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珽对此倒也不以为意,自行走入一空席旁,入座前又让司马消难家中奴仆用麈尾扫尘,并且指着身上的衣服笑语道:“齐纨鲁缟并是人间珍品,此番征讨青州收缴贼赃,朝廷厚赏功士,量裁成衣,实在不敢将此功袍玷污。”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小人得志的模样溢于言表,看得司马消难等人也都不由得眉头深皱。
落座之后,祖珽便望着赵彦深笑语道:“旧于贼廷,常闻赵公令誉贤声,不意除此之外,赵公整治家业也甚有长才啊!日前朝廷新颁赎身令式,转眼赵公便已脱囹圄。公旧于贼廷官爵显赫、人所不及,今能自赎,想必也是所费颇巨罢?”
赵彦深闻言后便冷声道:“此事不劳祖某费神思量,唐皇恩恤宽宏,量裁英明,莫非你有异议?”
祖珽闻言后连忙摆手笑语道:“朝廷用令公平,我自然不敢质疑。只是好奇赵公竟然如此豪富,当真令人惊叹。某与赵公亦曾同殿处事,却有乏赵公治业生财之能,而今身入关西,繁华京邑谋居不易,恳请赵公不吝赐教何以自足?”
赵彦深听到这话后脸色更是一沉,口中都忍不住忿声道:“祖某奸诈小人,竟可鹊起于时,世道何其不公!”
祖珽听到赵彦深的喝骂声后,脸上也不见恼怒,反而又笑语道:“赵公既然自诩忠直,那又为贼廷选荐多少匡时才士?齐主旧年对你推心置腹,齐业如今安在?
食禄多年,不能匡时,不能死国,但却有巨资自赎,世道于尔难道就公平?当年我屡屡自荐晋阳,俱为赵某所阻,而今思来,赵某阻贤用事,于大唐未尝无功,可恨难以自白,如今仍需巨货自赎,诚是可笑!珽因功求进,赵某破财自保,谁人更是奸诈邪佞?”
祖珽言辞太过刻薄,就连主人司马消难都有些按捺不住,当即便皱眉说道:“祖君登门,我心甚悦,但请勿如此扰我宾客!”
“请荥阳公见谅,丈夫行事自当恩怨分明,当年荥阳公感于忧困、忿而投西的行迹,我是深感钦佩。公今居此华厦、得享荣华,短黜即复,亦事有厚报,让人羡慕。”
祖珽却不太在意司马消难的态度如何,而是又指着赵彦深说道:“赵某当年阻我仕途,今我逢时见遇,若不加以报复,则人间恩怨道理何存?今我觅至此处特意告尔,不要以为巨货自赎即可免祸!你当年屡番进奏用词多有谩骂冒犯关西之辞,如若不肯自我处买还,则我必从容诉于有司,让你绝命关西!”
既然已经撕破了脸,祖珽便也不再伪装,他此番到来就是针对赵彦深,除了加以报复之外,也是贪图赵彦深那能够直接自赎己身的丰厚家财,故而想要趁势勒索一番,报仇的同时顺便创收一番。
听到祖珽这一番话,赵彦深自然是愤怒至极,可当其视线落在祖珽身上那齐纨鲁缟剪裁而成的新衣服时,不免又有些泄气,他自知这样的小人实在不可轻易得罪,也不想再让彼此旧怨继续加深,于是便深吸了一口气,耐着性子沉声道:“祖某误会了,我之前在晋阳已遭褫夺官爵,白身受执、所以白身自赎,并无巨货……”
祖珽听到这里却大笑起来,旋即便指着赵彦深忿声道:“我今还肯来商讨便已经是礼下于你,赵某若仍然吝啬贪货,不肯结好,你父子绝无生出关中之期!”
说完这话后,他也不再理会脸色铁青的主人司马消难等人,站起身来便拂袖而去。
第1291章 鸱鸮弄舌
祖珽在司马消难府上虽然说的很凶狠,但是对于如何收拾迫害赵彦深,其实他也并没有太大的把握。
虽然眼下祖珽是作为功士入朝,相对于其他北齐遗民们更快的完成了身份的过渡、顺利融入到了大唐朝局之中,但他这个功士的身份也并没有给他带来太大的权势威风,可以恃强凌弱、为非作歹,否则他也就能打听到赵彦深自赎的内情,而不是误会赵彦深家财丰厚、一掷千金。
眼下的祖珽也只是扯着虎皮做大旗的狐假虎威,内心里还是希望能够吓唬住赵彦深,逼迫其人乖乖低头就范,奉献给自己一笔丰厚的财货。
祖珽离开之后,司马消难府上宾主也都没有了继续宴乐的心情,尤其遭到祖珽敲诈的赵彦深,更是眉头紧皱、不发一语。
司马消难这个主人眼下心情也是恶劣至极,但还是有些不解道:“赵公何竟结怨祖珽这个小人?”
赵彦深闻言后便长叹一声,事情说起来也很简单,之前他执掌北齐并省人事,祖珽屡屡奉表请用,但他却不怎么赏识其人,加上当时齐主高演对祖珽也不怎么待见,于是几番将祖珽排斥于选事之外,自然便结下一份旧怨。
若是往年北齐未灭,赵彦深对此自然也不在意,他身具高位,既然要做事就免不了要得罪人,因此记恨他的人也不知凡几,但真正能报复到他的也寥寥无几。可是如今世道人事换了一套秩序,祖珽这样的小人趁势而起,这就让他始料未及了。
在听完赵彦深的讲述后,司马消难便也叹息道:“世事无常,谁能从容料定?祖某人今来寻衅,想要对赵公肆意加害,我自不允!但今东西形势初定,人事也难免会再起波澜,这一番旧怨沾惹上身,长安对赵公而言已经成了是非之地,还是尽早抽身离去更为稳妥啊!”
赵彦深闻言后便点了点头,他也听出司马消难虽然也愿意庇护自己,但同时又不希望招惹麻烦,所以劝他尽快离开长安。而他也的确是有此意,本身长安这里就没有什么值得他留恋的人事,趁此机会远离是非、返回晋阳也不失为谋身之计。
且不说司马消难与赵彦深的商议,祖珽在等了两天时间后都不见赵彦深登门送礼,便又向相熟之人打听一番,才得知赵彦深竟然已经和家人们一起悄悄离开了长安。
得知这一情况后,祖珽自是大为羞恼,不只有敲诈落空的恼怒,更有被人无视的羞愤,于是他便返回家中,伏案大做文章。
祖珽固然没有什么权柄去随意制裁别人,但也并不意味着他就完全没有办法拿捏赵彦深。他生性机巧且颇擅文辞,所以虽然品行不佳但在东魏北齐也颇历亲信之职,在天保年间便曾一度入直中书省,从而也知晓一些齐廷人事机要。
这些人事讯息随着时过境迁已经丧失了时效性,但经过祖珽一番罗织编排、巧妙运用,对赵彦深这些北齐遗民仍然具有一定的威胁性。
很快,祖珽便凭着自己的记忆加上一些杜撰,写成了一篇揭露赵彦深等几名原北齐重臣的罪状书,包括但不限于他们旧年在齐廷所进献各种针对西朝的计策和侮辱性的称谓。
诸如齐廷一度有要毁坏挖掘陇西李氏河洛祖茔以作压胜之术的商议,但是因为陇西李氏祖坟先一步迁走而没能施行,只在邺城周边毁了一些李氏疏族的坟墓,此事何人进计已不可查,如今祖珽就拿来直接按在了赵彦深的头上。反正赵彦深一直都是高氏父子心腹,谁知道他们暗室密谋的内容有没有涉及到这一桩。
除此之外,对于司马消难他也不打算放过。之前登门造访时,司马消难那府邸宏大气派也给了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今其人又包庇纵容赵彦深逃离长安以躲避自己的敲诈,于是祖珽便也搂草打兔子的告上一状。
待这状词写完之后,祖珽便又抄了好几份,准备投往不同的地方去。他虽功士入朝,得授散官和爵位,但并无常职,也没有入朝面圣的资格,本身是没有渠道上达天听的,于是只能用广而告之的笨方法,一份投往京兆府、一份投往御史家,并且打算在皇城外投往大臣车上。
他本就擅长钻营,在一些关东时流还不清楚长安朝廷各衙署地位闲剧高低的时候,他已经将朝廷构架摸清楚了。等到门下省黄门侍郎王松年乘车入署办公的时候,祖珽便从皇城外冲出来,将自己所写卷宗投于王松年车上。
王松年在车上将卷宗内容略加浏览,脸色便不由得一变,一边着员去将投书之人引入门下省暂且看管起来,自己则匆匆返回省中,将这卷宗呈于两位侍中并诸同僚传阅一番,众人都觉得应当慎重对待,于是当即便决定吩咐有司将涉事人等全都控制起来,待到查验真伪之后再奏报至尊。
接下来,司马消难的府邸便被控制起来,而离开长安后便一路向东的赵彦深一家,也在同州境内被捕押回京。其他一应所涉人员,只要如今身在关中者,也都陆续受到了控制。
门下省本身并没有刑讯审问的厅堂,这相关人员陆续归案之后,便都转入到御史台中。因为此事并非寻常的刑事案件,因此不必会同刑部与大理寺,门下省与御史台便可展开鞫问。
祖珽所习惯的是北齐那种动辄倾轧诬蔑的政治氛围,对于司法流程则就比较陌生。倒也并不是北齐没有相关的司法机构与流程,只是无论从上到下对于程序上的事情都懒于遵守,相对于规章制度,他们更乐意发挥自己的主观能动性,在自己权力范围内简化流程。
皇帝可以肆意的刑赏大臣,大臣彼此间可以不负责任的攻击诬蔑,哪怕是宰相眼珠子都被砸出来,也只能怪自己技不如人。
所以当见到门下省和御史台摆出这样一个架势的时候,祖珽自己心里已经开始暗暗打鼓,因为他那卷宗当中许多的人事除了开篇还有一些依据可循,再往后便是捕风捉影,写到兴起更是直接的杜撰起来,为的就是把罪名搞得大大的。真要与涉事之人当面对质,他多多少少也是有点心虚的。
不过有一点比较庆幸的是,祖珽此番主要还是针对赵彦深,纵然有牵涉其他人等,要么只是枝节,要么只是为了作证他所言事情的真实性。毕竟一件事,我听说和我与某某、某某一起听说,直觉上而言就是后者更可信。
那些涉事人员被突然引到了皇城御史台来,也是有点发懵的,而当听到那些审问人员问起数年前的齐廷旧事,不免也是有点摸不着头脑。
他们哪怕记忆再怎么出众,也不能将几年前的人事都清楚的记在心里,等到数年后再分毫不差的复述出来。因此在审问的过程中,往往就是审问人员提出什么人和什么事,他们脑海中回想一下依稀是有相关的记忆,但又不怎么能够说得清。
但只要他们表示确有此事,那就可以进入对质的环节。祖珽目标明确且早有预谋,信誓旦旦、言之凿凿,其他人为其气势所慑,记忆中模糊之处便也不免受其影响而偏向于祖珽的叙述。
因此当赵彦深一家被押引回长安城后,祖珽在卷宗中所控诉其人的旧事有相当一部分都已经得到了确认。另有一些则就无从确认,诸如赵彦深有没有进言挖掘陇西李氏坟茔,需要对其人亲自进行审判。
因为卷宗中的事情已经被确认了不少,并不是祖珽的刻意诬蔑,因此在等待赵彦深一家归案的时候,门下省便先将相关的事情奏于至尊。
不过当李泰看到这一件事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了一旬有余。他身为一国之尊,每天都有大量的重要事情需要处理。祖珽所奏虽涉北齐人事,但北齐都已经亡了,其相关人事自然也都不怎么重要,所以门下省在上奏时也并没有将之归入到剧要事则当中,而是放在闲杂事类。
但对帝王而言不值一顾的事情,对有的人来说那就是生死大难。对于这些闲杂的事情,李泰都是在挤压一段时间之后,特意挑出一段空闲来集中进行翻阅批示。
当他最初见到这一卷宗的时候,心里是有点不怎么重视的,更多的是将之当作一篇文学作品。不得不说,祖珽这家伙的确是文辞甚雄,哪怕明显一篇小题大做、罗织成罪的文章,都被其人写的气势澎湃,值得赏析一番。
至于当中所罗列的赵彦深的罪名,李泰则就不甚在意。这些事情即便确定都是真的,也只能说明赵彦深在北齐是一个不太礼貌的激进鹰派,那些计策也鲜少有能够执行的,即便有所执行那也效果有限。
如果这都算罪过的话,那李泰他老舅卢叔虎都逃不了。卢叔虎在如今固然没有向齐主高演进献什么平西策,而赵彦深所言计策也都已经是过去式,就连北齐都已经不复存在,实在没有必要揪着言者穷究不休。既然其人已经交钱自赎,也就不必再生波澜了。
于是李泰随手批复此事不必再作深究,并且还在这奏章上批示道“齐氏之亡,卿应有察,以何来献,宜自斟酌”,着员将此发还祖珽,让这家伙检讨一下,想想自己应该凭什么安身立命,不要将北齐那些坏风气再带到关中来。
第1292章 亡齐之论
京兆府牢狱外,数名关东时流一大早便等候在此,但一直到了上午时分,才有一行人自牢狱中相扶而出。
这一行人便是赵彦深并其家眷们,日前他们一家行至同州却被捕回,心中自是大惊,只道此番怕是要大难临头、不能幸免了,做梦也想不到还有柳暗花明、生见天日的一天。
尽管只是虚惊一场,但一家人心力消耗却是不小。赵彦深总算还是经惯了大事,大难临头时尚能保持几分静气,但其妻儿家人们遭此一番折腾之后却都状态不佳,有几人还直接染病于身。
“赵公未为奸邪所伤,总算历劫生还,实在可喜可贺!”
牢狱外等候的几人纷纷迎上前来,向着赵彦深拱手道贺,而赵彦深也感慨说道:“人言当今至尊治世英明,今日信矣!赵某得脱囹圄,岂是运数使然,皆因天听垂怜啊!”
此番遭受一场劫难,赵彦深也是想了许多,如今能够转危为安他也着实没有想到,尽管心内对于大唐还是稍存抵触,也不得不感叹唐主当真是宽宏英明,并没有借此机会对他这北齐遗民大加迫害,反而是高抬贵手的放过一马。
他刚刚走出牢狱便对当今至尊大加赞颂,一则自是有感而生,二则也是借此表达一下自己的恭顺态度。赵彦深对北齐固然感情深厚,做不到顷刻间便转投大唐,但他能从一介寒士成为北齐重臣,深得高家父子信任,自然也不是凭的孤介耿直,自有几分望风使舵的眼色。
其余几名关东时流闻言后也都连连点头称是,他们赶来今日迎接赵彦深,固然是因为彼此间的情义,但同时也是想第一时间确认一下朝廷是否真的对齐朝故事不再追究了。
如果就连赵彦深这一次被人有意的迫害都能获得赦免,那么他们这些其余人等自然也就可以放下心里的负担,积极热情的去尝试融入大唐的统治秩序中来。
虽然说之前朝廷让一众北齐旧臣们交钱赎罪很是激起了这些人的不满,但是这种前尘旧事一笔勾销的态度还是让人感到欣慰满意的。
北齐吏治向来不以清正而称,既然做官便多多少少都有些生财的手段,对这些人来说,损失一些钱财倒也没什么,他们真正害怕的是无休止的政治迫害。如果交钱就可以免除追究前事,那么他们也是巴不得多交上一些!
总之这一次赵彦深摆脱牢狱之灾,在长安城也是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尤其是在一众关东人士口中口口相传。
此事让他们深刻意识到大唐政治风气有别于北齐之处,一些之前还在诟病指责朝廷勒索钱帛的声音,这会儿也都一转口径,开始歌功颂德起来。
至于掀起这一桩风波的祖珽,则就人缘大坏,在关东人士当中遭到群嘲唾弃。因为如果大唐朝廷当真纳其进奏而对赵彦深加以问责追惩的话,或许就会掀起一轮覆盖极为广泛的清算风潮,许多人都免不了要遭受牵连。所以祖珽此举非但陷害赵彦深不成,更是一举将自己摆在了众多关东时流的对立面!
当然,这些人就算是对祖珽存有极大的不满,也只是止于交际场上的声讨指责,同样难以将祖珽过往劣迹搬到今日来诉讼于朝廷。而且祖珽自邺城归义以来便勤于王事,并无别事可以指责问罪。
随着这件事情的传播,祖珽也渐渐的绝迹于关东人的社交场合中,许多人在与亲友会面时,都遗憾于不能当面对祖珽唾弃一番。
但事实上,祖珽这种类似社交性死亡的处境还真不是群众排斥声讨的结果。关东时流虽然各自都愤慨不已,但他们在长安的社交场合中本身就不属于主流,更加做不到将一个新朝功士给完全的摒弃在外。
祖珽近来之所以绝迹人前,也不是畏惧了那些抨议之声。他祖孝徵如果觉得人言可畏,还能在东边混的名声那么差?他犯的事哪一件都能引起群嘲,但他偏偏无所畏惧、屡教不改。
真正让他沉寂下来的,是当今至尊亲笔给他的奏书所做的批示。或许在普通人看来,这仅仅只是一番随手给予的敲打,自此以后有过则改、无则加勉,但是对祖珽这种本就擅长钻营也热衷钻营的人来说,这是来自当今至尊的直接指示,是真正的天言,他当然要从中挖掘体会出更多的深意,才能不辜负这一次直接交流的难得机会。
所以随着奏书被发还,祖珽也只是稍有失望和忧虑,但很快便捧着至尊批示的这十六个字,希望能够凭此由中窥见天意的一斑。
齐氏因而而亡,为什么我应当有所知晓?我又能够奉献什么?又要斟酌什么?
只从这十六个字来看,至尊只是在用训诫的语气来敲打他。祖珽在经过最初的惶恐后,很快便又转忧为喜,至尊肯特意落笔训诫,那就是应该觉得他仍然可堪雕琢,否则大不必浪费时间和力气。那又是因为什么,才会让至尊觉得需要应该对他加以敲打?
一件事情如果能够问出问题,那就可以寻找答案。就算答案是错的,起码提供了一种思路和可能。
祖珽首先假设,至尊并不反感他的这一行为,只是因为他的方式和时机并不恰当,又或者觉得他虽然行为恶劣、但才能尚有可观,故而才有特意批示敲打。这几种可能,所导向的情况都有不同,同样也需要祖珽做出适合的应对。
热衷钻营之人必然心思玲珑,能够在平凡的表象下挖掘出更多的深意。高家父子可从来不是什么良善之辈,祖珽能够在他们治下宦海沉浮、屡教不改,那也是有着自己独特的能力。
李泰也没想到自己随手批示的十几个字竟让祖珽开始了长达数日的头脑风暴,而祖珽在经过连日的冥思苦想后,终于渐渐在脑海中形成了一个猜想。
因为担心事情错过这一段时期便没有了时效性,所以祖珽在有了定计之后也来不及休息,胡乱的洗了一把脸之后便又继续伏案疾书起来,文卷起首上书《亡齐论》三个字。
这一番撰写下来,又是昏天黑日的不眠不休,祖珽或是捻须沉吟,或是绕室疾走,家人偶有来问,都被他厉声喝退,甚至不愿停下来稍进饮食。如此一直持续了一个白昼和两个黑夜,写满字迹的纸张铺满了整个房间,祖珽才终于顿笔于案,旋即起身出室,大声道:“取酒食来!”
家奴很快奉上各种饮食,祖珽当即便伏案大吃起来,待到酒足饭饱,便又推案而眠,不久便鼾声如雷。如是又过了一个昼夜,甚至其家人都因担心而将医师请入家中,祖珽这才睁开双眼,不耐烦的屏退家人,返回自己书房将文稿整理一番,便又沐浴更衣,这才又出门而去。
“祖贼奸险狡诈、人间败类,卖旧求荣……”
当祖珽行出家门的时候,便见到自家门外有人聚集在不远处,不断的指着他家门诅咒喝骂,而他听到这些喝骂声后却并不恼怒,只是冷笑道:“尔徒堵门来骂,非是胆壮,待过几日仍敢此态,才可称豪杰!”
说完这话后,他便也不再理会那些追赶上来仍自喝骂之人,只是着令家奴驾车快速离去。
这一次,他便又直抵皇城门外,却并没有老老实实的等候出入官员显贵,而是直接来到门前禁军将士们面前,大声说道:“日前至尊垂问下官何以投献,下官因述《亡齐论》数篇,今来奉献,恭待御览!”
守门将领闻言后也是不敢怠慢,忙不迭入前自祖珽手中接过文稿,请其在此稍作等待,然后便分遣甲士将这文稿送入皇城中去。
文稿经过一番周转,一直到了傍晚时分才被摆在了御案案头,但李泰却并没有第一时间便作阅览,他正在与尚书省官员们商讨拟定来日贡试的策试试题。
过去几个月的时间里,诸州贡士陆续抵达长安,朝廷则需要进行一番考评之后才会依照他们的各自才能而授予合适的官职。这倒是跟之前的选人试差不多,只不过由于主要是河北人士参试,所以李泰也希望策试的试题能够更有针对性。
等到会议结束之后,夜色已经极深,李泰索性也不回内寝,留在外殿休息一夜,明早直接上朝。入睡之前闲来无事,他便将案头上的奏章都稍作浏览,当看到门下省呈送并标注祖珽所献文稿时,李泰便有些不耐烦的皱了皱眉头,而当打开文稿首卷看到那题目,便又不由得眉梢一挑,旋即便认真阅读起来。
待到将此文稿草草阅读一番之后,李泰嘴角已是笑意盎然,一边着令将此文稿送往中书省传抄几份、分发各署,一边又吩咐宦者传告外朝,通知祖珽参加明日朝会。
有的人放错了位置那就是祸国殃民,可如果能够发挥出适合的作用,则就是醒世警钟。
李泰也没想到祖珽这么快就能有所反馈,甚至还参透了一些就连自己都还没有形成成熟定计的想法。通过翻旧账的方式去肃清北齐遗老们,实在是有些不大气不体面,也不利于对北齐故地的安抚与治理,可是通过深挖其政权内部的弊病,进行学术性质的讨论和批判,同样能够达成杀人诛心的效果。
法律上的裁决,那是大唐朝廷宽宏博大的胸怀兼容并包,道德上的审判,则是普罗大众最朴素的是非判断。
祖珽所进献的《亡齐论》,就给这种讨论和批判提供了一个提纲,北齐的遗老遗少都可纳入这个话题里来进行批判甄别,这要比单纯的翻旧账、胡搅蛮缠的去诬蔑针对个别的人格调高得多。
第1293章 登天子堂
祖珽满怀期待的在皇城城门处等待了许久,从白天到黑夜,却始终不见皇城内侍员前来传唤,他的心情也从满怀热切转为焦虑失望起来。
他有心想请此间将官往皇城内去帮其打听一下,但那将官这会儿也瞧出其人是在虚张声势,哪有什么至尊垂问的事情,没将他赶离此间已经算是有涵养了,又怎么还会听其差遣。
等到夜幕降临,一应闲杂人等都不需在滞留徘徊于皇城周边,祖珽纵使满心不甘,也只得怀着失落的心情离开皇城,返回自家。
聊可安慰的是,早间他离开家门时那些堵门辱骂之人如今已经不在了,但这显然不是如祖珽所期待那般被吓走的,只能是他们自己骂累了便离开了,明天想必又会返回。
一念及此,祖珽心情越发的烦躁,回到家后便喝令家人进奉酒食,自己闷坐席中愁饮起来,脑海中还在搜肠刮肚的思索莫非仍有圣意余韵是他还未体察到的?
他之前几日心神消耗极大,虽然睡了一天一夜,但还不足以补足消耗,今天情绪又经历了一番大起大落,眼下酒入愁肠,酒意疲意一起涌上头来,很快便又沉沉睡去。
祖珽这里满腹心事的睡了,可却苦了接受皇命、传召祖珽明日参加朝会的官员。
凡在京官员各需细注官籍,包括有本身的官职爵位与仕途履历、籍贯家世和在京住址,包括几时入京并计划几时离京。外官入朝者如果在京中没有固定的住址,可以居住在朝廷所提供的馆阁之中。这些资料都存放于吏部和光禄寺中,有需要的时候便可进行查阅。
随着皇命下达,自有中书省通事舍人负责将此事通知给祖珽,这通事舍人在光禄寺官署中查阅到祖珽如今正居住在大内东侧崇仁坊馆阁中,心中还暗自庆幸。
崇仁坊与皇城仅仅只有一街之隔,出城后径直便往,不需要花费太多的时间,回来之后还不耽误休息睡觉。毕竟大半夜的,谁也不想穿街过巷的在城中游荡,遇到巡城卫兵还得耐心解释。
然而这通事舍人还是高兴的太早了,当他来到崇仁坊馆阁中告知自己来意后却顿时傻了眼,祖珽根本就不在这里居住!
馆阁的负责人也根本不知其人去向,只说日前有畿内权贵人家家奴入此将祖珽家人和行李搬走,也并没有给予什么交代。
还是询问与祖珽一起入京之人才得知,原来有京中贵人仰慕祖珽文笔,故而邀请其人前往为先人书写行状墓志,因其文辞雄壮,甚得主人欢心,又因此间馆居颇有不便,于是便借其在京闲宅居住。至于借宿谁家、地址何在,他们也是不甚清楚,只是提供了几个权贵家名号。
那通事舍人听到这里后,额头已经开始沁出细汗了,当下也顾不得抱怨,于是便又按照所得线索开始诸坊贵邸询问起来。好在这些权贵家邸多数都分布在靠近皇城的几坊之间,倒也不需要满城搜索。
如是又一脸奔走几个时辰,这通事舍人才总算是打听到祖珽如今是借宿于苌乡县侯蔡正的京中别业。
蔡正的父亲蔡祐几年前便已病故,朝廷也给做出了追赠,蔡正本来打算邀请王褒、庾信等南国大手笔为其父书写行状墓志,但是这两人因为忌惮蔡祐与前大冢宰宇文泰的亲密关系而未敢应允,蔡正又不愿其父墓志太过平凡,于是便一直拖着没有归乡安葬。
一直等到祖珽这个河北文学名士入京,又经其他功士介绍,蔡正才邀请祖珽为其父书写行状墓志,才算了结一桩心事。且因其所撰墓志文辞甚壮,蔡正对祖珽也是心怀感激,于是给予丰厚回报,借给一所宅院居住也是报酬之一。
当这通事舍人终于找到祖珽家的时候,已经是将近黎明时分,他一身衣袍也早已经是风干而后又被汗水浸透,但是因为早朝时刻渐近,他也来不及抱怨,入宅便问祖珽何在。
祖珽家人们骤见有官人甲兵闯入宅中,还道是自家要遭报应,畏怯不敢入前,唯其子祖君信战战兢兢入前问道:“敢问贵客何事来访家父?”
“奉至尊所命,召尔父祖珽入参早朝,速速将人唤起,还要往门下授官,迟恐不及!”
那通事舍人没好气的回答道,自己站在庭中呼哧呼哧乱喘粗气。
“这、这……竟有此事?天恩浩荡、天恩……”
祖珽之子闻言后也是惊喜有加,连连向这舍人作揖致谢之后,便又忙不迭返回后堂,却见父亲正自满身酒气的伏案而眠,祖君信也是叫苦不迭,连忙召唤家人一起入前将沉睡不醒的父亲拖进后舍去,除去衣衫而后用新打上来的井水冲刷一通。
“逆子想要溺杀老父!”
祖珽受此冷水一激,当即便醒过来,瞪着眼大声喝骂儿子,可当祖君信把至尊召见他的消息道来时,祖珽顿时便又眉开眼笑,只觉得浑身都火热起来,又恐一身的酒气有犯礼仪,当即便又大吼道:“速汲深井井水来!”
时下虽是暑后初秋时节,但是在这黎明时分天气也正渐凉,刚从深井中汲上的井水寒彻入骨,泼在身上登时便让祖珽发出连连惨叫声。
那前庭等候的通事舍人闻言后便皱眉道:“你这户人家当真不知所谓!圣命催促甚急,还有心思杀牲作贺!”
过不多久,唇青面白的祖珽才身裹厚厚的衣袍、打着摆子从内堂走来,还未及详细询问,便被那急不可耐的舍人上前拖着行出宅门,上马往皇城而去。
祖珽被那井水激的筋都缩了,这会儿坐在马背上也是摇摇欲坠,须得其子由旁扶护才能保证不落下马来。
此时将近黎明,天色仍是昏暗,但街道上已经可见明火执仗的官员仪仗了,这都是赶着参加早朝之人。
祖珽看到这些仪仗队伍后,心内便又变得火热起来,眼下他的虽然还没有如此气派仪仗,但此番也是前往朝参面圣的,想到日后的远大前程,祖珽缩起的筋骨便又舒展开来,不再需要儿子的托扶,他也能够稳稳坐在马背上了。
今日并非大朝之日,只是一场寻常早朝,能够参与朝会的都是在京的常参官。所谓的常参官,便是文官五品以上并中书、门下两省供奉官,监察御史、员外郎与太常博士。
祖珽眼下连正经的官职都没有,自然也不属于常参官的序列,参加早朝的时候不知班列何在,所以在朝会开始前还要前往门下省接受一个临时的授官,用以确定其朝参的班列所在。
通事舍人急吼吼将祖珽引至门下省中,此间也早已经准备好授官敕书,而祖珽被委任的官职乃是礼部下属的祀部员外郎。他这里还未暇思量朝廷授他此职的深意,那通事舍人便又拖着他直往礼部官署而去。
此时距离早朝时间已经渐近,诸司参与朝会的官员也都集结署中、整理仪容。祖珽被引至礼部官署后,抬眼便见到气宇轩昂的尚书崔瞻,他当即便面露喜色,阔步走向崔瞻想要叙旧攀交几句,崔瞻见他仍是一身时服,也顾不上寒暄,连忙吩咐道:“速引祖郎入舍更换袍服!”
等到祖珽换了袍服转出,崔瞻已经率领礼部群僚走出了官署,祖珽见状便也连忙跟了上去,队伍中则有同僚快速的向他讲述他所在排位与稍后朝参礼节。
朝廷望朔大朝都是在大内乾元殿举行,一些盛大的典礼则还需要启用大内与皇城交界的承天门,一般常朝则是皇帝离开大内、往外朝堂来,外朝堂位于中书省的北面,与其一街之隔的便是门下省与政事堂。
祖珽虽是功士入朝,但他这个功士级别还没有高到需要入朝接受表彰封授,之前也只是在长安城外的灞上军营接受犒奖,因此他还是第一次参加大唐的朝会,心情也是激动难耐。
接下来祖珽便按捺住激动的心情,亦步亦趋的跟随在他所属的朝班之中,缓缓的走入到了外朝堂中。常朝仪式从简,群臣只是鱼贯登殿,并没有比较繁琐的赞拜唱导。
常朝例会并没有什么具体的流程,基本上就是有事启奏、无事退朝的情况。当然这话也不会直接喊出来,而且偌大一个帝国也绝不存在无事启奏的情况,各司官员按照品秩的高低依次奏事,不过所奏报的基本上只是事项名称,具体的流程和内容是很难在朝会上一一讲清的。
皇帝在听完群臣奏事后,如果对某几桩事情感兴趣,自然会在朝会后再将主管的官员留下来,进行更加详细的垂问了解。
祖珽今日虽然得预朝会,但却并没有被安排进行奏事,所以只能在班列中倾听其他诸司奏事。
他原本还以为会有别司主官将他之前所献文稿进行宣读示众,可是一整个朝会进行下来,却没有听到丝毫与他有直接关系的事情,这又不免让他心生疑惑,至尊特意让他参加今日的朝会,难道只是为的让他在朝堂上罚站?
等到朝会结束,群臣依次退出朝堂,祖珽仍然没有等到至尊着员对他进行传唤,他心中正疑惑着接下来究竟要做什么,别处却有一年轻人径直来到他的面前,向他抱拳说道:“退朝之后,祖君是否有闲?我想向足下请教前撰《亡齐论》篇中事则几桩。”
听到总算有人提起了他这一耗尽心力之作,祖珽心中顿时一喜,可当看清楚来人面目的时候,却不免又是一惊,因为此人竟是高澄嫡子高孝琬。
第1294章 去芜存菁
高孝琬除了不久之前的封爵之外,还官居殿中省尚乘奉御,恰好是五品官职,因此得预朝班。
昨夜至尊着令中书省传抄祖珽所献文书并发于诸司,高孝琬恰好留直省中,也想从旁人口中了解一下他们北齐社稷因何而亡,因此便连夜阅读一番。这一看却从中发现一桩与自身关联极深的秘事,苦苦按捺整夜,今早见到祖珽居然也参加朝会,于是便连忙上前询问。
祖珽没想到第一个对他所作文章表现出浓厚兴趣的竟然是一个前齐宗室子弟,多多少少有点被捉贼当场的窘迫感。
不过再尴尬的情况他也有所经历,很快便恢复如常,向着高孝琬抱拳说道:“要让高奉御失望了,下官如今新录省事、得列朝班,退朝之后便要归署述事,实在不敢滞外不归。”
高孝琬闻言后不免大失所望,他见祖珽转身便要离开,情急之下便上前去一把拉住祖珽的衣带,并又疾声问道:“祖君虽无闲暇,但说几句话的时间总该会有。我想请问祖君书中所述先父遇难之时情景是否属实?当真是因杨遵彦、崔季舒此二贼先后弃奔,才使先父无从躲匿,遂亡贼人刀下?”
祖珽原本还以为高孝琬是要因他书中对北齐政权与人事多有贬低,所以才要当面质问,待听其只是询问其父遇刺时的细节,这才暗暗松了一口气,但旋即又有些奇怪的说道:“大王、奉御竟然不知此事?”
高孝琬闻言后便摇了摇头,神态黯然道:“家父遇害当年,我才只是一黄口小儿,骤闻天崩、心已纷乱,无暇有顾其他。事后许久才渐知家父乃为贼奴所害,内中隐情细则,一直无人相告。”
很多人通常会有误解,就是越是年代相近之人,便越能知晓当时人事真相,实则不然。尤其是在涉及到统治阶级上层的人事变革,越是身处当时越是迷雾重重,容易被一叶障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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