠罪状,勿使咆哮狡辩!”
长孙俭没有理会众人,而是抬手对下属吩咐道。至于李礼成,视线在众人脸上环绕一周,然后便垂下眼睑,若有所思。
李宗侃呼喊倾覆一族倒也言过其实了,今日在漳水岸边斩首示众的也不过只有三百多人而已。而且其中有过半都是直接在战场上擒获,明确举兵反抗唐军的战俘。
李宗侃自己则既无归义之行,又有盘踞乡里、招纳亡命之实,甚至其家中还查抄出为数不少的之前土门之战亡散的齐军士卒与甲杖器械,而且还是明确接受了高浟上公封授之人,诸事累加起来才判斩首,可绝不是其人所称的受不肖族人连累。
即便别的全都不论,此人招纳井陉败军几百人,弓弩甲胄上千具,这换了谁来审判,都逃脱不了一个斩首的刑罚。这固然是乱世大族借以发展壮大的一个常规做法,但只要摆在台面上讲,那就是不折不扣的贪乱乐祸、心存不轨!
几百人排列在漳水岸边,屠刀齐齐挥斩下去,顷刻间人头滚滚,尽管这画面邺中士民们并不只看了一次,但无论再看几次,都一样的那么震撼。
原本的历史上,在高洋执政末期的天保十年,大肆屠戮元魏宗室,便是在这漳水岸边将诸元一起问斩。但是在当下这个时空之中,由于当时与西魏交战大败致使高洋威望大损、继而引发国中的政变,高洋没有来得及诛杀诸元,自己便先被亲兄弟给造反逼死了。
北齐国中酷刑滥刑不乏,但是诸如今次这般集中针对世族名门、一次斩首数百的刑罚还是首次,尤其大唐如今作为征服者居然做出如此血腥事迹,这给时局人心自然带来了极大的冲击与震撼。
李宗侃临受刑前所呼喊的勿使河阴之祸重演,如今也回荡在城楼上观刑众人的脑海中,让他们心中惊惧有加,担心这是不是意味着一系列酷刑的开始,后续还会在不同的人身上频频上演?
河阴之祸前,谁也想不到尔朱荣竟会如此的丧心病狂。而今针对赵郡李氏这种顶级世族门户的屠戮,也可以称得上是开天下之先河,的确是给人以极大的想象空间。
在施刑完毕后,城下百姓陆续散开,李礼成却主动开口邀请城头上一众观刑时流往邺北宫相聚一叙,众人眼下还被刚才赵郡李氏数百族人一时毙命的画面所震慑着,自然不敢多说半个不字,全都乖乖的跟在后方往邺北宫内的殿室行去。
第1281章 还居旧洛
如今的邺北宫,一些僭越违制的建筑和装饰都已经拆除,看起来倒是变得朴实得多,但剩下的这些宫室台阁看起来仍然是宏伟气派。
在厅堂中各自落座之后,李礼成望着众人便叹息说道:“前闻刑人河阴之祸,孤亦不免追忆过往,虽然并未亲历此祸,但闻亲长述此旧事,字字血泪,使人义愤填膺、心不能定,恨不能复诛尔朱一族,挫骨扬灰,以慰先灵!”
众人此刻尚自沉湎于之前那一幕幕血腥画面中,听到李礼成这么说,一时间也不免有些恍惚,片刻后才想起来,讲到当年的河阴之祸,陇西李氏也可以称得上是当时损失最为惨重的家族之一。
陇西李氏并不像其他当世名族,还有乡里桑梓可以藏匿,他们一族除了少数在外为官者,其他的大多都定居于河洛之间并在朝为官,一场祸乱下来,当时在京畿的成年男丁几乎被屠戮一空,侥幸存活下来的寥寥无几。
尽管李礼成只是将此事当作接下来谈话的一个由头,可是一想到自己所了解的河阴之祸时整个陇西李氏的惨状,也是不免眼眶一红、心潮澎湃。
但他很快便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转又继续沉声说道:“孤之身世如何,诸位想必应知。旧魏太和年间,孝文班定姓族、钦定郡姓,孤曾祖文穆公亦与其事,规划风俗,一至于今。刑人所言河阴之祸,此事元恶尔朱荣受刑伏诛,吾父由中亦有贡献……”
在场众人听到这话后,脸色也都微微一变。虽然大家都是仗着父祖余荫混日子的世族后代,但也不得不说李礼成在这当中也是属于最为顶尖翘楚之类,单其所言两事,便超过了他们在朝这些人的先人良多。
太和年间班定郡姓等级,建立一个士族等级次序,李礼成的曾祖李冲在其中便发挥出了巨大的作用,当世一些士族名门如今所能享有的代代相传的声望资源,都还是得益于李冲的抬举,这一点大家实在是抬不了杠。
河阴之变后尔朱荣成为北魏霸府权臣,之后不久又平定了河北的六镇叛乱,声望如日中天,众多世族人家尽管与之有着血海深仇,但也都拿尔朱荣无可奈何。李礼成的父亲李彧却积极联络游侠义士,最终辅佐孝庄帝一举反杀尔朱荣,为死在河阴之变的众多世族人家报了血仇。
可以说只要摆出这两个事迹,李礼成在世族当中那就是妥妥的政治正确,谁也不好意思跟他瞪眼争执,大多不愿与之交恶。
“先人故事,不复赘言。生人终究需要立足当下,各自有所建树,才能不负祖宗、不负此身!”
讲到这里,李礼成又沉声说道:“前者身世飘零、流落关西,不能自立之年,举目尽是陌生人事。幸在数年之后,得遇当今至尊于关西,自此之后,为人处事才有所依托、相为呼应,于世道之内扶摇直上,时至今日,功名垂于宇宙、仁义播于天下,孤虽不才,亦附骥尾而蹈舞腾空。”
众人听到这里,既有几分入神,又有几分疑惑,对于当今至尊带挈族人大势崛起的事迹心怀景仰好奇,又不明白李礼成说这些的意思是什么,难道只是单纯的为了炫耀?
“今日所言,俱有感而生。诸位若有疑惑,不妨先答我一言,尔等名门翘楚、标立如林,逢危遇难,更应不失应对之计,谋身立功亦应大道畅行、不遭阻滞,但今东西合一、两相比较,何以君等功绩竟然不如流落关西之两名亲故中男?”
李礼成之前还在语带怀缅的讲述故事,可是很快便话音一转,豪迈之态毕露,毫不客气的质问这些关东世族们为何竟然如此的碌碌无为?
他早年便有胆量深入敌巢,而今重归故地,却是作为胜利者和征服者返回,自然更加的心境豪迈。那李宗侃临死前攀引河阴之祸,他并没有直接加以反驳,而是提出了一个发人深思的问题,你们这些家伙是习惯抱团的,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为什么竟然还不如我和当今至尊在关西闹出的功业动静大?
这个问题可谓是嘲讽度拉满,也让在朝许多人眉头紧皱、面露激愤之色,然而刚才人头滚滚的血腥画面仍在脑海中鲜活得很、尚未褪色,他们一时间也都是敢怒而不敢言。
“今日赵郡李氏之群徒伏诛,诚然是令人震惊、直叹过甚,然若知其所犯罪过,天下但凡稍明事理敢言其无辜?前河阴群族受难,岂与今日赵郡李氏罪过相同?事本不类,竟作危言牵扯以恫吓群众,仅此一言,那李宗侃便其心可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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