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一过,教坊里就要出一个娘娘么?”
“胡说,圣上是最持重的,怎会如此?”
“嗐,你可别不信,听闻教坊里出了个难得的美人呢。”
张得福跟在李重焌身后,听到这里,心中感到不妙,低声道:“殿下,若是教坊的美人今夜承宠,那不就是坏了殿下的计划?”
张得福忧心忡忡去看李重焌的面色,却见他道:“无妨。”
他不怒不喜,如此淡然,张得福看着,心道,若不是自己清楚殿下的筹划付诸东流,差点还以为殿下心情不错。
不愧是晋王殿下。
*
御前的王保全将教坊使叫了过去,他突然告诉教坊使,今日皇帝有兴趣来看教坊的剑舞。
这事来得突然,但教坊早有准备,教坊使迅速将舞伎召集起来,叫她们蒙上面纱,换上水绿的衣裳,头上不许有别的钗饰,只戴一根碧绿的簪子。
这样别出心裁,是为了取悦皇帝,也是为了防着旁的宫女夺了舞伎的前程。
来偷学的宫女是一个比一个水灵,但蒙上面,自然比不得教坊的舞伎。
教坊使凑齐了人,发现多了一套衣裳。
他问道:“是谁没来?”
黄娘子心中一喜,道:“未选上的宫女多得是呢,她们就在这儿,挑上一个就行,公公,已经快要来不及了。”
教坊使刚要说话,就见门口急匆匆跑来一个宫女,她一抬头,仿佛屋子都亮了三分。
甄华漪道:“公公,我来迟了。”
教坊使笑呵呵:“不迟、不迟。”
他说完回过神,这宫女生得美貌,对他手下的舞伎而言,是一个多大的威胁啊,柳娘子到底是怎么选的人。
甄华漪并非教坊舞伎也不是寻常宫人,她要避开凤仪宫诸人来到教坊还要费上一番工夫,因此尽管她心心念念献舞这件事,今日她依旧是来迟了。
她不多话,同旁人一般向宫人领了衣裳首饰,衣裳是轻纱碧罗裙,首饰是一根碧玉簪子,她先将簪子放在桌上,而后跟众人一样,在屏风后换了衣裳。
她出来后看向桌面,目光微微一凝,她缓步走了过去,看见桌台上的碧玉簪子已经碎成了一截一截。
甄华漪转脸往人群中望去,却看不出她们的神色有什么不妥。
甄华漪站在原地很久没有动,直到她听到教坊使开始催促。
教坊使看向甄华漪,面色并不好看:“你干站在这儿做什么?你头上的簪子呢?”
甄华漪说道:“公公稍等,我出去后再戴。”
教坊使没对她过于留意,他又呵斥另一个舞伎:“你的裙子这么回事,皱巴巴的,赶紧拉拉。”
黄娘子走了过来,道:“公公,我方才瞧见她的簪子断了。”
教坊使眉头一拧,转头看着甄华漪。
甄华漪不喜不怒,静静看着黄娘子。
教坊使急着道:“快快,给她找根簪子。”
但都到了这时候,哪里刚好找得到类似的簪子。
黄娘子在一旁劝道:“公公,这剑舞我们姐妹们私下排过许多遍了,就算少一个人也不打紧。”
教坊使狐疑道:“果真?”
黄娘子道:“这是自然。”
教坊使依旧将信将疑,毕竟少了一个人的剑舞究竟如何,他也没在一旁看过。
思虑了一会儿,教坊使听见外头清思殿的太监在催促,他一咬牙:“行!”
他转脸看了一眼甄华漪,顿时呆住。
只见她散开了乌发,青丝如瀑,香腮似雪,她手上拿着一根青翠碧绿的簪子,与舞伎所用的颜色类似,但细细一看,那簪子品相绝佳,不似凡品。
甄华漪用手一晃,雪白的手映着碧绿的簪,阳光下这碧玉簪中宛若有水波流动。
甄华漪几下就挽好了发髻,她转头对着呆住的教坊使和黄娘子嫣然一笑,道:“快来不及了,我上场了。”
教坊使一喜:“快!快!”
黄娘子咬着唇,懊恼一场。
甄华漪经过黄娘子的时候轻轻瞥了她一眼。
她来时就有预料,或许会有人对她发难,她想着,与其时时防备,不如主动露出把柄。
于是她在绿绮阁的时候就备好了一根类似的簪子,来到这里,她将教坊发的簪子随手搁在桌台上。
果然,想要出手的人不会放过这轻而易举的破坏机会。
甄华漪不知她们原本会有什么招数,但现在,她们的招数她早就有了应对之法。
甄华漪瞟了一眼铜镜,铜镜中的美人也楚楚看着她,发髻上的玉簪有绿幽幽的光。
这玉簪却是有些来历的。
甄华漪忽然想起那个黄昏。
她盛装缓步堂下,本该是欢喜的,心中却怀着忐忑和不安,隔着却扇去看,对面并没有肃肃若松下风的年
轻郎君。
在三拜之后高堂上和蔼的妇人牵住了她的手。
妇人眼中有着忧虑,她拔下发髻上的碧玉簪,塞到了甄华漪的手心。
“安心吧,你从此是我们崔家的人了。”
*
舞伎们鱼贯而入,甄华漪站跟随其后也登上了高台,她闭上眼睛,这一刻她相信自己就是登台的舞伎,而非其他。
箫鼓声起,甄华漪随着鼓点动了起来,她表情渐渐舒展,四肢轻盈,手中长剑宛如长虹游龙。
尺八吹动的时候,甄华漪随着动作睁开了眼,她一眼就看到了座下的李元璟,李元璟平静地看着高台上,眼中尽是冷漠,这一眼猛地将她拉回到无数个不安的长夜里。
这一刻她无比清楚,她并非舞伎,而是深宫里的妃嫔。
她动摇迟疑了,紧张得浑身有些僵硬。
甄华漪身边的黄娘子错开眼珠看了她一眼,眼中藏着一丝窃喜。黄娘子看出甄华漪不在状态,或许是怯场了,剑器舞若是失了气势,就可以断定一败涂地了。
甄华漪没心思注意黄娘子的表情,她很明白她已经输了。
耳边是重重叠叠的乐声,还有咻咻剑声,这些声音在甄华漪耳中已经是嘈杂的一团,她找不到正确节奏。
就在这时,席中有人朗笑一声,羯鼓停了半拍,而后紧凑急促地响起,陡然间杀气腾腾,仿若千军万马奔腾。
这羯鼓声恍若惊雷,甄华漪很快从迷惘的状态中清醒,跟上了羯鼓的节奏。
宛若雷霆震怒,江海凝光,甄华漪觉得她并非是深宫妃嫔,也并非是舞姬,而是可以仗剑潇洒于天地之间的游侠。
她浑然忘我,收剑的时候心头竟有些惘然的不舍,她站定,忽然看见黄娘子十分不服气地瞪着她。
乐声没有停,甄华漪却眼睁睁看见李元璟大步走上了高台。
舞伎们都慌乱跪了一地,甄华漪也跪了下来,她微微抬眼,看到李元璟一步一步走了过来,竟然在她面前停了下来。
李元璟伸手,将将要碰到她的面颊,却没有揭下她的面纱。
羯鼓声还在继续,箫和尺八凝滞了片刻跟上了羯鼓,在这吹吹打打的动静中,甄华漪听见李元璟轻声念道:“宝华。”
羯鼓突兀地重重响了一声,伴随着一阵断裂声。
甄华漪惊讶地抬头看向李元璟。
宝华是她曾经的公主封号,为何李元璟会这样称呼她。
“殿下小心!”
甄华漪迟缓地转头,看下高台之下,羯鼓之后站着的人,竟是李重焌。
他手上握紧的鼓槌断裂作了两段,他边上的人乱做一团,他却只是盯着高台上的两人。
他不曾料到,献舞之人是甄华漪。
第30章 在意他有些在意甄华漪。
李元璟俯身看着甄华漪。
她的半张脸被白纱盖住,一双潋滟着水意的眸子惊讶地望着他。
李元璟恍惚着叫出“宝华”二字后,低头一看,发觉这双眼睛有些熟悉。
李元璟恍若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个午后。
那时他和甄华漪婚事虽已定下,但并非无可转圜,因为李家势大,一日胜过一日。
甄华漪对他态度冷淡,他也并不在意,他心中更中意的人是甄吟霜。
但那一日,蝉鸣阵阵的下午,甄华漪在长廊上拦下了他,冷脸问他,李氏是否有二心。
李元璟霎时间眯了眯眼睛。
李家野心勃勃,眼看着天下将乱,自然存着一分自立为王的心思,但眼下,他们尚在燕朝做官,是万万不能让人发现这份心思的。
朝中一直有人攻讦李氏一族有反心,李元璟小心应对,倒是没有被他们抓住什么把柄,不过,甄华漪都能问出这个问题,那就是宫中发生了什么事。
李元璟正要说点什么,忽见到燕帝紧锁眉头,大步走来,燕帝身侧跟着的正是攻讦李氏谋逆的大臣。
李元璟心中沉沉,却见眼前剑光一晃,甄华漪从宫女手里抽出了寒气四溢的长剑。
她将长剑横在李元璟脖颈上,李元璟面色一变。
甄华漪却收了剑,道:“你走吧。”
她提剑走向了燕帝,笑着道:“父皇,女儿新学了剑器舞。”
她竟拦下了燕帝,李元璟匆匆离开,只在转身的时候望了她一眼。
他趁着这个机会,找上了燕帝的亲信太监,那太监适时劝阻了燕帝,他因此逃过此劫。
甄华漪的剑器舞跳得不好,比寻常的舞伎都差得远了,但李元璟记住了她执剑而动的样子,一直到现在。
李元璟低头看着甄华漪,那双眸子渐渐唤起他的记忆,他伸出手,轻轻揭下她面上的白纱。
他张了张嘴:“……甄才人。”
甄华漪眼波轻晃,她看着李元璟的眼睛,似乎在他那冷硬的面容中看出了一丝柔软的情绪。
她长睫微颤,正要启唇说什么,忽然一道声音横插了过来。
“皇兄是认错了罢,这不过是教坊的舞伎。”
甄华漪扭头,看清来人后,她缓缓睁大了眼睛,她看见李重焌一步一步走了过来,她忽然有种羞窘之感。
她在大庭广众之下以舞伎的身份向李元璟献媚邀宠,她清楚地知道这件事会传遍六宫,也知道在旁人眼中她是在自甘下贱。
她说过她不会在乎。
但事后被人议论和当面被人撞见毕竟是不一样的。
尤其是被李重焌撞见。
甄华漪低下头,雪白的肌肤霎时间染上一层粉光,她余光看见李重焌缓步走了过来,一阵寒风掠过,她抬头,看见李重焌一个眼刀甩了过来,随后站在她的前头。
“皇兄今日观剑器舞,必是想为大周将士们的伟绩丰功排一场乐舞,这时候问这小小舞伎,让有心人知晓了,怕是要传出损害皇兄美名的闲话来。”
他转头望向甄华漪,低声呵斥道:“还不退下?”
甄华漪怔愣地看着李重焌,一时间看不出他究竟有没有认出自己。
应当是没认出来的,李重焌明明说过要帮自己争宠,若是认出来了,怎会来破坏她的计划。
甄华漪向李重焌眨了眨眼,以眼神暗示他,但他似乎并没有明白过来她的意思,反倒是神色愈来愈冷了。
一时间陷入僵局,教坊使见状,怕得罪了晋王殿下,连连压着嗓子催促她:“小宫女儿、快下来呀,快下来!”
李元璟似乎是在默认李重焌的命令,甄华漪没有办法,只得俯身膝行后退。
李元璟道:“你留下。”
李元璟来到甄华漪面前,纡尊降贵扶起她,道:“她不是旁人,二弟不必担忧。”
李元璟突如其来的亲近让甄华漪一下子不知所措了,她身子软软地被他扶起,腿上跪酸软,猝然跌在了他的怀里。
甄华漪吓得僵住了,她听见李元璟笑了一声,但李重焌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李元璟扯下她的白纱,道:“这是甄才人。”
白纱下的面容略微施了粉黛,更加绝色惊人,教坊众人都吸了一口冷气,不知是为她的容颜,或是为她的身份。
甄华漪颤巍巍地抬眸,看见李重焌冷笑一声:“竟是甄才人,你既为皇兄的妃嫔,怎如此不知身份?”
甄华漪蹙了长眉,不解地看着李重焌,显然是不明白他为何突然对她发难,甄华漪这般柔软的性子也被激起了脾气,她道:“妾只知道妾的身份是圣上妃嫔,若能博圣上一笑,以解圣上案牍疲倦,便已足矣。”
甄华漪说完话,感到腿上酸麻减退了不少,她被李元璟拥在怀里只感到心惊胆战,哪里敢多靠,她站直了身子,要拉开和李元璟的距离,却被他一把抓住了手腕。
甄华漪心中一紧,趁着李元璟没注意,飞快看了一眼李重焌,李重焌这时也低头盯着甄华漪被握紧的手腕。
在李元璟发觉之前,两人一碰即散地移开了视线。
李元璟侧头看了一眼甄华漪,甄华漪心中害怕被他看出什么端倪,于
是怯怯和他对视一眼,而后垂下了头。
李重焌闭上眼睛,睁开后睨了李元璟身后的一个太监一眼,那太监跳了出来,道:“陛下,贵妃娘娘还在等着陛下用膳呢。”
李元璟一怔,松开了手。
方才他恍若站在轻飘飘的浮云中,他竟一下子和甄华漪莫名亲近起来,听到贵妃二字的时候,他才看清楚他身处何地。
他的双脚站在微湿的褪色红漆木板高台上,歌舞虽美,这里却会沾湿鞋袜,他更情愿站在凤仪殿温暖的茵褥上。
李元璟恢复他冷静自若的模样,点了点头道:“甄才人辛苦,杨七宝,送甄才人回宫。”
甄华漪看着李元璟大步离开,心中有种泄气之感。
李重焌则是似笑非笑地望着她,似乎在嘲笑她的失策,甄华漪没精打采,没有想去理会他。
李元璟忽然顿住了步子,对杨七宝道:“天冷,叫御厨煮一碗参汤给甄才人去去寒,”他顿了一下,对甄华漪说道,“我稍后来看你。”
甄华漪闻言心中一喜,接着又有了许多的忐忑。
李元璟走远,李重焌目不斜视地经过甄华漪的身旁,低声斥道:“为何自作主张?我告诉过你我会帮你。”
甄华漪目视正前方,对身边的李重焌道:“殊途同归,我又没破坏殿下的计划,有什么不好吗?”
李重焌冷笑道:“好,好得很。”
李重焌目送着甄华漪离开,他在原地站了许久,直到王保全折回来取李元璟的氅衣,李重焌正要离开之时,王保全惊呼:“殿下,你的手!”
大约是鼓槌断裂将他的手心划破,他却没有注意,这时候,他的手心已经血红一片,染得袖里是层层叠叠的红。
李重焌被王保全带到偏殿包扎伤口。
包扎完毕,太医收拾医箱退下了,张得福从王保全手里接下皇帝的赐药,谢过了他,道:“王公公忙去吧,殿下这里有我在呢。”
王保全没有多客气,道:“殿下,奴婢告退了,”他笑道,“奴婢心里也想着服侍殿下,可清思殿有太多事要忙,说不准就要预备着新人侍寝的事了,甄才人啊,真是个有本事的。”
王保全借着打趣的话解释了自己不能在这里多待的缘由,他这话说得戏谑又无奈,本想着逗晋王殿下一下,没曾想到,晋王殿下冷着一张脸,仿佛在冒着寒气。
王保全一缩脖子,再不敢多嘴,默默退了下去。
张得福扶着李重焌站了起来,问道:“殿下受了伤,还是快回王府,让府里的大夫瞧上一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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