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晋永嘉之祸发生之后,中原大地乱作一团,辽东的慕容氏等鲜卑势力也都纷纷加入到天下霸权的争夺中。而高句丽也由此迎来了一个历史机遇,开始南征北战的扩张地盘,但初期却并不怎么顺利,遭到了前燕政权的猛烈打击。
一直等到时间进入南北朝时期,慕容氏等鲜卑东胡势力都遭到北魏的攻灭之后,高句丽才趁着当时东北区域的权力真空时期开始快速扩张,一举侵占了辽水以东的大片土地,并且积极的向朝鲜半岛进行扩张,外交上则积极谋求获得南朝政权的册封。
不过高句丽的发展也并非一帆风顺,虽然当时北方政权主要与南朝对抗交战,无暇顾及辽东地区,但是半岛上新罗、百济也都在与高句丽进行对抗交战。
东西魏时期,高句丽内部权力斗争非常激烈,而在外部又有宿敌新罗、百济联军一举攻夺了高句丽所控制的汉江流域,甚至直接攻占了高句丽的首都平壤,使得高句丽元气大伤。
幸在接下来新罗、百济因分赃不均而发生内讧,彼此互攻起来,从而使高句丽获得了喘息之机,接下来便停止了内部的斗争,在新罗与百济之间合纵连横,这才重新收回了都畿平壤,免于亡国之危。
在六镇兵变的过程中,辽西等地有许多游食百姓逃往高句丽境内以躲避兵灾,到了北齐天保年间,齐主高洋便派遣使者前往高句丽讨还之前流散至此的百姓。
当时高句丽刚刚重新收复平壤,势力仍然比较虚弱,便想将这些逃亡入境的百姓扣留下来补充自己的势力,因此对北齐的要求诸多推诿,结果便惹怒了当时北齐派往高句丽的使者崔柳,直接当殿殴打高句丽王一拳,并对高句丽君臣大加斥骂。
当时的高句丽好不容易获得一些喘息之机,自然不敢交恶大国,虽然国君遭受殴打,但也生生忍耐下来,交还给齐使五千户百姓使其归国复命,同时又遣使前往北齐朝廷乞求册封。
但是如今的形势却有不同,高句丽在经过多年的休养恢复,如今国中局势基本上已经恢复平稳,实力也有一定的长进。反而北齐却在天下霸权的争夺中失败,被驱逐到了辽东一隅之地。
此番因为得知唐皇西巡大获成功,不只大破西突厥,更被西域群邦推为共主、号以天可汗,残齐群徒因恐接下来便要遭到大唐的猛烈进攻,忙不迭往高句丽派遣使者,谋求合作。
此番出使高句丽的齐使名为李琮,乃是赵郡李氏幸存族人。因为双方处境和势力对比较之往年已经大不相同,因此李琮此番出使平壤便也不敢像之前使者崔柳那么嚣张,携带了许多的礼货,并且执礼甚恭。
“唐主李伯山,兴于乱世,好杀重威,多所淫战。之前寇我河北,杀尽名族、屠戮百姓,尸骨遍野,大河为赤。其人得国以来,无一日不战,南夷西羌,莫不遭害。而今诸边俱非其敌,辽东之祸亦不远矣,大王亦应早为自谋!”
来到平壤高句丽王宫,受到高句丽王接见之后,李琮便先渲染夸大唐皇的残忍暴虐,继而便又苦口婆心的劝告道:“今某等齐国余众与唐国有杀君之仇、夺国之恨,誓不两立,不死不休!今我国仍有雄兵巨万,咸阳王等天下名将、用兵如神,堪为辽东屏障。
今我与大王实为唇亡齿寒,吾国若没,高丽亦绝难幸免,必然要遭受唐国师旅寇掠。今大王只需与我国通好,并加支援,则可安处辽东,迎战却敌,吾辈之事……”
如今的高句丽王名为高汤,号为平原王,年纪二十出头,当年遭受齐使殴打的那名高句丽王倒不是他,而是他的父亲阳原王高平成。
在听到齐使述说唐军的种种残酷暴行的时候,平原王高汤也是一脸的严肃,但却并没有立即答应李琮要联合对抗唐国的请求,而是先将齐使安排在城中使馆当中,然后便又召集国中一众大臣们商讨对策。
对于齐使所提出的请求,高句丽国内大部分臣员都不赞同与齐国再有深入往来,原因也很简单,当年北齐那样强盛,尚且难敌唐国,被追打的一路败逃到了辽东,如今唐国更加强大,就算是加上高句丽一起,恐怕也不是唐国的对手。
而且就算高句丽不与北齐联合,这些苟延残喘的齐人必然也要与唐军死战。可若是高句丽与之联合起来,反而还有可能触怒唐国,从而招至进攻。
“那唐国皇帝是一代开国之主,观其事迹南征北战,可知他志向之雄。我国所拥辽东之土,曾是他国汉魏故地,那唐国欲成一代雄主,又岂会不来攻我?”
就在众人议论纷纷之际,殿内一名年轻人起身正色说道:“我国与齐国本来就曾是旧好,王亦受其所册,今与通好是理所当然。齐国尚有军众数万,斛律明月也是名动中国的勇将,可以由他们抗拒唐军。且我王与齐国皇帝同姓,若能借此联结,甚至还可延传齐国帝号传承,愚民百姓难知内情,我王若得齐国命号,更可以招抚齐国亡余,也能统控威慑国中群徒!”
这年轻人名为渊太祚,其父乃是高句丽莫离支与东部大人,听到其人如此异想天开的发言,那高句丽王高汤顿时也变得兴奋起来,连连点头道:“不错,齐国帝系高氏,我亦高氏,无非所治人地不同。齐运虽衰,我运当兴,招纳齐国亡余效忠于我,事亦大有可为。但两氏之前并无亲缘瓜葛,今若将我妹嫁于齐主,使其为我门下婿子……”
渊太祚听到这里又连连摇头道:“齐主失命,非是天下之主,即便联姻,也应当连接斛律明月。若是明月能为王宗婿子,我主更与齐主何异!”
高句丽虽然略习汉俗,但本质上还是东胡夷类,对于同姓相婚一事并不避讳,只不过眼下联姻齐主,明显是不如联姻斛律光更加合算。齐主也不过是斛律光所控制的一个傀儡,若能借此将整个斛律氏一族收为己用,那可比一个女子价值大得多。
于是很快高句丽君臣便达成共识,他们可以给北齐提供一定的人马物资的援助,甚至可以开放边境让齐国军民入境休整,但前提却得是斛律光要迎娶高句丽国郡主。
在听完高句丽君臣提出的这个要求后,齐使李琮一时间也不免有些傻眼,他还想要劝解一番,然而高句丽君臣对此却很坚持,只有斛律光娶了高句丽女子,他们才会派遣兵马物资前往支援,否则一切休谈。
无奈之下,李琮只得带着高句丽所开出的这个条件又匆匆返回燕山行苑。
此时的燕山行苑也在积极备战,斛律光将如今国中还残留的所有壮年、不论男女全都征集起来进行操练,准备作战,一共收得兵员六万余众,数量上倒也比较可观,只是战斗力还有极大的提升空间。
但在这些兵众聚集起来之后,倒也让国中人心有所安定,起码眼下他们也并非全无一战之力,而唐军想要远赴辽东作战,给养和兵员调度方面也都压力不小。
当使者李琮返回行苑告知高句丽所提出的条件之后,一时间北齐君臣全都有些傻眼,尤其是被点名逼婚的斛律光一时间更是大觉尴尬,当即便皱眉不悦道:“我已年过半百,又非青春少年,又何能迎娶高句丽女子!国中不乏英壮,难道不可以旁人为婚?”
“高句丽君臣心意甚坚,只是属意大王,余子尽皆不许。”
李琮也垂下头去,一脸无奈的回答道。
“既然高句丽王如此欣赏咸阳王,不拘年齿、一意求婚,咸阳王也就不要再拘束俗礼,还是应以大局为重,应承此事罢!”
殿中气氛有些沉闷,众人一时间都不知该说些什么,过了一会儿之后,坐在上方的齐主高济才又强笑说道。
听到高济都这么说,斛律光尽管心中还是颇感别扭尴尬,但也只能点头应承下来,之前自晋阳突围的时候,他妻妾俱不暇携带,此时倒是免了休妻的麻烦。
于是在又经过一番讨论之后,接下来便直接安排斛律光的儿子斛律武都代表他前往高句丽平壤迎娶那高句丽郡主,并且督促对方援助尽快到位。毕竟唐国方面随时都有可能发兵来攻,越早准备周全才越让人放心。
待到议事完毕返回自己居室中时,齐主高济脸上一直保持着、已经有些僵硬的笑容才登时荡然无存,两眼通红的悲声说道:“高欢之子,竟然也沦落至此了吗?”
他虽然也没有要娶高句丽女子的意思,可是高句丽所提出的这个条件,却让他倍感心酸与羞恼。
第1382章 南川定乱
辽东方面北齐残众紧张备战,但是在大唐朝廷这里,却仍未将全力追剿其部提上日程。
不只是因为西巡成功结束之后,大唐师旅也需要进行一段时间的休养,同时也因为还有别的事情需要加急处理,那就是在长江以南的南川地区又发生了叛乱暴动,波及到了江州大部分区域、甚至地处岭表的衡州也大受影响。
这一次的叛乱主要是一干所谓的南川豪强所发动起来,至于根源则就是朝廷在南川诸州郡所推动的编户均田劝耕等一系列的政令大大损伤了这些南川豪强的利益,于是他们便趁着圣驾西巡之际于地境之内发起叛乱,妄图继续维持其割据之势。
李泰车驾行至陇右的时候接到了相关的奏报,朝廷方面已经开始动员山南人力物力准备进行平叛了,而他在略加思忖之后,便又下令册封嫡长子李晋为秦王,正式的出阁开府,并且任其为荆州大总管,前往江陵坐镇主持平定此番南川叛乱。
这是李泰第一次给儿子加授正式的官爵并且委任职事,这也意味着他开始加强对儿子的培养,使其逐步接触国中军政事宜。
当然军国大事不可儿戏,李泰虽然想要培养儿子,但也不可能直接便将军国大事交付给他全权处理,仍要安排靠得住的人进行辅佐。
于是李泰又任命自己的舅舅卢叔虎为秦王府长史,李去疾为王府司马,并以前荆州总管、邓国公田弘为荆州大总管府长史,高颎、苏威、崔弘度、卢恺等并为辅佐,一同前往江陵就任,事毕归朝。
南川叛乱有其深刻的历史原因,早在南朝时期江州南部便多强梁豪宗,侯景之乱时期其境又多豪强割据一方、称雄乡里,越发的难以管束。就连南陈陈霸先时期,对于那些武宗豪强也不过是羁縻笼络而已,难以连根拔除。
大唐在灭陈期间,主要所针对的乃是盘踞三吴地区的南陈宗室陈蒨以及侯安都等等人,对于其他没有旗帜鲜明反抗大唐统治的地方势力,也都基本上没有进行肃清处理。
当时南川地区因为王琳这个搅局之人的存在,地域内许多其他的问题都没有显露出来,再加上王琳直接向大唐投降,那些人事问题便更加没有发作出来的机会,大唐便已经顺利的控制住了南川地区。
但这些人事问题一时没有发作,并不代表就不存在了,尤其是当大唐在统治其地之后开始重新建立地方上的秩序,这自然让一干各行其是的南川豪强们倍感约束,过往纵横乡里的特权被一再剥夺,原本控制在手中的人地资源也在不断的被收编,这些南川豪强自然是积忿多时、怨念深重。
只不过统一天下的大唐实在是太过强大,远非他们这些方隅豪强能够挑衅,因此心中纵有不满便也只能暂且按捺下来。
一直等到此番圣驾西巡,才让这些南川豪强们看到了些许搞事的机会,私下里串结一番,于是便赶在年关时节相约起事,驱逐大唐派驻在郡县之间的官员,各自据守一方川谷塘陂,便成一方势力。
南朝的分裂基因还是挺强的,积存多年的人事问题远不是区区数年治理便能彻底的弥合。这些南川豪强们散漫成习、恃险不宾,很快就将周边区域搅闹得一塌糊涂。随着这些南川豪强们揭竿而起,江东其他各处地方豪强氏族也都不乏旁观事态发展者,一时间使得整个江东地区气氛都变得凝重紧张起来。
一般的士民百姓最关心的自然是朝廷将要如何平叛,对于那些叛乱之众又要如何处置,但是对于官场之众而言,却有另一桩事更加值得他们重视,那就是秦王出阁任事。
南川叛乱不过方隅之患,只待朝廷定乱大军入境,平灭叛乱不难,秦王出阁却是关乎到社稷国本的大事。虽然这位皇长子还未直封皇太子,但大家也都明白这是因为至尊西巡未归、不能亲自主持皇太子加元服的典礼而暂为权宜之计,未来秦王入主储宫已是板上钉钉之事。
虽然过往群臣也都见过这位秦王殿下,但那都是在不同的典礼场合当中,每个人都端庄严肃、一板一眼,各自性情展露有限。而秦王日常所接触的亲友师长们也都身份不俗,鲜少会当中谈论秦王私事,因此对于这一位皇长子究竟是个怎样的脾性、才能又如何,外界也都所知甚少。
秦王此人秉性本质如何,关系到未来大唐帝国的传承与发展,故而内外群臣对此也都深感好奇,随着这一次秦王出阁任事,许多人也都想借此观察一番。只可惜秦王初封便要远赴山南江陵,让畿内许多官员都颇感失望,而山南道文武群臣则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准备于境迎接秦王殿下。
随着诏令下达,秦王一行很快便南出武关,沿途也无作停留,直赴江陵而去。荆州刺史李迁哲还在江陵州府督办钱粮诸事,忽然被北面来使告知秦王已经即将入境,李迁哲便忙不迭率领州佐们前往州境相迎。
“臣等恭迎秦王殿下入州,州事所系迎驾来迟,还请殿下恕罪!”
当李迁哲一行来到江陵北面的武宁城时,秦王一行已经抵达此间,李迁哲心中自是有些忐忑不安,忙不迭硬着头皮入前作拜道。
“长沙公不必多礼,孤今受遣为事而来,迎送之礼小事而已。朝廷任公于此亦为牧民宣治,余事皆为分外,不必介怀!”
秦王李晋如今已经是十五六岁的年纪,相貌兼得父母之长、很是英朗,虽还没有形成独特的气质,但因家教优良待人接物也是彬彬有礼,性格端庄之余也颇开朗,只是从长安一路奔赴山南只用了不足旬日,因此显得有些疲惫。
李迁哲听到秦王这么说,心内也是微微松了一口气,尽管相见不久且只说了几句话,但他对这位天潢贵胄已经是颇生好感,在暗暗打量秦王几眼之后,便忍不住感叹道:“当年臣于汉水初见至尊,一时惊为天人,今于江陵迎见殿下,当年惊艳今亦有感。殿下青春韶年,兼得主上超逸风格,当真令人惊叹!”
这话说的多多少少有点肉麻,左近群众却无人敢笑,而是各自点头表示附和。
李晋年纪虽然不大,但类似的情景也多有经历,他固然欣喜于旁人称赞自己颇肖其父,但也并没有因此而乱了心怀思绪,只是又笑语说道:“血脉相传,料非俗类,但任事无缺,才可免称庸才。长沙公称誉尚早,定乱凯旋之日,再借你赠言,归奏主上!”
虽然刚刚受封出阁,但李晋素来都不是一味养在深宫之中,待人接物也并不怯场,与李迁哲对话几句然后又在其引荐下与荆州群属一一相见,而后便一起返回江陵。
“平生虽是初履,此城却与孤有缘!人间方才有我,城头正奏凯歌。邓国公等当年俱从主上威震山南,今我有幸与公等世间名将共事于此,若显拙露怯,公等需帮我稍为遮掩啊。”
来到江陵城外,李晋望着此城忍不住感叹道,他虽然第一次来到这里,心内却是倍感亲切,又想到父亲的丰功伟业,忍不住便向同行的田弘等人说道。
田弘闻言后忙不迭欠身道:“臣等亦是人间俗类,幸蒙不弃、得从主上,遂得一时薄名。殿下深得传承、耳濡目染,南川宵小难能匹敌,臣等幸从分功,亦如前事。”
“言谈可以恭维,临事仍需努力。孤今奉命入此,但凡有益于事,有求必应,惟求诸位从速定乱、相共凯旋!”
李晋如此身世,对他而言常人深感忧困的问题都不成问题,而他所需要面对的则是如何在一片正面热情的咨询中获取到真正有用的讯息。
所以他在父亲的教导下,从很小就明白要将人的言行分开来看,明确自己的目标,并且把握住那些真正有助于完成目标的元素。
江陵这里已经聚集起了山南道五万甲兵,待到秦王一行抵达之后便陆续开拔、舟车并进的杀往南川,负责前线督战的乃是田弘,李晋则坐镇江陵后方,在舅公卢叔虎以及荆州刺史李迁哲等人辅佐下,一边了解并主持定乱大军后勤事宜,同时又分批接见安抚山南各地赶来求见的士民。
南川叛乱的豪强分散在山野沟壑泽塘之间,真正战斗起来的作战难度并不太大,田弘统军入境之后便先在鄱阳湖南击败了叛军大部,但是接下来的围剿却比较麻烦。
南川地理多泽塘丘陵,并非一片平野,当这些叛军化整为零的分散于乡野的时候,便借着对乡里地形的熟悉了解而跟官军玩起了捉迷藏,官军每至他们则一哄而散,官军若退他们便又开始寇掠乡野。
如此定乱战事从年初一直进行到了晚春时节,足足三个多月的时间仍然没有完成对这些叛军的围剿肃清,定乱战事陷入僵局,钱粮消耗则是与日俱增,而且如若叛乱再继续持续下去,无疑会大大耽误耕事,乡人失耕歉收,生计无着,恐怕又要破家从贼、使得乱事更加严重,从而陷入一个恶性循环之中。
面对这样的情况,作为江州刺史的王僧愔便提议与其继续追剿,不如加以招抚,以免战事继续进行越发的劳民伤财。
但当他作此提议后,当即便遭到了一些主战将领的反对,直道王僧愔此计并不可取,之前便是因为怙恶养奸而致成此祸,如今若再进行妥协,只会让这些南川豪强们越发刁顽难驯。而且如今战事之所以陷入僵局,并不是因为战力不及,而是因为那些叛众太过狡猾。当下唯有秉持除恶务尽的原则,才有望彻底肃清这些祸乱的根源。
双方各执一词、彼此吵闹不休,谁也说服不了对方,随着争执的继续,陆续还又有其他的意见出现,这些意见自然也都汇总到了秦王李晋这里来,由其做出判断取舍。
但李晋只觉得这些意见各自都有可取之处,又各自都有不足,让他采纳哪一个他也难下决断。包括卢叔虎等人各自也都持见解,自然难以给他有建设性的指点。
“圣驾已经归京,殿下若委实难决,不如将此边情况具表奏告朝中,由至尊做出决断!”
随员中高颎见秦王难作决断,于是便提议说道。
李晋闻言后也连连点头称是,于是连忙派人快马加鞭去请奏朝廷,不久后朝廷便有回信抵达,然而传来的却并非什么指点决策,而是至尊对秦王一番严厉的训斥,至尊在书信中不只对秦王的犹豫不决训斥一番,而且还下了一个最后通牒,要求秦王无论如何都要在入夏前结束南川战事,无论结果好坏都归朝复命。
李晋往年忧愁无非功课做的不够好,而今首次任事便就做成这样,心中的挫败感可想而知。而面对父亲所施加的庞大压力,他也难以回避,只能硬着头皮深思熟虑的考量再三,最终才做出了一个决定,那就是即刻停止南川当下的征剿战事,全力劝耕奖农。
得知秦王这一决定后,一些主战的将领自是一片哗然,甚至就连田弘都从前线返回劝谏不可,然而面对群众的劝谏质疑,李晋只是沉声说道:“此番前往南川定乱,是为兴治、而非杀生。如今杀生未已、耕事又误,可谓双失。既然两事不可兼得,那便先得一桩,南川之贼虽可恨,民却可怜,战事若再持续下去、大误耕事,无疑是逼民为贼。”
“但今群贼俱入穷途,一旦放弃追剿,使其得有喘息之机,来日必然为祸更深啊!”
田弘又连忙苦口婆心的说道,好歹忍住没有说秦王这一想法有些妇人之仁。
“此番罢战之后,不止要劝民为耕,更要劝贼为耕。传告州郡官府,但肯弃械垦荒,可以既往不咎,并量其垦荒亩数,赐以粮种、农具、耕牛、布帛等。征师驻于南川,钱粮耗损日甚,若能将此杀人之资用于活人,犒奖垦荒之徒,乃是大善!”
李晋继续沉声说道:“或为此为迂腐之仁,贼之为贼,本就昧于仁义,更难以恩感化。但安生乐命,是人之天性。向者生民适乱,是因天下纷争、民不聊生,但今皇朝兴治,但能从治而生,谁又愿从乱而死?
况民之为民,不在德义,而在田亩。贼若弃戈执犁,与民何异?王田之内,三时作而一时息,孰能为贼?杀生可以灭贼,劝耕同样也可。”
田弘听到这里,一时间竟有些词穷,低头沉默片刻,才又开口说道:“可是殿下,若这些顽贼仍然不肯弃械就耕,不应王命,又将如何?须知他们本来就是刁悍难驯,所以才兴兵为乱,贼不乐安生,何以安生诱之?”
“贼不乐安生,百姓却乐。凡所聚乱之贼,皆其乡里豪富剽悍之徒,其乡百姓但能执贼报官、发掘贼巢者,皆可均其田宅、分其仓廪。”
李晋也并不是一味的要讲仁义,对于那些顽固作乱的贼徒,他同样不打算轻易放过,只是与之前大军劳顿、征师费巨的方式不同,他打算将此转变为乡人与乡豪之间的矛盾,通过那些乡人的检举告发和辅助配合来定点清除那些乱贼首领。
之前也有人做出这样的提议,但被人以是教人用奸、败坏乡伦道义而否定,但李晋在思忖一番之后还是觉得所谓伦义还是太过空泛,尤其眼下南川叛乱迟迟没有解决,这难道就称得上乡义淳朴?
朝廷施治的基础就在于人和地,既然那些作乱的贼子不愿意接受朝廷的统治,那自然就要将土地奖励给愿意接受朝廷统治之人。有了这些人的配合引领,再对那些乱贼追剿起来自然就目标明确、效率大增!
于是随着秦王做出这一决定,唐军师旅大部便撤离南川,仅仅只是留下了少量的精锐骑兵留驻郡县,并且发布一系列奖励耕垦的政令,让各地尽快恢复春耕。
随着官军撤离,那些乱军们自觉得总算坚持获得了胜利,于是便都趾高气昂的回归乡里,同时也勒令部众们抓紧时间进行耕作。毕竟他们作乱也是需要吃饭的,而且许多乱军头目本身就是乡里大豪,各家田地若因战事撂荒歉收则实在太过可惜。
可是随着这些乱军解散归乡、各自开始耕作起来,那些乱军头目们很快便发现情况有些不妙,原本他们约定彼此间是要保持联络,同时防备官军再次杀回,定期还要重新聚集起来。
最开始一段时日情况还好,可是渐渐的失约之人便越来越多。因为大家都发现官府管理异常的宽松,甚至一些乱军头目公然在乡里游走、甚至出入城池都不受执拿,甚至只需要到官府报备田地讯息,官府验证之后便会给予粮帛等赐物。
一些人自然觉得这是他们努力抗争得来的好处,而且既然已经争取到了,那也就无谓再作抗争。毕竟之前官军定乱杀人时也着实凶狠,他们也多有乡亲子弟死在了叛乱当中,如今总算安定下来,处境也得有改善,自然也就不想再作乱了。
但这样的情况显然不符合那些乡里豪强的利益,他们要的可不是官府赏赐的仨瓜俩枣,而是希望能够完全垄断乡资乡序,拒绝接受官府的管制。因此当发现民众们都被官府那些小恩小惠给消磨斗志之后,这些人便也警惕起来,于是便想着再次将部众给集结起来。
然而他们这里还想再次为祸,殊不知自己也已经成为了一些乡人的目标,很快便有一些豪强的坞壁庄园突然被乡人冲破,又或被乡人配合官军里应外合的攻取下来。
一时间那些胆敢返回乡里的南川豪强们纷纷罗网,甚至包括一些早在侯景之乱时期便活跃在境内的豪强,诸如豫章周迪、熊昙朗之类,全都遭到部曲和乡人的出卖,陆续为官军所抓捕。
如此一来,南川平叛就此打开局面,一些首领人物纷纷被抓捕,而许多原本从乱的百姓也借着官府息戈劝耕这一机会而回归乡里,重新成为编户的顺民。等到时间进入五月仲夏,南川各地已经是兵戈悉定、风物融洽。
随着南川叛乱被平定,坐镇江陵数月之久的秦王李晋便也率领一干定乱功士与所抓捕的南川乱军首领们一同归都报功献捷。
第1383章 册立东宫
南川征师入京之日,朝廷还在京郊灞上安排了一场迎接仪式,甚至就连当今至尊都亲自来迎。
单凭这一场战事的规模和战绩,自然不值得至尊出面,但是因为秦王首次督军就事,意义自然不同。至尊不只是天子,更是人父,舐犊情深也没有掩饰的必要。
在灞上军营中对出征将士犒慰一番后,李泰察觉到儿子有些沉默寡言,于是又让人安排一处营帐,父子单独交流一番。
“此番山南督战,感想如何?”
入帐坐定之后,李泰望着低头不语的儿子开口问道。
这不问还好,听到父亲的询问声,李晋情绪顿时变得波动起来,眼圈微微泛红,好不容易克制没有垂落泪水,他头垂得更低,语调苦涩道:“儿给阿耶丢脸了,此番督军出征,没能从速定乱,反为南川土人豪强牵制,乱事迟迟难平。阿耶西巡,威震宇宙,儿今处事国中,却没能壮我国威……”
听到儿子这么说,李泰便又忍不住笑了起来,旋即便又说道:“无论过程如何,结果总是好的,南川叛乱得以平定,生民重归安生。我观州郡奏报,此番定乱非但没有大害民生,反而还有所增益,过往数年都不曾落实的编户事宜,因你今次政令进益不少。”
“不一样的,儿今督统大军往征贼患,敌我本就差距悬殊。贼人善用地利,游走川野与官军对战,儿却未能妙典军机、善用韬略,难凭征讨肃清贼患,不得已才兼采别计。而且那些计策也都是群属所进,儿只是兼取有益加以实施,并不是自己构思得来的良策……”
李晋讲到这里,脸上的挫败感更深:“阿耶才力卓越、威若天人,统一寰宇、造此宏业,儿今只是平定南川一地却还波折横生,实在没有面目自我宽慰,世人、世人想必也会大失所望,阿耶、阿耶也会失望犬子不肖……”
讲到这里,他语气已经有些哽咽,泪眼朦胧的暗望父亲,心内更忧惧的,则还是担心从父亲脸上看到对自己的失望。
但李泰脸上却并没有什么失望之情,甚至眼神中还不加掩饰的流露出对儿子的欣赏。
养儿就像抽奖,无论父母再怎么呵护备至、教养周全,教养出的儿子会是怎样的性情、怎样的才干,也都不能确定。这世上太多虎父犬子,老子英明神武、儿子昏聩至极,仿佛基因突变一般。当然也有父子俱能、相得益彰的例子。
自己的儿子究竟是个什么材料,李泰心中也有些好奇。他固然在日常生活中对儿子也有一定的了解,但许多品质往往都是事到临头才会显露出来。所谓见微知著的赏评,只是一种极不负责、又偷懒省力的评价人物的方法,是掌握话语权之人的傲慢体现,对被评价之人并不公平。
对于不相干之人,李泰甚至都懒于评价。但是对于自己的儿子,尤其是继承人,他则会尽量用更全面的角度来做评价,或者说教导督促。
李泰这一次之所以派遣儿子前往山南定乱,也并不是希望此子能够一鸣惊人,甚至内心里还隐隐觉得事情如果进展不够顺利也未必是坏事,那么接下来自己便可以借此事例对儿子进行一番敲打教育,让其戒骄戒躁。
但是此事进行下来,固然过程不是很顺利,但是具体到儿子本身的做法上来,李泰却发现自己没有什么可作指摘的。反倒是这小子因为以自己为榜样,过于在意外界的看法,有些不能清晰认识到自己行为的对错,以致有点妄自菲薄。
所以李泰也并不打算教训儿子,而是要开解疏导一番。打压式教育固然能够让人戒骄戒躁,但有时候用多了反而会适得其反,而且也要看受教育的人具体是怎样情况。
什么样的人才可以称得上是出色的人才?天纵奇才、任事必成,当然值得让人信赖推崇。但是数遍天下和历史,这样的人又有几个?大多数人都只是优点与缺点共存,并且有的人才力足够出色,缺陷也足以致命。
包括李泰自己,老实说他并不比这时代那些出色的人更优秀,甚至还颇有逊色,而他之所以能够成就这一番事业,除了敢想敢干、行事果决的共同点之外,就在于对历史规律和天下大势有着更清晰更深刻的认识。
人生固然会有各种各样的意外,尤其是本身能力不足以抗衡一些意外风险的时候,任何一点意外都足以抹杀掉这个人未来无穷的希望。可当强大到一定程度的时候,本身对于规律和大势又有着足够的了解,那真是想输都难。
相反有的人足够强大,又足够精明,但却对于规律没有足够的认识与敬畏,哪怕已经攀爬的足够高,坠落也只是一瞬间的事。钓鱼要带好头盔,篡国莫得罪厨子。
讲到优秀的继承人,就不得不说高欢的儿子,尤其是高澄少年老成、足智多谋,高洋临危受命、英勇果敢,不要说在南北朝这特殊时期,哪怕放眼整个历史长河中都是很能打的。
但这就是足够优秀、足够合格的继承人吗?李泰却并不这么看,他们固然很优秀,但却未必适合自己。
“高欢诸子俱称精干,而今其国安在?”
李泰抬手示意儿子坐到自己近前来,旋即便又说道:“人间万事,愚者唯见眼前,难睹万代,妄者心怀千秋,但却无视当下。愚者、妄者俱不可取,智者行事自需安步而行,并瞻望前路。道理说来简单,但人处事中,却未必能感知透彻、知行合一。你我虽是父子,际遇却大不相同,我能教你的只是道理精神,但却不是行为事迹。”
他见儿子还有些迷茫,便又继续说道:“你耶生于乱世、长于忧患,行事自需勇猛,不可轻易懈怠,逆水行舟、风急浪险,稍有疏忽便会舟覆人亡。但这并不是你的处境,你出身贵胄、又逢盛世将至,为人处事大有从容余地,为人不必好胜,遇事不必争先,谦冲得众,事缓则圆。”
李晋听到这里,脸上的失落稍稍淡去,片刻后又低头道:“但我做事终究还是没让阿耶满意,以致阿耶西巡劳累未解,便又要遣使传书责我。若我当时能够果决一些,速下决断,便不会滋扰阿耶了。”
讲到儿子之前使人向国中请示该当如何,虽然李泰当时对其是传书斥责一通,但这一件事却是在此番征事当中最让李泰感到满意的地方。
南川这一场叛乱,说到底只是一场方隅之扰,在大唐整体蒸蒸日上的国势之下,这样的扰乱是必然难以维持长久,只是最后的平灭方式有所不同罢了。李泰之所以派遣儿子前往主持定乱,原因也正在于此。
官军与叛贼之间有着绝对的实力差距,即便事情有些波折也只是暂时的,能够选择破局的方式也有很多,当时一众从征的属员们也都提出了各种建议。但李晋却并没有直接作出决定,而是选择直接向朝廷做出请示。
在给这样的行为冠以临事不决、优柔寡断的评价之前,须得先考虑到这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离开家长,第一次独立的承担某种责任。在不能确定事情会有怎样的后果之前,他并没有听信旁人的议论而轻率的做出决定,而是选择请教自己所信任的亲长。
这样的稳重是大部分人都难以企及的,小鬼当家并没有因为家资殷实丰厚便恣意轻率的进行挥霍,仍然选择自觉得最稳妥的方法。尽管心里渴望获得认同,但在没有把握之前,还是愿意承认自己才力未逮,正在遭受挫折。
大概是偏爱自己儿子的缘故,李泰愿意将此事向正面去进行解读。他也一直在考虑自己需要怎样的继承人来继承这一份事业,如果说之前还有些迷茫难选,那么现在心里则就有些清晰,那就是稳住别浪。
他也在设想如果是高欢的儿子面对此类情况,他们会如何解决。像是高澄大概会亲赴前线、合纵连横,游说瓦解那些南川豪强们,将他们悉数收服,一如河北招抚高敖曹、河南劝降王思政。而高洋大概会恼羞成怒,亲统部众誓要将那些叛乱之众赶尽杀绝吧。
不可否认,类似的行为的确是能够更加凸显出个人的存在感与个人魅力,反观自己的儿子在自己一番训斥施压之下,却仍然没有选择比较极端的做法,而是兼采群属建议,执行了一个自觉得稳妥的方案。
李泰也不清楚在别人眼中会对自己儿子作何评价,但他想如果是历史上的杨坚在得知自己创建的帝国二世而亡的时候,估计会馋哭了吧。
历史上每逢大的乱世结束,新的帝国产生,到了第二代权力交接的时候总是或多或少的会出一些幺蛾子。秦之于汉、隋之于唐,莫不如是,仿佛前者的诞生只是为了孕育出一个更加辉煌的后者。
抛开一些过于玄学的论调不说,单就眼下的大唐而言,帝国本身建立于长久分裂的南北朝时期,但无论是观念、制度和意识形态等方方面面,都还存在着不小的裂痕。
作为一个统一帝国的君主,势必不能秉持那种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唯我独尊的心态,需要有更加开阔的胸怀,包容那些暂时还不能完全消除的分歧,用教化代替攻伐,以时间修弥裂痕。
但这样的境界,李泰自己是做不到的,他心里装了太多的事情,常会有时不我待的感慨,尽管也深知劳逸结合的道理,但总归还是在将民力进行高负荷的使用。而如果他的继承人也以他为榜样,并且以超越他的功业作为目标,那对整个天下而言,未必是一件幸事。
“儿子遇到疑难,需要请教父亲,这怎么能说是滋扰?只不过你耶也难次次都给你及时恰当的回应,甚至未必比得上你对人对事见知更深。你既然是一个主事之人,群徒都仰你决断,但如果你迟迟都没有决定,难免就会人心涣散。所以该当做出决定的时候,那就不可犹豫,哪怕做出的决定并非最好,也胜过了犹豫不决!”
还是那一句话,南川这一场叛乱解决不难,但用怎样的方式去解决却能直见本心。李晋在面对僵持的局面,又承受了父亲所施加的巨大压力后,仍然选择比较稳妥的方式去解决,情绪之稳定已经超过了许多的成年人,而所展现出来性格中的宅心仁厚与兼容并包,更是让李泰深感满意。
这样的一个继承人,对他而言要远比所谓的个性鲜明、天纵奇才要更满意得多。无论是作为一个帝王,还是一个父亲,在经过此事之后,李泰心中那种对儿孙前程的忧虑都消散大半。
这会儿他也不再吝啬对儿子的夸奖,轻抚其背笑语说道:“生人各有际遇、各有使命,此番西巡回望故国,于此感触尤深。当年祖辈事业败坏、远渡流沙、立国荒碛,与今富有四海、囊括天下不可相提并论。
但这也并不意味着前人俱不如我,当年流亡关西,皆因郡望族名受人见重,遂有后来之事,若无前人,何来你我?我父子同样如此,我为开创,儿为守成,若各于此道有所建树,则我父子便可并称完人。俗人窃论父子孰强,此皆不必理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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