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对方发起进攻,逃亡者们自然也都奋起反击。很快双方便缠斗在一起,由于地形的限制,追击者虽有人数优势但却难以全都投入战斗,以至于战况有些胶着。但这终究不是真正的生死厮杀,因此在不计伤损的情况下,反抗者还是渐渐被消灭殆尽。
追击者们方待庆祝胜利,却有两支队伍反向向他们穿插而来,当即便有人大声吼叫道:“遭了,是敌伏!撤、先撤离……”
崔弘度等人反杀回来,打了对手一个措手不及,一口气竟然淘汰了对方三四十人,尤其是斥候杨整因为太过靠前,竟连珍贵的战马都被对手干掉,而他自己倒也英勇,最后为了护马“血战而亡”。
经此一役,逃亡者被干掉了将近五十人,追击者则损失七十多个,虽然伤亡比例有点高,但起码也是端掉了逃亡者的辎重车,而且追击者的兵力优势还进一步的有所扩大。
但是到了第二天,当大队人马向前追赶了十多里路程,却仍然没有发现敌方踪迹,这才意识到情况有点不妙,忙不迭又派出唯一一个斥候入前搜探,结果却在他们侧后方的几里外发现了一支队伍踪迹。
当斥候贺若隆返回告知这一情况时,众人都有些傻了眼,但很快一直作为一支小队首领的苏威喊话说道:“不对,那是一支诱敌之军,为的就是让咱们往复奔波、消耗体力!当下之计唯有向前,敌踪无论如何难寻,总需汇聚澄城防。洛西卒员五十余众,若能将之扼于西岸,不使东渡,此番必胜!”
众人本自有些不知所措,在听到苏威此言后也都茅塞顿开。他们已经淘汰了将近五十人,虽然东岸仍然不乏逃散之众,但与其费时费力的去搜捕东岸之众,只要守住洛水一线,就能等到西岸队伍自投罗网。当然想要达成这一目标,那就是得快!
于是接下来众人目标一致,不再彷徨侧顾,只是发足狂奔,终于到了第三天的上午赶到了澄城防附近的洛水岸边,正见到对岸高颎一行已经扎好了渡筏,正准备放入水流中争渡过来。
追击者们虽然也是疲惫不堪,但看到这一幕后也都爽快的哈哈大笑起来,只要将这些连武器都没有的家伙拦截下来,他们这一次便胜利了。
然而正在这时候,许久不见的崔弘度等一行三十多人直从侧后方的土坡杀来,想要策应河中准备抢渡的同伴。可是此间所聚集对方人马足有三百余众,他们三十多人想要冲散谈何容易!
崔弘度等人冲杀几番,非但没有冲散对方战阵,反而己方伤亡颇巨,崔弘度本人也且战且退的到了河边,眼见大势已去,便大声吼叫道:“崔弘度一人莽撞犯错,竟累袍泽受罪遭罚,不死何为!”
说完这话后,他竟然合身带甲的直接跃入了洛水河流之中!
第1014章 变数无常
“救人,快救人!”
岸上这些追击者们看到这一幕,一时间也是有些瞠目结舌,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然后才忙不迭的大声呼喊道。
仅仅只是一场拉练演习罢了,他们没想到崔弘度竟然如此刚烈,眼见得胜无望竟直接投河自尽!虽然这家伙性格严峻暴躁、人缘不太好,但也没有必要因为一场演习便将之逼死啊。如今正是初秋时节,汛期虽然过去了,但河水仍然非常的丰沛,崔弘度又周身被甲,这一跳进河水中还能活命?
因此众人在反应过来后再也顾不得列阵对抗,忙不迭各自散开,寻找工具想要将崔弘度营救上来。而崔弘度在投水之后,便被河边的暗流给快速的卷到河中去,此际正在河水中载沉载浮的拼命挣扎,但却只是徒劳无功的距离河岸越来越远。
“快、快,这里有舢板!上船、操桨!”
众人见状后,越发不敢怠慢,七手八脚的将岸边停泊的舢板渡船给推进河水中,旋即便有颇识水性者登上小船用力向崔弘度浮沉不定的方位而去。
其他人纵然帮不上忙,也都心情焦虑的翘首张望。虽然也有人隐隐感觉有些不对,但如此人命攸关时刻也都顾不上其他,只是盼望着能够成功将崔弘度给救上来。
众人这会儿注意力全都被那正自顺流往下漂浮的崔弘度所吸引,却没注意到高颎等一行也已经乘着扎造的渡筏陆续登岸。就算有人看到了这一幕,这会儿崔弘度都还没有被救上来,也都没有心情再去搞什么对抗阻截。
“冲,不要理会此间,入城即胜!”
登岸诸人也不乏担心崔弘度安危者,想要凑上去察望一番,但是却听到高颎作此低吼,于是便也不再停留,抬腿便向离岸不远处的澄城防城冲去。
“尔等竟如此凉薄……”
岸边有人看到这一幕,顿时皱起眉头,有些不屑的冷哼道。他们都已经放弃了拦截的任务去抢救崔弘度,这些崔弘度的队友们却仍然如此冷漠,简直让人……
“不对、不对!崔弘度一身铁甲,能在水中浮荡?”
这会儿终于有人意识到哪里不对了,常理以论,一身铁皮的崔弘度跳水之后必然是得一沉到底的,可是这小子入水之后却在一直扑腾,哪有要沉没下去的意思!
经此提醒,众人也都醒悟过来,再定睛望去,那原本应该沉重坠人的铁甲这会儿却直接浮在水面上放,连带着将崔弘度的身体都给托起来。而舢板上营救之人也接触到了崔弘度,旋即便大骂道:“狗贼用诈,竟着竹甲!”
听到这话后,岸上众人顿时也都叫骂不断,眼见到刚才来一脸刚烈决绝的崔弘度这会儿七手八脚往船上攀爬,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纷纷喊叫道:“抛下去,再把他抛下去!”
岸边群徒自是被这耍诈的行为气得不得了,高颎等一众人员却是已经冲到了澄城防下,见到正被亲卫簇拥行出的唐公后,更是眉开眼笑的入前见礼道:“启禀主上,仆等奉从前命,今已成功抵达防城!”
李泰也是在城中听到卒员进报崔弘度竟然羞惭跳河,心里也是一惊,匆忙行出查看,结果便见到这一幕,虚惊一场后不免也有些气恼,瞪着这些一脸得意的少年喝道:“谁为此诈计?”
“只、只是有备无患……”
高颎见唐公神情有些不悦,于是便垂首小声说道。
听到这话,李泰一时间也不知该作何评价,兵不厌诈谁都会说,运用之妙则在人心方寸之内,别说岸边上那些功败垂成的追击者们,就连他自己都差点相信了。
因崔弘度一番跳河表演,使得高颎一行这五十多人成功冲到了澄城防城下,而除了他们这一行,还有其他一些零零散散到来的人员,于是李泰便一边着令盘点成功突围到来的人员,一边走向岸边那些垂头丧气的拦截者们。
任谁在即将胜利的时候被摆了这么一道都不开心,那以身做局的崔弘度看到岸上群众全都瞪眼望着他,两手扒在舢板上只是不肯下来,直到视线余光扫见唐公至此,这才大声呼喊道:“唐公救我、表叔救我!”
这小子情急之下都开始攀起了关系,可见也是真的有点慌了,李泰抬手示意身后李雅几人入水将之引上来,自己则站在一众垂头丧气的拦截者们面前笑语说道:“今彼等虽然用诈,亦教尔徒兵者诡道。一刻胜负未定,仍会变数横生。慈不掌兵,先为胜事而后施仁义,尔等日后若事于征伐,今日事亦足以为诫!”
虽然这只是一次对抗拉练,但当中的道理却与战争还是有些相通的。为了获胜,那就需要无所不用其极。李泰也并不是教这些人要泯灭道德和良心,一味的推崇奉行诡诈之道,只是在真正的得胜之前,所谓的怜悯、慈悲都是干扰甚至于加害为将者的负面情绪。
道理讲上千遍,不如亲自感受一番,那些拦截失败的三卫儿郎在听完唐公的话之后,也都各自面露思索之色,虽然心情仍然有些愤懑懊恼,但也不再像之前那样满心的挫败感。
等到李泰转身将这些三卫儿郎引向防城时,之前负责盘点人数的卒员匆匆入前,小声将清点的结果向唐公讲述一番。而李泰在听完之后,脸色顿时也变得有些精彩,视线看看崔弘度等沾沾自喜之徒,又看看那些若有所思又怅然若失的拦截者们,不由得暗叹一声。
待到行至防城的城门前,待到两方人员列队站好,李泰才又让李雅入前宣布此番拉练对抗的结果:“成功突围抵达防城者为七十五员。”
当听到李雅喊出一个“七十”的时候,高颎、崔弘度等人便已经忍不住眉开眼笑,准备庆祝胜利了,可当听到末尾一个“五”字,刚刚浮起于嘴角的笑容顿时便僵在了脸上。
“七、七十五?这是否有误?”
片刻后,身上还湿漉漉正滴水的崔弘度便忍不住的率先举手发问道。
须知他们之前在上阳宫校场参与斗殴的有一百五十三人,需要过半人员抵达防城才能免于处罚,即就是七十七人,而今却只七十五人,结果如何自是不言而喻。
且不说脸色骤变的崔弘度等人,另一边正自垂头丧气的苏威等人却顿时拍掌欢呼起来,原本以为功败垂成的对抗竟然又出现了这样的转机,当即又有数人忍不住大声呼喊道:“主上前言胜负未定、变数横生,今日验矣!”
李泰看着悲喜陡然调转的一众少年们,也是忍不住露出了笑容,这变数他也实在是没想到,但却也不得不说这样的翻转直接将效果拉满,凡所经历的一众少徒们想必也是印象深刻、经久难忘了。
“不要慌、不用慌,还有转机、还有转机啊!”
乐极生悲的队伍当中,高颎在稍作沉吟之后,连忙又开口说道:“日前定时是午后申时,距今还有一个半时辰有余。还有机会,只要后方散落之众能抵此间,只需两人而已,定有转机!”
听到高颎这么说,他的一干小伙伴们眼神顿时又是一亮,连连点头应是。须知之前的规矩是只要他们来到城门前签到,便不可再参加对抗。
所以崔弘度等人尽管已经先到一步,但为了接应高颎一行也都没有入前签到,所以不算在成功突围的人数之内。而今对方大部分都已经至此,就算己方后面还有零散人员到来,也只能眼看着他们擦边夺胜!
这片刻之间悲喜的转换太快了,让在场一众三卫儿郎们一时间都不知该要做出何种表情,于是便都绷着脸向南面望去,各自心内都在不断的默念祈求。
局面发展到这一步,李泰也是一乐,索性便也待在这城门前继续等候一段时间,看看到最后是否还会有转机。
“来了来了,有人来了!”
不知过了多久,南面道路上一驾马车行驶上来,马车前后还跟着几十名身穿三卫袍服的少年。众人看到这一幕后,全都屏住了呼吸瞪大眼认真望去。
杨坚等人行至近前,看到城门前众人全都瞪眼直勾勾望着他们,一时间也都有些紧张,直接放慢了速度。
苏威等人见是己方成员,忙不迭大声喊话道:“快快城前列阵,不准敌人入前!”
“敌人没有了,途见十几员,尽数擒获!”
听到这番喊话后,杨坚便开口回答道,顺便指了指队伍内垂头丧气的十几人。
他一行队伍原本只有七人,远不足以擒获这些对手,只是行途中不乏落单或者饥渴难耐的同伙凑上来结伴同行、顺便分享给养,就这么凑起了三十多人。接着便遇到了敌方安排引诱阻截的小队伍,顺手就给缴获了。
“胜了、得胜了!”
听到杨坚作此回答,苏威等人再也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纷纷拍掌呼喊起来。而经此一番心情跌宕之后,高颎等人也只能苦笑着接受这一结果,先向对方稍作恭喜,旋即便又垂首等待唐公的责罚。
第1015章 西河沃土
一场对抗拉练以这种比较戏剧化的方式结束了,对于落败众人的惩罚,李泰也早已经有所决定,直接将这些参与斗殴的人员发配马营负责饲喂并训练战马,并且由李雅这个老马夫负责监工。
接下来李泰一行在澄城防留宿一夜,第二天便率领一众亲卫继续北行。在途径洛川防的时候他也并没有停留,而是继续北行直往库利川流域而去。
之前李泰经营三防城的时候,曾经修建了一条运河将洛水河流向东引流,与黄河支流库利川勾连起来,通过人力在陕北地区创造出一片宜耕宜居的地方,大体相当于后世延安市南面的南泥湾。由于此时的黄土高原植被覆盖状况还比较良好,因此这一片区域实际上要比南泥湾更宽阔一些。
原本三防城之一的黑水防城便设立在这区域之内,但在之后又被改设为西河郡。西河郡所在便是李泰陕北诸类经营的核心所在,尤其是库利川一线的屯田区域,更是如今陕北最大也最重要的耕垦中心。
独孤宾等西河郡官员一早便等候在库利川上游,待到唐公一行抵达后,当即便引领唐公向西河郡城而去,沿途也在介绍如今西河郡的发展情况。
“如今郡内籍民五千余户,屯丁一万六千余众,在耕之田一万五千余顷……”
一个地方民生经济如何,最重要的指标便是有多少土地和人口,所以独孤宾等人奏报的时候也将相关数据重点介绍。
西河郡并不是面积辽阔的大型郡治,当年只是从东夏州和北华州之间划出的一条狭长地带,只是库利川流域沿线这一段范围。
当李泰听到西河郡一郡之内垦田便已经达到如此数字的时候,不免也是满意的点点头。当年他就任绥州刺史而调离三防城,那时的屯垦工作才起步不久,虽然也已经烧荒开垦出几千顷土地,但却多是粗耕薄垦,收成有限。
如今数年时间过去,当年贫瘠的荒地都已经成了收成可观的熟田,虽然也跟气候整体转暖变得更宜耕作有关,但最重要的自然还是此间官吏们的有效管理和屯民们的辛勤耕作。
一万五千多顷土地放在整个西魏政权或许不太起眼,但是放在西河郡这一郡之内,基本上就是已经将境内宜耕的荒地充分开垦出来。
尽管如今的陕北在李泰的事业版图中已经不占核心地位,但这里却是他执掌地方军政大权、发展自己势力的一个起点,心内自然也拥有着非凡的感情,乐见此乡人事发展欣欣向荣。
初秋时节农事正忙,田野间不乏躬身劳作的农人,当见到如此大队人马行过乡野时,也都不免直起身来好奇张望。
而当得知乃是当朝执政的唐公入乡巡察的时候,便不乏农人从田地中奔行至道左,远远便作礼拜欢迎,不乏人口中还高声呼喊道:“小民大统旧年受胡贼掳劫,万幸为唐公搭救,落户郡内,才得成家。唐公搭救再造之恩,永世不忘……”
类似的呼喊声此起彼伏,也将李泰的思绪拉回了大统旧年,那时的他亲自率队扫荡一众稽胡部落,解救了许多被稽胡所掳掠奴役的汉胡群众,也使得此乡的耕垦开发有了人力加入。
不知不觉已经过去数年,如今的他固然是势位雄大,而这些被解救出来的乡人们也都安居乐业,瞧他们脸上那由衷的感激与发自肺腑的笑容,可知生活较之当年也已经有了巨大的改善。
众三卫儿郎们随行在后,看到唐公行走在田间地头亲切的与那些农人们寒暄互动,心内也都颇生感触。
他们自然知晓唐公在关中民望崇高,就连他们这些亲兵侍卫们都因此被爱屋及乌的受到诸多夸赞。
而他们往日所知的却只有唐公那诸种煊赫武功,却不清楚唐公早年名位未显时便已经做了许多救人益世的仁义之举,如今听到那些农人们神情激动的描述当年故事,一时间唐公在他们心目中的形象又变得更加高大且丰满。
如今在乡野劳作的并不只有籍民与屯丁,还有许多从别处来此租耕土地的豪强乡士。
关中地区的农业生产发展已经颇为成熟,比较重要的标志便是乡土资源尤其是土地这一基础的生产资料基本上都已经被瓜分殆尽。就连李泰要在关中推行府兵授田,都要从原有的乡土秩序中收集土地并扩大垦荒规模,一般人想要扩耕增产那自然是更加的难上加难。
之前的陕北一片胡荒,基本的人身安全都得不到保障,就连当地百姓都流离失所,对于其他地方的民众自然更加没有吸引力。
可是随着李泰全力打击境内稽胡流寇,并且积极发展水利建设,各种客观条件得以改善之后,使得此境渐渐变得宜居起来,吸引力那就大大增强。
虽然许多人都有安土重迁的想法,不愿意离开家乡远徙他方,可是当留在乡里连发展和生存都成了一个大问题,当然也就会有人选择背井离乡、另觅出路。
所以过往多年也陆陆续续有民众迁徙至此,通过奖励耕垦的政令在这里辛勤垦荒劳作,获得一片土地,在这里落地生根。
不过这里流入最多的还是各方的商贾,虽然商贾多以牟利为本心,但他们的到来也实实在在的给西河郡的发展注入了新的活力。
之前李泰奏施开中法,将食盐专卖制度与边防结合起来以完善边防。此策深得宇文泰的称许,因此哪怕日后李泰已经离开了陕北,这一政策也一直都在推行。
诸方商贾因盐利所驱来到西河郡垦荒种田,种出的粮食就近输往夏州、绥州等边防地区以换取盐引。正是因为有了这些商贾的加入,才让西河郡的农耕发展有了今日局面,否则单凭行政层面的推动,西河郡境内的荒地也难以得到如此快速和充分的开发。
不只是西河郡,陕北其他州郡也出现了许多受开中法吸引而来的垦荒团体,所生产出来的粮食不只可以供给边防以换取盐引,还可以与当地诸胡部族进行买卖交换,若非运输方式和运输成本的限制,甚至都可以向关中返输一部分。
除了郡府的官吏汇报之外,独孤宾还召集了一些境内从事开中商贸的商贾来向唐公汇报相关事情的发展现状。
这些商贾们大多是河东人士,毕竟河东的盐池是主要的食盐供给地,河东人也习惯了因盐谋利,换了其他地方的民众即便是有足够的资本,也未必就有这样的认识,或者因为并不熟悉盐业而不敢轻易涉足。
就在这些商贾们入前见礼的时候,李泰竟从当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那便是南梁名将柳仲礼。
柳仲礼弓着腰站在人群中,样貌较之往年要苍老得多,低眉顺眼的模样,看起来完全让人联想不到此人竟是当年南朝叱咤风云、屈指可数的大将。
“罪民柳仲礼,叩见唐公!”
柳仲礼也注意到李泰盯着他的眼神,在其他人都见礼完毕之后,便又深拜下去。周围其他群众有些并不知柳仲礼过往,见状后还目露好奇之色,有的人则就不免神情一变,没想到他们当中还隐藏着这样一个人物。
“于此相见,真是让人意外。柳侯请免礼,若因前尘故事、不必复言罪过,若是归国之后另有别情,我倒想听一听你因何致罪?”
李泰见到柳仲礼的确是有些意外,但还不至于直接问罪其人。
他本身对柳仲礼倒是没有什么仇恨,当年也只是彼此立场和利益不同引发的冲突,后来公审打击等一系列的惩治也都是出于实际的需求,倒也不是刻意针对其人。
而且话说回来,他当年能在山南发展的那么顺利,也是因为柳仲礼这些家伙在救援建康城的过程中瞎胡闹,致使侯景祸乱作大,才给他带来了绝佳的扩张机会。当然,李泰也是不会因此对柳仲礼表达什么感谢的。
柳仲礼听到李泰这么说,心内先是暗暗松了一口气,但也并不敢直接起身,而是继续深跪在地,向唐公禀告他进入西魏以来的经历种种:“罪民旧年于汉东罪犯忤逆唐公,幸在唐公仁义、擒而未杀,之后入朝,又为故安定公所恕,放归故乡,后则为故中山公所辟……”
第1016章 田野流金
作为南朝威名赫赫的人物,柳仲礼当年被擒之后,虽然被李泰一番公审批斗搞得其人在汉东随陆之间声名狼藉,但在进入西魏朝廷之后,还是受到了一定程度的礼待。
毕竟柳仲礼成名已久,王僧辩、陈霸先等俱是其晚辈,而且就连当年的贺拔胜都曾在与其交战的时候吃过瘪,所以在关中也是颇有几分知名度。
当年宇文泰并没有直接启用柳仲礼,但宇文护却将其召入麾下,并且在之后坐镇河东的时候,也对柳仲礼多有倚重。之前柳敏还曾向李泰吐槽过,柳仲礼在河东乡里时不乏有仗着宇文护声势而作威作福之举。
不过在柳仲礼的讲述中,则又是不同的版本。据其自述,当年在被宇文护招至门下并任职河东时,为了宣扬政令、压制当地不法豪强而遭到乡人忌恨诽谤,所以在之后也并没有安居乡里,而是又跟随宇文护一起返回关中。
按照李泰对双方尿性的了解,觉得这双方所言估计都是真的,同时也肯定各有水分,并不是全部的事实。不过对此他也懒于追究计较,倒是对柳仲礼因何定居西河郡比较好奇。
在追随宇文护重返关中之后,柳仲礼过了不久便被任命为由敷城郡改设的敷州刺史,而敷州便恰好与西河郡接壤、位于西河郡的南面。据其所言在任上时,治内乡士们感其治功,故而在其离任之时赠予一份位于西河郡的资业,而他也因喜欢陕北的民风氛围,就此选择定居西河郡。
李泰作为新上岸的大硕鼠,当然听得明白柳仲礼言中未曾述及之事。身为一地刺史方伯,想要给自己搞点产业那可太简单了。
而柳仲礼是在去年年末自己进入关中之后,主动上表请辞敷州刺史之职,还算比较识趣。之后估计也是因为担心没了靠山之后,再返回河东乡居估计会遭到乡人们打击报复,所以干脆便定居在了西河郡内。
李泰在听完柳仲礼的自述后,也不由得感叹真是时过境迁、落架的凤凰不如鸡啊!
但使柳仲礼当年解救建康之危时能够得力一点,不让侯景之乱扩大糜烂下去,那他就是当之无愧的勤王功臣、南梁第一名将,何至于如今窘迫的几乎没有立足之地。
所以人总觉得自己行恶也不会即时获得什么惩罚,从而一再放低道德标准,但所积攒的恶果最终都会以某种形式降临下来。
李泰本来就想找一户田庄去看一看具体经营的情况,既然遇上了柳仲礼这么个熟人,于是便提议往其家中去看一看。
柳仲礼听到这话后却是陡地脸色煞白,尤其见到李泰身边那一众全副武装的卫队,更是吓得额头冷汗直沁,大概是担心唐公仍然不肯放过他,想要借此将他满门抄斩。
李泰见他吓得这副模样,便又笑语道:“柳侯居国已有数年,于我事迹想必也有所闻。但使奉公守法,自不必担心会遭到官府无端戕害。梁家国业都已成前尘,我与柳侯还有什么旧怨化解不开?”
“罪、小民多谢、多谢唐公仁义恩典!”
柳仲礼听到这话后,神情又是几作变幻,旋即便又一脸激动、语调哽咽的叩拜说道,这才又站起身来在前方带路,向着自己家行去。
柳仲礼的庄园位于郡城西南处不远的位置,水陆交通都很便利,环境也很清静宜居,可见在挑选的时候也是用了心。
整座庄园建筑加上耕地与桑田等等,约莫有十几顷的面积,规模并不算太大,但土地多是平坦肥沃的水浇地,加上陂塬长势颇佳的几十株桑树,有此优渥的耕织基础,养活一两百人那是绝不在话下。
因有亲兵先一步入此巡视警戒,当唐公仪驾抵达此间的时候,柳仲礼一家人都已经在庄前站立相迎了。户中男女三十几人,除了柳仲礼的妻儿兄弟等亲属之外,还有二十多个士伍男女,这家庭成员数量倒是跟李泰初入关中时差不多。
所以古代尤其是中古时代说某些人家家道中落、背井离乡,倒也不是真的已经穷到精光,真正的赤贫之家连获得一个籍民户口、做个自耕农都困难至极,更不要说什么飞黄腾达。
实现阶级跨越比较靠谱的方法就是凭着年少力壮和一腔勇气,投身豪强之家做个苍头家奴,混到北齐刘桃枝那种地步就可以称得上是绝对的人生赢家了。
李泰对柳家人口倒是不怎么感兴趣,沿途便一直在询问柳仲礼这座庄园的经营细节。
柳仲礼对此也不敢有所隐瞒,详细介绍道:“得益唐公治水利耕,库利川两岸多成肥田,一岁勤耕细作,亩收粟可达两石有余,收菽则可三石。寒家拥田近九顷,扣除粮种并人畜食料,岁终仍可盈收七百石有余。积粮备荒两百石,余者尽可输官,可得盐引短则二百斤、长则百十斤,入市沽之,又可得利折粟百余石……”
陕北地区主要种植的作物乃是小米、高粱与各种豆类,柳仲礼一家人口三十多,还有饲养的牛马数头,每年自家消耗粮食估计就得上千石,再扣除作物种子等消耗,九顷田地每年还能盈收七百石,这样的收成那是非常不错了,基本上是耕作三年便可有两年积储。
古书讲三年耕、必有一年之食,随着时代的发展,农耕技术和亩产量也在提升。再加上柳仲礼一家并不是寻常的自耕农,其部曲乃是隐户,有劳力而无租调,有这样的收成也算是比较正常的水平。
盐引分为长引和短引,是以运输销售的距离区分,能运的远那自然价格和利润更高,反之则就低。但也并不是所有人获得盐引后都会去提盐销售,像柳仲礼家搞个百十斤的盐引根本就不够折腾的,所以不如干脆直接卖给那些大盐商们,如此也是一份收入。
但柳家这座庄园显然不只是单纯的种田,就李泰所见的范围便有十数顷之多,除了那将近九顷的耕地之外,还有数顷桑田果园。
南朝商品经济比较发达,很多达官显贵也都不讳言商,甚至亲自经营庄园产业与商贾买卖,所以柳仲礼介绍起自家园业来也是很有条理。
“三年之桑,一株一岁可采叶三十斤、收实五十斤,亩植桑株参差二十之间,桑椹可以当食、叶则饲蚕,一亩桑饲得蚕茧五十斤、得丝二十斤有余……”
对于唐公的问题,柳仲礼自是极尽详细的作答,但却不知道他讲的这样详细,已经是触及到唐公的知识盲区了。
李泰虽然也是苦日子熬上来的,但还真做不到像柳仲礼这般对于庄园中所有产出和数据都如数家珍,按照他自己能够理解的数据换算一下,那就是一亩桑树养蚕制成的绢每年大约在二十匹左右。
当然实际的换算肯定没有这样简单,尤其这当中每一个流程都要消耗大量的时间和人力,因此不可等同于一亩桑收绢二十匹。
就连官府在征收户调的时候,都有绢、绵和布、麻这样的选项供人选择,就是因为对许多均田户而言根本就没有足够的劳动力和时间将绵麻纺织成为绢布,只能上缴半成品作为户调。
柳仲礼家虽然也有为数不少的奴婢,但也并没有将所有桑田都遍植桑树,因为养蚕织布根本就忙不过来,如果仅仅只是出卖丝麻等半成品,那所得利润完全不如种植别的更高经济属性的作物。而这当中,柳仲礼就着重介绍了一下自己的茶园。
“小民旧居襄沔,因有饮茗之疾,本以为离乡之后恐怕便要疏远此味,却不料北州亦多士民嗜好此味。因此之前便托人于汉中觅得几株茶树良品,移植于此庄园之内,虽然失时失地,以致茗叶回甘甚短、苦味悠长,但因此乡品类殊少,收采市卖也得利不少!”
柳仲礼将李泰引至茶园中,指着园中那几十株长势不一的茶树介绍道。他虽然去年年末才请辞,但这座庄园经营不只一时,正因经营的已经颇有成绩,所以才在辞官之后干脆定居于此。
李泰听到这话后,忍不住便指着柳仲礼笑语道:“称贤何必言陶朱,柳侯治事亦功力不浅啊!饮茗之风普及此乡未久,柳侯竟然已经有查并因之得利。”
饮茶之风虽然源远流长,但直到隋唐之际才兴盛起来,而茶叶作为一种重要的外贸商品,则就一直到宋明时期才奠定起来。而李泰之前在兴建师佛寺的时候,便已经有意用宗教仪式在稽胡当中推广饮茶的习俗,几年时间下来也是略有成效。
他在山南的时候,已经开始进行茶叶的种植与品种改良,并且也在将之当作重要的商品向关中以及其他地区进行推广,不只是为了单纯的牟利,也是希望能够借此加强区域之间的文化风尚和饮食习惯上的交流。
没想到在这西河郡中,柳仲礼也是无师自通的感受到这股风潮,并且已经展开了以谋利为目的的本土化经营,不得不说这商业嗅觉也是很灵敏的。
第1017章 扳龙附骥
除了前述诸类,柳仲礼的庄园中还种植着一些桃李杏柰等经济属性较强的果木,并且还有一座小型的砖窑并酿酒的工坊,再加上其他一些虽不显眼但却实用的工类,简直就可以称得上是时下自给自足的庄园经济的典范。
李泰一番游览下来,发现柳仲礼这座庄园规模虽然不算太大,但效益却是非常的可观。单单通过最基本的耕织作业便可以满足其家族所有人的衣食需求、并且还颇有盈余。
除此之外的其他各类营生,那就是纯粹的利润了。或许单独某一项拿出来不算出众,但是各项全都累加起来,那么柳仲礼这座庄园一年下来纯收益折绢怕是得三千多匹之多。
当然按照柳仲礼过往的身份地位来说,一年才只三千多匹绢的净收益,也实在算不了什么。可问题是他现在已经不算是什么南朝大将了,仅仅只是西魏陕北一个隐逸居家的小地主,结果一年的收入便能卸下高敖曹两条腿,也的确是非常可观。
虽然说柳仲礼家收入比较可观也跟其人精明计算、擅长持家有关,未必有太大的普适性,但哪怕打折再打折,按照如此规模的一座庄园盈收一千匹绢来核算,放眼整个西河郡也是需要值得注意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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