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重焌走进山洞,在一块大石头上放下了她,说道:“先歇着。”
他简单说上一句,又转身要走。
甄华漪忍不住张了张口,却终究没有出声。
她想要让他留下,这样的雨夜让她害怕,仿佛她又回到了那段东躲西藏惶惶不安的日子。
但她如何会真的腆着脸让他留下来陪她呢。
甄华漪别过眼,身上的衣裳湿透了,她不由得打了个冷噤,李重焌回头看了她一眼,停住了脚步。
他环顾四周,捡了些山洞里的枯枝放在她跟前。
李重焌解开蹀躞带上的鎏金錾花银囊,打开银囊,从中取出来火折子。
甄华漪心中惊喜,期盼地看着他动作,但是令她失望的是,火折子受潮,并没有点出火。
甄华漪叹了口气,李重焌回头乜她一眼,闷头开始击石取火。
甄华漪微讶,她幼时曾缠着某位皇兄要看他用火石击石取火,但金尊玉贵的皇子怎会这种东西,甄华漪只记得皇兄那日的羞窘和满头大汗了。
李重焌没有理会甄华漪怀疑的眼神,他坐在一块石头上专心致志取火,甄华漪扭过头不去看他,怕看到他狼狈尴尬的神色。
铿铿几声响动,许久之后,甄华漪悄悄清了嗓子,说道:“殿下不必在意……”
李重焌将燃着的枯枝扔到了甄华漪面前的枯枝堆里,道:“别把我和那些长安少年混为一谈。”
甄华漪眨了眨眼睛。
李重焌不再理会她,又一次走出了山洞外。
看来接下来是自己一个人待在这山洞里了,甄华漪记得自己骑着那匹疯马都跑了很久,不知李重焌凭借双腿,能什么时候带人回来,甄华漪认命地叹了口气。
她扒拉扒拉,胆战心惊看着火堆差点熄灭,又起死回生地烧得个更旺,终是松了一口气。
甄华漪又叹了口气。
活了十几年,她会的是什么,是宫廷里那些无聊的事,高高在上又浮在云端。
她想,相比于研究宫裙如何才能华美,她更想弄明白那火是如何点燃的。
甄华漪脱了外衣,想要烤干,但是双手举着太过劳累,她想了想,费力捡了一根长树枝,挑着烤了一会儿,又突发奇想再找了几根短树枝将长的架起来。
甄华漪欢欣地看着自己亲手做的晾衣架。
外衣烤干了,可是里面的衣裳还是湿了,披着身上依旧不暖和。甄华漪看了看洞口,想着李重焌不会回来,这里反正就是自己一个人。
她用外衣遮掩着,偷偷解下了中衣和小衣,将这些湿衣服晾在了树枝上,自己全身只披一件宽松外裳。
她呆呆望着火苗,等着衣裳晾干,却忽然间听见了山洞前的动静。
甄华漪悚然一惊,心里害怕是狼,又害怕是歹人,她警惕地看着,却见弯腰走进来的是李重焌。
两目相对,俱是一愣。
李重焌只看见,苍白艳丽的美人散着湿漉漉的乌发,胡乱披一件外裳,她粗心到露出了雪白的肩头,衣裳将坠不坠。
衣衫太薄,甚至能看到软腻一团藏在手臂之后,呼之欲出。
甄华漪难堪地咬了唇,动作小心地将衣裳拉上。
她再抬头时,李重焌依旧没有移开眼,这让甄华漪心肉一跳。
甄华漪察觉到危险,又觉得或许是错觉,因为李重焌神色平静,只有一双乌目在夜色中更深。
李重焌走到甄华漪跟前,慢条斯理放下手中的东西,甄华漪看见了一张还沾着血的皮草、一把认不出的草,还有一团暗红的东西。
李重焌将皮草放在火堆边上,然后抬起了甄华漪的脚。
甄华漪无从拒绝,他的手指滚热,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
他将腰上的水囊取下,掬一捧清水,淋洗甄华漪的伤口,接着冲洗那一把野草,将野草捣碎了,接着敷在伤口上。
期间甄华漪痛得直缩脚,眼角都不自觉溢出了泪,可是李重焌一言不发,连声安慰都没有,显得极为严肃。
终于他敷好了伤口,他想要在自己衣袍上撕下一块做绷带,顾忌到被人看见不好解释,于是停了下来。
他转身去看烤火架上的衣物,愈发缄默。
甄华漪眼皮一跳,循着李重焌的目光,看到了自己的小衣。
薄薄皱皱一片藕粉色的旧衣,甄华漪感觉脸颊腾地一声烧了起来。
李重焌垂下了眼,甄华漪因他细微的动作更加羞窘。
他垂着眼睛将甄华漪身上外裳的衣摆撕下,而后一圈圈地将伤口包扎起。
他的手离开她的肌肤,甄华漪蓦地感到一阵冷,不由得瑟缩了下肩膀,她将衣裳裹得更紧了。
李重焌抬了眼,伸手将狼皮抖开,从甄华漪身后将她圈住,甄华漪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混着他身上焚过的柏子,热烈又清寒。
他的力气很大,就这样为她紧衣裳就让她前后俯仰,显得她柔弱得过了分,这让甄华漪想起小时候的嬷嬷为她穿衣的模样。
甄华漪又是脸颊一红,没等李重焌的手围到身前,自己就伸了手在脖颈处拉严实了狼皮。
李重焌没料到她会伸手,不知怎的,两人的手一下子握在了一起。
甄华漪低下了头,脑子缓慢地滞住,李重焌却也半晌没有松手。
一声惊雷在山洞外响起。
甄华漪慌慌张张抽出了手,李重焌的手指搭在狼皮上,停顿片刻后,欲盖弥彰地继续为她拉紧衣裳。
枯枝还在烧着,发出细小辟啵声,热气一股股地从火堆中钻了出来。
甄华漪鬓边的湿发垂落下来,软软凉凉地搭在李重焌的手指上。
火光明暗掩映,李重焌的神色晦暗不明。
他看着甄华漪乌发上的水珠滴落在他的手指上,缓慢地顺着手指淌进了指根。
指根黏腻,勾出了他心中一丝心烦意乱。
李重焌松开了手指。
甄华漪悄悄吁出一口气。
他却没有收手,而是将甄华漪鬓边的湿发撩到了耳后,缓缓抬起了甄华漪的下巴。
甄华漪看着他渐渐靠近,他的身影渐渐将她笼罩彻底,在他的气息覆下之时,甄华漪陡然惊醒。
她向后一躲,动作太大,扯得腿上的伤口一痛,她忍不住皱了脸。
她躲避得太明显,李重焌站了起来,神色不定了半晌,而后说道:“才人如今很守规矩,本王放心了许多。”
甄华漪的心砰砰跳了好一会儿,不知是紧张还是害怕,听到李重焌这样说,她一颗心重回了肚子里。
原来如此,依旧是试探啊。
幸好她这次举止妥当。
甄华漪微微颔首,低眉顺眼说道:“谨遵殿下教导,勤读女则,恪守宫规,的确是受益不少。”
李重焌心口不一地附和道:“如此甚好。”
说完,他兀自坐了下来,他在草药中翻出了那团暗红的东西,原来是一块狼肉。
他接下来不肯再看甄华漪,只是专心致志地看着火堆,烤那一块狼肉。
甄华漪不知李重焌为何没有离开,或许是这样一场大雨困住了他,怪不得从回到山洞,他就心情欠佳。
他不说话,她也不会不识趣地凑上去,她便静静看着李重焌烤肉。
她发现李重焌竟是个眼里很有活的男人,相较于他的出身,这有些太过不可思议了。
他生了火、在外面将狼剥了皮又洗干净、采了草药、为她包扎伤口,现在又坐在这里烤肉。
果然如他所说,他和那些长安少年不一样。
甄华漪想,若是将李重焌扔在一个深山老林里,他也能活得好好的。
在他身上她看到了与虚浮造作截然相反的特质。
当年他刚进燕宫的时候,少年将军眼神明亮,神采飞扬,不懂宫廷礼仪,直直地望着她,薄薄的唇角勾起小小弧度。
仿佛是塞外自由自在的游隼。
借助他的眼睛,甄华漪觉得自己的心可以飞得很高很高。
她的眼睛从火堆移到李重焌的脸上。
他好像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她恍然间明白,为何当年在燕宫,她一见了他,就想要亲近他。
她顿时心乱如麻。
第46章 怀抱她惬意地拥住了对方。
甄华漪看着火光在李重焌脸上渐明渐暗,她渐渐开始走神。
方才李重焌的话在她脑子中响个不停。
“你有什么出息,就想过这三条路子?”
甄华漪心中升腾起了一个荒谬至极的想法。
若是能和
李重焌一起老死山林,不失为她的第四条路,她最想要的一条自由自在踏踏实实的生路。
但下一刻,甄华漪就冷静下来了。
她是看中了李重焌的生存本事,但李重焌是没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来成全她这不切实际的美梦的。
心情大起大伏,甄华漪霎时间沮丧起来。
李重焌的声音陡然响起:“狼肉熟了。”
甄华漪倏然惊醒。
李重焌将树枝上的烤肉伸了过来,见甄华漪迟愣片刻,他垂眼看了烤肉一眼,树枝黑黢黢的,烤肉上面也有着星点的黑色。
李重焌想起来,她是燕宫最得宠的公主,逃难之时也有忠心耿耿的宫人护着她,如今在皇兄后宫里,虽然心中难捱,也受过欺负,但从未吃过这等脏兮兮的东西。
他正要开口,却见甄华漪伸手将烤肉接过来。
她撕下一半来,捧着便咬了一口,她抬头,脸上霎时变得脏乎乎,她却眯了眼对李重焌笑了一下,道:“好吃。”
李重焌微怔,问道:“什么味道?”
甄华漪像是在想象,道:“大约是……柴米油盐的滋味。”
李重焌挑了下眉,对燕公主口中的这四个字感到诧异,她金尊玉贵,何曾操心过柴米油盐的事。
李重焌慢慢也咬了一口,狼肉虽有油脂,却并无滋味,甚至有些柴。
她为何吃得一脸满足?
李重焌忍不住按捺住心里的意外深深看她。
填饱了肚子,李重焌起身收拾,哪知甄华漪兴致勃勃地想要帮忙,李重焌觑了一眼她的伤口,说道:“别让伤口裂开,再让我重新包扎,就算帮忙了。”
甄华漪讪讪坐下。
李重焌忙活了片刻,发觉甄华漪竟没有一点声响,他转身,看见她呆呆地坐着,往常绸缎般的乌发凌乱半干,娇艳容貌也失了神采,看起来可怜兮兮。
李重焌疑心是自己说话太重。
他其实不太会和娘子打交道,更遑论安慰了,只能干巴巴说道:“若是累了,就睡下,我来守夜。”
甄华漪的确是又累又困,加之身上有伤,她没有多推辞。
李重焌又将长枯枝挑起,声音平缓得没有起伏:“穿上。”
甄华漪一晚上羞窘太多次,这时有些破罐子破摔的麻木,接过了枯枝,躲在了山洞里面,窸窸窣窣将衣服穿上,这才回到火堆边上。
甄华漪又看了李重焌一眼,他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她小声说了一句:“多谢你,为今晚的一切。”
李重焌没有任何回应,甄华漪抿了抿唇,裹着狼皮,小心在大石块上躺了下来。
听见渐渐平缓的呼吸声,李重焌转过头来,安静看了甄华漪好一会儿。
甄华漪以为今夜她不会睡着,但闭起眼,身上或者狼皮,浑身暖融融的,她很快就沉入了梦乡。
梦中她仿佛滚进了一个火烫的怀抱里,又被很快推开。
她失了这怀抱,骤然感到冷了,下意识又往热源滚过去,这一回,她感到怀抱僵硬片刻,终于环住了她。
她惬意地拥住了对方。
可是半夜,她被冷醒了。
甄华漪睁眼一看,最先看到的是山洞外夜空上凄冷的星星,而后她后知后觉地发现,有个人背对着他站着。
这人的衣着、身形绝非李重焌。
而山洞里再没有旁人。
甄华漪心中一紧,想起来自己之所以沦落到如此境地,是因为马匹被人射了一箭。
或许是那人失误了,如若不然她就会当场毙命。
甄华漪越是害怕越告诉自己要冷静,她只是微微睁了眼,其余什么动作都没有。
她转动着眼珠,看见不远处放着李重焌的青霜宝剑,不过那宝剑离她的手还有一段距离,若是去够,定会被人察觉。
甄华漪接着打量,忽然发觉自己的手边就有一根木棍,她压抑住心中的狂喜,猜想或许这是李重焌放下让她防身的。
她既是高兴又是恼怒,难为了李重焌还记得留下宝剑和棍子,可他明明说要守夜,却一走了之。
甄华漪不再想李重焌的事,她猛地抓起捆子,用尽全力朝那人的腿上打去,那人一个趔趄,狼狈扑倒在地。
那人大叫一声,转过身来,甄华漪颇为意外地发现那竟然是贺兰璨。
贺兰璨漂亮的面孔皱成了一团,他指着甄华漪半晌说不出话来,后来只是气着说道:“你……你……”
甄华漪慌张起身扶起贺兰璨,没曾想到身为武官的少年竟站也站不起来。
甄华漪心虚道:“莫非是腿折了?”
今日是招惹了哪路神仙,怎么一个个的都和腿过不去。
贺兰璨倒数着眉毛,似乎要发怒,他面色精彩纷呈,最后只是颓然道:“罢,是我的报应。”
他接受得很快,甄华漪却接受不了,这下两个伤兵在这里束手无策,该怎么办?
况且,她打折了贺兰璨的腿,权势滔天的贺兰家难道会放过她,她只怕日后在宫中更为艰难,说不准,李元璟会重新考虑要不要将她送到卫国公府。
正在无助之际,甄华漪听到了山洞外的脚步声。
她半是警惕半是期待地看着洞口,贺兰璨则是破罐子破摔地坐在了地上。
“殿下!”甄华漪惊喜喊道。
贺兰璨转头看着甄华漪,然后又看了一眼李重焌,垂下眼睫,神色不悦。
李重焌先是被甄华漪突如其来的喜悦震了一下心神,而后才看到了角落里的贺兰璨。
他亦是沉下了脸。
甄华漪向李重焌走来,她因腿上的伤走得摇摇晃晃,李重焌眼皮一跳一跳的,伸了手下意识地想要扶她,但甄华漪虽摇摇欲坠却终究没有摔下来。
李重焌慢慢收回了手。
贺兰璨冷哼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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