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其人品性做派却很有问题,过于孤傲,常以门第自矜而目中无人。甚至就连高王都感慨道:崔棱应作令仆,恨其精神太遒。因为性格太过狂傲,以致群众不能附和,所以不堪担任令仆等执政长官。
世子高澄久在邺都执政,与崔棱之间虽然没有多频繁的交往,但对其狂傲之名也有耳闻,一直都想慑服其人以彰显自己驭人之威。只不过之前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而崔棱也并非可以随意加刑羞辱的普通人。
这一次终于等到一个可以将崔棱牵引进来的机会,高澄自然不想放过,要借着此事将崔棱恨恨敲打一番,从而加强河北世族对他的敬畏之情。
交待完此事后,高澄正待继续处理别的公务,然而直堂外却传来一阵哗噪声。他听到这些骚乱声后,眉头顿时一皱,怒声道:“外间发生了什么事?”
“是有、有几位将军,他们在府前叩拜请见大王……”
一名府员匆匆入堂叩告道。
听到这话后,高澄脸色顿时又是一沉,拍案怒声道:“大王征程劳累,正于内府休养,不愿召见外人,速速行出遣退。若仍留此滋扰,即刻抓捕治罪!”
他自知这些将领们是听说了外间各种流言,所以屡屡叩请求见高王,想要验证流言真伪。除了对高王的生死感到担忧好奇之外,更多的自然还是担心他们各自功名势位会否受到影响。
但高澄维持稳定住当下的局面已经非常辛苦了,自是没有闲情再去安抚这些恃宠生骄的悍将们的彷徨心情。更何况高王病情仍有反复,也不适合此际召见群众。
所以对于这一类的请求,高澄也都懒于正经回应,只将视作是在添乱,对此自然是没有什么好态度。
但旁边陈元康听他这么说后,还是忍不住开口道:“晋阳诸将追从大王年久,多有建义之功。归国以来久不相见,难免是会心中生疑。他们共大王之间除了受用效力的忠义之外,更有相事艰难的情义,该要作何处断,最好还是请告大王决之。”
高澄闻言后眉头便微微一皱,陈元康见状下意识用手捂了捂刚得赏赐的那金像。好在这世子并没有动怒,只是指了指案上积卷说道:“此间事务仍繁,待到案事清空,再告大王不迟。”
陈元康那所谓相事艰难的情义,高澄并不是不能体会。毕竟他父亲河北发迹之时,他早已经记事懂事了,在此之前也很是过了几年衣不遮体、食不果腹、漂泊无依的悲惨生活,至今想来都仍历历在目。
但能体会并不意味着就认同这种情义,在高澄看来,无规矩不成方圆,没有尊卑又何以定纲常?
相对于虚无缥缈的感情,他更习惯也更擅长以权术法令来管束群众。对于父亲滥恩于旧情的做法都有些不能认同,认为是有乱国法。他们父子造业虽然是有赖这些镇人之力良多,而这些镇人也都仰借他们父子经营之功而高官显爵,彼此间实在谈不上有什么情义深厚的可以混淆国法。
府员们自知世子对此事本就不耐烦,故而也不敢再来打扰,只能匆匆退出堂外去,然后再到府前劝告那几名跪拜此间的将领们退走。
城中流言已经传扬多日,都在说高王已经是凶多吉少。见不到高王,这些将领们自然不甘心就此退去,而再看向这几名府员时,脸色顿时也变得有些不善,纷纷破口大骂道:“某等受高王驱使奋勇杀贼时,尔等又在何处?如今你等刀笔小吏于府上环拥主上,却将某等心腹屏除府外,着实该死!”
说话间,这些将领们更加激动,竟然直接将这几名府员捉将过来提拳便作殴打,使得府前场面顿时更加嘈杂。
晋阳之乱结束后,丞相府内外警戒本就加倍森严,听到此间斗殴声传来,府中顿时又涌出一队甲兵,为首一个三十出头的将领正是世子高澄的亲信都督、卫将军斛律光。
眼见这些悍将竟然敢当中殴打丞相府属官,斛律光自是不敢怠慢,忙不迭喝令甲士们入前将动手将领抓捕下来,同时喝令驱散其他围观群众。
但事情却并没有就此了结,这几名将领各自也都拥有亲友部曲,眼见他们被抓捕起来,其他人自然想办法搭救,于是很快便有越来越多的人向丞相府前涌来。
大军自玉璧前线撤回后,本就没有完全遣返各自驻城,仍有许多留驻于晋阳周边。随着丞相府前骚乱越来越显眼,向此围聚过来的群众也飞快增多,很快便达到了数千之众。
当这一情况再次传入直堂中时,高澄顿时也有些傻眼,不敢再做等闲视之。他倒不是真怕了这些兵众聚众作乱,只是担心府外的骚乱滋扰到内府,本待亲行出镇抚群情,却被陈元康眼疾手快的劝阻下来,并作进言道:“当此际群情汹汹、堵不如疏,世子若应许此群众呼声,徒折威望,事态却未必转好。不如速速召请人望隆重的宿将,诸如大司马等如此平复众情。”
高澄闻言后便点点头,当即便着员往斛律金府上去传召其人,而自己则入内堂披挂甲胄于身,旋即便扶刀站在堂前以待后续变故。
可是很快内府便有人入此传达高王召见,高澄本不欲惊扰到父亲休养,却不想还是没能免于此,只能硬着头皮往内府行去。
内府寝室中,经过多日休养,高王虽然仍未康复如初,但眉眼五官的扭曲已经好转许多,口齿语言能力也稍有恢复,正在两名侍婢搀扶下于室中踱步,抬眼见到高澄全副披挂的走入进来,脸色顿时一沉,怒声喝道:“自家门户之内尚且不敢解甲,共我故卒旧士们竟如此不能相容?”
高澄自不与父亲争辩,闻言后只是低头道:“我本不欲将事滋扰阿耶,但这些骄兵悍将委实目无法纪,欺我新执府事,竟然敢在府前殴打属员,若不作威吓之,恐怕他们不肯恭伏。阿耶不喜此态,我立刻卸甲出府良言悦服群众。”
高欢听到这话后才面色稍缓,旋即才又说道:“此诸徒众久经我手养之,一时间难适新令也是难免。我今仍在,尚可为你驯之。群情能够附我,是你们兄弟的福气,珍之重之,勿弃勿失!”
说话间,他便着令侍女为他穿戴衣袍,并示意高澄入前来搀扶着他登上步辇,然后便在前后众卫士们拱从之下直往府前而去。
此时的大丞相府前,放眼望去尽是涌动的人头,随着暮色降临、视野受限,几乎都望不到边界,聚集了恐怕得有上万将士。
斛律金、厍狄干等宿将们闻讯赶来,忙前忙后的一通劝告安抚,也仅仅只是维持场面暂时不乱,却根本劝散不开这些渴望拜见高王的将士们。
当高王乘坐的步辇出现在府门内时,原本还是人声嘈杂的府前很快便鸦雀无声,旋即自前往后众将士们纷纷跪拜下来,并都喜悦的高声喊叫道:“大王安康,大魏有福!”
望着这些忠诚精勇的将士们,高欢眼神中也是异彩流转,只可惜如今的他已经难再如信阳举义当年登高誓师、激励士气,只是颤抖着嘴角吩咐道:“速取酒食,于此、于此犒飨群众!”
是夜,丞相府外灯火通明,上万将士围绕着一处处篝火席地而坐,分食着火架上的烤肉,传饮着酒瓮中的美酒,各自都喜乐不已,忍不住便畅谈前事。高王的露面让他们之前各种彷徨担忧一扫而空,自信满满的期待着在高王的带领下继续建功立业。
府前大帐中,众将也都齐聚此间环拱着高王,高王不顾世子的劝阻,连连举杯回应众将祝酒,酒至酣处,他指着邻席斛律金笑语道:“此夜乐极,大司马能为歌否?”
斛律金闻言后连忙站起身来,望着高王较前清瘦许多、仍是病态憔悴的脸庞,眼眶便微微泛红,深作一息之后,便开口唱起了悠扬的歌调:“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高欢也敲案唱和起来,唱着唱着,泪水便从眼角滑落下来,几欲捧杯将酒送至唇边,但那颤抖的手臂却只将酒水尽数洒落于前襟。
第0437章 再续良缘
清晨时分,李泰起床后便先往后院去,见到徘徊于阁门前方的高百龄便入前问道:“阿叔还是不肯见人?昨晚饮食如何?”
高百龄闻言后便长叹一声,满脸忧苦之色的摇摇头“昨日见过户里五郎后,主公便闭门不出,进奉的饮食也全都原样发退出来,只说不要再去扰他……”
高乐随队入京,第一时间便被高仲密着人引入宅中,并且询问其家人现状如何,从高乐口中得知,除了那位再被高澄强行纳作妾室的夫人李氏之外,其他儿女们尽数没官,且就高乐自己所知已有两个夭折去世。
虽然渤海高氏在河北仍有高季式等族人存在,但高季式其人在高仲密叛逃后便谨慎言行,整日饮酒自娱、不问他事,对兄长家眷也都懒于关照。高仲密儿女们仍皆稚嫩,自是处境凄惨。
尽管高仲密对此早有预料,也能想象得到家人们必定受其连累而处境凄惨,但当真正听说准确情况之后,一时间仍然有些接受不了,悲伤之余更是满怀的内疚。
李泰自知这样的情况,别人说上一万句,都不如自己想得开,眼下的高仲密除了悲痛之外,想也不乏不知该要如何面对他人的羞惭,自己强行入内的话也未必就能安慰到他,反而徒增心理上的负担。
于是他便又召来两人留此听使,劝说守在此间一夜的高百龄且先归舍休息,自己便也往前堂去。
李泰刚刚来到前堂还未及坐定,便有门仆来告广陵王元欣正待登门,他连忙行出站在大门前等候迎接,不多久广陵王仪驾队伍便抵达了门前。
“伯山可是一个真正的大忙人,几番入访难见,不想今天竟见到了。”
广陵王见李泰站在门前相迎便笑语说道,待入近前下马才又说道:“不过今天不是来访伯山,你家司徒公在邸?日前便同我约好要在今天同往南郊草市去访觅奇珍,他准备好了没有?我今天可是预备了大笔的钱绢,不许你等少流再炫耀夸艳!”
说话间,他便指了指身后队伍中几驾大车,原来车上竟然装满了钱绢财货。
李泰闻言后自是一乐,日前李礼成婚礼上诸家宾客入见他家那奢华厅堂与起居环境,顿时便在京中引起了极大的反响。
许多人在婚礼结束后便忍不住询问打听这些奢华美观的异域奇珍何处得来,人对美好生活自是有一种发乎本能的追求,之前大家都是苦哈哈的没有什么物质条件,那也只能捱日子。
可今竟然有人开始偷偷的享受起来,这自然就激发了大家的攀比心:我又比你差在哪里?你既然可以,我凭什么不可以?
尤其是这些元魏宗王们,早在洛阳居住时本就生活奢华有加,西迁之后却诸事不如从前。眼见权柄旁落于霸府,本身又全无权柄,也只剩下一点对奢华享乐的追求了。
于是在李礼成婚礼结束不久,李泰便顺势在南郊盘下一座庄园,专门用作陈列售卖这些来自西域的奇珍商货。
之所以不选在城中,主要还是城中人多眼杂,且不方便派驻众多安保人口,为免被人零元购了给洗劫一空,还是放在城外安排专人防守才算安全。
李泰自知广陵王绝对称得上是一个大豪客,哪怕在诸元魏宗室当中,其家境之豪富都首屈一指,只瞧他装钱都要用几驾大车,可见心中的购物欲也是爆棚。
但今高仲密却仍因家事而忧伤不已,显然是不方便带着广陵王前往购物。
李泰将广陵王引入宅内中堂之后,才将情况向他简略一说,广陵王听到这话,顿时脸上笑容也是一敛,长叹一声道:“方今世道贼势猖獗、家国不安,受此乱世伤害者又岂止高司徒一人啊!人谁心底没有几分伤心故事,若就因此孤僻厌世、离群索居,又何益于事?”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轮到自己头上却很难如此豁达。若真能这么容易就看得开,当年贺拔胜也不至于颓丧到心灰意冷、满怀死志。
广陵王这两年同高仲密也是混得感情很好,得知高仲密因此伤怀后便也暂时放弃了撒钱购物的想法,略作沉吟后便又说道:“司徒公他怀抱如此,我倒是不忍弃之独乐,总需想办法为他稍作开解。
唉,他又有什么看不开呢?同那些无辜遭殃的百姓相比,他家今日结果也算事出有因、并不算是无辜。如今却又拿此来刁难自己,并让身边亲近之人担忧,委实不是这个年纪的人该做的事情!”
李泰听到这番感慨,想笑却又不好意思发笑,只能在心里感慨这位广陵王果然是非常豁达之人,估计就没有什么让他看不开的,能够成为八柱国之一,除了这个宗室耆老的身份之外,估计也跟这非常豁达开朗的心态有关。
“若能将阿叔心中幽怨化解开来,那我一定要多谢大王!”
李泰又向广陵王抱拳笑语说道:“那些携带珍货入国的陇右商客们,我多与之相熟。来日必定为大王专设一场,毕呈奇珍以供大王挑选。凡是大王华堂有设,必是京中绝无仅有的奇珍孤品!”
广陵王听到这话后眸光顿时也是一亮,旋即便指着李泰大笑道:“我就知道伯山户中必有珍藏!你丈人专制陇右多年,而你又新破晋阳而归,国中凡所掌兵之人,谁也比不上你畅行宝库之间,我是绝对不会跟你客气的!”
时下掌兵大将一大财源进项那就是通过战争掠夺物资与人口,而李泰率众在东魏腹心之地浪了一大圈,甚至还攻破晋阳宫,单此一战所得便胜过了许多大将大半生的积累。
所以尽管他还有许多乡事产业的经营并不为人所知,但如今也是许多时流公认的一个大富豪。
当然,实际上李泰所掌握的人事资源要比他们所猜想的还要更加惊人,已经是就连宇文泰知道了都得垂涎三尺的那种程度。
“其实有件事情,我之前便曾向司徒公讲过,只不过他那时心中仍有诸多挂碍,并没有即刻予我回应。如今看来倒是不失为一桩化解当下忧愁的良策,当然也要请问一下伯山你的看法如何。”
广陵王又笑着说道:“我前共司徒公言,既然捐弃前我、走入关西,便已经是新生一场。如今他既不需要为了事业生计奔波劳累,也该要考虑一下余生后世。户中孤阳难调,终究不是长计。如果能够再择一位良家淑女照顾起居,料理家务,也是余生一桩福气……”
李泰听到这里,眸光顿时一亮,便也附和着点头说道:“大王所言正是,其实我也曾有此想,只不过身为晚辈,终究不好过分干涉长辈事情,一直没敢吐露所想。大王如果能为纾解忧怀,实在感激不尽。”
他也不甚清楚高仲密同李氏感情究竟有多深厚,但今李氏早已经开始了人生新篇章,高仲密也实在没有必要再孤独终老。这么说或许有点刻薄,但忘记一段感情最好方法就是开启一段新的感情。趁着如今仍然年富力强,也不耽误继续生儿育女并教养成人。
李泰也担心高仲密或许会抑郁成疾,毕竟这阿叔本身就气量不大,痛失家业家人的同时还被干孙子给偷了家,这滋味委实不好消受,还是得开启新的生活篇章才能免于长久沉湎于此。
听到李泰对此也表示支持,广陵王便又笑语道:“既然如此,那我便放手去做,总要为司徒公再续一桩良缘。伯山你有事且去,我便先入舍去探问一下司徒公心意如何。”
李泰今天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去处理,不过也知道这事自己还是不方便在场,毕竟广陵王跟高仲密也算是个损友关系,半开玩笑就能把事情说出来,但有自己在场的话,高仲密总要维持长辈体面,即便动心也不好轻易表态。
他这里正盘算着待会儿该去哪里混上一天,门仆又来告李屯门外求见,连忙示意将人请入进来。
李屯入堂之后,神情颇显凝重,向李泰抱拳说道:“郎君今日若无要事,能否过府看望一下主公,主公今日心情着实欠佳……”
听到这话,李泰心中又是一奇,这些老男人都是怎么了?怎么不做自己的舔狗来继续关心呵护自己,一个个都闹起了情绪?
第0438章 裂土专治
独孤信府上,小娘子妙音站在跨院门旁,不时探出头来往中堂望去,稍有异响便忙不迭抽身回来,一副小心谨慎、战战兢兢的模样。
当她见到李泰在李屯的引领下走入进来的时候,俏脸上顿时便喜色流转,步履轻盈的迎着李泰跑上前去:“郎君,阿耶他清晨便开始饮酒,也不节量,到现在已经不知饮了多少,刚才还要迁怒惩罚家奴。我也只敢在这里守着,不敢入堂……”
李泰途中已经听李屯讲解过情况,但今再听小娘子这么说,便意识到情况可能较之自己想象的还要更严重几分。
此时堂内又传来醉酒后的怒吼咆哮声,李泰来不及跟这小娘子多说什么,也不想这娘子见到父亲酒后失态的样子,于是便摆手说道:“娘子且先后园等待,同丈人相谈过后我再去寻你。”
妙音闻言后便点点头,行出几步之后又转回头来对李泰说道:“幸亏有郎君在此,否则真不知该要如何克制阿耶狂态……”
待到这娘子离开后,李泰听着当中独孤信暴躁唤酒声,抬手接过仆人手中的酒瓮,这才举步往堂中行去。
中堂内酒气熏人,不少杂物洒落在地毡上,独孤信手持一杆木杖颓坐于席中,眉眼间尽是烦躁之色,抬眼见到走进来的乃是李泰,便先愣了一愣,可见还没有彻底醉懵,但那眼神迷离、脸色酡红,显然也已经醉的不轻。
“出、出去!谁让你来的?”
尽管心情烦躁不已,独孤信却还想在女婿面前维持一下自己的形象,挥起木杖便要驱赶李泰。
李泰在丈余外立定下来,抬手将酒瓮摆在了案上,然后才躬身说道:“家事国事,丈人一身兼系,内外群众福祉仰此一身,寻常时节恐怕难以纵情恣意。趁此年终岁尾、难得闲暇之际,我也盼能与丈人共谋一醉,消解满怀愁绪。”
“你这得志少年,又有什么忧愁难解?”
独孤信闻言后翻个白眼,眉眼间对李泰仍有抵触,但也并不再作驱赶。
“乱世之中,人谁心底没有几分伤心故事?”
李泰将前从广陵王那里听来的话现学现卖讲出来,见独孤信不像刚才那么防备,便又凑近过去坐定下来,这才又继续说道:“我今功勋卓著,但因资望浅薄,名位仍然卑于镇兵。甚至就连宇文萨保这个守户之犬都恃其门荫,官爵一举胜我,能不幽愤?”
日前的朝会之中,宇文泰寻了一个由头再将宇文护给加官晋爵,夺赵贵故封而将宇文护由水池县公晋升为中山郡公,而赵贵则改封南阳郡公。
李泰之前受封西河郡公,并加骠骑大将军,总算暂时将宇文护给甩开,但这一下子又被追了上来。
两人虽然同是郡公,但宇文护这个中山郡公的含金量就是比李泰这个西河郡公更高。
六镇兵变被初步平定后,六镇镇人内迁,包括宇文家在内众多武川镇人便侨居中山郡内,之后东西分裂,许多武川镇人家眷便也直接被关押在了中山境内,因此中山这个郡号在一定程度上就意味着是这些武川镇人的第二故乡。赵贵之前以首倡拥从之功,如今则又改授宇文护,显然都是意义非凡。
不过李泰特意挑这件事情说倒也并非真的对宇文护存心嫉妒,而是为了打开同独孤信之间的话题。
行来路上,他已经向李屯打听过,昨夜宇文导曾经来访,然后独孤信今日便如此失态,前后稍作联想,李泰便猜测可能是因为宇文导来与独孤信谈论的事情才让独孤信心态如此大崩。
果然独孤信在听李泰这么说后,嘴角顿时泛起一抹自嘲之色,冷笑说道:“凭你这新功少进能有今时名位还不满足?那其他被黑獭同族少畜窃占势位者更该如何自处?方今王业西狩,能够稳定于关西,岂是一户之功?言则共奖王室、分治天下,结果内外权柄专擅一人之手,强夺滥授、贪婪无耻!”
李泰本来就已经有了几分猜想,再听到独孤信作此抱怨之后,心中便确定的八九不离十。
他也知劝解独孤信自己看开估计是没什么效果,只看醉成这个样子就特么不可能看得开,于是他便示意李屯行出堂外不准闲人靠近,自己则凑在独孤信耳边低语道:“丈人既也如此不甘,不如今便潜出京城,飞渡陇关,把控秦陇,就此自成格局……”
独孤信本是醉眼朦胧,但在听到这话后顿时便一激灵,忙不迭举手便要来捂李泰的嘴巴:“慎言、慎言……这样的险计,怎么能轻易说出口!”
李泰见自己仅仅只是说一说,就已经把独孤信醉意吓走大半,心中也不由得暗叹一声,你说你撒这酒疯干啥?给你机会你也不中用啊,你们这些武川老镇人真就是被宇文泰手拿把攥、控的死死的。
抛开大局不说,眼下真是一个非常难得自己拉队伍单干的机会。高欢转过年去就死,接下来就是侯景作乱于河南,宇文泰的重心必然是要摆在东面。
在这样的情况下,其实独孤信只要咬紧牙关拒不交权,再加上李泰这个强力辅助,宇文泰还真就不能把他们怎么样,甚至还要更加荣位以作安抚。
当然,这也就等于他们跟霸府决裂了,且完全没有缓和的可能,未来局势会怎么发展,谁也说不准。
反正短期内打回关中是不可能,但可以顺道前往蜀中开辟新局面,学侯景一样认坐镇蜀中的南梁武陵王萧纪为主,等到侯景作乱于台城的时候,他这里也来个鸠占鹊巢,反正萧家爷们儿爱这调调。
等到陇右、汉中、蜀中皆在手中,到时候便可以学武侯北伐了,六出祁山打得黑獭哭爹喊娘。东边高澄要还没被厨子搞定的话,想必也会来他爸爸战斗过的地方瞻仰一番,那时候可就真是大乱斗了。
这么一想还挺带感的,可是看独孤信那一副警惕深重的模样,显然是不会配合自己的。而想要凭李泰自己便完成这一系列的操作,那只能说有点浪的不着边际了。
“丈人勤勉于事,忠诚于国,自然不会被区区杂尘滋扰玷污本心。大行台虽然内心防忌严整,量守失度,但也是因为内心太过仰重丈人之故。今之所以驱使子侄出替丈人,无非是趁丈人兴治陇边、框架牢固来抢拾此功,守成难称为功,败业则是加倍的罪过。功罪如何,天下人自有定论。”
宇文泰明显也是看出独孤信势难坚持不肯交权,所以才敢于紧逼。而这一情况,其实李泰之前便与独孤信讨论过,并建议他将陇边积攒的人事向关中输送。
眼下独孤信反应仍然有些激烈,无非事到临头情难割舍,再加上不忿于被宇文导这个后辈接替,如果是换了于谨、李弼、侯莫陈兄弟等,他心里或许还好接受一些,但宇文泰显然是想一步到位。
听到李泰这一番套话安慰,独孤信脸色才好转一些,旋即又指着李泰说道:“我也要多谢伯山提醒,之前便布置一番,将许多陇边子弟分荐诸府任用,不至于积攒数年人事一朝尽遭夺取。宇文菩萨纵使入州,短时间内也难共州内人情和洽,彼间事情仍需仰我疏通。”
如今朝廷全无权柄,纵有一些官位,也多被宗室共诸权贵子弟所占据,陇边人员即便入京,也难在朝中占据什么好位置,因此主要还是循独孤信的关系向诸开府门下输送。
许多北镇老将官爵虽然提升上来,但本身却并没有足够的人才处理官事府事,故而无论是行政还是治军都效率低下,而凭他们的名望又招揽不到太多人才使用。
独孤信将陇边才士向这些开府门下输送,两处都收得人情,要比直往朝中输送更有效、也可避开大行台的察视。
宇文泰将要派遣宇文导前往秦州接替独孤信,却又不将独孤信召回朝中,一则自然还是要借独孤信之势来让宇文导成功在陇右站稳脚跟,第二就是担心独孤信归朝之后张罗人事,宇文泰又不能长久坐镇朝中,单凭尉迟迥等晚辈们,怕是不好防住独孤信和李虎之流凑在一起搞什么勾当。
独孤信又絮絮叨叨跟李泰说了好一会儿,然后便借着酒劲伏案睡了起来。李泰见状后便起身吩咐堂外家奴入内将独孤信抬回内室安置,自己则坐在堂中将独孤信所言稍作消化。
独孤信之所以受迫于大行台,首先自然是因为他本身并无与大行台决裂的勇气与决心,但让李泰没有想到的是,这当中还有自己的原因。
为了让独孤信接受这一安排,宇文泰又提出一个条件,那就是将李泰在陕北屯田中心的黑水城库利川流域侨置汾州西河郡,用以安置李泰从黄河东岸所俘虏的人员。而这西河郡军政诸事,皆由李泰掌管,无论郡守还是镇将,皆可由其门下担任。
第0439章 珍品煤玉
如果李泰没有理解错的话,这件事就等于是将库利川范围化为自己的私人领地,任由他在这里随便折腾。
这么听起来似乎有点不可思议,但其实在当下这个时代也都是常规操作,尤其是在一些氐羌并诸杂胡部落中,朝廷和霸府本身就没有相应的编户资料,这些胡民人口也不惯接受官府的统治,于是便授予诸胡酋渠帅们羁縻左官,由得他们自治管理。
类似的情况还不只存在于边州,在关内核心地带也都有此类羁縻郡县的存在。
像是大统九年从陇右迁入华州的氐人部落,至今仍然生活在沙苑附近一小片区域之中,不与外界进行频繁沟通,也不接受当地官府的管制,只是需要承担霸府所下发的劳役和兵役任务。
如果说这个侨置的西河郡也是类似的存在,那对李泰而言无疑是一个极大的好消息。
首先那里本就是他从一片胡荒之中重新开辟建设起来,心中对此怀有着极大的希望与期待,若是不能交在自己选择的人手中继续进行经营,实在是不能放心。
其次如今的他所掌握的人事越来越多,如果没有一个稳定的集散中心进行运作,调度效率也会变得非常低下,难以发挥出应该拥有的能效。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作为一个豪强军头,却连一个稳定的根据地都没有,档次实在太低,连基本的人马集聚训练都成问题,还谈什么继续发展壮大?
当然,李泰跟一般的豪酋渠帅们还是有所不同的。
这些人虽然有着很强的独立性,但其权势和影响力也被牢牢的锁定在自己的部族当中,一旦离开了自己的部族,威慑力就会锐减。
李泰则不然,他本就霸府属臣,又出身名门世族,在朝在野人脉和影响力都颇为可观。如果能够获得一块可以相对独立发展的地盘,那产生的人事反应可要比一般豪酋们强烈得多。
西魏军制并不同于东魏,除了独孤信、李虎等几个身份相对比较特殊的大将之外,其他将领很少长期的坐镇某一方面从而形成一股地方势力。毕竟他们本身就是客寄于关西,而且连场大战下来,部曲人员也都损失惨重。
李泰能够得到一块稳定的地盘屯垦生产、集训甲兵,这待遇虽然谈不上绝无仅有,但也绝对可以称得上是屈指可数。
宇文泰之所以作此安排,估计主要还是看在独孤信的面子上。毕竟对李泰再怎么赏识也得有个尺度,如果看哪个小伙儿挺棒就要划出一块土地分给他,那这整个西魏疆土也都不太够分的。
独孤信在陇右经营多年,与霸府之间隐隐形成一种等夷分陕之势,如果不能拿出足够的诚意,独孤信当然也不会轻易接受。
原本的历史上,宇文泰是借东魏侯景来投为借口,将独孤信自陇右召还,然后再以宇文导接替独孤信。又因柔然来寇,着令独孤信回师陇右的河阳城以防备柔然。
这一过程细节如何,并没有明确记载,但想来应该不会太愉快,当中必然伴随着各种摩擦碰撞与妥协。
独孤信作为继宇文泰后六柱国中首位被加官者,可能这也是交易的内容之一,只是没想到接下来极短时间内又冒出来那么多柱国。但就算再后悔也没用,因为局势已经演变成再敢瞎哔哔就要被李远抽刀砍死了。
如今宇文泰发动要比历史上更早,彼此间也并没有发生什么强烈的碰撞,因为有着李泰这个双方都比较接受的一个媒介存在。
对宇文泰而言,如果能够解除独孤信专制陇右的现状,他是不介意给李泰增加一些势力。毕竟陕北局面本就是李泰一手创建出来,就算霸府收回能不能够有效运营下来也是一个未知数。
李泰本身资望远比独孤信要浅薄得多,晋阳一行又证明了他是有能力以陕北为基地给东魏造成伤害,而陕北对关中局势的影响又远不及陇右那么深切,而且将李泰势力划定在陕北也有利于实时监控他麾下人事的发展状况。
对独孤信而言,情况则就无奈的多。大行台既已难再容忍他继续掌控陇右,却还不准他就此归朝经营人事,要将他留在陇右,眼睁睁看着宇文导全盘接手他过往数年所经营的一切,甚至还要进行帮忙。
他即便是要做什么挣扎反抗,无非也只是让面子上好看一些,但却不会改变这件事情的本质,除非能横下心来同大行台彻底决裂。
但今大行台还肯网开一面,将他在陇右失去的势力权柄转赠给李泰一部分,让他这个婿子处境变得更加从容,势力更加雄阔,这也总算可称得上是一桩人情安慰。
李泰想到这里,也不由得感叹一声,如今这个关中也真的还是这些北镇老兵们的主场,如果他不是深刻介入到这些镇兵们最上层的权力纠纷与分配,哪怕做事比现在还要卖力数倍、功勋更大数倍,也休想获得这样的待遇啊!
一想到老丈人陇右经营数年之久,到末了只换成一个侨置的郡治交到自己手中,李泰心中也是五味杂陈,只觉得这份嫁妆的确是有点厚重。
他也一定得竭尽所能,努力将这侨郡的价值发挥到最大,大大推动自身势力的发展,保证不让老丈人一番前功付于流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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