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里冷,这乳酥也看不出有什么。
但甄华漪不曾料到的是,李重焌其实来过了万寿殿好几回。
*
李重焌来万寿殿给太皇太后问安,太皇太后佯怒道:“这么多天不来悄悄祖母,是把祖母忘了?”
李重焌半跪在榻前给太皇太后捶腿,道:“孙儿来了几次,不巧祖母在歇息,便没有打扰。”
太皇太后不玩笑了,道:“前些时日倒是天天能见到你,这些日子你是在和那些世家打交道,他们为难你了?”
李重焌哂然一笑:“那倒不是,孙儿要是受了委屈,自会撕破脸收拾他们,眼前却没必要。”
太皇太后见李重焌意气风发的样子,满意地点了点头,不再担心。
李重焌陪太皇太后说了一会儿的话,就退出了殿外,到了殿外,却见一个宫女伸长了脖子,一见他忙跟了过来。
李重焌略微思索了片刻,停住了步子,等那宫女走上前来,那宫女行礼说道:“殿下,我家娘子想见见殿下。”
李重焌本微微俯身听着宫女的话,听到这里,他拧了眉:“你家娘子?”
宫女道:“贺兰六娘子。”
李重焌一怔,宫女悄悄抬起头打量,心里有些发慌,方才晋王殿下见她走过来的时候,面色柔和,现在虽然表情没什么变化,但总让人觉得冷飕飕的。
似乎晋王殿下的确在等人找他,但等的并非是她家娘子。
宫女缩了缩脖子,还想说点什么,李重焌却不打算等她,而是径直从她身边走了过去。
张得福快步跟上了李重焌,等走到没人的地方,小声地问道:“殿下不去见见贺兰六娘子吗?那日殿下交代的事还不知道是什么结果。”
李重焌只是淡淡道:“懒得见她。”
张得福见李重焌如此淡然,心中猜测李重焌定是早知道了结果,但他张得福一天到晚跟在李重焌身边,怎么没有半点消息呢?
莫非是钱葫芦那老东西在什么时候暗地里帮殿下打听到了?
张得福急得抓耳挠腮的时候,李重焌才纡尊降贵地解释道:“因为她做成了这件事,才会急着派宫女来见我,她若是失败了,只会躲着怕我找她算旧账。她的宫女来了,我便知道了结果,那又何必去见她?”
张得福恍然大悟,十分夸张地道:“殿下英明。”
英明的晋王殿下笑了笑,而后笑容淡了。
他站在风中半晌,才终于提步往前走。
张得福忙跟上,问道:“殿下是出宫么?”
李重焌道:“累了,歇歇。”
李重焌来到画室前驻足不前,张得福看见他的眼睛在望着窗台。
窗台上有什么好看的?张得福循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看到窗台上放着一支折下的红梅,红梅下头,似乎是一只食盒。
李重焌看了一会儿,终于扭过头,伸手推开了门扉。
他除了外衣,在画室歇息了大约半刻钟后做起了身,他弯腰自己穿靴的时候,听见门外张得福道:“殿下,杨公公来了。”
“进来。”
杨七宝进来的时候看见晋王殿下正在穿靴,他吓了一跳,情不自禁就要走上前来替他,边上的张得福扯了扯他的袖子,站在一旁老神在在。
杨七宝于是眼睁睁看着晋王殿下自己慢条斯理穿好了靴。
怎么说呢,贵人在外人面前都是端端正正仪表堂堂的,像晋王这样的倒是少见。
李重焌穿好了靴,斜看过来,像老友一般笑问道:“杨公公,何事?”
杨七宝一下子感觉到,晋王在他面前洒脱不羁,或许是在向他表示亲近。
被晋王这般看着,令人如沐春风 ,似乎晋王是从心里觉得他这样的阉人也值得相交。
平心而言,晋王这段日子对他不错,不光将他从宫正司捞了出来,还里里外外帮他压过了王保全一头。
杨七宝心里稍稍激荡,而后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他一家子性命还捏在晋王殿下手中呢,晋王哪里是简单的人物!
杨七宝稍微平静下来,开始向李重焌告禀近日宫里的动静。
李重焌将他重新放到清思殿后,命他留意宫中的动静,杨七宝毕竟胆子小,不敢将皇帝的动静禀告李重焌,于是颇有些消极怠工。
他躲着这差事,李重焌倒是没把他怎么样,他躲着躲着,却是越躲越心慌,这几天,他打听到了些不痛不痒但李重焌或许在意的消息,便颠儿颠儿地跑过来找李重焌禀告。
杨七宝道:“自年节后,甄贵妃一直悄悄派人去找清思殿的高太监,而那高太监呢,也是奇怪,躲了几次后,索性将自己给冻病了,就是不见甄贵妃。”
听了杨七宝的话后,李重焌拧起了眉。
年节宫宴后,他派人查了甄华漪喝的那壶酒的来历,线索隐约指向了甄贵妃。
甄贵妃找那个高太监,又恰好是在年节过后。
今日杨七宝所说的事,可能和那日甄华漪中药之事有关。
李重焌略一怔忪,不合时宜地想起,从前他还以为甄贵妃是甄华漪的靠山。
他还想起了太皇太后说的那句“她如今,断根浮萍一般,艰难得很。”
“殿下?”杨七宝禀告完,见李重焌面无表情,心里直打鼓,怕被他看出来自己在敷衍他。
李重焌笑了笑:“杨公公费心了。”
杨七宝这才松了一口气,告退下来。
李重焌站了起来,他走到窗前,低头看着窗台上的食盒,食盒很干净,没有落灰,似乎是没放多久。
他看了一会儿,忽然有个青衣宫女从窗前经过,那宫女走过去后竟还大大咧咧地转了回来,睁着眼睛傻傻愣愣道:“圣上万安。”
李重焌冷冷看过去,却见那丫头差点被吓得跳起来,宫女跪了下来,哆哆嗦嗦道:“晋王殿下,奴婢认错了。”
李重焌收回眼睛,不打算理会,他记起来,万寿殿里似乎是养了一个傻丫头,好像叫什么丹青。
丹青缩在地上,慢慢往后挪,她察觉到李重焌没有生气,自顾自站了起来,冲着李重焌吐了吐舌头,小声嘀咕着:“这是2回 认错了人,上回还要糟一点,好像是闯大祸了,咦,为什么是闯大祸呢?想不明白……”
丹青还在嘀嘀咕咕,李重焌本欲反手合上窗,手却一顿:“什么时候的事?”
见晋王眯着眼冷冷看来,丹青缩了缩脖子,开始口不择言起来:“昨天?前天?唔……应当是明天。”
李重焌拧起的眉骤松,他一听到这糊涂宫女的糊涂话,不知怎地想起了自己身上。
他和兄长长得极为相像,一不小心,旁人可能真会认错他。
他心里蓦地有些沉闷。
但见这宫女前言不搭后语,他又觉得自己是想多了。
只是宫人的胡言乱语罢了。
丹青还在嘀嘀咕咕,李重焌已经没有了耐心。
他反手合上了窗。
*
甄华漪每日雷打不动地来教坊。
冷冷的柳娘子每日变着法地拉她到高台上受辱,黄娘子看得开心,心中暗想,还是柳娘子有法子。
她就等着这宫女什么时候受不了,哭着跑开。
但她却一直没等到这个场景,这柔柔弱弱娇里娇气的小宫女竟然忍了下来,越到后面越是淡然,反倒衬得她们像傻瓜。
黄娘子心里暗忖,有这样的心气,又有这样的容貌,怎么没捞上个娘娘当当,还和她们教坊舞伎整日混在一起。
她转念一想,甄贵妃盛宠,宫中比她美的妃嫔不是没有,可见圣上并不是以色取人的人。
何况在宫里,出头是有多难,那汉代的明妃不是是倾国倾城,还不是差点被埋没了美貌。
黄娘子抱着双臂看高台上的甄华漪,她暗自心惊。
她开始看甄华漪的时候,觉得这小宫女应当是有舞蹈的功底,但多年不练有些生疏,跳起来有些笨拙。
若是蒙上了脸,她就算不上威胁了。
黄娘子私下里向教坊使建议,向皇帝献舞的时候让所有人都蒙上脸,教坊使一心想着教坊舞伎出头,自然允了。
可是现在,黄娘子看着甄华漪,忽然有些害怕自己失策了。
她的进步,简直是脱胎换骨。
黄娘子习舞多年,自然知道这一行当若是想进步得吃上多少苦头。
黄娘子脸色发白。
她处处不如柳娘子便也罢了,柳娘子是难得的天才,又是多年来不眠不休地练习,可是这个宫女凭什么?
甄华漪收了剑,忽然觉得气氛有些不对劲,她转头,看见黄娘子在冷冷盯着她看,她疑惑地看向柳娘子,结果发现柳娘子皱着眉,神色莫测。
甄华漪小声问道:“可是我哪里有不足之处?”
柳娘子对她说道:“并不是人人都有机会为圣上献舞?你可知道?”
甄华漪心中有不好的预感,果然,柳娘子说道:“选人之事,教坊使已经交由我来做。”
黄娘子走上高台,一下子高兴起来,欢声道:“柳姐姐,这样的好事怎么不早说。”
甄华漪握紧剑,倏尔又松开,她原该感到失望,这时候却有种无力抗争之感,她笑了一下:“不管如何,这段日子多谢柳姐姐悉心指导。”
甄华漪说这话是诚心的,不管柳娘子是什么心思,虽然她冷言冷语地在众人面前打击自己,可她的教导都是实打实的。
甄华漪握着剑柄,对着柳娘子拱了拱手,轻步跃下了台阶,她听见身后柳娘子凉冰冰的声音响起,她说道:“我倒没有你想象中那么不堪。”
甄华漪回头,看见柳娘子将她手中的剑扔了过来,甄华漪慌了一下,很快镇定下来,眼疾手快接下来。
柳娘子道:“你的剑舞得不错,我会留下你。”
甄华漪一喜,正想道谢,却听见她道:“不过,别高兴得太早,”她面上没什么表情,“向圣上献舞的时候我不会让你。”
*
转眼到了二月初一,皇后在这一天颇有些心神不宁。
李元璟每逢初一十五会来看看她,难得的机会,她犹豫这是否要送给甄华漪。
贺兰般若说,让甄华漪获宠,能离间皇帝和贵妃的感情,但皇后却害怕,甄氏姐妹血浓于水,到时候她们姐妹联手,她该如何自处。
皇后正烦恼着,忽然宫女喜盈盈得走了过来说道:“娘娘,小郎君给娘娘送了甜瓜来。”
冬日并非甜瓜成熟的季节,这时候这东西连宫里也难有,贺兰府奢靡,能用日夜不停的炭火将这些“不时之物”催熟,只是耗人又耗财。
宫女话音刚落,边上的贺兰府侍女就道:“小郎君挂念着娘娘呢。”
皇后心中欢喜。
贺兰璨是她的嫡亲弟弟,自小就被过继给了同族宰相家,因宰相夫人生五娘子的时候伤了身,她不甘让妾室生下儿子继承家业,便从同宗中选了贺兰璨过继。
贺兰璨对皇后这个亲姐姐几乎没有记忆,对她家人攀附宰相府的做法似乎有些不屑,连带着对她这个亲姐姐也很少亲近。
所以这回见贺兰璨想着给她送东西,皇后心里别提多高兴了。
皇后留了贺兰府侍女一同说话,讲到最后,侍女才说出了贺兰璨的本意。
贺兰璨要皇后在伴驾围猎的时候带上甄华漪。
甄华漪、甄华漪,这么事事都和她有关。
皇后不解,但依旧答应了下来。
侍女出宫前,皇后将她亲手做的一件锦衣交给了她。
红衣鲜亮,依稀是贺兰璨喜欢的颜色。
“这么多年没见阿璨了,也不知这衣裳合不合身。”
*
贺兰璨多年
来并非改变喜好,此时的他就身着一身绯衣,拉着李重焌在酒肆里喝酒。
李重焌本来是要进宫的,贺兰璨看见他的时候,见他面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但他浑身上下就是笼罩着一股风雨欲来的紧绷感。
李重焌推辞道:“下次。”
贺兰璨笑道:“殿下总是说下次,多少下次了?”
李重焌道:“今天不行,今天是初一。”
贺兰璨道:“初一……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吗?”
李重焌一怔:“不特别。”
贺兰璨道:“那你为何急匆匆要入宫?”
李重焌缓缓停住步子,道:“你说得对,我不必入宫。”
于是两人一同来到酒肆喝酒。
酒过三巡,贺兰璨谈起他的死对头崔邈川,他道:“我一见崔二端着那副高高在上的世家公子样子就烦,若真那么了不得,怎会将未婚妻拱手让人?”
贺兰璨对着李重焌挤了挤眼:“你说,”他指了指头顶,“那位对这事会不在乎吗?小甄氏毕竟是宫妃。”
贺兰璨谈起甄华漪,漂亮的眼睛里闪过轻蔑。
贺兰璨讨厌甄氏姐妹,一个夺了他亲姐姐的荣宠,一个从前是皇帝的未婚妻。
贺兰璨知道,贺兰皇后总是被人与甄氏姐妹比较。
说贺兰皇后不如大甄氏受宠,不如小甄氏美貌。
尽管贺兰璨在心中也不太与贺兰皇后亲厚,但毕竟是他的亲姐姐,容不得外人践踏。
大甄氏受宠毋庸置疑,可小甄氏美貌?
若真的美貌,怎会被皇帝嫌弃至此?
他想,小甄氏比大甄氏好上一点的地方,就在于她根本得不到男人的喜欢。
不然怎会先后被皇帝和崔二抛弃?
李重焌听到贺兰璨提及甄华漪,只是淡淡道:“不会,毕竟只是未婚夫妻,说不准都没见上一面。”
贺兰璨诧异道:“圣上连这等私密事都要同殿下说?”
李重焌抬起眼,冷冷看了他一眼。
贺兰璨笑道:“是我失言,该罚该罚。”
李重焌偏头看窗牖外。
街上飘着冷冷的细雨,间或夹杂着雪籽,李重焌听见嘈杂的敲打声,他极目向街头望去,这时却伸来一只手为他合上了窗子,张得福道:“雪籽都吹进来了,没打到殿下吧?”
李重焌没有丝毫感觉,他重新推开窗,看到一列人吹吹打打地从街道上走过,中间拥着一架婚车。
贺兰璨道:“是娶新娘子呀。”
他用手指敲打着桌面,哼出一段轻佻的小曲儿来。
李重焌听着听着,突然站了起来:“闭嘴。”
贺兰璨愕然:“没那么难听吧。”
他没有听到李重焌的回答,因为李重焌已经转身匆匆离开了酒肆,贺兰璨嘀咕着:“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急着去抢亲呢。”
李重焌骑马从朱雀大街飞奔而过,到了宫门口,城门口的守卫吓得变了脸色,只以为出了什么变天的大事。
李重焌没有难为他们,也不想长安出现什么晋王谋反的荒诞流言,他飞身下了马,将马鞭随手递给了守卫,快步走了进了宫门。
李重焌还没走到清思殿,就听到宫人议论皇帝去了教坊看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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