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华漪听过偏方子,说是烈酒可以避痘,她特意托了杨七宝,要些不用的酒,哪知杨七宝送来的都是难得一见的名贵佳酿。
甄华漪这些日子里将好几坛的酒撒在了傅嬷嬷和玉坠儿屋里,傅嬷嬷心疼得直嚷:“撒娘娘屋里也就罢了,这些好酒省着吧,我和玉
坠儿哪里用得到?”
甄华漪道:“胡说,我是出过痘的熟身,嬷嬷和玉坠儿倒没有出过痘,嬷嬷你年纪又大了,叫人怎放心得下。”
傅嬷嬷心里直泛热,她和玉坠儿一同出去的时候,见别处宫里是一具具地将尸首拉出来,何曾将他们这些人当人。
甄华漪却不一样。
绿绮殿吃穿都要依赖宫里,想要与世隔绝是不可能了,最起码每日都得往膳房走一遭。
往常这些跑腿的活儿是玉坠儿干的,这些天里,傅嬷嬷却拦着玉坠儿自己去,玉坠儿是劝也劝不动。
这天早晨,傅嬷嬷一醒,就感到头昏脑胀的,她心里一个咯噔。
玉坠儿在窗外喊她,傅嬷嬷强打起精神,扬声道:“老胳膊老腿儿的,今日腰痛。”
玉坠儿就说:“那嬷嬷你歇着,我服侍娘娘就好。”
甄华漪早起没见到傅嬷嬷,问了玉坠儿一句,玉坠儿没心没肺,只说傅嬷嬷要歇歇,甄华漪还要再问,却见的高嬷嬷来了。
高嬷嬷深色严肃又紧张,眉宇间还夹带着些慌乱,甄华漪从未见过这位见过大世面的老嬷嬷脸上有如此神情。
高嬷嬷没等她问,只一声声催促着她前往万寿殿。
甄华漪心中一沉,怕是太皇太后出事了。
她跟着高嬷嬷匆匆来到万寿殿,走进卧房,却没有看到她预想的重病在床的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端端正正站着,她的脊背挺得很直,像是在努力支撑着什么一般,她转头看向甄华漪。
“皇帝染上天花了。”
这消息让甄华漪震惊,但也并无天崩地裂之感,她顷刻好收拾了神色,沉稳又有力地说道:“有什么妾身能做的,太皇太后尽管吩咐。”
太皇太后似乎对她的稳重很是赞赏,又见她毫无推辞畏惧的一番话,更是动容,太皇太后点了点头道:“你小时候出过痘,已是熟身,你随老身一道,去清思殿服侍皇帝,可好?”
甄华漪道:“好。”
她曾为最受重视的公主,遇事喜欢迎在前头。
如今她的身份不再是公主,却也做不到推卸责任,哪怕要照顾的那个人是李元璟。
她其实也并没有拒绝的机会。
太皇太后暗自点头,往常瞧甄华漪同她姐姐一般娇滴滴瘦弱弱的,遇事却不慌不乱,自有一股从容,倒是个有主意的。
*
甄华漪后面才听说,太后也病倒了,病因尚且不知,贺兰皇后选择去侍奉太后,或许是孝道为重,或许是因为血亲比丈夫更为可靠。
而让甄华漪有些意外的是,甄吟霜竟然始终没有什么动作,只把凤仪殿紧锁,安静地在里头过日子。
太皇太后说起她时有些不悦:“总说她情重,如今要见她如何情重了,却……”
高嬷嬷打圆场道:“贵妃娘娘没出过痘,身子又弱,若真来了,倒好少不得人去伺候她。”
太皇太后说的这话实则只是抱怨,真叫甄吟霜过来,她未必让甄吟霜进去。
她老人家在清思殿里坐镇,为了防备天花扩散,选过来照料的人都是出过痘的,因此清思殿内人手紧缺。
照料皇帝的人本就不多,许多还是新调过来的,有些毛手毛脚,因此,许多伺候皇帝的事情,少不得甄华漪亲力亲为。
御榻上,李元璟紧闭双眼,甄华漪走上前来将他额上的帕子取走,摸了摸他的额头,还是滚烫一片。
甄华漪用凉水打湿了帕子,避开出痘的地方,小心翼翼将帕子置在他的额头上。
李元璟动了起来,手臂软绵绵地抬起,往身上抓。甄华漪眉心一跳,手已经按住了他,她看见他身上的早有抓破了的痕迹,好在没有在脸上留下痕迹。
她问宫人道:“这是前几日留下的疤了,圣体不可有损,你们为何不拦着他?”
宫人战战兢兢只是不敢言语。
甄华漪思量片刻,知道他们是不敢冒犯李元璟,制止不了,不过是不敢违抗圣意,若是制止了,之后被有心人翻出来,那就是欺君罔上了。
甄华漪了然,道:“再瞧见的话,叫我过来就好。”
这实际上就是让甄华漪扛起了冒犯皇帝的风险,宫人们既感激,又羞愧,只连连应是。
甄华漪是太皇太后钦点过来照料李元璟的,李元璟安然无恙,她有大功,若李元璟一旦无常,她只怕也没个好结果。
甄华漪没有埋怨太皇太后将她牵扯进来,只把这次危机当做一场转机,她要做到尽善尽美。
为了李元璟不生疮,甄华漪要每日为他擦洗,他身上的水痘形状称得上是恐怖,甄华漪头几回总是忍不住躲开眼,几次之后却也是习惯了。
还能在太医问起病情时,面不改色地将他身上水痘的形状描绘得分毫不差。
太皇太后和太医都不由得面露惊诧。
太皇太后抚了抚甄华漪的头,叹息道:“好孩子,皇帝从前没有认清你的情意,是他瞎了眼。”
这真是一个美妙的误解。
李元璟的病缠绵许久,半月后愈发凶险了,他自己都难以自控,只想用手在浑身上下挠一遍,哪有半分皇帝的体面。
甄华漪和几个宫人联手都止不住他,甄华漪静默半晌,说道:“拿麻绳过来。”
“才人娘娘?”
宫女惊诧。
就连高嬷嬷也拿不定主意,劝道:“奴婢也知道娘娘是为了圣上好,可是此举未免太过冒险,不若先问过太皇太后?”
可太皇太后此刻并不在寝殿,差人去找,只怕李元璟已经将自己挠破了皮,甄华漪摇头道:“照做就是,若有过错,全在我一人。”
高嬷嬷犹豫片刻,终于默许了。
宫女们绑李元璟的时候依旧缩手缩脚,甄华漪只得亲自上手。李元璟神志并不清明,他挣扎得厉害,甄华漪费力去按他的时候,手腕都被他捏红了。
绑好之后,李元璟安静了一瞬,甄华漪仿佛觉得他清醒了过来,她抬眸去望他,见他也定定看着她的眼睛。
之后他又合眼睡了过去,甄华漪便觉得那一眼只是她的错觉。
过了大约五日后,太医带来了喜讯,李元璟的病在渐渐好转。
一日清晨,重重帷帐中的寝殿一片昏暗。
李元璟睁开了眼睛,他侧头往身边望去,看见甄华漪伏在他的床侧。
下半夜他的病情急发,太医看过后,甄华漪就一直留在这里照料他。李元璟看着甄华漪,她脸色有些苍白,脸颊被压在柔软的锦衾上,压出了淡淡的红印。
他忍不住去看她的手腕,她的手腕皓白如月,已经不见半分红痕,但李元璟记得那日他用力握住的时候,她手腕霎时间就红了。
甄华漪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呢,她伏在床侧,这般柔弱,但那时的敢绑一个皇帝。
李元璟不光记得这件事,他还记得许多。
在病中时,他看起来浑浑噩噩,一双眼睛却将什么都看清了。
他还记得甄华漪是如何尽心尽力地为他擦拭,他身上的那些秽物,连他自己看了都万分恶心。
当时他无力地躺在床上,气她任意妄为,后来便破罐子破摔地任由她施与一切。
天家威严如此不堪一击。
仿佛回到了多年前,他始终亦步亦趋地跟着她,全盘接受她的一切好意与恶意。
但这次,他并不厌恶她。
李元璟抬手,手掌将将就要触到她的面颊。
甄华漪若有所感,倏然醒了过来,她下意识地偏头,躲开了李元璟的触碰。
甄华漪仰头,看见李元璟醒了过来,她心中油然地松了一口气,她情绪还有些木然,正要挤出欣喜的微笑。
李元璟捉住了她的手腕。
甄华漪低头看了看李元璟的手,接着不太明白地看着李元璟,她听见李元璟低低唤她:“……华漪。”
两人一个怔愣,一个感概,仿若有什么柔软轻微的东西萦绕在二人之间,突然而至的宫女打断了两人的凝视。
“……陛下醒了!”
“陛下醒了!”
七嘴八舌的吵嚷声响起,太皇太后很快赶了过来,李元璟手一松,甄华漪早已站到了一旁。
太皇太后双手握住了李元璟的手,眼圈有些发红,只道:“好,好……”
李元璟还维持着去看甄华漪的姿势,可太皇太后来到他的身边,将他的视线全部挡住了。
李元璟道:“祖母,孙儿一切都好。”
等太皇太后侧身时,李元璟只看见了甄华漪纤瘦的身影,她走出了朱红的殿门。
甄华漪走出门,她仰头看了一眼,发觉许久不见的天空竟然是这样的青蓝。
走出清思殿,却见一个面生的小宫女见了她,又急又喜地唤她:“才人娘娘。”
小宫女道她是和玉坠儿交好的玩伴,说玉坠儿总着急打听甄华漪出来了没。
甄华漪道:“那日走得急,也没和玉坠儿、傅嬷嬷交代上两句,清思殿里又不许旁人进出……绿绮殿一切都好?”
小宫女讪讪收起喜色,这才发觉自己并没有好消息带给甄华漪,她道:“半月前,听说傅嬷嬷染了天花,玉坠儿到处求,也没能讨到药。这种时候,宫里的贵人都缺这个少那个的,哪有多的药给一个老嬷嬷,玉坠儿心中着急,想寻娘娘,可闲杂人等是进不得清思殿的……”
甄华漪感到自己前后晃了晃,她压住心慌,颤声问道:“你说什么?”
第52章 昭仪经霜不堕地,岁寒无异心
甄华漪从未像现在这一刻深恨自己的小聪明。
若她没有想要借助李元璟生病的机会更上一步,她或许会拒绝太皇太后让她照料李元璟的要求,那样的话,她就会陪在傅嬷嬷的身边了。
甄华漪的身上一阵冷一阵热的,她强撑着快步走回绿绮殿。
绿绮殿一片安静,甄华漪忽觉心慌,抬声喊道:“玉坠儿,玉坠儿?”
玉坠儿没有应答。
傅嬷嬷和玉坠儿都不在殿内。
甄华漪真实地体会到了六神无主,她全无仪态地小跑了出去,差点和走进门的玉坠儿撞了个满怀。
玉坠儿惊魂不定,定眼一看,是甄华漪,霎时间惊喜不已:“娘娘终于回来了。”
甄华漪看着玉坠儿,她面色憔悴,不知经历了什么,甄华漪喉咙有些干涸,她问道:“傅嬷嬷可安好?”
玉坠儿笑道:“已经大好了。”
连日来甄华漪都没有休息好,大喜之下,她立刻有些昏厥,最后只听见玉坠儿的惊呼。
醒来时,寝殿已经掌灯,玉坠儿端着安神药喂给甄华漪,一面叙叙说到这一个月来的事。
甄华漪进清思殿的当日,傅嬷嬷就病倒了。眼下宫中正是天花肆掠,哪里还顾得上一个老嬷嬷,寻太医是想都不要想的,玉坠儿去太医署里求药都求不到半颗。
玉坠儿也想去寻甄华漪,可清思殿根本不许人进出。玉坠儿走投无路,悄悄在屋里哭了一夜,没想到第二天一切柳暗花明。
甄华漪讶异问道:“贺兰才人请了太医来看傅嬷嬷?”
玉坠儿道:“正是呢,奴婢也没想到,从前贺兰才人亲近我们,我只当她是有坏心,没想到确实小人之心了。”
傅嬷嬷现在还在贺兰般若那里养着,想必是一切安好。
甄华漪终于放下心来,一口气松下来,精神又有些疲怠,甄华漪躺下一闭眼睡到了天明。
天刚亮的时候,贺兰般若过来看她。
甄华漪睡醒的时候,贺兰般若正在帷帐后看着她,甄华漪一时有些奇怪。
贺兰般若打破了这种尴尬,笑着道:“甄才人,你醒了。”
甄华漪道:“失礼了,”她看着贺兰般若道,“傅嬷嬷是我最亲近重视的长辈,贺兰才人出手相救,我实在不知该如何感谢……”
贺兰般若“嘘”了一声,道:“别说这么多话,等下头晕。”
贺兰般若为她背后塞了软枕,笑道:“我救你,说不准是为了我自己呢?你不怕我什么别的主意?”
甄华漪一怔,犹豫起来,惹得贺兰般若一笑:“我说笑的。”
她的笑容渐渐隐约:“甄才人不必多想,我并无害你之意,我只是……同病相怜。”
甄华漪突然想起了贺兰般若那个人人称赞的才女姐姐。
甄华漪看向贺兰般若,对外人透露起自己对长姐的微妙心情,而那位长姐如同盛阳一般毫无阴翳的,无异于将自己的不堪卑劣暴露于人前。
甄华漪虽不会对贺兰般若有看法,但这对于贺兰般若来说,实在是交浅言深了。
甄华漪听闻,贺兰般若的父亲并不爱她。
同是女儿,贺兰妙法是贺兰家族的主心骨,而贺兰般若,不过是一个工具,一个能被贺兰家族用以联姻的工具。
她的命运就是被利用,被舍弃。
甄华漪恍惚间像是回到了惊惶无助的少女时期,漆黑的宫殿里,从来光艳动人的母后抱着她在落泪。
甄华漪从案几银盘上拾起一枚蜜饯塞进了贺兰般若的嘴中。
贺兰般若衔着蜜饯,不明所以,怔怔望着她。
甄华漪笑眼说道:“吃点甜的,心里就不苦了。”
*
病去如抽丝,过了大约十天,李元璟才出现在众人面前。
除了处理国事,他发往后宫的第一道旨意,竟是册封甄华漪为九嫔之首的昭仪。
昭仪位份仅在妃位之下,从一个才人晋升为昭仪,堪称是宠妃待遇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后宫众人虽然酸溜溜的,却也不敢置喙,毕竟此次侍疾,甄华漪是有大功的。
某一日夜里,李元璟来到了绿绮殿。
今夜最紧张之人,却是傅嬷嬷。
傅嬷嬷一直预备着这一天,从骊山回来后不久,她就设法从膳房弄来了两只兔子,打算必要时将兔血撒在床单上应付皇帝。
甄华漪觉得,傅嬷嬷得知李元璟要来绿绮殿后就一直很奇怪,也许是傅嬷嬷的焦灼情绪影响到了她,她也变得焦躁不安起来。
耳听得门外王保全传报的声音响起,甄华漪只得收拾了心情,迎了出去。
廊下亮着风灯,李元璟着一身玄衣走来,甄华漪正要行礼,蹲了一半,陡然被他揽了起来。
他半环着甄华漪的腰肢,同她一起走进了寝殿。
他离得太近了,甄华漪嗅到了他衣襟上沾染的香气。
淡淡的沉香,应是清思殿御炉的香气。
甄华漪仿若想起了什么关窍来,但倏忽间,思绪就被风吹散了开,甄华漪犹在愣神,李元璟已经拉着她坐了下来。
“这段时日实在忙,朕实在抽不出空来看你。”
甄华漪相信这是真的,这时日里,李元璟压根没有踏足后宫,连甄吟霜也不曾相见。
想到这一层,甄华漪忽然担忧起来,她知晓因为侍疾一事,李元璟对她尤为感激,趁着这个热乎劲,他能把她捧到天上去,可这热乎劲总会有散的一天,她只能盼着往后他多惦念几分今日的情意。
甄华漪柔顺说道:“陛下国事为重,切勿挂怀臣妾,臣妾一切都好。”
李元璟笑了,灯火微茫下他看着甄华漪的脸。
她低垂着头,脸颊似芙蕖般明媚,神色又极为温柔。
李元璟从未想过他会和甄华漪如此亲近,蓦地有了种琴瑟和谐的意味。
望着甄华漪近在咫尺的脸,眉黛低颦,眼波横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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