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不明白。
风雨声急切,却也吹不开打不开她混乱懵懂的心扉。
傅嬷嬷在一旁看着她的沉思,心中警铃大作。
几日过是皇帝寿辰,各宫妃嫔都为宫宴上的打扮费尽心思,一时间,尚服局里每日宫人来往,络绎不绝,可谓是热闹极了。
玉坠儿这日捧着新衣裳走进了绿绮阁。
骊山之行,皇帝虽不曾对甄华漪有多么在意,但也是渐渐入了眼,尚服局消息灵通,因此没有刻意苛待绿绮阁的宫人。
傅嬷嬷一瞧玉坠儿欢欢喜喜走进来,忙将她拉到了一旁,傅嬷嬷翻了翻尚服局送的新衣裳首饰,沉声说道:“只怕娘娘心有所属,不肯为旁人费心思。”
傅嬷嬷想起了那日,风雨亭中,李重焌要甄华漪等他,甄华漪满口答应的样子。
玉坠儿被傅嬷嬷这样一说,也不安起来,她犹豫问道:“那……还送进去吗?”
傅嬷嬷叹了一口气:“送进去吧。”
傅嬷嬷忧愁不已,她想自己要稍微静一静,但很快听见了屋内快活的笑声。
傅嬷嬷不解地走了进去,却见甄华漪已经穿上了新衣裳,单丝碧罗裙,裹着纤纤瘦腰,她转了几个圈,问道:“可算得是圣上喜欢的那种弱柳扶风之姿?”
玉坠儿忙着出主意:“行动之时再虚弱些,装个病西施而已,有什么难的,那位只占了个‘病’字,娘娘你三个字占全了呢。”
傅嬷嬷咳嗽一声:“不要胡言乱语。”
玉坠儿忙捂了嘴,不敢再说了。
傅嬷嬷对着甄华漪瞧了又瞧,她正在挑选着首饰,对皇帝生辰之事极为上心。
傅嬷嬷百思不得其解,不是已经和晋王盟定了吗?
傅嬷嬷悄悄扯了扯玉坠儿的袖子,将她带到角落里问了话,玉坠儿疑惑道:“嬷嬷为何大惊小怪,这不是同往常一样么?娘娘就算喜欢了晋王,再多喜欢一个又何妨?”
傅嬷嬷无言以对。
原来甄华漪并没有将李重焌同她的那些少年们区分开来。
还是,没有开窍啊。
傅嬷嬷百感交集,却又放下了一颗心。
甄华漪精心打扮,一身碧罗裙,清丽又动人,她赴宴之时,明显感觉到李元璟的目光在她的身上停留了几息。
宴会按部就班,同寻常没什么区别,太皇太后和太后相继离开后,李元璟回到清思殿处理政务。
王保全静气凝神地站在殿外,他抬头望一眼杨七宝,诧异地看见后者也是老神在在地站着,王保全心中暗骂杨七宝一点儿眼力劲儿都没有。
李元璟在宴会中瞧了甄华漪几眼,王保全看得一清二楚,清思殿的宫人都密切关注着李元璟的一举一动,没道理杨七宝那时候走神瞧不见。
既然看懂了李元璟的心思,作为李元璟信任的太监,这时候就该做事了。
但王保全并不想去讨好甄华漪,在他看来讨好甄华漪就是得罪了甄吟霜,这笔买卖不划算。
幸而有个杨七宝,杨七宝一向爱给绿绮阁卖好,这趟差事就留给他吧。
王保全本是这样想的,可杨七宝一动也不动,没办法,王保全只得逮了个小徒弟,让他给绿绮阁传个话,让甄才人准备着,他王保全要顺水推舟为推一把甄才人了。
杨七宝看着王保全的徒弟一溜烟儿地往绿绮阁方向跑,这才松了一口气,他装得淡定,实则不然。
他暗地里在为晋王做事,又知道了晋王和甄氏的私情,再去撮合皇帝和甄氏,那是九条命都不够死的。
杨七宝和王保全相互看了一眼,杨七宝裂开嘴笑了一笑,王保全看得寒毛直竖,怀疑自己有什么疏漏,被这小子给暗算了。
王保全心中惴惴,四下看了看,没有看到贵妃宫里来人。
倒是来了个司天台的灵台郎。
灵台郎称有大事要见皇帝,进去了大约有半个时辰,出来后,皇帝召了王保全进去。
王保全看见李元璟皱着眉,心情不甚愉悦地说道:“甄才人星宿不利,”他立在桌案旁,屈了两指扣了扣桌面,道,“不宜继续住在凤仪殿。”
王保全连忙说道:“野狐落有一宫室目前无人居住。”
李元璟摇头道:“野狐落是宫女聚居之地,太过喧闹。”
王保全有些微的讶异,他以为皇帝只想随手将甄才人给打发了,没曾想到他还在乎甄才人的住所。
于是王保全绞尽脑汁,道:“太液池畔倒是有一处刚修缮好的宫室,暑热将近,是为畏热的娘娘准备的,现下没人,也不曾赐名。”
说是为畏热的妃嫔准备,实际上就是为甄贵妃准备的。
李元璟沉吟一下,道:“赐名绿绮殿,将甄才人迁过去吧。”
王保全得了命令,忙不迭地退下去办差事,他也不忘打听打听甄华漪天象之事。
听了司天台传来的消息,他大吃一惊。
甄才人并非是和旁人冲撞,而是和皇帝冲撞。
和皇帝冲撞的妃嫔,能有什么前途,王保全都打算对迁居敷衍了事,却又听司天台的人说,并非全然是凶兆,甚至有由凶转吉之兆,只是圣上万金之躯,不能贸然与此女交接。
王保全听了这个说法,自然是嗤之以鼻的。
他望向了凤仪殿的方向。
原来啊,贵妃不是不出招,是在这儿等着呢。
甄华漪迁宫一事自然引起了诸多人的注意,同王保全一样,许多人暗暗觉得,是甄贵妃出了好手。
只有杨七宝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眼角不由得抽了抽。
他抬头看向了西北的天。
那位的手……伸的可真长啊。
*
甄华漪带着宫人从绿绮阁迁到了太液池畔的绿绮殿。
因天象星宿之事被从凤仪殿赶走,甄华漪未免也有些郁郁,好在绿绮殿是新修葺的宫殿,环境宜人,十分清幽。
后宫六局最善捕捉风向,一见甄华漪的处境,立刻就在吃穿用度上扣减,甄华漪都准备带着傅嬷嬷玉坠儿节衣缩食了,新得宠的贺兰才人翩翩而来,给甄华漪带了些急缺的东西,还嘱咐了宫女将自己的份例每日送些来绿绮殿。
甄华漪从前总以为贺兰般若来意不善,今日一看,倒是自己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但心有仍有犹疑,甄华漪不由得问了:“我同才人一贯没什么来往,才人这般雪中送炭,受之有愧,实在令我难安。”
贺兰般若却是一笑:“我只是觉得与你投缘。”
甄华漪道:“投缘?”
贺兰般若道:“你看,我们都有个姐姐,一个宠冠六宫,一个名满长安,我们做妹妹的,是不是同病相怜?”
她如此坦荡,又说得有趣,甄华漪忍不住笑了起来。
贺兰般若拜访之后,没过多久,六局渐渐将绿绮殿的待遇恢复到了从前,这让甄华漪疑惑不已,贺兰般若虽是新宠,但怎么有如此影响力?
虽想不通,甄华漪也没有费心去想。
绿绮殿的日子平静无波,除了贺兰般若
偶尔拜访,其余再无旁人。
这样安静地过了好多天,杨七宝突然来了。
甄华漪对杨七宝的到来更是意外,杨七宝这人是无利不起早的,虽近些时候,他与自己宫里走近了些。
甄华漪有时候不免想一想,若杨七宝将来看出她实在没本事获宠,他会不会恼羞成怒。
但眼下杨七宝来,甄华漪还是客客气气地将他请了进去。
杨七宝来不肯落座,也不肯喝茶,只是紧紧张张地将一封信偷偷塞进了甄华漪的手心,而后清了清嗓子道:“宫中多有看人下菜碟的人,才人若有难处,着人传话给奴婢,奴婢最看不惯那等人。”
这话说得甄华漪一怔,半晌只得笑道:“多谢公公。”
杨七宝要离开之际,压低声音嘱咐一句:“身旁无人时,才人再看这封信。”
甄华漪被杨七宝的话弄得战战兢兢,几乎怀疑起父亲是否还留下了什么细作在宫里。
待到无人之时,甄华漪静心凝神,正襟危坐地打开这封信,却看见了通篇絮絮叨叨。
这人才安顿下来,写信将沿途之事七零八落讲了一遍,却也不写山水之美,只写些个人见闻,笔墨多落在贩夫走卒、无方之民的身上,像是在写一封公文的草稿,只是目前看不出观点。
甄华漪满头雾水地翻到后面,看到了落款——李重焌。
李重焌?
甄华漪顺着他的落款往上去瞧,终于瞧见了一句琐事之外的问话——贺兰山北有雪,京中气象何如?
问她天气怎样,也算是问候关怀吧。
*
李重焌裹紧了黑狐氅衣,行走在贺兰山北麓,鹿皮靴碾过雪地,有轻微咯吱声响起。
连日来风餐露宿,又偶遇恶劣天气,李重焌不得不命令部队暂且休整。
他抬头看着漫天飞雪,不由得开始去想京中此时仍是春景。
他便想起了马球场上她翩跹的裙角。
他猛然间意识到,贺兰山同长安实在是太过遥远了。
他突然间开始迟钝地想念,又仿佛是因为距离太远,拉得这份想念愈发厚重。
他回到大帐,点起油灯,提笔却只问了一句天气。
饶是如此,他放下笔,依旧是无所适从。
他继续提笔,想了想,只将沿途见闻细细写了下来。
*
甄华漪不太明白李重焌这封信的意图,也许能隐约猜到,但想了想李重焌素日的秉性,她又摇了摇头。
为了谨慎起见,她也回了一封类似的信。
先是絮絮叨叨地写了宫里的琐事,也不管李重焌爱不爱听,接着缀上一句突兀的天气描述——
长安恰三春,风光秀丽。
悄悄交给杨七宝后,甄华漪还在李雍容偶尔串门时,状若不经意地问一问西北的战事,接着顺理其章问问她二哥的近况。
甄华漪发觉,李雍容并没有收到李重焌的只言片语。
这就很奇怪了……
甄华漪按捺住心中的疑惑,继续和李雍容说笑。
*
西北的风总是带着凛冽的味道。
深夜里,李重焌领军疾行数十里,打了凉州叛军一个猝不及防。
火把的油脂混着浓稠的血腥味,将士们清理完战果,只管东倒西歪地坐在了篝火边上。
李重焌困倦疲惫的时候,张固递给了他一封信。
近半年来,甄华漪和他时常通信。
细细的琐事,李重焌看了好几遍,紧缩的眉头不由得也放松了起来。他将信放进匣子里,刚要合上,却又一封封拆开来读。
他念着甄华漪写过的“长安恰三春,风光秀丽”,便伸手打开了帘帐。
帐外是粗粝的风,但李重焌像是看到了柔丽的三月长安。
一直以来的狂乱心绪,被很好的安抚住了。
自从得知徐氏灭门惨案的真相,李重焌一直处于濒临发疯的边缘,他用理智强压住,殚精竭虑筹谋,只在风餐露宿的辛苦中麻痹自己,这一场战事也成了他的发泄。
李重焌将信纸塞进衣襟,他走过人群,听见兵卒们胡乱吹水。
有人起哄道:“老胡,这次立了战功,回家就要娶媳妇吧,”
老胡是个黑脸的汉子,闻言黑亮的脸庞上显出一丝薄红:“还没定下呢。”
边上有人故意笑道:“老胡,听闻那个小娘子家里还在相看人,你出来这么些天,别不会吹了吧。”
刚刚路过的李重焌慢慢停下了脚步。
老胡气得锤了那人一拳,那人疼得只哎呦,道:“老胡哥,弟弟是在为你出主意啊,快写封信托人捎给小娘子,让小娘子定定心,安心等你。”
李重焌若有所思,转头去看那伙汉子们。
老胡一脸为难,说道:“我半个大字都不认得,写信……说什么呢?”
边上人道:“就白话说,说‘胡哥哥我认准了小娘子你,小娘子你千万不要变心。’”
说着说着,边上人哄笑一片,老胡脸更红了。
老胡臊得东张西望,忽然一激灵站了起来:“晋王殿下!”
李重焌摸了摸鼻子,道:“无事,你们继续。”
李重焌踱步回了营帐,翻出甄华漪的那封信,翻来覆去地看,像是想要从里面看出点什么来。
方才收到信的欢喜降了下来,他到底也没从只言片语中看出什么来。
他不由得想到了众人打趣老胡的话来。
小娘子家里还在相看人……
李重焌不知老胡的小娘子有没有人在虎视眈眈,但他很清楚,甄华漪身边的确是有人的。
而李重焌并无信心,甄华漪会等他。
李重焌面色沉沉,张开信纸,将“哥哥我认准了小娘子你,小娘子你千万不要变心”之语换成了子夜四时歌的一句。
他信纸上落下一句“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
写了这一句,他将信交给了信使后,就胡乱梳洗一番早早入睡。
今日一场恶战,他已是累极了。
一夜好眠,醒来时天光大盛。
李重焌将手臂覆在眼皮上缓了缓,适应亮光后,慢吞吞坐了起来。
今日事情不多,他有条不紊地更衣、洗手,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是忘了什么事。
他转过身来,看见书案上乱糟糟的铺着信纸,毛笔和砚台都没有收拾。他动作一顿,终于想起来昨夜自己做了什么。
他给甄华漪留了一句酸里酸气的怨妇诗。
李重焌将帕子往水盆里一撂,大声叫人进来,兵卒闻言赶忙过来,听见他问道:“昨夜送的信呢?”
兵卒道:“连夜快马加鞭送出去了,估摸着这时候快到了兰州。”
李重焌道:“追回来。”
兵卒领命去了。
兵卒到了傍晚过来回话,道是前头跑得太快,后面怎么也赶不上多出的这一晚上路程。
李重焌只得作罢。
*
信件送到长安的时候,宫里正在焦头烂额。
起初,只是一个在常在宫外采买的小太监得病死了,后来太监房里死了一大片,终于引起大家的警觉。
是天花。
宫中人心惶惶,往日里本就肃穆的宫廷更加寂静萧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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