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喜欢那些少年郎们,却也从未因为哪一个的离开而感到特别惋惜。
现在她听见李重焌要离开的消息,却失神良久。
她告诉自己,是因为现在她手里的砝码太少,所以每一个都弥足珍贵。
李重焌,要离开了啊……
她怀疑,以李重焌的野心,他未必会再回长安。
甄华漪蓦然想起深夜里泛舟湖上时,李重焌衣襟中乌程若下的清冽酒香。
那便是最后一次见面。
奇怪,他人尚未离开,甄华漪却有了怅然的想念。
不知从何时起,她竟把他当作是了朋友?
*
果如傅嬷嬷猜测的那般,李元璟祈福之行,也捎带上了她。
傅嬷嬷看起来半是欣喜半是忧虑,甄华漪猜不出她为何忧虑,便对她说道:“嬷嬷,圣上既已与我同房,便是不再嫌弃我了,这趟出行,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不知为何,她这般宽慰反倒让傅嬷嬷眉头皱得更紧。
去往老母宫这日,是个阴天,天气闷沉沉的,仿佛就要下雨。
李元璟与众位妃嫔为此次战事祈福之后,他便携着甄吟霜去山岭看花。
甄华漪望着李元璟和甄吟霜相伴的背影,忽觉手背一湿,原来是雨滴终于落了下来。
头上被一柄伞挡住,甄华漪回头,却见是贺兰般若。
贺兰般若呆呆看着李元璟和甄吟霜的背影,而后回头对甄华漪一笑,说道:“圣上同贵妃去赏山樱,”她顿了片刻,道,“山樱有什么好看的,不若牡丹华贵,不若桃李艳丽。”
甄华漪此前和贺兰般若并没有什么来往,因此听了她隐约嘲讽甄吟霜的话,只是淡淡一笑。
傅嬷嬷这时赶紧上前一步,为甄华漪撑起了伞,她分辨不出贺兰般若是敌是友,只管要支开甄华漪,于是说道:“娘娘不是说要去看山洞壁画么?要趁着雨小快些走了。”
贺兰般若笑了一下,也没有多纠缠,目送这对主仆二人走远。
去看山洞壁画也并非是借口,甄华漪自幼受皇家教育,不曾钻研过政事,但琴棋书画皆通。
甄华漪小时候没有想过学这些东西的用处,但必定是有用的吧。
雨渐渐下大了,甄华漪和傅嬷嬷又都不识路,这一路走得颇为狼狈,不知不觉地却走到了一片山樱丛中。
这时节山樱开得正好,甄华漪走过山樱丛时,落了一身细小花瓣,傅嬷嬷上手给甄华漪拍着身上的花瓣,却见一个奇怪的人追了上来。
傅嬷嬷往甄华漪身前一拦,警惕问道:“你是谁,要做什么?”
那人张嘴,却说不出半句话来,只是啊啊了许久,看来是神宫里的哑仆。
傅嬷嬷分辨不清这哑仆的好坏,勉强应答了几句后,就护着甄华漪离开了,甄华漪走远后,犹不放心地问道:“他似乎有话要说。”
傅嬷嬷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甄华漪和傅嬷嬷便放下了这件事,两人终于找到了山洞旧壁画,虽有些斑驳,但能看出原本的瑰丽色彩,飘逸姿态。
甄华漪仰着头,神采奕奕,极为认真地看过了整面墙,最后,却只是垂下了眼睛,道一声:“走吧。”
傅嬷嬷道:“没有娘娘想象中好么?”
甄华漪又瞧了一眼壁画,道:“更好,只不过观之不足,往后却并无多少外出的机会了……走吧。”
山洞周围都是红土,
因为下雨打湿了,绣鞋上便沾了一脚的红泥。
甄华漪和傅嬷嬷走到半路上时,雨势陡然大了起来,好在瞧见不远处的凉亭,便小跑着进去避雨。
这雨不知何时停,甄华漪等了好一会儿,见到两个穿着蓑衣的人走了过来,其中一个是方才在山樱丛中见到的哑仆。
哑仆又是啊啊了几声,他旁边一个道童模样的人说道:“他说有人在找你。”
哑仆见道童说出了自己的意思,高兴得直点头。
甄华漪问道:“麻烦这位道长问问,是谁在找我?”
哑仆手忙脚乱地答了半天,这回道童却是紧拧着眉,半晌后摇摇头,道:“……我看不懂了。”
哑仆和道童相顾无言,见雨势小了些,两人又披起蓑衣走了出去。
有谁在找自己?
这事没头没尾的,甄华漪猜不出是谁。
傅嬷嬷道:“要是是圣上在找娘娘的话,可要赶紧回去了。”
甄华漪颔首。
她看着傅嬷嬷举起油纸伞,伞骨撑开,轻微的吱吖声混着雨声。
但接下来,却是油纸伞收起,雨滴簌簌落下的声音。
甄华漪转身,看见凉亭对面,李重焌收好伞,正在抬眼看她。
甄华漪一时间又惊又喜,惊是毋庸置疑的,喜却不知从何而来。
“殿下,你也在这里?”
李重焌嗯了一声,他见她看过来,神色微妙地有些闪烁,攥着油纸伞的手指渐渐用力。
甄华漪问道:“殿下来此,是有事禀告圣上么?”
李重焌拧眉看着她,道:“当然不是。”
甄华漪倒是疑惑了,既然不是为了见李元璟,他随时都要开拔,正是日理万机的时候,突然来了这里做什么。
他似乎有话要说,嘴唇动了动,却道:“你身子如何?”
甄华漪被他突然的寒暄弄得愣住,只好礼貌回答:“劳烦记挂,一切都好,殿下您呢?”
李重焌又是神色莫名,半晌才道:“并无亏损。”
甄华漪打量他,他肩上湿了半片,脚上的鹿皮靴上沾染着红泥,衣襟中落着山樱的花瓣。
他也去了山樱丛,神仙洞。
好巧。
但甄华漪马上意识到,哑仆所说的找她的人,就是李重焌。
她疑惑问道:“殿下找我有事?”
李重焌深深望着她,仿若也浸着了凉亭外滂沱的水汽。
他说:“等我。”
恰好轰隆一阵雷声响起,甄华漪听清楚了李重焌的“等我”,但却以为他的话还没有说完。
比如是,等我回来后,等我得胜后之类的话。
于是甄华漪只是愣愣站着,并不作声,她等他把话说完,却见李重焌的眉毛越扬越高,对她怨气横生。
甄华漪不解,只得提醒他把话说完,她软声道:“我等着呢。”
李重焌顿时像一只被戳破的河豚,满身的怨气倏然消散无踪,他笑了起来,道:“我就知道,你对我也……”
他猛然止住,像是说了什么了不得的话,甄华漪费解地看着他转了身来回踱步,后又看了她一眼,突然地扎进了雨中,就要离开。
甄华漪只觉他莫名其妙。
更莫名其妙的是,他又折了回来。
他从衣襟中掏出了一对皮影小人,强行塞到了甄华漪的手中,接着离开了凉亭。
这回是真的走了。
甄华漪低头看着手中的皮影小人,
她手指上犹带着李重焌滴落下的水珠,他已经不见踪迹了。
*
大雨中,李重焌只身骑一匹黑马。
雨水打湿了他的眉眼,他伸手抹了一把,神色不改,只是定定地往前看着,前方什么也没有,只是一片浓稠的黑。
李重焌想起那日卫离风尘仆仆从长安城中带来的消息。
徐氏灭门一案背后的主使是他自己的亲舅舅。
甚至,极有可能是太后的意思。
李重焌恍惚间想起了小时候。
自记事起,他就生活在徐家,同他的“兄弟姐妹”们不同,他不能唤徐夫人“阿娘”,尽管他心里很想。
徐氏夫妻从小就告诉他,他的亲生父母另有其人,是因为他身子骨太弱,才寄养在了徐家。
徐氏夫妻敦厚,在他们的描述下,李重焌相信,父母并没有抛弃他,只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长到十岁左右,他的父亲出现了。
李召剑眉星目,大气爽朗,李重焌记得他是如何将幼小的自己抱到马上,李重焌坐上马背也毫不惊慌,让他欣喜大呼“真我麒麟儿”。
李重焌于是知道,自己还有一个不甚擅长马术的兄长。
父亲李召正如徐氏夫妇的描述,也正合李重焌的想象,李重焌带着期待与欢喜,告别了徐氏夫妇,跟随李召回到了长安。
然而,母亲贺兰氏对他极为冷漠,李重焌费尽心思讨她欢心,扮得个活泼淘气的样子只为让她一笑,贺兰氏眼中却尽是厌烦。
李重焌偶尔听说,当年母亲生他生得艰难,于是对他颇有不喜,又有人算出他和兄长相克,于是贺兰氏狠心将他送到了徐家。
李重焌当年不过是个十岁出头的孩子,知道这一切后,日益乖戾,恰逢战事起,贺兰氏要将他送到陇西老家避乱。
他在西行途中逃了出来,孤身前去随军。
他在军营中如鱼得水,有天赋,也能吃苦,渐渐混出名堂,甚至在燕帝围困孤城的时候,领了上百号人马,将燕帝救了出来,一时间风头无两。
燕帝亲自问了他姓名,李家这才知道这位神勇的小将竟是李重焌。
李重焌春风得意,迫不及待想要回到长安,快些将好消息带给徐氏和贺兰氏。
徐氏生辰将近,他还特地千里迢迢带着陇西寻到的皮影班子,要为徐氏祝寿,徐氏喜欢看皮影。
只是回到长安后,他猝然得知了徐氏满门惨死的消息。
他握着皮影兽皮,目眦尽裂。
他心中隐约有猜测。
是否是因为他战功渐隆,而徐家对他恩情太重,才让自己的家人忌惮。
他不敢想,不能想。
父亲势力日盛,贺兰氏朝中显赫。
他也没有资格去想。
此后他为父兄南征北战,渐渐在母亲贺兰氏脸上看到了更多笑容。
他的父亲南面称孤,他的兄长地位稳固。
他骁勇善战,看似无拘无束,却时常感觉到自己身后萦绕着许多看不见的线。
他好似自己手中的皮影人。
那日,卫离查出的真相,终于让他心口久悬的大石落地。
果然,当年他费尽心思地出人头地,没有带给徐氏一家任何好处,反倒是给了他们一道催命符。
是舅舅贺兰恕做的。
贺兰恕依旧是他的舅舅,但他的母亲原来是另有其人。
当年李召与贺兰大娘子两地分居,感情冷淡,贺兰家为了继续拉拢这个贵婿,将已经定亲的庶出女儿,送给了李召。
那个女子原本可以相夫教子,平平淡淡度过一生,却死在了后宅斗争中,在李重焌出生之时撒手人寰。
贺兰大娘子怨恨这个妹妹,连带着怨恨李重焌。
但无论生母或是自己,谁不是被家族一手掌控,挣脱不能。
凭什么,自己会是皮影,而他们却是执线人?
李重焌不甘心。
留在长安,只会被渐渐剪除羽翼,李重焌想明白后,便设计弄死了赵毅。
西北天高地阔,待到兵马养成,他会有从容归来的一天。
只是、只是……
满目猩红之中,他忽地找回了一点清明。
甄华漪。
想到这个名字,他突然有些慌乱。
这一别之后,会是怎样光景。
不必担忧,不必担忧。
已经做好了约定,她会等他的。
他这样告诉自己。
风雨更大,他终于在溟濛之中,看到了幽微光亮。
他快到军营了。
他便抛下迟疑,策马狂奔而去。
第51章 信笺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
李重焌离开后,骊山之行也将近到了尾声。
李元璟挂心西征,没有了玩乐的兴致,便带着后宫妃嫔和文武
百官回到了长安。
一切和从前一样,但似乎有什么不太一样。
才回宫的几日,傅嬷嬷总是忧心忡忡地偷看甄华漪,在甄华漪回头的时候,又总是若无其事地转开视线。
傅嬷嬷察觉到,这几日里甄华漪总是无精打采的,这让分外警惕。
纵容甄华漪接近晋王,这本是权宜之计,如今卫国公已死,危机解除,晋王本人,对于甄华漪来说才是危险。
傅嬷嬷并不想甄华漪和李重焌牵扯过多,因此瞒下了那日甄华漪和李重焌共赴云雨之事,只让甄华漪以为,那日她侍奉了李元璟。
今夜,窗外是淅淅沥沥的雨声,傅嬷嬷将门窗关严实了,又点亮了一盏油灯送到甄华漪书案上,她本以为甄华漪在看书,走近一看,却见她在静静看着桌面上的什么东西。
傅嬷嬷眼皮一跳,桌上赫然是李重焌那日递给甄华漪的皮影小人。
傅嬷嬷听见甄华漪有些不解,有些怅然地问道:“晋王将这一对皮影人送给我,是什么意思?”
傅嬷嬷故意不当回事地说道:“不值钱的小玩意,许是他身旁的那个公公买来给他逗乐的,他就随手送给了娘娘你。”
甄华漪否认着傅嬷嬷的说话,她辩道:“定是有什么含义吧,这是一对儿男女。”
傅嬷嬷一顿,看向甄华漪,语气依旧是以往的慈爱,莫名又仿佛带着些严厉:“娘娘为什么在意晋王的意思?”
被傅嬷嬷一质问,甄华漪顿时有些发懵。
是啊,她究竟在在意着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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