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众人在州府内简单的交流一段时间,城外的杀戮也已经渐近尾声,唐军各支骑兵队伍已经陆续归来,而视野中几乎已经不见俚僚生口,整个广州城外尸横遍野,浓厚的血腥气更是熏得人头昏脑涨。
“岭南气候潮热、最是好生疫气,还要有劳欧阳城主分遣城民尽快出城清理一番,勿使城人为疫气所害。”
李贤登上城头后向城外略作观望,旋即便颇为贴心的对欧阳纥说道。时下正值仲夏五月,岭南地区已经是非常的炎热,如若任由城外那些尸首腐臭发酵,必然会引发一系列的疫病,这当然是他不乐意见到的。
欧阳纥闻言后便神情苍白的点了点头,旧年在岭南的时候他也以骁勇著称,但今见到城外的惨烈画面之后,甚至就连跟李贤对视的勇气都有欠缺。时至今日,他总算明白了何谓视人命为草芥,李贤那漠视人命的态度让欧阳纥站在其身边都颇感毛骨悚然。
李贤倒是不在意自己在旁人眼中俨然已经化身成为能止小儿夜啼的修罗恶魔,眼下岭南战事还没有完全结束,他也并不打算在广州长久逗留,接下来便向欧阳纥并其属员们详细了解一下岭南这里的情势,从而制定下一步的作战计划。
且不说广州这里情况如何,时隔数月之后,侯安都再次踏上了败逃的路途,因遭唐军一路追赶,他也不敢返回衡州去,于是便往西南方向一路逃窜,一直逃到了高州阳江附近的冯氏老巢这才算是稍得安稳。
冯氏族人们见到侯安都之后,自是连忙毕恭毕敬的将之迎入庄中,并忍不住询问道:“前闻侯大将军正集结重兵进讨广州欧阳氏,何以忽然至此?”
侯安都闻言后便叹息一声,倒也无作隐瞒,直接开口说道:“攻讨广州事宜本来一切顺利,不宜欧阳氏胆怯无义,竟然早已举城投降北虏,唐军由后袭来、攻我不备,因得小挫,需要再聚甲兵攻杀回去!”
“唐军竟已寇入岭南?敌势当真猖獗,幸在境内还有侯大将军集聚众望、主持大举,一定能够成功打退唐军、保全我岭南乡土!”
冯氏族人在冼夫人的约束下并没有率部参与围攻广州,故而对于彼处情况也不是很了解,听到侯安都的回答之后,一时间也是惊诧不已,旋即又对侯安都恭维一番。
侯安都听到这话后只是勉强笑笑,尽管心内有些不乐观,但还是开口说道:“记得群众推举,自当尽我所能!”
冯氏在阳江两岸园业不只一处,坐镇别处的冼夫人在得知侯安都竟然来到自家势力范围的时候,心内也是一惊。稳妥起见,她并没有直接前往面见侯安都,只是吩咐族人们一定要酒食周全的款待对方,并且尽量对两家联姻事避而不谈,同时又派遣耳目前往广州方面去打探消息。
不过广州方面的消息倒也不劳冼夫人多做打听,很快便有大量的相关讯息传来。
高州本就毗邻广州,一些侥幸在广州城外逃窜出来的溃兵也陆续的抵达了高州境内,当人问起广州方面的情况时,这些人便一脸惊恐的颤声道:“死了、都死了……唐军直若天军,完全不能战胜,几万大军全都遭杀……”
当这些相关的讯息在高州传开之后,冯冼氏一众族属们也都变得惊惧忐忑起来,唐军的勇猛与狠恶完全超出了他们的想象,心中也都暗自庆幸听从了冼夫人的约束,没有前往广州凑热闹,否则只怕他们也要横尸广州城外。
不只冯氏族人,当侯安都在得知唐军在广州城外手段如此凶残的时候,心内也是震惊不已。
他虽然屡与唐军为敌,但也不得不承认唐军无论是军纪还是作风都是自己所见首屈一指的,同时他们对于所征服的军民也颇有怀柔一面。然而此番唐军在广州城外的作为却颠覆了他之前的想象,并且很快意识到自己的情况恐怕不妙。
趁着众人还只是惊叹唐军残暴、但还没有更进一步的心思变化之前,侯安都连忙主动提出了要见冼夫人一面,而冼夫人此时也是惊忧不定,便选择在自家庄园接见了侯安都。
“前言唐军诸种只是风闻,未必足信,而今其军总算进入岭南作下大祸,证据确凿,夫人想必知我何以如此顽抗唐军入侵了吧?吾辈仍存志力,当下尚可力争,但若抗争不过,来日乡土尽遭践踏、子孙俱为奴隶,这想必不是夫人所乐见的吧?”
见到冼夫人之后,侯安都便开口沉声说道。
冼夫人闻言后也是一脸愁容,叹息说道:“王朝众多名臣大将,尚且难敌唐军入侵。妾不过只是岭南蛮洞一愚妇罢了,又有什么资格议论天下大势?”
“夫人太自谦了,你的贤名我亦久仰。虽然妇流之身,但却有远迈须眉丈夫的胸襟见识。若说岭南仍有可相论大事者,唯夫人一人而已。”
侯安都难得神态恭敬的对冼夫人说道:“我今势穷求见,也不作更多虚言相欺。唐军的残暴,不需多述,而其如今势力雄极,想要胜之怕也很难。尤其经过广州一役之后,此乡除我之外恐怕再无敢与为敌之人。我亦不求夫人倾家助我抗敌,但请将我引渡崖州,容我于彼招募师旅,继续抗击唐军。唐军必难久驻岭南,有我滋扰于边,亦必须仰仗夫人等岭南大酋。此为养我活众,夫人智慧超群,应当能洞悉此计之精妙所在。”
冼夫人听到这话后,眸光便也闪烁起来,但在沉吟了好一会儿之后,还是没有给侯安都一个明确的答复,只是又说道:“侯大将军意志顽强、不屈不挠,当真令人钦佩。而妾凡有所计,非只一身的荣辱利害,先夫欺我,留下一摊人事让人竟日操劳不敢懈怠。请侯大将军容我思量一番,深作权衡之后再给以答复!”
侯安都见冼夫人还在犹豫,便又力劝一番。他若想要渡海逃到崖州去继续抗击唐军,必须要获得冼夫人的支持。因为这女子在崖州同样有着极大的影响力,甚至就连崖州这个州治都是由其奏告朝廷请设,境内一众俚僚部众也多听从其人号令。
但冼夫人对此仍是推脱说要再作思量,没有直接答应下来,待到侯安都无奈离开之后,便又其部属族人不解问道:“唐军在广州的暴行实在太凶恶,侯大将军所言也颇有道理,况其逃往崖州也是唐军自己拦截不力,难以怪罪旁人,夫人为何不应?”
“侯大将军势力穷尽,但能得活,什么事情都敢尝试。但我家业俱存,没有要舍业做贼的道理!如今将侯大将军引往崖州简单,可是之后呢?侯大将军或有鹰狼之志,唐军却有狮虎之勇,一者逃窜为贼、一者跨地兼并,谁强谁弱不需对比。”
冼夫人讲到这里后便身叹一声道:“侯大将军教我养寇自重,他是太谦虚了,凭其志力才能,哪怕落魄为贼,也并不是我家能够轻易拿捏的。如今势力穷困伏低乞怜,可是等到形势变迁之后,他是曾从霸道英主的元勋功臣,又怎么会屈从于我家这蛮洞之主?养寇自重怕是难免要沦为贼奴,况今唐军屠刀未擦,若因私纵侯大将军而结怨,则是拿全族男女性命去试人刀锋啊!”
冼夫人自然不愿意与侯安都继续纠缠下去,可是唐军的残暴行径又让她忧虑不已。侯安都之前投奔入此也并不是什么秘密,若唐军以此怪罪,那么也似乎唯有反抗才会有一线生机。
正当冼夫人还在犹豫不定的时候,一队唐军劲旅押引着一驾铁铸的囚车来到高州境内交付给阳江上游的冯氏庄园中,并且传告唐军大将军李贤的命令,道是冯氏若将侯安都擒入此囚车内并送往唐军大营中,可以免于全族覆灭,否则唐军便将直击阳江、扫荡冯冼两族!
“唐军实在欺人太甚,如此跋扈嚣张,就算我家将侯大将军擒送其营,恐怕也不会得免,反而落得负义之名啊!”
冯氏族人们得悉此事之后,全都忿忿言道,他们自然不敢与唐军为敌,可是如今唐军这不可一世的态度也让他们不敢轻信。须知就在不久前侯安都还倍受岭南群豪推崇,如今他家若将侯安都擒送唐军大营,在一些豪酋看来自然是负义败类,如若唐军再对他们挥起屠刀,旁人非但不会同情,反而会拍手称快。
然而冼夫人却不理会族人们的议论,直接下令将侯安都父子全都擒拿控制起来,不过她并没有直接派人将侯安都父子送往唐军大营,而是准备自己登上囚车前往唐军大营。
临行前她叫来儿子并族内众人,神情严肃的说道:“唐军势大难敌,妄作抵抗实在不是明智之举。我部族虽小,但同样也有贪生和尚义之想。今我先往唐营求见请罪,我若活,当献侯氏父子以全族众性命,若不为唐军所容,此番便是求死之途,后计如何,你等且自思量。”
冯冼氏一众族人族人听到冼夫人这么说,一时间也都不由得涕泪横流,但在冼夫人的正色呵斥之下,只能洒泪作别,看着冼夫人坐在囚车上往唐军大营去为族众们求取一线生机。
此时唐军主力已经驻扎在了阳江上游,李贤也了解到冯冼两族在岭南俚僚群体当中所享有的声望颇高,恰逢侯安都正逃去了冯冼氏的势力范围中,于是便用此手段以威压打击冯冼氏。
然而当冼夫人自己坐着囚车来到唐军大营求见的时候,李贤也被搞得有点意外。
他自然也听人说起这夫人的名声与过往事迹,而今知其如此,顿时也感到这妇人的不寻常,于是便亲自来到辕门外,指着囚车上的冼夫人怒声道:“此车造为拘押重囚,车中妇人是谁、罪犯何事?”
“愚妇有罪,罪在贪生好名。将军受遣天朝,自是天将,一战之威、震慑岭南,人莫敢与抗拒。唯今将军威望虽立、信义未著,愚妇斗胆,以身来试,若得包容则侯氏顷刻奉上,若不见容、一死而已,可惜此身不能有益将军威名。”
冼夫人跪于车上,神态自若的向着李贤说道。
尽管李贤本意就是要敲打一下冯冼两族,但是见到这夫人如此有胆色,一时间也颇为佩服。
他当然不是要将岭南都杀的血流成河,正如冼夫人所言,立威之后便需要立信推仁,才是治土良计。而眼前这冼夫人的到来,便给了他一个非常好的机会。
他走上前去,命人将囚车栅栏打开,亲自伸手去将冼夫人扶下囚车,口中大笑道:“谁谓岭南无人?今日见矣!夫人赠我以信义,我亦一诺千金、绝不加害!”
他亲自将冼夫人请入大营中礼待一番,而后更派遣甲兵护送冼夫人返回冯氏庄园,因恐冯氏庄园再遭到乱兵扰害,更是直接着令甲兵驻守于其庄园之中。
至于侯安都父子,自然也经由冯氏族人之手转交到唐军手中。从年前师旅过江发布檄文开始,历经半年有余的战斗,从吴中直至岭南,侯安都这一江东顽贼总算罗网。尽管此人只是征讨岭南的一个由头罢了,但是到了这一步,其人最终落网便也具有了非凡的意义。
于是接下来李贤一边继续分布兵力征讨岭南其他不臣之地,一边着员将侯安都押送回朝献功报捷。
第1364章 长安难居
许多人来到长安的第一个感受就是这城池实在是太大了,大的不只超出了他们的见识,甚至都超出了他们的想象。以至于不乏人觉得实在没有必要修筑规模如此宏大的城池,尤其是在这城池最开始启用的那段时间里,城中百数坊多数都没有住满,许多坊曲甚至都人迹罕至,整座城池都显得有些空旷冷清。
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长安城变得日渐繁华起来,诸坊陆续有民众入住,特别是一些地段与环境上佳的坊曲,更是很快便人满为患、一舍难求。
长安城坐落在龙首原上,龙首位置便是大内太极宫所在,向南一道龙脊贯穿全城,这龙脊所在的位置便是朱雀大街。
城池内的地势是东高西低,乐游原、少陵原等一诸多台塬都位于城东范围内,这也使得城东地势高爽、舒适宜居。但城西也有自己的优势,那就是水资源比较丰富,几条渠池主要分布在城西,便于舟船出入运输物资。
因为不同的地理环境,如今城中也逐渐形成东城是主要居住区、多有豪邸大宅分布,而西城则商贸繁荣、除了西市这个特大的集市之外,坊间也多有工坊、仓邸等分布其中。
当然,一些特殊的地方诸如分布在太极宫周边的那些坊曲,则就并不遵循这样的规律,而是因为地近权力中心而权贵扎堆。
尽管太极宫西侧诸坊地势偏低,每到夏季便潮闷难当,但是由于距离皇城近,也成了一些朝士们在找不到更好住所的情况下、退而求其次的一个选择。
毕竟他们每天都要上朝和入署办公,如果住的距离皇城太远,每天光花在通行上的时间就会非常的多,来往很是不便。尤其朝廷规定百官若非年满六十或有特殊情况诸如疾病之类,统统不准乘坐马车或者步辇之类的交通工具,只能骑马或者步行往来皇城。
长安城中步行出入效率极低,可若是骑马的话,又会增加一笔买马养马的支出。对于一些家境比较清贫的下层官员而言,也是一个不小的负担,住在皇城边上就成了一个性价比相对较高的选择。
优质的资源永远都是稀缺的,这一点在长安城中也体现的尤为明显。尽管城池规划已经是达到了这个时代能够做到的极限,可是舒适宜居同时又地段好的房屋仍是日渐缺少,许多人在城中选择住所的时候往往只能挑选一项,但更多的人则一项都挑选不到。
梁国公萧詧曾是南梁宗室,如今又官居宰相,其家宅自然位于城中最好的地段,而且规模还相当大,直接占了坊中半曲之地,宅内分为前后数个跨院,大大小小的房屋便有百数间之多。
如此庞大的宅邸,居住萧詧一家自是绰绰有余,即便是加上家奴宿舍,仍有许多空舍。随着江东平定之后,许多江东时流或主动或被动的北上长安,他们这些外地来客在畿内自然没有固定的住处,要么入住客栈,要么寄居佛寺道观中,要么就投奔萧詧这一类同样属于江东人、但已经在长安立足久居的旧交们。
萧詧势位显赫,家宅又这么气派,前来投奔借宿者自是络绎不绝。
虽然萧詧跟这些人大多交情有限,毕竟当年他们绝大多数可都是依附其七叔萧绎,而他与萧绎则处于敌对状态。但是这些陈年往事已经随着时过境迁、再作计较也没有了什么意义,大部分登门拜访的江东人士,他也往往都会稍作礼待,所以一时间萧詧家中也是人满为患。
在萧詧家宅东跨院里,就居住着一户从江东投奔而来的人家,乃是琅琊王氏的王冲并其妻儿家眷们。
江东战事平定之后,尽管陈主陈昌并其朝士们暂时还待在江北秦郡,但江东的军政事宜已经完全为大唐遣员接掌处理。并且朝廷还几下征令,将江东一些世族名士召入长安。王冲本身便家世出众,而且还是梁武帝萧衍的外甥,自然也荣列朝廷征召的名单中,携着一下老小匆匆北上长安,心里是否乐意那就不得而知了。
王冲在南陈时官居高位,但是来到长安之后自然便没有了这样的待遇。尤其如今朝廷更多的精力还是用在了处理江东的军政事务上,对于他们这些来到长安的江东时流仅仅只授给一个散秩虚荣,还没有进行实际的任命。
王冲一家人在长安连个住处都没有,若非萧詧念着彼此间的亲戚关系将其收留邸中,一家人在长安生活想必会更加的落魄。但是寄人篱下的日子终归不是太好受,加上际遇的落差让王冲本就颇为敏感,所以心情也常常倍感苦闷。
这一天,王冲外出访友,返回萧詧家中借助的跨院中后,刚刚走进房间里,他便皱眉说道:“舍内这样阴冷,还不快生火取暖!”
时下已经进入深秋,关中气候也开始变得寒冷起来,这对于久居江东的王冲而言自然有些难捱,所以只要呆在家中,就会让家人生火取暖。
然而他这里话音刚落,旁边家人便一脸为难的说道:“启禀主公,今日梁公府上管事来告柴炭支用太多,取暖需待霜降之后才会每旬加给一个时辰。”
王冲听到这话后脸色顿时微微一变,闷坐房中好一会儿才起身叹息道:“叨扰多时,旧亲已成恶客,若再继续逗留,怕是将要成仇,可以离去了!”
他倒没有多少埋怨萧詧的意思,只是有些自怨自艾。须知他单单儿子便三十几人,加上家奴妻妾并儿女家眷们,那是几百人的一个大家庭,住在萧詧家中数月之久,所占用的屋舍甚至比主人家还多,萧詧一直没有发声驱赶,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虽然自觉应当识趣离开了,但王冲却不敢直接返乡。今日他外出打听消息,得知南陈朝廷的文物礼器、仪仗卤簿等物已经送到长安,据言陈主陈昌也会在年末正式的入朝臣服,宣告南陈国祚正式终结,到时候他们这些江东人士也将要一同入朝接受安置。
在这样的时机下王冲自然不敢轻易离开长安,且不说会不会错过朝廷的封授安排,他是被点名征召到此,结果却私自离开长安,若遭御史弹劾举报,怕是少不了要以抗命论罪,到时候可就不只是自尊心受挫那么简单了。
其实王冲倒也并不是完全的不识趣,他家名门世族、世代官宦,自然也颇有积储,此番举家北上来到长安,也将家资带来不少,是有在长安定居的打算,所以来到长安之后便一直在访买家宅。
只不过他家人丁实在太多,加上对于居住环境又有不少的要求,能作的选择实在太少,迟迟都没有找到心仪的宅院。
此番萧詧家奴已经撂了脸子,且不说是否主人授意,王冲也意识到若再继续赖下去,亲戚可能都要变成仇人了。
于是他一边从带来的资货当中挑选出一些珍贵物货,随便找了一个理由着员送往萧詧家前堂去,而后又召来儿子,一脸严肃的说道:“一定要尽量挑选宅院月内搬出,如若实在没有上佳之选,次选也可。长安不同建康,并无乌衣巷可供诸家宅列聚居,但能安置此身即可。”
“若是不求近傍皇城,城南倒有几处宜居的坊曲。东南曲江畔几坊,亦多南来吴人定居,甚至被畿内时流唤作吴儿坊。儿日前往万年县衙询问时,曾见有数座宅居在售,有的宅院面积顷余,只是价格上……”
王冲的儿子听到父亲这么说,连忙恭声回答道。
长安城宅院买卖规定不少,首先只有落籍长安才能在长安置业,官府会在其人入籍并预缴三年租调的情况下每一成年男丁发给一亩宅地,只不过宅地位置由官府决定,不能自由挑选。如果位置不合心意,那就只能进行购买了。
城中凡有坊民要出卖宅院,先得告知坊正,坊正在将之公告坊内,坊内民众全都不反对,卖房信息才会被两县县衙收录,并且在县署中进行公示。故而想要在长安买卖房屋,直接到县署办理即可,私下进行交易者一旦查实,则买卖双方都要遭受罚金并流刑。
“价格不是问题,只要尽快办妥!”
王冲只想赶紧搬出梁国公府,对于别的问题都不在意。
其子闻言后点头应是,然后便匆匆前往万年县衙进行办理手续,可是很快便又一脸颓丧的返回来,低头躲避着父亲问询的目光,只是涩声道:“儿去已迟,城南几处宅业,尽已被人买去……”
王冲听到这话后,脸色顿时一垮,顾不上斥责儿子,只是连忙又问道:“买房者谁?能不能寻去拜访商讨一番?”
“听说是京兆韦氏韦鼎。”
听到儿子回答,王冲眉头微微一皱:“韦鼎?他旧在前梁邵陵王门下为官,邵陵王没后便没了消息,亦不闻有仕陈朝,怎么竟也来了长安?”
南朝时局来来去去也就那些人,王冲虽然跟韦鼎乏甚交情,但对其人其事也略有知晓,听说买主乃是韦鼎,便想凭着同出江东的身份前往拜访请求一番,当即便吩咐儿子安排车马与礼货。
他心里还在盘算着,韦鼎一家落魄多时,并不像他们琅琊王氏久处江东时局中心,此番往访或可用为韦鼎引荐江东故识旧好、大家一起抱团取暖来说服对方将宅邸出让给他。然而他却想不到,此番前往访问韦鼎却给了他一个巨大的震撼。
第1365章 长安宜居
今时的长安城选址较之历史上向东偏移数里,这就使得原本历史上一些地标景物在城中的位置也都发生了改变,而一些后世耳熟能详的代表建筑则更是大多数都不存在,未来是否会营造起来也未可知。
就好像后世名气颇大的曲江池,本应坐落在长安城的东南角,但今却是位于城南启厦门外,并不处于城中,而且规模也远没有后世那么大,仅仅只是少陵原北面一处季节性的渠池,靠着春夏降水和塬上一些时断时续的沟谷来补充水源。
在长安城还没有迁到龙首原这一处新址的时候,地处少陵原边缘地带的曲江并不算多么出众的一个地方。正如当今至尊早年初入长安的时候,龙首原因为水源匮乏也是一片荒芜之地。
曲江的荒废则是因为水涝频频,因其地处少陵原北面沟谷之间,每逢春夏雨季,塬上的降水便顺着坡谷汇入这一片洼地,曲江本身又缺乏一个蓄水排涝的整体规划,因此每到了这时候便成了水流淤积泛滥之处,难以进行耕垦和居住,反倒成了蚊蝇的乐园,自然被人所嫌弃。
长安新城规划的时候,曲江虽然地近新城,但却并不位于主城区的范围之内,而且收拾起来又太过繁琐,故而同样没有被纳入整改计划之内。甚至由于其地太过荒废,还曾一度有人提议不如干脆将之完全填平,但也因为用工量太大而没有被执行。
长安城新建立起来的时候,曲江虽然已经地处近郊,但当时城中都还比较空旷冷清,自然也乏人关注此间。可是随着都畿日渐繁华,连带着近郊周边也逐渐受到关注之后,却有人突然发现曲江这一片荒废多年的地方竟也早被圈禁围起、大造园墅。
之前曲江远离城邑、所在荒凉,自然乏甚开发的价值,可是如今随着长安城迁移过来,此地恰好位于城外南郊,位置极佳。
若能置业于此,既可以就近感受京畿的繁华,同时还能不失郊居别业的清静,可谓是两全其美,当然前提是得把曲江彻底的修整一番。
但这个问题由来已久,也实在不怎么好解决。直到有人进言有司,建议自终南山开凿一条河渠穿少陵原而向北,可以比较便捷的将终南山所产竹木石材等建筑材料运到京南,便于公私取用,同时这一河渠流经曲江后又可折道向东汇入龙首渠中,解决南郊曲江的春夏淤泛问题,并且其人还表示愿意主动承担疏浚拓宽曲江渠池的任务。
在长安城的建造过程中,公私合建本来就是非常普遍的现象,城中许多权贵大族为了能够在新城获得一个心仪的住宅,仅仅在坊曲刚刚划定范围的情况下便请示有司而后派遣家奴入场修造宅邸,当城池框架形成的时候,这些大宅也已经落成。
有司在收到这一提议之后又派遣官员实地考察一番,于是便答应了这一方案。而那提议之人当然不可能只是做白工,他希望在曲江渠池疏浚拓宽之后能够获得曲江沿岸一百顷的土地。
一百顷的土地面积自然不算小,可是跟疏浚拓宽曲江的用工量相比又不算什么了,一些世族豪强乡资园业动辄几十数百乃至上千顷之多。固然曲江畔因位于京畿近郊而有些特殊,但在当时长安城都还在营造过程中,为了能够保证工程的进度以及降低整体的用工成本,这样的合作也是各取所需。
此人在与官府达成合作之后,当即便又前往游说关中诸雄族大户,表示愿意近畿园墅美业相赠而借使部曲卒力。经其一番奔走游说,许多大族也为其说动从而加入进来,一起用工将曲江给疏浚整改一番,而后绕池圈地,大造园墅。
这名游走在公私之间、凭着一番筹划建策便将荒废多年的曲江给重新营造起来的人,便是韦鼎。其人也因此在曲江畔坐拥一座占地七八顷有余的园墅,不必像其他江东来客一样无头苍蝇一般的在城坊间乱蹿而无处安身。
王冲与韦鼎并不熟悉,此番有求于人才特意打听了一下其人事迹,这才发现韦鼎在长安的处境可比他想象中要好得多,远不是他所设想的那种同是异乡落魄、需要互相扶植的情况。
原来这韦鼎早数年前便来到了关中,并曾在当今至尊履极之前所建造的家学学馆中担任客卿学士,算起来甚至都可以称得上是从龙功士,而非与他们一样的亡国之人。
那在京郊巧置产业的事情还是韦鼎入关之后诸多事迹中的一桩,另有其他事迹不胜枚举。不过王冲入京之后便寄居梁国公府,连日来走访交际也都是长安顶级的权贵,因此与韦鼎之间便乏甚交集。
“常闻韦鼎通晓阴阳、明辨善相,今知其事,当真所言不虚啊!”
在前往拜访韦鼎的途中,王冲便忍不住一再感叹道。他入京之后诸事不顺,落寞之余心中也越发钦佩那种能够审时度势、早早的谋身自处之人,免于遭受如自己这般随大势起伏而际遇顺逆难测的苦困。
韦鼎家的曲江墅距离城南启厦门仅有数里远,哪怕步行也不过一刻钟有余便可抵达,交通可谓是非常的便利。
园墅占地广阔,近傍曲江,另一侧则是台塬沟壑、遍植桃柳,大得山水意趣,另有数顷桑园田地、真可谓宜居宜产,实在是不可多得的绝佳所在。
王冲近来在城中颇感困蹇,当来到韦鼎家庄园外时,更是羡慕的两眼放光,口中连连感叹道:“若使我家能拥如此美业,何患南人北来失势困顿,虽百子千孙亦可不失供养啊!”
他门下单单儿子便有三十几人,如今不只无处居住,就算是能够顺利在长安落户,来日生计也成问题。所以当见到韦鼎所置办的这一份产业之后,真的是几乎都要馋哭了。
同萧詧家里的情况差不多,韦鼎家中同样寄居着许多来自江东的旧交,只是身份地位不像王冲这样显赫。当王冲父子驾车来到庄园门前,早有江东故人认出了他们,上前攀谈几句后得知王冲是来拜访韦鼎,于是便也连忙为之通报。
只可惜眼下韦鼎并不在家,他在朝担任太史令,职位虽非剧要,但每天也要坐衙到傍晚才会返家。不过贵客登门,自有家奴匆匆入城去通知主人,王氏父子则被暂时安排在客堂中。
韦鼎家这座庄园占地数顷,建筑自然不需要像城坊中那么紧凑逼仄,庄园中厅堂亭榭俱有,既可登高眺远、又可临轩观鱼,处处是景,美不胜收。王冲父子漫步庄园中,眼中的羡慕越发按捺不住,与此园业相比,他们近日所借住的梁国公府也变得黯然失色。
另有一点让王冲颇感诧异的,是韦鼎交游广阔。在园中闲游片刻,他已经见到许多江东旧识,这些人都是借住韦鼎家中,得知王冲来访便纷纷赶来相见,讲起在畿内的遭遇也都不胜唏嘘。
除了一干江东时流之外,还有许多关中本地人或是登门来访、或是着令家奴送上拜帖约定来访,单单王冲入庄所见便有十几人之多。诸如同为京兆韦氏但却一直定居关中的荆国公韦孝宽之兄韦夐便让家奴送信,约定韦鼎休沐之日同游终南山。
“听说韦侯有子未冠、仍在太学受业,稍后你可探问一下其子是否已有婚约。若未,或可将你适龄女弟配之,不失为一良缘!”
王冲在韦鼎庄中坐了一会儿之后,脑海中便生出许多想法,低声叮嘱儿子道。
他想拉近与韦鼎之间的关系,联姻自然是他们世族之间最常用的方式,虽然在江东他们琅琊王氏乃是第一流的世族名门,对于京兆韦氏之类的荆襄豪强不怎么看得上眼。
但今时势不同,王冲既然携带一家人北上长安,自然也是愿意迎就时势,希望能够融入世道主流。而他之前在京中虽然也有走访交际那些顶级权贵,但却乏甚成效,如今见到韦鼎在关中如鱼得水一般的从容,自然便也动起了联姻的心思。
从城南到皇城距离并不算近,加上长安城中也禁止策马驰行,所以足足过了将近两个时辰韦鼎才返回家中,这也算是这座庄园为数不多的一个缺点,终究比不上住在城中那些贵坊往来皇城方便。不过对大多数人而言,这个问题倒也不成问题,毕竟皇城也并不是任由时流自由出入的什么景点。
韦鼎归家之后,王冲先与之寒暄一番,旋即便表明了来意。对于这座曲江畔的别业,他虽然很羡慕,但也明白没有特殊际遇的话他怕是获取不到,只能退而求其次的访买城中一处尚算开阔的宅院。
然而韦鼎闻言后便不由得面露难色,苦笑说道:“王公所问此事,实在有些不巧。日前所以买下那处宅业,是因家兄不日便要抵达长安,家人须得一处宅业落脚。”
听到这话后,王冲也不由得面露失望之色。他就算再怎么有面子,人家是给自家兄长买的宅院,也不可能转头再卖给自己。
不过很快韦鼎便又说道:“王公如果只是想要购置一处宅业,并不苛求地段,城中永乐坊我倒还有一处宅地,来日我引王公往观一番,若是合意,倒是可以转给王公。”
“也可、也可,不,那实在是太好了!”
永乐坊的地段又要比城南坊曲好得多,虽然不清楚韦鼎何以不住那里,但王冲听到这话后却是喜出望外、连连点头应道。
彼此刚刚敲定此事,眼见天色已晚,王冲父子便想起身告辞,突然门仆又来报有客来访,乃是姚僧垣之子姚察。王冲听到这话后,刚要说出的告辞言语便又吞了回去,而是跟韦鼎与诸宾客一起出迎姚察。
姚察早在江东时便颇有才名、深受时流推崇,如今在大唐朝廷担任秘书监,但今令庄中群众出迎、甚至王冲都留下来再相交往一番,则是因为其人国戚的身份,他的妹妹姚氏乃是后宫贵妃。
“方才在署本意相邀韦侯返家做客,去问才知韦侯已经归家,匆匆赶来,幸在宵禁之前赶到。只是此夜要叨扰庄上了,主人不要厌烦!”
姚察先是对韦鼎笑语说道,旋即又与王冲等人一一见礼,而当其道明来意时,在场众人无不面露羡慕之色:“贵妃日前新诞皇子,来日便要百日进贺,舅氏需作祈福驱邪的祝辞,家父着某来问韦侯,还请韦侯能为撰拟。”
第1366章 请牧江东
江东习俗新生儿百日时,其舅族须得登门作贺,并且需要准备各种婴儿衣饰用具,还要为之祈福禳灾,期望孩子能够无病无灾、长命百岁。
除了为婴儿祝福的这一层意义之外,自然也有加强姻亲两族亲密关系的作用。尤其对于姚察这种皇亲国戚而言,类似的每一次互动自然都是意义非凡。
眼下住在韦鼎家中的这些江东时流,大多都是刚到关中不久,还没有安定下来,甚至就连像王冲这种能够接触到大唐上层权贵、获知最新讯息者都非常有限。而就算是王冲凭着琅琊王氏的名头与萧詧之间的关系得以接触一些当势时流,但也难以获取什么许诺,以至于想在长安置业都困难重重。
此时这些人见到姚察这样一位皇亲国戚,并又听其人说来日便要入宫面圣作贺,不免更加的心情激动,围聚在姚察的身边先是一通吹捧夸赞,旋即便又旁敲侧击的打听起当下畿内重要的人事情况,言辞之间还颇有希望姚察能向朝廷荐才的意思。
姚察本意是邀请韦鼎到自家做客,却不想韦鼎在皇城早退,不得已追到城外其家中,随着城门关闭,便也只能留在这里做客借宿,并与此间宾客们交际一番。
他旧年在江东也是一时之名流,而且其父又是名满江东的妙手神医,同样人脉广阔,故而与在场这些人多数都还认识,交流起来倒也并不尴尬,只是众人热情太甚,让姚察应付起来也大感有些吃不消。
韦鼎因为还要帮忙拟写祝辞,因此也没有喝太多酒。倒是姚察被热情的客人们给灌得醉醺醺的,因以来日还要入宫作贺恐在御前失仪,这才谢绝了众人的劝酒。
待到宴会散场,作为主人的韦鼎亲自将姚察送入客房。
来到客房坐定后,姚察端起醒酒的羹汤浅啜两口,然后便晃着微醺的脑袋笑语说道:“乡音可亲,乡情炽烈,韦侯庄中聚此众多江左故旧,虽客居关中,犹似乡里啊!”
他本意是称赞一下韦鼎乐善好施、热情好客,然而韦鼎在听完后便笑道:“若使乡情尽是其乐融融,江东事业想必也欣欣向荣,此群徒又何须离乡北上、远赴千里之外寻觅前程?姚郎你感此乡情和睦,无非身在势位之内,人情待你尤为和顺罢了。若是贪顾这一番乡音乡情,我可将此群众送你邸上,整日相伴如何?”
姚察随口一说,却没想到韦鼎的回答却有点冲,他还以为韦鼎是被这些宾客搅闹的心生烦躁,自讨没趣后便干笑一声道:“宾客作欢,主人为难。闲作戏言,竟成恶语啊。可惜我并无韦侯如此宅园美业,欲作好客主人,亦是力有未逮啊。”
韦鼎听到这话后脸上笑容更浓,接着又对姚察说道:“我今待客需以秀丽庄园、华堂阔舍,犹恐怠慢宾客、致染恶名。姚郎欲为好客主人,只消移除门栅,自有群徒争附,不需饮食款待,更有舍家来投!”
姚察虽有些许醉意,但也还未失去理智,此时听到韦鼎话中意有所指,当即便皱眉沉声道:“韦侯可有教我?”
“南北鸿裂,今世得补,分立南北的人事如今也将要融汇一炉。近日多有江东时流北进关中,而来年只会更多。纵然朝廷也会广设辟举进贤之路,但当此大变世道,际遇起伏亦寻常事。
诸如姚郎旧在江东虽有清声,但又哪有今时这番煊赫声势?来年群徒涌入,未知将要何以依从,争相求附姚郎这出类拔萃的乡义表率也是情理当然。是故姚郎大不必宣扬好客,来日乡义趋附,只需端坐家中,自为群党首领!”
韦鼎又望着姚察说道,只是语调中仍有几分调侃意味。
姚察听到这一番话后眉头却皱的更紧,当即便正色说道:“韦侯所言,我能解意。乡义时流所图无非帝系支戚的一点人事便利,然家父早有叮嘱,我父子入国并无显功,贵妃得天宠眷皆其命数所致,父母兄弟无势借之,但也无事扰之,操持一份才艺方伎亦足养家自给,大不必聚弄人势作威作福。乡人来访自以礼款待,若更有情义之外的请托,则出我父子才力之外,唯有谢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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