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恕冷静下来,用一种审视的态度打量李重焌。
图穷匕见,原来李重焌是想要掌控长安,他不可掉入自己这个侄子的陷阱。
贺兰恕冷声道:“二郎若是冥顽不灵,别怪舅舅要大义灭亲了。”
李重焌颇为诚恳,道:“舅舅担心我另有所图?那不如这样,舅舅帮我离开长安,我到洛阳做舅舅的后盾,这距离也够舅舅放心了吧。”
贺兰恕拂袖,看起来是对李重焌无话可讲,他道:“送客!”
回程的时候,李重焌没有选择骑马,而是上了马车。
马车渐渐驶离贺兰府,在巷角停了下来。
李重焌坐在马车上,双手手指交叉相握,凝神思考。
片刻后,卫离打开车帘,说道:“贺兰府派人入宫。”
李重焌淡淡道:“我知道了。”
卫离着急起来:“殿下,若贺兰相将殿下的话告知给皇帝,只怕皇帝今日就会动手。”
李重焌摇头:“不会。”
见卫离一脸不解,李重焌倒难得有闲心给他解释起来:“贺兰家的人,哪个没有野心?尤其是我这位好舅舅。若真是忠君之人,当年只会死命追随燕帝,哪有如今的风光……此是其一。”
他略带讥讽地说道:“二则,当年打天下的时候,李家和贺兰家是铁板一块。如今,兄长当了皇帝,考虑得更多了,不能只让贺兰家及其身后的陇西家族独大,所以建学宫,提拔河东世家以及其他有功之人。我
倒了之后,很快刀子会搁向贺兰家。舅舅是明眼人,虽知道大势不可挡,却不愿束手就擒。”
他道:“我的好舅舅必然会选一条路的,要么就向皇兄妥协,眼睁睁看着贺兰家和陇西贵族走下坡路,要么更进一步。
“其实,他身后的那些人不会让他选择第一条路的。所以,他只能向前走。
“我提前将这个选择交给了他,他的选择必然如我所愿。”
卫离问道:“可是贺兰相派人进宫了。”
李重焌道:“我在书房里提供了两个襄助他的办法,一是让我掌控长安兵权,舅舅谨慎,必不会同意,相较之下,他会选第二个办法,助我驻扎洛阳,紧逼长安,皇兄无人可用之下,只能重用舅舅,如此,他在长安可大施拳脚,甚至将李氏江山取而代之。
“我赌他派人进宫,泄露我今日之语,但与此同时,护我离开长安。但不管是皇兄想要杀我,或是舅舅想要放我,都不会急匆匆定在今日,他们两人,都不是果决之人。”
李重焌松开紧握的手,目光微微向前。
若贺兰恕造反失败,被李元璟诛杀,虽不如亲自报仇来得爽快,但也足够了。
若贺兰恕成功,必定元气大伤,此时攻入长安,胜算极大。
卫离担忧道:“赌输了怎么办?”
“赌输了,唯一命而已。”
*
趁着晋王进宫瞧太后的时机,钱葫芦偷偷溜到了北苑。
甄华漪见到了他,还往后看了一眼,没有瞧见李重焌她算是松了一口气。
李重焌赶来救了她,她虽感激,但从前的一笔烂账还没有算清,她还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但想来李重焌不会在乎她怎么想,也不会纡尊降贵来和她算什么帐。
甄华漪问候道:“钱公公怎么过来了?”
钱葫芦踌躇片刻,说道:“奴婢遇见了一件难事,思来想去,除了娘娘,无人能帮了,所以来厚着脸皮,求娘娘能帮个忙。”
听到这里,甄华漪倒是奇了,她在宫中无权无势,更何况现在深陷北苑,真论起来,钱葫芦这个晋王府的大太监要比她说话管用得多,怎么会有事求她帮忙。
但若钱葫芦真有难处,她自是不会袖手旁观,她道:“公公太客气了,若是我能做的,我自然愿意帮公公,只是我如今的状况公公也知道,只怕有心无力。”
钱葫芦道:“这件事,娘娘定能帮我。”
他道:“娘娘大约前些日子也听说过,有个怀孕的妇人进了晋王府。”
甄华漪手指缓缓握住,不动神色道:“我有所耳闻,只是这与我有什么关系。”
钱葫芦继续说道:“娘娘听我说,其实那妇人……”
他将话讲了一半,卡在这里,似乎有什么很难说出口的地方。
甄华漪心中明悟,李重焌做出了那等丑事,连钱葫芦都没脸说,她怨她在那天夜里软了心肠,竟对着李重焌又搂又抱。
她心绪复杂难言,却听见钱葫芦话头一转,道:“照殿下的意思,这母子是都要处置干净的,奴婢实在心中不忍,求娘娘为他们母子二人求个情!”
甄华漪只听得耳边嗡嗡作响。
处置干净……
为什么听起来这么耳熟。
她突然想起来,她扇李重焌巴掌的那天,李重焌就说过这样的话,他以为她在意那对母子,向她承诺要将母子处置掉。
她气得头晕,深呼吸了几次才平静下来。
钱葫芦见她义愤填膺,虽为晋王殿下捏一把汗,但趁热打铁道:“奴婢斗胆请娘娘帮忙写一封信,劝劝晋王殿下。”
钱葫芦殷勤找来了笔墨,伺候她写信。
甄华漪写完信后,钱葫芦放下了心,一时嘴快说道:“多谢娘娘,奴婢盼着早日在晋王府再和娘娘见面。”
甄华漪一顿:“你说什么?”
钱葫芦道:“殿下会早日救出娘娘的,日后奴婢在晋王府报答娘娘。”
晋王府?
她怎么能在晋王府?
难道李元璟要重新捡起送妾的心思,而李重焌,就这样将她笑纳?
他们兄弟二人将她究竟当做了什么?
*
隔日,甄华漪又见到了钱葫芦。
钱葫芦愁眉紧锁,甄华漪瞧见他的神色,便明白了,她的那封信并没有钱葫芦想象的有用。
钱葫芦对她高看了,她哪里有本事去左右李重焌的想法。
但钱葫芦仍然不死心,扭扭捏捏对她说道:“殿下说,想要娘娘和他面谈?”
甄华漪笑道:“要我当面求他?”
钱葫芦挠了挠头:“不……不是这个意思。”
甄华漪眼中有清泠泠的冷意:“或是晋王殿下想要当面索取报酬?”
她站起身来,衣裳半旧,青丝如瀑,容色妩媚动人又冰冷似霜,她巧笑道:“那妾定要扫榻以待。”
*
大皇子出生的第三天,宫中为他办了一场喜庆的洗三礼。
满宫喜气洋洋,尤以凤仪殿最为热闹,并没有人知道,大皇子的生母三天前无声无息地死了。
晌午过后,洗三仪式在凤仪殿举行,大皇子裹着朱红的锦绣襁褓,被李元璟亲手抱入金盆之中。
甄贵妃含笑看着,命宫女赐下金银钱,阖宫欢笑声不断。
贺兰皇后端坐在主座之上,笑容有些勉强。
她知晓大皇子的身份,明明是贺兰般若拼死生下的孩子,竟被指鹿为马,装作是贵妃亲子。
贺兰般若可是贺兰恕的亲生女儿啊,而她虽贵为皇后,却只是贺兰家旁支的女儿。
贺兰般若都能被甄吟霜轻飘飘地害死,她这个皇后,又能做到几时呢?
皇后置身在欢声笑语之中,陡然生了彻骨的寒气。
她僵硬地笑着,看见甄吟霜眼含淡淡的得意,向她投来了一撇。
这是甄吟霜最为春风得意的时光。
皇后被她压制得不能动弹,妹妹因触怒皇帝被打入冷宫,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李元璟,她在这一刻,不再怀疑李元璟对她的爱意。
他不惜让贺兰般若命丧九泉,也要给她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
他让贺兰家沉默不语。
他舍弃了之前饱受宠爱的甄华漪。
她的障碍,已经全部扫清。
她看着贺兰皇后,眼中有淡淡的怜悯。
那位置该是她的,总有一日,贺兰皇后会被灰溜溜地赶下皇后宝座。
贺兰皇后抬起头与甄吟霜对视,她开口说道:“太皇太后错过了大皇子的洗三,实在可惜,不过到了大皇子满月,太皇太后定会赶回来的。”
甄吟霜笑容一顿。
太皇太后……
她差点忘了,她的威胁并没有完全消失,被关在北苑的甄华漪还在时时刻刻准备咬她一口。
太皇太后自诩心善,回来后若知晓这一切,定会坏她的事。
甄吟霜满面笑意中,忽地多了一丝阴冷。
李元璟在这时回头看了她一眼。
热闹散去,就到了黄昏。
甄吟霜依偎在李元璟怀中,软语说道:“听闻妹妹病了,我想让太医去北苑瞧瞧她。”
李元璟有了片刻的沉默,说道:“不用你费心了,朕会派太医去看看。”
甄吟霜埋在李元璟怀里,心里被他沉默的片刻弄得七上八下,怀疑他看出了自己的用心。
*
甄华漪在北苑等了一天,李重焌却没有来。
她心里恼怒,心道李重焌又一次耍弄了她。这便罢了,可那对母子生死不定,若真的因为她的几句话让李重焌起了杀心,那她就是千古罪人。
甄华漪坐在窗边怄气,忽然听得屋外响起脚步声,这脚步声不似老宫女那般沉重,应当是一个男子。
甄华漪“腾”地站起身来,推开了门,盛满怒意往外望过去。
门外站着的却不是李重焌。
甄华漪愣了愣,敛住了所有表情,她跪下行礼。
李元璟一边走进屋里,一边抬手让她起来。
甄华漪沉默地站在他身边,为他倒了一盏茶。
她猜到他的来意,无非是要逼她隐瞒真相。
他是大周的皇帝,他所代表的权势和威仪会将任何一个人压成蝼蚁,她知晓自己应该掂量掂量自己的身份,可心底里的抗拒却悄悄越来越强烈。
李元璟坐下,语气平静又温和:“甄氏族人如今都在住在东昌府,他们从前颠沛流离,如今终于可以平静度日,朕觉得很好,也想让他们往后也继续安乐从容,你觉得呢?”
甄华漪藏在袖中的指尖微微一抖。
看甄华漪沉默不语,李元璟呷一口茶,道:“你到北苑后,皇后将你身边的那个老嬷嬷和小宫女要了过去,皇后是
敦厚的人,想必不会苛待她们。”
李元璟静静地看着甄华漪。
他心中对甄华漪的不逊颇为不喜,他曾想过要对东昌府或是她身边的人出手,用以胁迫她,但他时不时会想起她冒险为他侍疾的事,心便软了一分。
今日温言相劝,他算是低了头的。
就连皇后也不曾见过这般有耐心的他,甄华漪应当知足。
他无缘无故提起东昌府和傅嬷嬷玉坠儿,甄华漪哪里不会明白他的意思。
如今她在乎的人都还好好的,但若她不听话……
甄华漪嘴唇有些发白,她声音微颤说道:“妾以为,陛下和妾的私事,不应当牵扯到旁人。”
善待甄氏族人之事,上至庙堂下至乡野都已认可,这时候反复无常,反倒显得大周朝苛刻。而傅嬷嬷和玉坠儿,不过是人微言轻的宫人罢了,后宫妃嫔起起落落,不曾听闻谁会迁怒到服侍的宫人身上。
她不曾想到李元璟会用这等手段要挟她。
李元璟道:“宫中之事,何来私事?”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他的目光冷漠,高高在上,在他的注视下,甄华漪仿佛一寸寸地矮了下去,直至成为蝼蚁大小。
李元璟温声说道:“逝者已矣,总是要往前看的,活人的性命才更重要。”
甄华漪也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她想起了从贺兰般若宫中走出的那个深夜。
她的信念一层层地塌陷。
一面是贺兰般若临终时候的嘱咐,一面是甄氏族人和傅嬷嬷玉坠儿的性命。
她坚持的坚守的东西,到底要被她放弃。
失去了这些东西,她又是谁?
或许在六年前,真正的宝华公主就死了,留下的不过是一副躯壳。
李元璟垂眼看着甄华漪,他看到了她面上悲伤迷茫的神色,他却无动于衷。
她看似柔弱,但李元璟总感觉难以掌控。
这让他极为恼火,让他时不时想起她为公主他为驸马的时光。
他知道,在她心底,她还是那个燕朝的宝华公主。
她不曾向他俯首,所以在后宫五年,她从未主动献媚。
是他故意放出要将她献给赵毅的消息,那之后,她第一次俯首。
但是这远远不够。
这一次,他又一寸寸折断她的自尊。
他看着甄华漪垂下白鹤般的脖颈,终于感到满意。
他温柔地抚摸甄华漪的面颊:“朕不逼迫你,你想好再回答朕。”
甄华漪没有躲避他的触摸,李元璟想,他终于驯服了她。
他看着甄华漪的神色,问道:“为什么哭?”
甄华漪摇头:“只是感觉……我不再是从前的宝华了。”
李元璟微笑起来:“做朕的昭仪不好吗?”
他将甄华漪拉到身侧坐下,面带微笑,语气温和,仿佛与她不曾有过隔阂:“朕今日留下可好?”
甄华漪噙着泪惘然地看着他。
她是谁,在他们眼里并不重要,这幅美丽的躯壳便足够了。
她勾起唇角笑了一笑,神色妩媚动人,莫名有了燕后当年的神采,她道:“陛下做主就是。”
窗外簌簌下起了小雪,李元璟望着甄华漪,略有出神。
窗外有轻微的雪籽落下的沙沙声,更显得屋内寂静。
方才说的留下的话,其实是试探罢了,但是看见甄华漪的顺从,他倒开始真的起了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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