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帝业》作者:衣冠正伦.tx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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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不将一些规划和成绩纳入对行台的正式奏对之中,也是在预防这个问题,保证自己哪天即便势位不在,也能绕开霸府的权位授许而持续维持自己的影响力。

  独孤信见李泰默然不语,便又说道:“此间政出外府,难免人情大于治功。伯山你虽身出名门,又深具治事之才,但处此世道之内,想也难以期求专事长委。大行台虽有识人之明鉴,但其统率内外,偶尔也难免会有情大于事的退让选择。你虽然精诚于事,但若因此半途而废,智力穷耗却未见于功,这也难免让人惋惜啊!”

  李泰听到这里,渐渐有点明白过来,独孤信今日邀见自己,这是打算挖大行台的墙角啊。

  他虽然听出这个意思,但却并没有立即表态,而是叹息道:“国之大事,大臣规图,晚辈胡禄中矢、棋枰中子,唯使所指,岂敢自矜巧智、恃才为傲。”

  “小子言不尽实啊,观你器量作风,可绝不是一个恭从任使的少愚!哈,我终究不比故太师共你情深,所言或许已经逾于情分。”

  独孤信听到这话便撇嘴一笑,转而身体微微前倾,直望着李泰说道:“但既然讲到这里,我也不想言噎喉中。我是极欣赏你的才情智力,也想抬举一程,若能随我赴陇,凡我府内诸事任行,更无杂情掣肘。功成一处,惠彼一方,你意如何?”

第0227章 时待英雄

  这一次返回霸府,李泰是真真切切感受到他也算是一个人物了,而非自我的脑补。但独孤信如此热情直白的拉拢,还是让他有点始料未及,以至于一时间都不知该要如何拒绝。

  是的,他压根就没有考虑要不要答应独孤信的招揽,起码现在是完全没有这样的想法。

  如果是在初到关西的时候,独孤信便做出这样的邀请,他大概会受宠若惊、欣喜若狂,可现在只是觉得有些烦恼。

  刷BUFF、抱大腿,那只是无聊时一点自我慰藉的谑想,但真正能够让他稳稳立足于关西的,终究还是自我的强大。

  独孤信自不像贺拔胜那样心灰意冷、懒于争势,对自身的政治前途还是有着很大的期许与抱负的。虽不至于同宇文泰矛盾激化乃至于背道而驰,但显然也做不到俯首帖耳、完全服从。

  姑且暂信其言,去了陇右独孤信便会给予自己极大的自主权,让他从容发展自己的势力,免于其他无聊人事的骚扰。

  但陇右与霸府之间的一些纠纷,他也会无可避免的涉入其中,而这当中绝大多数问题,都超出了他眼下的能力范围。由此滋生的烦恼,又远远超过了他现在所面对的人事问题。

  李泰并不畏惧刁难与挑战,但前提是付出要获得相应的回报。眼下放弃自己已经拥有的,转去独孤信麾下从头开始,无论从哪方面而言都是弊大于利。

  “独孤开府如此礼遇重视,实在让我诚惶诚恐、受宠若惊。伯牙遇于樵夫,尚且知音情重。小子竟能得见于上公,则更荣幸倍甚,心中欢悦,言不足表!”

  李泰先站起身来,向独孤信深作一礼表达自己的感谢,继而才又说道:“只不过,情大于事、因人用典,这是古今难免的政治弊病。伯山亦此世道中人,不敢奢望能免于外。

  开府位高权重、麾下才流济济,皆壮气可观。若我厚颜斗胆狂应征募,于彼诸类又何尝不是一桩幸徒邪情的滋扰?

  虽然怯于自曝丑劣,但年齿犹短、意气仍盛,于情于事皆难和洽于众。开府虽雅重薄才,但一人计短、众人计长,若狂徒幸进、言塞于我,则负恩深矣……”

  “既言年少气盛,看来你也并非全无自知。”

  独孤信听到李泰婉拒他的邀请,脸色便微微一沉,旋即便又冷哼道:“所以你是觉得我并不如大行台器量宏大、可以包容诸流?我若用你,则群下言塞于一人,大行台用你,则无妨大统政治?”

  李泰听到这话后,又是一汗,搞不懂独孤信怎么自尊心突然变得这么强烈起来。

  意思自然是这么个意思,人家是霸府老大、总揽内外军政,人事上的操作空间当然要远远超过了你这个陇右方伯。但这么直白浅显的讲出来,的确是有点不中听,已经超出了正常对话的范畴,反而有点争风吃醋的味道。

  他还待再开口解释找补几分,独孤信却不愿多听,皱眉摆手道:“小子言辞巧妙,故年身还未至、声已先达,毁谤大将、不留余地,赵元贵至今犹恨。我是懒听你巧言狡辩,若无肺腑心意可陈,便且收声罢!”

  被人当面直言巧言令色,李泰脸上多多少少有点挂不住,不过独孤信再将这旧事重提,也让他意识到留给他继续得罪的来年柱国们已经不剩几个了,而且也实在没有必要跟独孤信继续交恶。

  眼下独孤信倒也并不拒绝继续谈话,只是不想听他那些虚辞,显然是想从他这里听到一点真东西,但他又有什么能跟独孤信说?说自己的卢大计,还是提醒独孤信未来不要栽在宇文护手里?

  他不由得深思一层,今天从登堂伊始,独孤信的举止表现便大异往常,到现在的对话更是大失平常的雍容气度。如果说是真情流露,那又反应出独孤信当下怎样的处境与心情?

  之前他诵读史书,并言读史可以明智,显然并不只是标榜自己深爱学术。与其说是向众人讲史,不如说是说服开解自己。

  人在什么时候才会这么做?当然是心存迷茫、不知前路何往的时候,才会停下来看一看、想一想,借鉴前人智慧,给自己寻求一个解答。

  可如今的独孤信地位羡人、权势可观,他想要的答案又是为了解决什么问题?

  人在衣食温饱的情况下仍然满心惆怅迷茫,那只能是一些形而上的哲学思考,比如说“我是谁”,又或者“我在这天下大势中究竟处于一个怎样的定位”。

  这么说或许有点玄虚,但却是当下许多时流,特别是独孤信这种位高权重之人无从回避的一个问题,他们究竟是西魏朝廷的高官,还是宇文泰霸府的忠臣?

  李泰自然没有这方面的烦恼,他逆骨横生,对这两方都乏甚认同,跟哪边混都是为了积攒自己的力量。但对独孤信这些已经颇有功业的土著而言,却是迫切的要搞明白,为的究竟又是什么?

  “旧居乡里,家父曾作叹言,六镇初噪之时,天下皆目镇人为贼,却不料短数年间,天下兴衰、家国祸福竟俱决于此诸类言行取舍!人间事破易立难,是故山河板荡之际邪强群贼鹊起,社稷规创之时贤德志士寥寥。”

  李泰语调凝重的说道:“时待英雄,时亦择英雄。逆时而行,宝器蒙尘。顺时而动,匹夫建旌。开府盛名,自非二三者传颂可得,亦不需求睦二三。乱世烘炉,人皆共此磨炼,左右行者,同道可喜,异路不惜。前路仍长,岂暇踟蹰啊!”

  他这番话讲来,真有几分大不敬,哪怕皇帝又如何,如果所作所为不合时宜,老子照样不必鸟你。乱世本就是一个缺乏权威的年代,只要老子有能力,你要搞得我不爽,你看我搭理你不?

  独孤信听完这番话,眉头先是微微一皱,过了一会儿便又缓缓舒展开,望向李泰的眼神也略显玩味起来,微笑着说道:“若据此言论,方才伯山你不肯共我同道而行,我是不必感到惋惜的?”

  李泰闻言后,神情又是一滞,略作沉吟后干笑说道:“同道亦有先后,未必尽能比肩共行。我自非孤僻行者,同样向道而行,只是落后开府遥远。”

  独孤信听到这里便大笑起来,转又摇头叹息道:“老迈偏爱少狂,我算是明白故太师何以爱好同你亲近。你等名门膏梁,荫资有恃,惯会度势后发、喜做强权旌绶,不爱搏命行险,伯山你这样的品性,着实是一个异类。明明一个浮华新客,却能见羞关西许多镇人后徒,让人见喜称奇啊!”

  “世族又或兵家,无非操业有异,忧喜却是相同。镇人中不乏谋国的贤良,名门内也不缺奸恶的败类。人种诸类,所出各有渊源,但德性才志,却难以种类区分。我也只是侥幸生成此态,赚得薄誉几声,或是未损家风,终究不比开府一己之力带挈先后。”

  李泰又拱手说道,世族的出身的确是给他带来不少的便利,但在独孤信这种人物面前,也的确没有自傲的资格。

  独孤信听到这话后,脸上又浅露几分笑容,但很快又叹息道:“言虽如此,人间终究庸者居多,惯以种类区分优劣。伯山你当下持论着实清新,但若经历诸多之后,是否还能持此初心?”

  李泰闻言后又有些好奇独孤信怎么对这个问题纠缠不休,大家点到即止、彼此说说客气话就好,打破砂锅问到底就有点没意思了。

  但见独孤信仍然等待着他的回答,他才又说道:“古言三人成虎、众口铄金,舆情众论的确是能导引人对优劣是非的评判。但群声众计,终究是有道义为凭。名门自堕、寒素日清,这也是人间常有的故事。

  前人栽树,后人乘荫,因果有循,变数为常。我家故年也只是陇边素户,先人数代禀善,才有今时薄声。我的一己之见不足计议,扬善摒恶才是人间正论,据此以言,倒也谈不上标异于众声。”

  “此番言论,可谓是纯正得体!之前几番有见,只是草草致意,恐怕李郎你名门矜傲、不屑低就,冒昧攀谈却遭倨傲以对,反而有伤与太师故情。直至今日才浅有相知,日后再相见时,便可以畅话别情了。”

  许久没有发声的杨忠在听完李泰的话后,便拍掌笑语起来。

  李泰在听完这话后自是大汗,瞧这话说的,我就算看不起大行台也不敢看不起你啊!

  独孤信也在席中笑语道:“今日言谈甚欢,伯山不必急去,留此浅用便餐。我不以势位欺你,你不以门第傲我,尽兴之后,才准归去!”

  李泰听到这话,便也点头笑应下来。

  人与人之间的相处也的确是奇怪,他这里还因为独孤信的势位而有些拘泥放不开,却没想到独孤信却对他的出身还有些耿耿于怀,搞得好像要给自己刷层BUFF还有迟疑不决一样……

  当这一想法在脑海中浮现出来后,他神情陡地一滞,继而略作回味,他是不是猜对了啊?

第0228章 珍惜良人

  傍晚时分,又有一些客人投帖来访,未必有什么正事登门,多数都是一些仰慕独孤信风采的华州城将门子弟。

  独孤信本不欲再接待什么宾客,但看一眼在堂的李泰,作为陪客的杨忠本就不是一个健谈之人,而他自己则心有挂碍、许多话都不方便问出口,这会儿气氛已经有些沉闷。

  略作沉吟后,他便由中挑选出几份名帖,邀请几家少进来登堂活跃一下气氛。

  李泰倒是并不觉得无聊沉闷,他这会儿内心活动正丰富,被自己突然生出的那个想法搞得有点心乱。

  今天独孤信一切都显得有点反常,想想之前他诵读并赠送给自己一套《后汉书》,似乎也有一点炫耀自家并非不学无术的意味,家世底蕴上稍作找补。

  接下来借杨忠口点明他曾出面为自己与侯莫陈崇事调和矛盾,无疑就是自身威望的展示了。招揽自己入府赴陇,则是势力的体现。

  这么一想,李泰越发觉得独孤信今天是把自己安排的明明白白的,如果说没有什么深意与后文,那实在有点说不通。

  他这里尚自沉吟,堂外独孤氏家人已经引入几名少流宾客。除了几个北镇将门子弟之外,还有京兆韦氏两名少年,其中就包括韦孝宽的儿子韦谌。

  这韦谌年纪并不甚大,跟于老二差不多,对独孤信自是恭敬有加,独孤信待之也颇为和蔼,甚至略问几桩家事如何。

  看到这一幕,李泰才想起来独孤信跟韦孝宽也是私交甚笃,两人当年共事荆州时有联璧之称,可以说是一对好基友。

  这么一想,李泰越发觉得独孤信人脉是真的强,并不只局限于北镇军头之间。长得帅就是对人情交际有加持,言之相识满天下都不为过。

  虽然这些人脉并不能转化为实际的政治站位与鼎力支持,但也只是时机并不具备。遇到合适的时间与局面,同样能够转化为可观的政治能量。

  独孤信自己虽然倒在了北周取代西魏的政治斗争中,但他的女婿杨坚可是享受到了极大的人情余荫。

  虽然也是当时时势所致,杨坚自己的积累与努力才是核心关键,但隋初的军政大员们,或多或少都与独孤信有些牵连,有了这一层人情故交的存在,必然也省了杨坚不小的统战努力。

  老实说,抛开对历史的先知不谈,以今人眼光来判断,一旦宇文泰遭遇不测,无论在能力上还是在人脉上,独孤信应该都是继承武川乃至于关陇集团的当然之选。最起码有个越老越雄的杨忠,一直水准之上、稳如磐石的韦孝宽,换了别人都难从容驾驭。

  只可惜历史不容假设,独孤信并没能将这种优势一直保持。

  宇文泰整合关陇豪强的过程中,他一直被排斥在陇右,之后蜀中和江陵的大阔进又给西魏政权结构带来了深刻的改变,彻底奠定了宇文泰超脱于众将之上的威望与地位,也给宇文家的篡夺打下了深厚的基础,独孤信终究还是被历史所淘汰。

  想到这里,李泰又不免看了一眼杨忠,心中不免生出一些联想。

  几名少流登堂,堂中几分又变得热闹欢快起来。独孤信又着员将其已经堪见外客的儿子独孤善引出,共诸少流同席。

  如今李泰在华州也非生客,特别不久前在两家联姻的婚礼上大出风头,眼下又被独孤信待作主宾,众少年望向他的眼神也都颇有钦佩羡慕,乐与攀谈。

  不过李泰却不怎么乐于做个孩子王,单长居他庄上的若干凤和李雅已经让他有点头疼,脑海里还盘算着跟杨忠有关的计议,酒席上几次想要将话题引过去。

  不过杨忠这个人做派也是大异于其他武川军头,为人端庄沉静,甚至有点沉默寡言。

  其他的武川军头几杯酒水下肚,难免就有点管不住嘴巴,往往热衷吹嘘过往事迹,但杨忠虽也海量豪饮,但喝酒越多反而越沉默,哪怕面对其他人的夸奖吹捧,也只是浅笑倾听、少作附和与回应。

  一场酒宴夜中方罢,到最后就连独孤信都解袍袒怀、醉态颇浓,自是宾主尽兴。

  李泰也喝的有点舌根发硬,恐怕久留失态,婉拒了独孤信的留宿,趁着还有几分清醒起身告辞,其他宾客也都陆续请辞。

  待到群众散席,独孤信却仍有些意兴未尽,摆手拒绝了杨忠的劝阻搀扶,示意他就前来坐,端起酒杯来一饮而尽后则叹息道:“今时岁月,旧年不敢奢求,但却也难觅尽情一醉啊……凡所行止,须得穷尽智力!奴奴,如你我此类,究竟是得是失?”

  杨忠并不答话,只是也端起酒杯来一口喝干,然后又为独孤信与自己斟满。

  “你这人啊,行事则不避凶险,言论则口防如墙,着实无趣!”

  独孤信自是深知杨忠秉性,举杯细啜然后又醉笑道:“不以杂情扰你,只说家事相关。那席小子,依你所见,禀赋如何?”

  杨忠顺着独孤信所指,瞥了一眼李泰曾在的席位,沉吟片刻后才开口道:“李伯山确是少流非凡,似狂实谨,不矜却傲,方圆变化,颇有章法。他踊跃敢当、能谋善事,若不夭折于不测,日后必成名门一代领袖,若是大统可期,功业迈其先人也大可盼望啊!”

  听到杨忠居然不再惜声的给出这么高的评价,独孤信也不免一愣,片刻后又大笑起来:“你我对此确是不谋而合,我有意纳他于门下……”

  “但他之前不是拒绝了开府招揽?”

  杨忠闻言后,便略显诧异的问道。

  “如此罕见少俊,舍之一女何妨?这小子观情谋事,不逊壮才,虽然拒与共事,但却自言是我道后进,他志气不浅呢,更能洞见我今危状……如果真的贪势攀附,也只是有巧智而无大局,好谋多事,累己累人!”

  独孤信讲到这里又叹息一声:“陇边虽然也成一方局面,但终究只是天府臂腋,大行台置我彼处,似重实远。镇人血气渐衰,关中新造的兵符,我却无从把控,我未有争势关中之想,国有所任、但事而已,大行台却有弱我根本之计!求存求大,无不能忍,但日前他仗势欺我、陷我两难,做的有点过分……”

  一讲到时局敏感的话题,杨忠便又沉默下来,哪怕只是跟独孤信这个故主两人私话,也不就此滥发议论。

  “李伯山虽然齿短,却掌重兵,规划方面,职轻权重,是台府栽培深刻的少流,也是来年欺夺旧人势位的备选。”

  独孤信语调转为低沉,眸中闪亮、醉态收敛:“但是啊,他也是故太师为我预留的一个少壮。有此一子,何须亲临六军?得此一助,虽相疑但也能相安。如此良人,岂能错过?”

  杨忠听到这里,嘴巴便张了一张,似乎有话不吐不快,但最终还是吞声不言。

  独孤信见他这幅模样,又忍不住笑起来:“你是觉得此子即便前程可观,短时之内却难为臂膀之助,不值得为其交恶台府?你还是知之不深啊,方才席中,他几番试言,是已经将你都谋在计中,你信不信?”

  言及自己,杨忠便不再沉默,有些不解其意的说道:“我与其人在情在事都交往甚浅,有什么能作谋计处?”

  “他张计北州,所及之处跨州连郡,虽然自身也勇武有力,但毕竟乏威慑人。或不畏战,但频战则必治荒,不合深营之计,所以是颇渴能有一大将镇边慑众。旧时还有若干惠保,但今却乏良选能与呼吸相同,于我宅内见到了你,能不心动?”

  “李显庆勇不逊我,崔士约亦有骁勇之名,且与之亲谊深厚。”

  杨忠闻言后便摇头说道,不知是不认可独孤信这一说法,还是不认可李泰这一谋计。

  “李显庆原州土著,乡势既雄、恩更甚之,短年可共谋事,利大则必见疑。崔士约朝情涉深,亦非镇人宿将,那小子是不会独傍一方的。”

  独孤信抬手拍了拍杨忠厚壮的肩膀,又叹息道:“知你勤恳于事,不喜杂情。但有的事情,终究是不可避免。无论那小子是否有此心意,但也给我一个启发。你远处荒土、良才闲置,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此番大行台逼婚,我恐是难拒,但若能籍此将你召回内州,也不谓一无所得。”

  杨忠听到这里,又沉默下来,神情没有什么明显的悲喜又或感动,只是略显落寞。

  独孤信仍是自说自话:“赴陇之前,拜辞大行台的时候,我会将诸事敲定下来,你且安待。若得与之共事,你再替我细察,这一番心意,眼下还是不宜轻吐。否则我是结怨了朝廷、台府,也会妨害此子的前程。”

  杨忠闻言后便点点头,闷饮几杯后才又对独孤信说道:“末将明日便要起行,不暇留送主公,行途珍重。李伯山事,我记在心里,若他真有言行不一、轻慢户中娘子,无论后计如何,也要恳请主公三思!”

第0229章 良姝长成

  清晨时分,独孤信醒来时只觉得脑袋昏昏沉沉的钝痛,宿醉之后精神萎靡、满身疲累,越发感觉到这身体已经不复少年活力。当年的他连日欢饮不觉疲累,如今却是不行了。

  室中婢女小心翼翼的服侍穿戴洗漱,又询问是否进餐,但他这会儿仍欠食欲,便摆手拒绝了,缓步行至前堂,才知昨夜留宿的杨忠已经告辞离去。

  听到这话,独孤信心情更低落几分。往年势位不显,但也不乏同志亲友朝夕相伴、互勉共进,如今已经略可称是功成名就,但却相识渐远、聚少离多。

  往常的他是不会有这样无聊悲伤的情愫,今日则是受了宿醉的影响,加之不得不做出要向现实低头的决定,难免会有一些伤感的念头。

  他吩咐门下准备一些时用物料送去杨忠府上充其行囊,自己却不想亲望送行。略显灰懒的心情也不宜接待宾客,中堂颓坐片刻后便又返回内堂,趁着难得的闲暇将诸子女召来,检视一下这些儿女们的教养。

  永熙年间,独孤信抛妻弃子追从孝武西迁,不知不觉已是十数年久。到如今在关西成家立业,也算是子女众多。

  他虽然常年镇守在外、不长居家,但户中主母崔氏贤妇也将诸子女教养的秀气可观,虽也不乏幼少顽劣之态,但在父亲面前都小心翼翼的收敛起来。

  年纪最长的独孤善时龄已经八岁,得了父亲几句鼓励后就变得活跃起来,满脸兴奋的要向父亲表演骑射的技艺。

  独孤信瞧着儿子在左右家奴的搀扶下,骑上一匹小马、像模像样的张引小弓,脸上虽然挂着笑容,但心中却是一叹。

  过往多年,他辗转南北,如今虽然也已经势位隆厚,但仍不免心怀极强的忧患意识。瞧着家中没有长丁当户,尽管自己仍可称得上春秋鼎盛,但也还是觉得当下这一份荣华富贵有些虚幻不真实。

  抛开各种权势的考量,当大行台提出要共他家联姻时,独孤信也是很乐意的。彼此都是镇人门户,过往私交甚笃,势位上又能互相扶助,可谓门当户对、两下相得,他也实在找不到不更加深情义的理由。

  可大行台有太多的场合与机会提出这个话题,却偏偏选在那样的场景,这就让独孤信感觉彼此情义被看轻、大行台的权谋计议太浓厚,不再把自己当做一个老朋友,而是一个必须对其言听计从的下属又或棋子。

  他倒不是自命不凡、觉得自己能与大行台分庭抗礼,内心里对大行台的内外治术也都满怀钦佩。

  但是作为一个相识多年的老朋友,在讨论儿女婚嫁这种加深感情的问题上,希望你能对我稍给体谅,尽量把事情做得更周全几分,这总也不算太过分的要求。

  可你一开始就把我当作一个首尾两端、意图左右逢源的人,进行挤兑胁迫,究竟是我这个人、还是彼此的情义、又或我今所有的势位,不配让你用更和缓的方法?

  当然,从大势度望的角度来看,独孤信也能理解宇文泰的做法。大统九年的那场大败,所带来的恶劣影响不只在于国力的巨亏,连带着周边势力也变得恶劣起来。

  远在西陲的吐谷浑,还有漠北的老霸主柔然,在今年都不约而同的先后与东朝联姻,使得朝廷周边局势变得极为恶劣,还要甚于大统初年。

  经过两年多的休养,国中政治虽然略有起色,但也经不起太激烈的内耗纠纷。大行台迫切需要加强对内部的统合与权柄,做事就难免会有些急躁不周全。

  理智上的认同并不等于感情上的接受,独孤信虽然已经决定要相忍为国,但在内心里也是不无稍作报复的想法,念头打向李泰这个台府着力培养的少壮。

  瞧着儿女们在堂前嬉戏,独孤信心中又是一动,抬手唤来家人吩咐道:“难得家人欢聚此间,去邻宅将那娘子迎回,不要让她独受寂寞。”

  不多久,在几名仆妇的引领下,妙音娘子款款行入院中来。堂中嬉戏的男女孩童们瞧见长姊行来,一个个也都兴奋得很,热情的迎了上去“阿姊、阿姊”叫个不听。

  独孤信也站在堂外廊下,远远望向自家这长娘子。他此番归府,父女还没有机会相见。

  数月不见,只见这娘子较之去年足足长高了一头,体态更显高挑窈窕,一袭月白色的长裙穿在身上,衬托得娘子淡雅秀丽,虎皮翻领的团锦半臂罩住上半身,又透出几分野性活泼。

  这衣着搭配是显得有点不伦不类,但靓丽娘子眉眼如画,一眼望去只觉得清丽喜人,让人忽略其他。站在一众年齿稚嫩的弟妹们当中,更显得有种鹤立鸡群的出挑。

  大概之前受了父亲训斥的缘故,再加上一年多来的独居修性,这小娘子身上少了许多旧年的轻躁,举止仪态也增添了几分文雅恬静,先是耐心的一一应对户中弟妹的热情欢迎,才又步履轻移来到独孤信面前欠身轻语道:“阿耶,我回来了。”

  独孤信上上下下打量这娘子几眼,神态间颇有欣喜满意,忍不住便感慨道:“短年不见,竟不知我家娘子已经生成如此秀丽姿态!有此琼枝在庭生长,门楣能不增辉?人物如此,哪需再仗户中声势,何物儿郎匹配不得!”

  父女间本就聚少离多,妙音娘子也罕有听到父亲如此夸奖,听到这话后既觉得欣喜,又有几分羞赧,嘴角便不由得咧开,连忙又抬手掩唇,只轻笑道:“阿耶种者自夸,却让我羞不知应。我也只是这幅样子,哪一处不是父母赐给?”

  独孤信闻言后更笑起来,本待学往年抬手便要牵起女郎皓腕,但半途却停了下来,已经有了儿大需防的觉悟,只摆手对追行至此的诸儿女们说道:“且去庭中玩耍,勿来扰我父女闲话。”

  父女入堂坐定,妙音娘子皱眉轻嗅,便又蹙眉道:“阿耶想又饮酒失量,还有醉气熏人。我新学几式醒酒暖腹的羹汤,阿耶要不要尝试一下?”

  独孤信听到这话后更显欣喜,坐在席中连连搓手道:“小娘子真是要让人刮目相看,往年哪有这样的体贴入微!我家娘子竟都已经懂得侍奉亲长,那是一定要品尝一番!”

  妙音娘子闻言后也是笑逐颜开,急不可耐便要在阿耶面前炫耀一把近来所学的妇功,抬手吩咐仆员准备几项食料,就在堂中小炉旁洗净了橘皮、泡发了绿豆,有条不紊的素手调羹。

  “我也只是新学,要是味道不美,阿耶轻作嘲笑。”

  一碗热羹盛出,妙音娘子亲手奉至父亲案上,又有些信心不足的说道。

  “美,色香俱佳,怎能不美!”

  独孤信还未及品尝便先夸赞,端起热羹吹几口气,略作啜饮后眉眼舒展更开,但很快却脸色一沉,冷哼道:“我户中娘子入世便享荣养,又何须亲自治庖调羹?学成这桩无聊妇功,也只是惠及谁家小贼!”

  一念及此,口中的羹汤顿时滋味全无,独孤信一脸郁闷的放下瓷碗,不复刚才的幸福欢乐。

  妙音娘子见阿耶突然的翻脸,不免也有些紧张,连忙小声说道:“阿耶不喜我做这些事情,我就不再作……”

  “不干你事,我喜我家娘子妇功可观,想到来年不免分居别处,总是难舍啊。”

  独孤信先是叹息一声,又温声安慰这小娘子道。

  妙音娘子闻言后便皱眉道:“来年还不知是何年,我受父母的恩养,才有了些许侍奉回报的见识,自家的恩情还没报足,也不乐意去别家庭户里敬奉本不相识的翁姑!只要阿耶不厌我逐我,我就常年守在自家户里!”

  “刚说你这娘子秀丽成人,怎么又说傻话?情虽不舍,但谁家养育女子也不是为的做仆佣长使,终究要舍别家。”

  独孤信闻言后又叹笑一声,他本不是一个拘泥儿女情长之人,只是此番重逢眼前的小娘子给了他许多惊喜,再加上本有计议在怀才有感而生。

  他瞧着小娘子鼻端略有细汗沁出,便指了指其身上那团锦半臂道:“暑后仍有秋热,纵然爱美,穿搭也要合乎时宜。骤寒骤暖,不是养生之态。”

  小娘子闻言后,神情便有些忸怩不自在,抬手细抚那虎皮的翻领却不舍脱下,只说道:“太师故人偶得的珍货,殷勤送来,却之失礼。我也不知用在哪处,穿戴起来不损这一份赠物的情谊。”

  独孤信听到这话后便闭上了嘴,低头端起热羹来猛饮一口,却烫的舌头连弹,吸气好一会儿才颇吃味道:“些许猛兽皮毛,算不得什么珍货。我帐中许多勇卒,俱能力搏熊罴虎豹,也只乏甚见识之人,将此类事迹勤做吹嘘,只是见笑方家!”

  “那阿耶你有没有亲搏过虎熊?”

  那小娘子听到这话,忙不迭瞪大眼一脸好奇的追问道:“危不危险?如果只是寻常事就罢了,如果太危险,我要劝人、劝阿耶不要总做险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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