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她毒死了她的妹妹,她腹中的胎儿却活了下来。
贺兰昙从此时常出现在她的梦境中,满脸血泪,向她索命。
贺兰昙说,阿狟不会放过你的,我的侍女徐氏会告诉他一切。
贺兰梵彼时不以为然,贺兰昙已死,徐氏虽带着那孩子走了,但一介草民,如何能敌贺兰家。
可是几年过后,那孩子回来了。
贺兰梵看那孩子孺慕地唤自己母亲,她心中冷笑,设法将他打发走,在他回秦州李氏的时候,放任他逃走。
但李重焌深肖其父,竟一战成名。
贺兰梵的梦魇愈发厉害,梦里,贺兰昙一刻不停地告诉她,徐氏会告诉他一切,李重焌会向她复仇。
贺兰梵便托付兄长,屠戮了徐氏满门。
李重焌回来后,因徐氏的死而沉默寡言,但所幸,对她尊重敬爱依旧。
贺兰梵大舒一口气。
从此贺兰昙的梦魇不再出现,她成了太后,永享尊荣,那贺兰昙,不过是一缕无人供奉香火的孤魂野鬼罢了,拿什么与她斗。
可是现在,甄华漪脱口而出的二字,让她像是看到了她死去的亲妹妹。
贺兰昙出现在她的眼前,轻抚小腹,温柔道:“我想为我的孩子取个乳名,阿狟,夫君征战未归,不知何时才能告诉他。”
李重焌看着贺兰梵,笑道:“母后,她在唤儿臣的乳名,母后忘记了?”
贺兰梵紧握扶手,缓缓坐了下来,她看着李重焌,渐渐恢复镇定。
莫要慌,许是当年服侍贺兰昙的人不小心叫了他,看他神色淡然,不是知晓真相的样子。
当年她再三逼供徐氏,徐氏始终说没有告知李重焌。
他不知情。
贺兰梵挤出笑来,片刻后意识到自己正在与他们二人对峙,又收回了笑容,她说道:“皇帝,甄氏腹中胎儿来路不明,你若要执意要纳她,只怕会混淆皇室血脉。”
甄华漪揪着李重焌的衣裳,紧张起来。
李重焌笑道:“母后说什么呢,这孩子自然是儿臣的。”
他如此干脆承认,让听到此话的宫人都低下了头。
贺兰梵淡淡说道:“可甄氏已有四月身孕,那时候,她还是先皇的淑妃。”
李重焌道:“是朕逼迫与她,母后是准备治朕的罪?”
贺兰梵呼吸起伏剧烈,像是被气得狠了。李重焌扶起甄华漪,二人准备离开,贺兰梵大声喝道:“本宫是太后,后宫女子合该受本宫管教,甄氏一女侍二夫,狐媚惑主,其罪当诛。皇帝莫非要为这个狐媚女子,忤逆母亲?”
健妇听了她的话又要上前,李重焌冷冷一眼逼退了她们。
李重焌徐徐转身:“母后想要什么,要朕放过贺兰家?”
贺兰梵此番没有压制住李重焌,她暗自心惊,但若能得到李重焌的保障,保全贺兰家,也算是有所收获。
贺兰梵退让一步,道:“你舅舅年岁大了,经不住牢狱那些地方。”
李重焌忽地笑了一声:“母后对兄长倒是情谊深厚。”
他这话怪异非常,贺兰梵惊诧看了他一眼。
李重焌似是悲恸似是大笑,他问道:“可母后为何对自己的妹妹如此残忍?”
贺兰梵如同见了鬼一般,瘫倒在高座之上,她道:“你……你说什么?本宫的妹妹,本宫哪里来的妹妹?”
李重焌走到了贺兰梵跟前,他道:“儿臣自不会忤逆母亲,但在此之前,请母后弄清楚,究竟谁才是儿臣的母亲。”
他道:“鸠占鹊巢二十年,贺兰氏,你也该同贺兰恕一同下去,给你的妹妹,磕个头。”
贺兰梵像是被抽离了魂魄,瘫软在座椅上一动不动。长乐殿中,宫人都跪了下来,吓得瑟瑟发抖。
李重焌牵着甄华漪走出了长乐殿,无人敢拦,他停下脚步,并不回头,吩咐道:“方才殿中宫人,全部围禁,处死。”
跟随在他们身后的玲珑一下面色惨白,看了一眼甄华漪。
方才在殿中听了太多的辛秘,玲珑到现在都心有余悸。
甄华漪对着玲珑摇了摇头,将她拉到自己身边,轻拍了拍她的手。
*
大理寺狱。
牢房阴暗潮湿,贺兰恕被困在这里,已有三日。
狱丞顾忌着他皇帝舅舅的身份,对他很是殷勤,特意给他留了担任的牢房,每日三餐都按时送来。
这日,大理寺卿及金吾卫长官亲至大理寺狱,站在这两位高官中间的,是一个面容俊美的年轻人。
狱丞知晓这年轻人身份贵重,不敢多看,忙垂下了眼睛。
年轻人要见贺兰恕。
狱丞猜测,这年轻人大约是贺兰恕的儿子贺兰璨,贺兰家全家入狱,唯有贺兰璨一人是皇帝心腹,不光没有入狱,反而节节高升。
狱丞殷勤说道:“郎君放心,寺狱虽然艰苦,但在下不敢怠慢贺兰相,贺兰相一切都好。”
“一切都好吗?”那年轻人冷笑了一下。
他语气凉薄,听得狱丞战战兢兢,不敢再多说一句。
牢房被打开,年轻人衣角微甩,大步走了进去,他笑着道:“舅舅,别来无恙啊。”
狱丞悚然一惊。
这年轻人并非是贺兰璨,竟然是当今圣上。
贺兰恕抬起头,他精神略有颓靡,但看见李重焌后,平和地笑了一笑,而后行礼。
他跪在地上半晌,李重焌没有叫起他。
狱卒搬来圈椅,李重焌大咧咧地坐了下来,眼睛垂下,看着跪倒在他脚边的贺兰恕。
他的……亲舅舅。
“陛下千金之子,不该涉足大理寺狱这等阴寒之地。”贺兰恕这样说着,仿佛他依旧是一个仁爱的舅舅,即使被外甥置于如此境地。
“舅舅是在关心朕?”
李重焌发问。
贺兰恕说道:“臣知道陛下如今万乘之尊,无需罪臣的关怀,但臣记得当年在李家第一次见到陛下的样子,瘦瘦小小,在寒风中穿一件棉衣瑟瑟发抖,臣便解下了身上的斗篷披到陛下身上。”
李重焌也仿佛在回忆:“想想当年,母后还不如舅舅细心。”
贺兰恕道:“高皇帝当年正是建功立业之时,太后娘娘操持李家大事小事,一时疏漏,在所难免。”
他抬头望着李重焌,试图唤起他对贺兰梵的孺慕之情:“当年方士算出陛下和兄长八字相克,会给李家带来灾劫,太后娘娘将陛下亲手送到了徐氏家中,她那般刚毅的女子,回来的路上,哭了一路,闻者伤心啊。太后娘娘如今看上去对陛下不太关怀,那其实只是她不知该如何与陛下相处,当年送走陛下,太后娘娘心中深痛,直至今日,也难以释怀。”
贺兰恕擦拭眼泪的时候,突然听见李重焌笑了起来,他越笑声音越大,好半晌,他停了下来,问道:“母亲当年,是盼着我出世吧?”
贺兰恕忙道:“那是自然。”
李重焌相信了,在尚未出生之时,的确有那样一个温柔的女子,全心全意地爱着他。
他并不是无人疼惜之人。
李重焌轻声问道:“我的母亲,是怎样的人?”
贺兰恕不假思索道:“太后娘娘是个面硬心软的人,早年多么辛劳,她扶持着整个李家,还有贺兰家……”
李重焌打断了他:“我问的是,我的,母亲。”
贺兰恕还维持着方才的动作神色,只是听到李重焌的话后,所有的表情渐渐凝固,仿佛成了一块铁青的石头。
好半天,贺兰恕才找到了自己的声音:“你……都知道了?”
原来如此,怪不得他对贺兰家出手,毫不留情面。
到了这个时候,贺兰恕才流露出一丝真意,他略带怅然地说道:“阿昙,是个胆小柔弱的人,当年,高皇帝与太后决裂,贺兰家为了维系住和李家的联姻,将阿昙嫁给高皇帝作为妻子,但后来,阿昙死了,她的婢女徐氏带着你消失无踪。”
李重焌手指紧攥成拳,他问道:“我母亲的死,与你有关?”
贺兰恕摇头。
李重焌道:“那便是贺兰梵一人的主意。”
贺兰恕道:“杀了阿昙,对贺兰家并无好处。”
李重焌继续道:“徐氏满门的死,是你做的。”
他用的是肯定的语气。
贺兰恕没有否认:“当年之事埋下了祸根,若能藏住,便是社稷永固,家族繁盛,母慈子孝,兄友弟恭。”
李重焌道:“可惜,你瞒不住。”
他站了起来,冷冷说道:“社稷永固?家族繁盛?母慈子孝?兄友弟恭?假惺惺得叫人恶心。黎庶腹中饥饿,大族控制朝政,太后阴狠弄权,兄弟互相猜忌,不过是好处在你们,便可以粉饰太平罢了。”
他起身往门口走去,忽地停了下来,说道:“舅舅,你罪孽深重,念在往日的情分上,朕赐你自尽。”
他头也不回地走出了牢房,听见身后贺兰恕颤抖的声音响起:“谢陛下隆恩。”
李重焌穿过阴冷的甬道,不喜也不悲,他的过往和他不知晓的往事似流水一般从他眼前缓缓流过。
身后急促的脚步声赶上了他,狱卒气喘吁吁道:“贺兰相已自缢于牢房。”
李重焌缓缓闭上眼睛,片刻后,他睁开了眼:“知道了。”
第71章 皇后皇后娘娘大喜。
李重焌深夜回到了昭明殿。
寝殿灯竟未熄,李重焌快步走进寝殿,看见甄华漪正守在灯旁,以手支颐,不住地犯困。
李重焌低声对钱葫芦斥道:“这么晚了,为何不服侍娘娘休息?”
钱葫芦忙认错:“娘娘说今日陛下心情不好,想要等着陛下回来,说会儿话。”
李重焌看着烛火下甄华漪的面容,大理寺狱的阴冷幽暗仿佛一丝丝从他身上剥离下去。
他走近甄华漪,俯下身来想要将她抱到榻上,刚碰到她,她就醒了。
迷迷糊糊之中,她抱住了李重焌的腰腹,语气黏黏糊糊像是撒娇:“你终于回来了。”
李重焌低头亲了亲她的嘴角,看她不住犯困的样子,有些心疼:“让你久等了。”
他抱起甄华漪,长长的披帛逶迤拖了一地。
刚放下她,李重焌打算去熄灯,却见她已经爬了起来,她认真地看着他,关切问道:“你还好吗?”
李重焌想要强撑,但在她柔软的目光下,颓然说道:“不好。”
甄华漪按着他躺下,她让他枕在她的膝上,为他按额头,无声地安慰着他。
李重焌闭上了眼睛,他想,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往后,他有她在,真好。
满室静谧,甄华漪忽然说道:“今日很糟糕,但有一件小事,你想不想听?”
李重焌没有睁眼,将头埋进她柔软的腹中,道:“想。”
甄华漪的手缓缓移到小腹上,说道:“今日,他好像动了一下。”
李重焌霎时间睁开眼,他翻身起来,眼睛很亮:“果真?”
甄华漪轻哼一声:“骗你做什么?”
她道:“我那时正在喂鱼,唤了一声鲤儿,他就忽然动了动,莫不是在回应这个称呼?鲤儿,不如拿来做乳名,是男是女都好。”
“鲤儿?”李重焌念着这个名字也很满意。
甄华漪突然睃了他一眼,问道:“你想过孩儿的名字吗?”
李重焌福至心灵:“李虞。”
“鲤鱼?”甄华漪哭丧着脸。
听闻有人为孩子取名,翻遍了四书五经,李重焌却这般随意。
甄华漪恼得推他:“你正经一些。”
李重焌扯过她的手,在她手心里写下“虞”这个字,见不是“鲤鱼”或者“李鱼”,甄华漪松了一口气。
她听见李重焌郑重其事说道:“这名字和我们的孩儿有缘。”
她依旧对李重焌随口取名耿耿于怀,李重焌看出她的别扭,扯着她哄了又哄。
闹了一会儿后,熄灯上榻。
甄华漪滚进了他的怀里:“狟郎,从今往后有我,有鲤儿在你身边,你欢喜吗?”
李重焌喟叹道:“欢喜至极,再无他求。”
*
长乐殿那一场风波后,太后被迁往旧宫苑太极宫。
太极宫废弃多年,荒凉阴冷,最为不宜居住,更何况太后年岁大了,对她更是不适宜。
但皇帝态度坚决,在太后迁往太极宫之后,又派了禁军围住太极宫,俨然是要幽禁太后。
皇帝手段强横,朝中不免出现了些议论他不孝的声音,但很快,一则谣言甚嚣尘上,传言说,皇帝并非太后亲子。
接着这则谣言被证实,皇帝追封其生母贺兰昙为太后。
贺兰昙的哀荣没有惠及贺兰家,贺兰恕自缢于狱中,贺兰家其余人按照罪行大小,依次斩首、流放。
往日煊赫的贺兰家,顷刻之间化为乌有。
殿内昏昏暗暗,贺兰梵瘫坐在圈椅上,神色茫然。
她骤然从太监口中得知,贺兰恕自缢身亡,其余人抄家流放斩首,贺兰家已经不复存在了。
贺兰梵哀声痛哭:“兄长……元璟……”
他们都不在了,贺兰梵此生最重要的人,都已经离她而去。
贺兰梵想要站起来,重重包围的宫殿,去狠狠唾一口这一切都始作俑者李重焌,她撑着手臂,却轰然倒了下来。
伤心欲绝之下,她的双腿竟不能
行动。
吱呀一声,殿门被打开,太监嫌恶地看了一眼贺兰梵,这个从前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太后,如今像狗一般趴在地上。
太监将食盒扔到了她的面前,头也不回地走远了,关门之时,太监嘟囔了一句:“真晦气。”
贺兰梵爬到食盒前,抓着变凉的饭菜,吞吃起来。
她不能死,活下去,她总能有出去的一天。
李重焌这等乱臣贼子,是坐不稳江山的。
她要看着自己的亲孙儿长大,要看着李重焌也遭受同元璟一般的背叛,要看着李重焌死在宫变之中。
她要活下去。
*
那日茶宴之后,卢皓月一开始也是觉得,甄华漪是个恃宠而骄的宠妃,但渐渐地,她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甄华漪和她身旁的侍女极为小心她的进食,除此之外,细细回想,她并没有挑剔。
什么人会对吃喝这般警惕?
卢皓月心中隐约浮起一个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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