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想之中的疼痛没有到来,床榻上不知何时垫上了厚厚的被褥,一袭狐裘衣从她的肩上滑落了下来。
甄华漪抓着裘衣,半晌弄不清状况。
门忽然被推开,甄华漪仰头,察觉到一个消瘦颀长的影子站在门后。
今夜无月,但甄华漪很快猜到了来人的身份。
但接着她又不太确定了。
她记得上回她和李重焌不欢而散,李重焌这样骄傲的人,没对她下手就极为不可思议了,他怎会来看她?
莫非是来落井下石?
甄华漪抓着裘衣,有些紧张地收紧了手指。
李重焌一步步走近了,他坐在床榻边上,将她扶了起来,动作粗苯中带着些小心翼翼,甄华漪无力地靠在李重焌怀里,这样相安无事,却让甄华漪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李重焌捏住她的下巴,让她张嘴,她还在迟愣之时,唇上就接触到温热坚硬的东西。
李重焌在喂她喝水。
甄华漪张开嘴,大口吞咽着,茶水划过喉管,终于缓解了干涸痛痒的不适。
李重焌撤开茶碗,站起了身就要走,甄华漪蓦地感到一阵心慌,动作比思考更快,她抓住了他的衣角。
李重焌回头,他低头看着甄华漪抓住衣袍的手指,一时忘了该说什么,过了一会儿,他才道:“不是还渴着么?”
甄华漪呆愣愣抬头。
李重焌道:“我再倒一碗茶来。”
甄华漪讪讪松开手,看着李重焌离开的背影,感到一丝懊恼。
李重焌提着一壶茶走了回来,他为甄华漪倒了一碗茶水,正要端起来,甄华漪抢先一步说道:“我自己来就好。”
李重焌手一顿,还是任由她自己接过茶碗。
甄华漪咕噜咕噜喝完第二碗茶,低声向李重焌道谢,但李重焌半晌没有回应,似是不满意。
甄华漪于是沉默了,她知道,上次见面她还打了李重焌一巴掌,虽不知为何李重焌今夜要来看她,但他心里必定是讨厌她的。
“谢谢你。”甄华漪再次道谢。
李重焌什么也没有说,他站起身来准备离开,背对着她说道:“好好休息,我再来看……”
他硬生生止住了这句话。
他也许不该来看她,他该走了。
他刚迈了一步,听得后面一声细细的喷嚏声。
李重焌转身,看见她半撑着身子,身上的被子和狐裘都落到了腰间。
李重焌眉心一跳,将被子拉到她的脑袋上。
“喘、喘不过气来了……”甄华漪抗拒着。
李重焌发觉,甄华漪挣扎间枕在了他的腿上。
她似乎也发现了,屏住呼吸,眼睛眨了一下。
李重焌便走不掉了。
李重焌偷偷理了理甄华漪缠绕在枕上的乌发。
想到今夜之事,他犹觉凶险。
若今夜自己没来,北苑进不了太医,甄华漪这样柔弱的身子,若是挨不过去……
他没有让自己接着想下去。
甄华漪“嘶”了一声,声音很细:“你压着我头发了。”
李重焌抬起手:“抱歉。”
他今日客气得过分了,他平日里不是这般的。
李重焌沉沉开口:“往后不要这般鲁莽了。”
他是在说她为贺兰般若出头之事。
李重焌发觉她半晌没有说话,她偏着头,半笼乌发遮住了她的脸,李重焌感到腿上有丝温热。
他掰过甄华漪的脸,拂开发丝,看见她无声地落下泪来。
李重焌感到一阵慌乱,他听见甄华漪问道:“你也觉得我做错了吗?”
贺兰般若的一条性命不该就这样轻飘飘地没了。
可在深宫里,似乎无足轻重。
甄吟霜说她强出头,李元璟说她不知所谓,就连傅嬷嬷和玉坠儿也不认同她的做法。
她想起来傅嬷嬷和玉坠儿红肿的眼睛,她们在心里,其实是觉得她因自己的幼稚犯下了大错吧。
好像回到了小时候,她小小的身子仰头看朱红窗牖透出的昏暗天光,殿内有母后压抑的哭声,她感到孤立无援。
“你没有错。”黑暗之中,李重焌突然出声。
甄华漪转脸,偷偷擦了泪,道:“晋王殿下也会安慰人了。”
李重焌看似冲动肆意,但相识久了,甄华漪知道,这人做事件件有盘算,以他的性格,定是觉得她错得离谱。
李重焌仿佛想起了什么,娓娓说道:“我认识一个朋友,他大约很希望当年能遇到你这样的人。”
“朋友?”甄华漪问道。
李重焌道:“我那位朋友出生在一个大家族里,他的父亲娶了当地另一个极有名望的大家族的女儿,得了官职后,夫妻两人在长安定居。可是夫妻因性格,颇为不合。
“朋友父亲四处征战,渐渐有了军功,权势愈来愈大,可夫妻两地分居,感情更加淡漠,为了巩固两家的姻亲关系,那个家族又挑出了一个庶女,嫁给了朋友父亲。那个庶女便是我那位朋友的生母。
“那个可怜女子在生孩子的时候去世了,是她的姐姐动的手脚,我的朋友却认贼作母,浑浑噩噩过了二十年。
“我的朋友自小就十分不解,为何兄长妹妹都得母亲喜爱,偏偏是自己,总是揣着一颗心,却总是被践踏。
“后来,他明白了。
“他的亲生母亲不甘死去,他的养父母一家惨遭屠戮,他还不如,从一开始就不要出生。
“过去的二十年像是一场笑话。
若当年有人愿意像你一样,最起码,他不会活成一个笑话。
“就算你什么都错了,对那个小孩而言,你没有做错。”
李重焌托着甄华漪的脸,低下头看着她。
他不曾有过慈悲之心,贺兰般若的母子悲剧虽非他造成,但他的确袖手旁观。
自凉州之行,他变了很多。
张固劝谏过他,让他勿失本心,但他渐渐快要在迷失在复仇的执念之中。
甄华漪救了那个孩子,也救了他。
原来,他并非是生而有罪,克死了亲生母亲和养父母一家,而是旁人做了坏事。
甄华漪清清楚楚地用行动这样告诉了他。
而其他人都缄默不语,仿佛这罪行理所应当。
他曾被旁人设计,身不由己,如今身居高位,因自己的仇恨想要随意摆布他人。
自己不知不觉成了那个始作俑者。
还好有她,及时将自己从深渊中唤醒。
李重焌想,他也许该做些什么,
心口鼓胀着,似是应当说什么,或是做什么,以缓解这种不适应。
但他什么都没有做,只是看着甄华漪,许久许久。
甄华漪没有看他,她双手捂住脸,泪珠一颗一颗地从指缝漏了出来。
她委屈的时候,自是想哭的,但最想哭的时候,是有人站在她身后的时候。
那个幽暗宫殿里的小女孩在黑暗中恐惧回头,身后并不是妖魔鬼怪,而是他。
她霎时间感到安心。
李重焌、李重焌,这个人为何偏偏是他。
她感到欢喜,又感到深切的悲哀,这个人不该是他。
他婚约在即,身边有娇妾在怀,膝下还有个小孩,而她,是他兄长的妃嫔,会在冷宫中度过余生。
这个人,欺骗了她,轻薄了她,那些个深夜里,他将她当做了什么!
李重焌弯下腰,想要将她拥进怀里。
甄华漪撤开挡住脸的手,张开手臂,抱住了他的腰腹。
李重焌笑了一下,手指穿过她的乌发,一下一下捋着。
甄华漪松开了手臂,她不看他,说道 :“殿下请回吧。”
第59章 求他换我来伺候你可好?
深夜,李重焌从宫中回到了府上。
钱葫芦打量李重焌的神色,察觉到他十分不悦,钱葫芦便不敢多说什么,只谨言慎行地端茶倒水,等到李重焌一句“出去”,他如释重负,退出了书房。
再挨过半个时辰就要天亮了,钱葫芦没有休息,出了晋王府,一路往永安坊走去。
转过一个弯,钱葫芦鬼鬼祟祟往后张望了一眼,见没有人注意到,他一溜就闪进一座小院里。
这时候天刚刚亮,屋门推开,一个年轻的妇人走了出来,看见钱葫芦愣了一愣,而后欢喜道:“钱郎君。”
钱葫芦摸了摸鼻子,从来没有人叫他郎君,从这妇人口中唤出,倒让他十分受用。
妇人热情又忐忑地招呼他:“钱郎君,要不要进来看看阿寿。”
钱葫芦点了点头,迈步走进了屋里。
屋里放着一只摇篮,摇篮里躺着一个正在酣睡的婴孩,妇人温柔地拢了笼婴孩的襁褓,温柔娴静。
几个月前,钱葫芦奉命去寻快要生产的妇人,恰巧手底下的人发现了这个合适的人选。
妇人无父无母,又惨遭男子抛弃,吃不饱穿不暖,偏偏生了一场大病,快要死去。
钱葫芦将流落街头的妇人接到了宅子里,为她请医买药,助她顺利生产。
生产的那日,钱葫芦进房去看她,比起刚来的时候,妇人面颊饱满起来,只是这时候脸色苍白,她感激地看着钱葫芦,又为难地说道:“产房不干净,钱郎君快快出去吧。”
钱葫芦说:“我是个阉人,哪里讲究什么干净不干净的。”
钱葫芦看了看婴儿,果真是个男孩,他放下一口气,对妇人说道:“这孩子有大造化,过些时日我要把他带走,你趁着这几天,多瞧瞧他。”
妇人眼含泪水,钱葫芦只是偏头不去看她。
钱葫芦鲜少受到女人的关怀,却在那一方小院里,感受到了温柔与照顾。
她是个细心的妇人,察言观色,努力讨好钱葫芦,说不清是因为感激,还是察觉到了钱葫芦的意图。
她为他做鞋子,为他缝补衣裳,会在天冷嘱咐他多穿一些。
有时候,钱葫芦会恍惚觉得,他和这妇人和孩子,若是一家人,该有多好。
但他清楚知道自己哄骗了这妇人。
晋王交代,一旦事了,要将这对母子处理干净。
藏医瞧过,贺兰才人会生一个公主,钱葫芦届时将这男婴换给贺兰才人,让宫里多一个叫贺兰恕外公的小皇子。
前天夜里,钱葫芦将孩子抱进了宫中,靠着晋王殿下的布置,有惊无险来到了贺兰才人寝宫。
可贺兰才人生的是皇子,钱葫芦抱进宫里的婴孩失去了作用。
钱葫芦悄悄离开了,抱着婴孩,一路上担惊受怕。
最妥善的办法,是找一口水井,将这孩子扔下去,一了百了。
钱葫芦走到水井边,却突然想起了妇人的面容。
她是个可怜人呐,死了爹娘,又遭到负心汉抛弃。
钱葫芦思来想去,决定冒险将这孩子带出来。
现在他很是庆幸自己的决定,如若不然,今日他看不到她温柔的笑眼。
俯身照顾婴孩的妇人站起身来,担忧地望着钱葫芦,问道:“钱郎君身后的那位,会放过郎君,和我们母子吗?”
钱葫芦咬了咬牙,说道:“有位‘夫人’或许能救我们一命。”
“夫人?”妇人觉得有些荒谬。
钱郎君背后的那人,只手通天,又视人命如草芥,虽不知是何方神圣,但总归是个不好惹的凶神。
“那位”会听一位夫人的话?
“有位夫人”,听起来并非是“那位”的夫人,倒像是旁人的夫人。
妇人心中疑惑,却不敢多问。
*
钱葫芦匆匆赶回了晋王府,好在赶上了晋王出门。
只是殿下在上马之前,突然瞥了他一眼,钱葫芦心虚之下,只感到自己的小把戏全都被晋王殿下看穿,惊得他出了一身冷汗。
好在殿下什么都没有说,翻身上了马。
钱葫芦悄悄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心里想着,他要找个时机,尽快进宫。
李重焌骑着马,一路来到了贺兰府。
他到贺兰府轻车熟路,不需旁人带路,径直来到了贺兰恕的书房,他站在树荫下,瞧着窗子里写字的贺兰恕,笑着道:“舅舅,侄儿来瞧你了。”
贺兰恕捋着美髯的手抖了一抖,儒雅姿态有些绷不住,斥责道:“愈大愈没规矩了,堂堂亲王就这样没个架子,也不叫人通传,叫舅舅怎么放心把妙法交给你?”
李重焌笑容不减,垂了眼道:“我就这个样子,舅舅又不是不知道,若是后悔了,就退了这门亲吧。”
贺兰恕瞪眼:“小子无礼。”
虽争锋相对,但若不是熟识,很难开这样的玩笑。
李重焌笑着看自己的舅舅。
小时候,他被接回家中后,所谓的母亲对他极为冷淡,舅舅对他却极好,他总是一副混不吝的性子,倒混得和舅舅没大没小。
凭谁能信,这样好的舅舅,杀了他养父母全家,当年自己亲生母亲之死,也有这位舅舅的纵容。
李重焌走进书房,看见贺兰恕写的字是“坐中佳士,人澹如菊”,李重焌大笑一声,道:“舅舅,你的外孙都不认你了,还能人澹如菊?”
贺兰恕脸色微变,道:“二郎,慎言。”
李重焌大大咧咧坐下,道:“舅舅,我是认真的。我这次回到长安,皇兄处处针对,这倒罢了,没想到皇兄还算计到舅舅头上,真让人火大。”
贺兰恕不动神色道:“那又如何,你皇兄是皇帝,我们本该敬他。”
李重焌眯眼一笑,说道:“皇兄唯一的皇子,是舅舅血脉相连的亲外孙,舅舅如今天时地利人和,哪里比不得皇兄?”
贺兰恕在朝中权势赫赫,在宫中有太后,如今又有了皇子,挟小皇子号令天下,未尝不可。
贺兰恕被李重焌这一番话说得心惊不已,他站起身来,道:“二郎,你知道你在说什么?”
李重焌笑着说道:“我以诚意见舅舅,舅舅何必防我。我在长安兵权尽释,倒是颇为掣肘,对了,不如舅舅把骁骑卫交给卫离,我助舅舅一臂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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