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重焌淡淡道:“无碍。”
*
凤仪殿。
甄吟霜遣退了宫人,亲手为李元璟布菜,她温语道:“陛下,尝尝这碗萝卜鲫鱼汤,妾一大早就去了膳房,亲手做了这碗汤,家常小菜,比不得御厨所制鲜美,陛下千万莫嫌弃。”
李元璟虽已饭饱,但不忍拂了她的心意,仍旧接过她双手端来的汤,慢慢喝完。
他放下碗后,甄吟霜一双手慢慢握住了他的手,她眼中含着祈求的光,道:“陛下,今夜陪陪妾吧。”
李元璟道:“今日初一,按例是要去皇后宫中,贵妃忘了?”
甄吟霜低下头,掩去眼中的一丝不甘,略有冲动地说道:“虽是惯例,却也并非是一成不变的死规矩,陛下有几回就没有去皇后宫中。”
甄吟霜说着说着声音低了下来,她抬头,看见李元璟眼中有了丝冷静的打量,甄吟霜连忙改了口:“臣妾失言。”
李元璟放开甄吟霜的手,紧了紧她的衣裳,道:“你身子不好,要多添衣裳。”
他叮嘱完就站了起来,扬声道:“王保全。”
王保全赶了过来给李元璟披上了氅衣。
甄吟霜看着李元璟离开的背影,愤愤咬住了唇。
教坊的事不到片刻就传遍了六宫,甄吟霜自然也知晓。
甄华漪以为后宫妃嫔们会笑话她,其实却不然,高贵如皇后,听罢只怅然道:“她快要熬出头了。”
皇帝的柔情是只对贵妃一人的,这份特殊让贵妃超然于后宫众人。深宫人人都知道,皇帝厌恶甄华漪,谁曾想到有朝一日他会温柔待她。
甄吟霜比皇后等人更加敏锐地感知到这一点,于是她更加惶恐。
她压着心底的不安,殷勤侍奉皇帝用膳,甚至沉不住气对皇帝提出了要求。
可是皇帝没能体察到她的心思,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离开的背影。
她竟盼着今夜皇帝去见皇后。
而不是去见她的妹妹。
*
李元璟走出主殿,他脚步一顿,偏头看了一眼侧边的绿绮阁。
他从未踏步绿绮阁,也从未注意过这小小的居所,今日一看,竟陈旧狭小得有些扎眼。
王保全将他脚步变缓,不解问道:“陛下?”
“无事。”李元璟继续往前走。
李元璟走出凤仪殿,尚未想好是回清思殿亦或是去别的地方,就见到李重焌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道:“皇兄,下棋吗?”
李元璟挑了挑眉。
李重焌是静不下的性子,书画不算差,但在一众世家公子中只是过得去罢了,而围棋一道他却出乎意料地拿手。
李元璟开始觉得讶异,细想倒是有理,李重焌善于排兵布阵,下得好围棋不算奇怪。
李重焌大约是不喜欢被人发现这些文静的爱好,就算做得好也不曾夸耀过,若不是李元璟有一回在他寝屋里看见了半副残棋,怕是一直以为他琴棋书画都一知半解。
发现了李重焌藏拙,李元璟对他的棋艺就更为好奇,李重焌却推三阻四,就算是李元璟强命他下棋,他都不肯好好下一场。
这回倒是稀奇,李重焌主动来找自己下棋。
李元璟哈哈大笑:“好。”
兄弟二人便下了一下午的棋。
这一局棋难分难解,从白天下到了傍晚,李元璟捻着棋子抬头望了李重焌一眼,总疑心他的好弟弟依旧没有拿出全部的本领来赢他。
为了藏拙浪费了一大下午的好时光,李元璟感到又气又笑,他心想,自己没道理比李重焌还沉不住气,既然李重焌要这般拖,他就跟着耗,看谁耗得起谁。
这样想着,李元璟就不再全副身心放在棋局上,而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李重焌闲聊,不知怎的,却聊到了甄华漪。
李重焌落下一颗黑子,漫不经心说道:“我还以为皇兄厌恶甄才人。”
李元璟道:“你说得没错。”
李重焌奇道:“那今日我帮着皇兄要赶走甄才人,怎么皇兄倒是要怜香惜玉?”
李元璟恍然大悟,笑道:“原来你是在帮我,怪不得今日在高台上说了那么多话。”
李重焌跟着笑了两声。
又落了几子,彼此有来有往了几个回合,李元璟说道:“她毕竟可怜。”
李元璟道:“朕之前想送她出宫,现在改了主意。”
李重焌手指一顿,在李元璟察觉之前恢复如初,缓慢落下棋子。
他抬眸看着他的兄长。
李元璟说道:“想来,除了宫中,她也无处可去。”
一个亡国的公主,还做过皇帝的妃嫔,的确已经无处可去了。
若能侥幸出宫,她一个柔弱女子,自是要依附郎君,就算宫外有情投意合的郎君,两人当真能做一对夫妻吗?
大约是能隐姓埋名,做一个见不得人的外室。
李重焌良久没有说话,深深蹙了眉,似乎在思考棋局。李元璟笑道:“如何?我走了一步好棋?”
李重焌苦笑道:“好棋。”
他话锋一转:“只是因为她可怜?”
李元璟若有所思:“或许不止。”
李重焌慢慢道:“我明白了。”
李元璟正要问他明白了什么,却见接下来的几手棋,李重焌有如天助,一下子将他打得措手不及。
李重焌抬头:“我赢了。”
他看着摇曳的烛火,看起来是笑着,道:“皇兄,良辰美景,该去会美人了。”
*
甄华漪回到绿绮阁片刻后,杨七宝带来了御赐的参汤还有一个好消息。
皇帝亲口说了,要带她一同围猎。
甄华漪心中有了预料,因此并不吃惊。
她客气送走了杨七宝,一回头,看见玉坠儿和傅嬷嬷都一脸喜色
地望着她。
她听见玉坠儿偷偷摸摸和傅嬷嬷嘀咕:“圣上怕咱们娘娘冻着了,特意吩咐了杨七宝来送参汤,嬷嬷没发现吗?杨七宝那么倨傲的人,如今对娘娘这般小心,想必是他发现了娘娘在圣上心中的地位。”
甄华漪一口一口地饮着参汤,心里觉得玉坠儿高兴得太早了,她在李元璟心中哪有什么地位,了不起是稍微扭转了一点他的厌恶之情。
不过,杨七宝的态度转变,也让她百思不得其解。
或许是宫正司真的能让人脱胎换骨吧。
玉坠儿嘀咕完了,兴冲冲地对甄华漪说:“娘娘一支剑舞技压群芳,赢得了陪侍围猎的机会,教坊那些舞伎们怕是无地自容了。”
甄华漪放下了参汤,轻声道:“我并没有胜过她们,圣上选我或许只是因为认出了我。”
平心而论,今日没人胜过柳娘子,甄华漪知道自己是讨巧了,有种胜之不武之感。
柳娘子一向心高气傲,不知会不会难以接受。
甄华漪起身道:“我去教坊看看。”
玉坠儿道:“此事已了,那些舞伎们平日里对娘娘多有怠慢,娘娘还去教坊做什么。”
甄华漪道:“我去看看柳娘子。”
柳娘子脾气不好,说话也不好听,但教她的时候丝毫没有藏私,若不是柳娘子,她今日的剑器舞怕是难以入目。
玉坠儿将甄华漪要出门去,连忙跟了上去,甄华漪看过来,她说道:“之前娘娘为了隐瞒身份不让奴婢陪同,受了好些委屈,如今她们都知道了娘娘的身份,我去也不打紧,娘娘你就让我去吧。”
见玉坠儿坚持,甄华漪摇了摇头,只好带着她一同去了。
甄华漪一出现在教坊门口,周围霎时安静下来,四面投来悄悄打量的眼神。
甄华漪一转头,和黄娘子对上了视线,黄娘子没有半分平日的刻薄,她瑟缩了一下,硬着头皮走出来行礼:“甄才人万安。”
黄娘子见甄华漪半天没有应答,她更加局促,挤满了笑意道:“才人是有东西落下了吗?若有吩咐一声就行了,我为才人送到宫中去。”
甄华漪道:“我的确丢了东西,一支青玉簪子,黄娘子看见过吗?”
黄娘子一下子脸色发白,无言地承认了她就是那个毁了甄华漪簪子的人。
黄娘子一下子跪了下来:“才人饶命。”
甄华漪低头看着黄娘子,忽然间有种啼笑皆非之感。
她从前做公主的时候,人人对她笑脸相迎,国破家亡后她才明白世间冷暖。
她于后宫中人微言轻,无论是皇帝、晋王或是妃嫔她都要小心应对,难得看到需要对她小心翼翼的人。
但她丝毫感觉不到开心。
她不卑贱,但也不尊贵。
甄华漪抿了抿唇,并没有说什么,而是直直经过了黄娘子。
甄华漪要寻柳娘子,她在教坊里转了一圈却没看到她,有个年岁浅的舞伎悄悄给她指了指紧闭的房门,甄华漪了然,拾阶上去推了推门,门是锁住了。
“柳娘子?”甄华漪轻声唤道。
里面没有应答,甄华漪不依不饶,又唤了许多声,里头终于传来了声音:“我不想见你,你走吧。”
柳娘子不卑不亢,待她一如从前那般冷漠。
甄华漪等了一会儿,见到黄娘子悄然走了过来,她道:“甄才人,我有话要对你说,请往这边来。”
黄娘子将甄华漪带到她的屋子,请她坐下,新煮了茶端到她的手边,这才自己坐下。
甄华漪道:“你不必如此客气,倒让我无所适从了”
黄娘子一听她这话心里一慌,以为甄华漪要翻旧账,忙要说点什么,甄华漪叹了一口气不再说话。
黄娘子沉默了片刻,说道:“柳娘子她很想出宫。”
甄华漪点头:“宫阙宏伟,但于天地之间,还是太过狭小,在这里困守一生,实在可悲。”
黄娘子道:“才人误会了,柳娘子并非想一走了之,是她母亲重病,她想回去看一眼母亲,恰好围猎猎场就在她家附近,所以她很珍惜这次机会。”
甄华漪怔怔:“怪不得。”
她匆匆起身,道:“我先告辞了。”
甄华漪想帮柳娘子一把,她想来想去来到了清思殿,王保全见了她,对她说圣上和晋王还在殿内下棋,叫她稍等片刻。
甄华漪等了一会儿,就等到了天黑。
她心里忐忑,对向李元璟求个恩典的事没有办法把握,她转念一想,想到了个法子。
她对王保全道:“王公公,我与教坊的柳娘子要好,可否让我在离宫的时候带上柳娘子,就当做是我的宫女。”
王保全没有马上应下来,只是笑眯眯地告诉甄华漪,他会尽量帮忙。
甄华漪一面谢过了他,一面在心里想着别的路子。
她转身离开,正巧碰见气喘吁吁赶过来的玉坠儿,玉坠儿告诉她,皇后有急事找她。
急事?
甄华漪猜不出是好事坏事,只能忐忑地去往立政殿。
王保全目送甄华漪离开,这时听见殿内模糊的说话声渐渐清晰,他听见晋王道:“天色已晚,皇兄就留臣弟在宫里一晚罢。”
皇帝玩笑道:“王保全,叫人去将蓬莱台收拾了,定要寝榻松软,莫要让晋王夜里睡不着。”
晋王故意叹息道:“臣弟今晚定是睡不着的。”
说着说着,王保全看见李重焌迈步走了出来,他望着漆黑的夜色,神情并没有话音那般松快,不知在想着什么。
李重焌道:“那是谁?”
王保全一看,道:“是甄才人方才过来了。”
李重焌回头看了一眼他的兄长,似笑非笑道:“甄才人莫是等不及要见皇兄?”
李元璟问向王保全:“甄才人来做什么?”
王保全道:“甄才人说,她和教坊里的柳娘子要好,想要围猎的时候带上柳娘子。”
李重焌听完,忽然想起,从前她为宝华公主之时,除了泛滥的多情,还有泛滥的善心。
这一点上,她倒没有变过。
李重焌思及李元璟平日里对甄华漪的态度,帮甄华漪圆话道:“那柳娘子剑舞跳得一绝,自是比甄才人有资格去围猎,甄才人倒是有自知之明……”
没等他说完,李元璟露出一丝微笑:“就让她如愿,带上吧。”
李重焌顿然,回首道:“皇兄?”
李元璟道:“起驾去……”
他停顿了一下,李重焌便抬眼看着他。
去皇后的立政殿或是甄华漪的绿绮阁,今夜其实并无分别,但李重焌偏偏要看明白他今夜要去哪里。
李元璟道:“去立政殿。”
*
甄华漪到了立政殿后才明白皇后的打算。
先前她还猜测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现在看来应当是好事,可是她却下意识地想要逃避。
“甄才人?”皇后见她不安,唤了她一句,“莫非你不愿意?”
甄华漪立刻道:“妾自是愿意,只是……没有想到,对,妾是太惊讶了。”
顿卒了一会儿,甄华漪话语顺畅起来:“娘娘大恩,妾无以为报,感激尚且不够,如何不愿意。”
皇后扶起她笑道:“这便好了,这便好了。”
皇后轻拍甄华漪的手:“你记住你今日的话,来日莫要忘了,是谁提携了你。”
甄华漪颔首垂眉:“是。”
甄华漪被皇后宫人带去沐浴更衣。
她沉入混着馥郁香气的热水中,身体渐渐放松,心却一直提着,冒着白烟的水汽抚上了屋顶,积攒起水珠凝在上头,甄华漪仰头,看着水珠将坠不坠。
“陛下万安。”
模糊的声音传到了浴房,甄华漪看见屋顶上的水珠滴落了下来,掉在她露出的肩头上,她情不自禁抖了一抖。
宫人手脚顿时麻利起来,甄华漪被扶了起来,用白帕擦拭干净身上的水渍,披上白绸的寝衣。
宫人安静地将她引到寝殿,甄华漪坐在床榻上,左右张望了一下,心里的忐忑越发
浓重。
她呆坐着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脚步声响起。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甄华漪悄悄深吸一口气,这口气尚憋在胸中时候,面前的帷幔猛地被拉开。
李元璟站在她的面前,灯烛光在他身后勾勒出浅浅的金光,他略有讶异:“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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