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羁怀抬眸,发现是一个头发花白的大娘。
大娘举着那一碗水,笑着对叶羁怀道:“叶大人,不管别人怎么说你,老身只知道要是没有你,当年抄家金直狗贼的时候,我家的二亩地就没法收回来,我家老头是个怂货,不敢来看你,老身也只能给你送碗水,做不了别的什么。”
叶羁怀听到大娘这番话,惨白如蜡的脸上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低头喝了大娘的水。
这一低头,他才发现脚边竟然摆了许多馒头包子、各种小吃,还有不少衣物。
许多百姓站在街边,想往他这边看又不敢。
叶羁怀咽下了清甜的水,感到一种许久许久都未曾感受过的安宁。
他重新抬起头,望向了那些百姓。
他还想起了前几日那个站到台上为他说话的钟瑜。
他记得钟瑜曾是国子监的学生,却也记得与这人并无什么交集,更从未曾想过这个学生会来为他说话。
叶羁怀不是什么清官,甚至都不是个正直的官。
为了升上去,为了稳固地位,他勾结权宦,他知法犯法,他百般迎合,他左右逢源。
可以说这一个半月来应典找来责问他的那些理由,他至少可以承受一半。
只是因为他曾经历过毁灭,重来一世,他只奔着那唯一的目标而去,没有任何人与事能动摇他的决心罢了。
可叶羁怀扪心自问,那日他与应典立下这样的赌约,也确有私心。
他不奢望这些年他做的这些事能叫天下人放他叶玉声一马,但他也想看看,他那一日在苗疆宫廷短暂生出的疑惑,究竟在他有生之年能否看到答案。
只是叶羁怀着实没想到,他竟然幸运至此,在他活着的时候,就看到了人心的向背。
应典不久后也被官差们簇拥着来了。他没什么耐心,示意可以开始。
于是很快,一群难民打扮的人便一窝蜂涌上了台。
这些人手里端着破碗,敲着竹竿,嘴里疯疯癫癫地不知道在说什么。
应典倚在太师椅里,笑容愈发狰狞。
叶玉声,你不是想死在天下人手里吗?我就满足你这最后的心愿。
这帮人在台上乱跳一阵之后,忽然掉头面向了叶羁怀,也撕下了伪装,露出了杀手的面目。
许兆秋和翁卯这时也挤在人群里,意识到叶羁怀会有危险,立刻准备动作。
而就在这时,一个清亮的童声响起——
“叶哥哥!”
一个十几岁大的男孩突然冲向叶羁怀,而跟在男孩身后的,还有十几个背着行李,一看就是刚刚赶路回京城的人。
叶羁怀见到阿宏,又见到阿宏身后的那些父老乡亲,便知道这些人一定是因为担心他才赶回来的。
三年前一帮柔然人借陆昭与应典之手攻进了大魏皇城,随后在京城烧杀掳掠无恶不作,而后阿宏的娘亲在京郊被楚旸用毒箭射死。
但打退柔然人后,叶羁怀发现应典竟在追杀那些那日逃去了京郊的百姓。
叶羁怀不想揣测应典对这些人大开杀戒的原因,因为如今应大人作恶越来越不需要理由了。
叶羁怀只能将这些百姓统统送出了京城,再根据他们的意愿找可以落脚的地方。
然而这一次,他们竟为了自己拖家带口地回了京。
京城仍旧是龙潭虎穴,那个要杀了他们的人仍旧握着权柄高高在上,可只是为了他叶羁怀,这些人竟愿意舍命冒险。
阿宏跑到叶羁怀面前,大喊道:“他们凭什么锁你叶哥哥?”
阿宏身后的人见此情景也都愤愤不平。
因为对他们而言,叶羁怀救了他们两次,一次是在京郊对抗柔然人,一次是把他们从应典的追杀之下送出京。
这些人这次回来既是抱了必死决心的,也便没了后顾之忧。
纷纷扔了行礼,对街头百姓大喊:“叶大人是好官!真正残害我们的是那个坐在椅子里的人!就是他三年前放那些柔然狗贼进城,在咱们城里杀了多少人!抢了多少东西!大家把眼睛擦亮,上啊!找他报仇!”
这些人的话音一落,局势立马陷入了空前的混乱。
许兆秋瞅准时机带着翁卯上前,将那些围在叶羁怀身边的应典的人一个又一个先后撂倒。
而应典这时候已经自顾不暇。
京中百姓越来越愤慨,因为他们中许多人都在三年前那场毫无预兆的异族入侵下丧失了父母兄弟,失去了全部身家,根本无法原谅这个引狼入室的卖国贼!
叶羁怀终于脱了枷,得了松绑,许兆秋看到叶羁怀面容憔悴至此,恨不能比纸还要瘦削苍白,手腕脖子上都有溃烂的痕迹,两只眼睛立刻盈满泪水。
“学生无用,叫老师受苦了。”
叶羁怀只关心:“兵符呢?”
许兆秋立刻将兵符从怀里掏了出来:“总算从包世郴那弄来了。”
叶羁怀刚接过兵符,就看到有一个守城将士纵马而来。
叶羁怀眉头一拧,预感到了什么。
这将士是来汇报边关军情的,找了一早上包世郴都没找到,只好来找应阁臣。
然而放眼望去,竟没找到应大人,只看到一群百姓围着一个地方拳脚相向,不知在打什么人。
但其实这将士也不知该不该报大捷。
因为若说战果,柔然军北撤千里,死伤无数,不能说不捷。
可这战果偏是苗兵打下来的。
就在这时,又一声中气十足而嘹亮的“报——”传来。
这将士也是来找应典的,找了半天没找着,便不管不顾地喊道:“有个苗人拎着一颗人头,正在城外喊话,要见叶羁怀大人!”
叶羁怀听到这句话,立刻将兵符攥进手心,朝那将士奔去。
“下马!”叶羁怀命令道。
那将士懵了。
叶羁怀举起兵符,举到将士面前,“立刻下马!”
将士见到兵符,再不敢耽搁,从马上跳下来。
叶羁怀牵住马绳,跳上马背,便朝城门而去。
此刻,京城北大门。
路石峋站在城门下,一手拎着长枪,一手拎着人头。脚边躺着已经累趴下的战马,那马睁着眼睛,四肢却一丁点也不得动弹。
一直没收到翁卯的来信,路石峋一下沙场就没日没夜地往京城赶,整整赶了七天的路,累死了数匹战马,赶到身边一个将士都不剩。
但到了京城城门下,路石峋却没有强行破门而入。
他只是安静站在众多魏兵的虎视眈眈与架起的箭矢下,等着一人来,将他斩于城下。
京城守城将士不久前收到边关捷报,说是柔然可汗被砍了,柔然大军也连连退兵。
紧接着,他们就看见城下出现了这个高大肃杀的苗人,浑身散发着刚刚从战场生死线带来的恐怖气息,坚硬厚重的铠甲在清晨的光里散发着寒冰般的锋芒。
这一刻,城楼上士兵严阵以待,秋阳高照,一切看起来却那般冷肃萧索。
路石峋一身都是从边疆战场带来的沙尘血水,只是沙尘早已淤积,血水已经风干。
他望着那高耸威严的城楼,面上没有任何一丝表情,就像是一尊刚从尸坑里打捞出来的活尸。
这些日子战场上的厮杀,他脑中只有叶羁怀最后看着他眼睛对他说的那四个字:平安回来。
玉声,我打了胜仗回来。来赴你的局了。
玉声,我是不是你最听话的棋子?就算不是最有用的那一颗。
玉声……如果是你要我死,你教教我,我怎么活?
就在这时,天光骤闪,城门一并洞开。
就像是一棵积满了灰尘被折辱得一身伤痕的白兰,又像是在暴风雨里苦苦支撑了许久的植株。
从那城门里出来的,是骑一匹战马、穿一身囚服、鬓发散乱不堪、手脚皮肉皆在流血的叶羁怀。
路石峋在看到这样的叶羁怀的时刻,眼底迅速涨起一股躁动的恨意。
是谁?竟敢这样对他的人!
可是路石峋却没有动作。
他只是站在原地,看着叶羁怀,看着那匹战马,看着一人一马一点点向他靠近。
叶羁怀是用兵符打开城门的。
站在城门上的守城将士此刻纷纷将弓拉满,只待这个拿兵符的长官一声令下,立刻将这个突然出现在京城脚下的苗人乱箭射死。
凛冽秋光里,还没褪尽一身杀气之人与刚刚经受了一个半月折磨的虚弱目光相碰,空气里仿佛烧着了一团野火。
就在这时,叫所有将士都没料到的是,那个穿一身囚服之人翻身下马后,竟朝那个苗人双膝跪下,一手举起兵符喊道:
“所有将士!放下武器,随我指令!”
叶羁怀想过无数种结局。包括路石峋战死沙场后他该如何做。
先夺下京城兵权,稳住局势,然后立刻放李闻达与徐千去北边战场。
无论如何有苗兵这段时间的支援作为缓冲,保存了他们的实力。他会帮李徐二人扫清一切障碍,一定要一鼓作气将柔然打到元气大伤。
然后,他便去边疆战场,在路石峋战死的地方,自刎谢罪。
可是此刻,他的英雄带着侵略者的头颅平安回家了。
“所有将士!”叶羁怀展开双臂,跪地匍匐,对着天对着地,也对着自己的心,一字一顿高声道,“恭迎——新帝回京!”
好消息:可以甜甜甜了。
坏消息:还得请假orzzz
昨天退了高烧但仍在重感冒中,持续低烧,实在顶不住把更新发出来打算去医院开点对症的药了。。大家一定要多锻炼身体吃好喝好不熬夜。。生病真的是要老命了orz
因为这一章的情节是早在我脑子里过了很多遍的,走剧情也不废什么脑子。但后头涉及到撒糖,需要病好脑子清醒的时候写。
先跟大家约定下周一复更(5.22)祝我早日康复(提前更vb吼)
谢谢大家陪我,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TTTTTTT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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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真龙
四个月前。
叶羁怀出发去苗疆前夜。
梅花斋。
叶羁怀穿着蓝玉公子的衣服随意歪倒在榻上, 一手抚琴,另一只手拎着只酒壶。仰头灌酒的时候,酒液从他淡粉的唇角汩汩淌下,汇聚在瓷白的颌角。
梅无香这时端着一碗清水进来, 看着横卧在榻上的放浪形骸之人, 浑身上下透露着一股桀骜不羁, 配上那张妖惑众生的脸……
梅无香眉眼里升起一股不正经的调笑, 在叶羁怀对面坐下, 从袖子里抽出手绢:“哎呀我的小蓝玉, 你说你但凡要肯露个脸,你哥哥我还用这么辛辛苦苦没日没夜在这开店吗?”
叶羁怀没吭声,嘴角牵起了一抹淡笑,继续一面喝酒一面抚琴。
他今日琴音婉转俏皮, 就像是个单纯玩闹的孩子。
梅花斋向来是最叫叶羁怀放松的地方, 因为在这里他不是叶羁怀,他只是一个弹琴之人。他可以像上辈子那般,单纯地在这里喝酒玩乐, 做一个随心所欲不理朝政的贵公子。
叶羁怀手指拨弄了下琴弦。
梅无香问:“你这次去苗疆什么打算?打算再带个皇帝回来?”
这些年叶羁怀托梅无香照顾于征和, 梅无香也是这世上除了叶羁怀之外, 唯一知道遗诏之事的人。
叶羁怀撑着太阳穴, 目光在琴弦上流连, 眼底隐隐闪烁着醉意,答:“不会。”
梅无香有些讶异:“那你去苗疆做什么?”
叶羁怀懒散地答:“苗人犯我边境, 我总得调兵遣将。”
梅无香眯起眼道:“我们小蓝玉是打算用一兵一卒, 打退人家千军万马咯。”
叶羁怀轻笑一声:“我同梅兄一样, 从不做亏本买卖。”
梅无香“啧”一声:“小蓝玉, 你知道你现在就像什么吗?”
叶羁怀斜睨了梅无香一眼。
梅无香摇头道:“就像我们这挣得最多, 活得还最叫人羡慕的那些姑娘,男人上赶着为她们花钱卖命。我算是看清了,你们这种人,永远只把自己的目的放在第一位,别人的死活,根本入不了心。无心啊,就简直无敌。”
叶羁怀哈哈笑了两声,也不反驳,只是更肆意地拨弦。
梅无香却压低声音道:“阿玉,你真打算,以后还是扶那个不成器的小子在位子上?”
叶羁怀这时撩眼看过来,笑道:“梅兄是已经打算在苗疆布局商业版图了?”
梅无香嗔怪了一声:“你个坏东西,怎么这么想你哥哥我呢?我是为你好。扶不上墙的烂泥,何必要扶?”
叶羁怀又往嘴里胡乱倒了半壶酒。放下酒壶后,双眼迷离,并不答话。
梅无香也自顾自倒了杯酒,感慨道:“一颗棋盘上的子,一颗看不见的子,也是,要我,我也会选那个好掌控的。”
叶羁怀并未对梅无香的话做出任何点评。
但是梅无香有一点说的没错。
他并没有放弃楚旸,至少在出发去苗疆的时候,他心中仍是这样想的。
祁王进京的时刻,就已经奏响了应典死亡的终曲。
在当初那般劣势下,叶羁怀也先后收拾了金直与陆果。如今的应典对他而言,更加不在话下。
四年前,叶羁怀在楚旸面前摆棋盘,告诉小储君如今大魏的内忧外患。也是那一日,他从太子寝宫偷偷拿了一颗黑子出来,藏进了手心。
叶羁怀也为自己的举动感到惊讶,可他必须诚实地承认,他竟想要护一人周全。
从那一日起,叶羁怀便决心,路石峋永远不会被他当作棋子。
所以梅无香问他选楚旸还是路石峋,他不是有了确定的答案,而是他早已有一个被排除的答案。
叶羁怀知道他与路石峋之间缺少一个了断。但京城局势瞬息万变,他不可以离开太久。
所以出发之前他就为苗疆之行定下了最多两个月的期限。
可叶羁怀却为自己的盲目自信付出了代价。
他没料到路石峋对他竟还如三年前那般不可控。也没料到京城的形势会恶化到这种境地。
但真正叫叶羁怀放弃那份坚持的,不是一个又一个的意外,而是在苗疆宫廷,路石峋蜷在他怀里的哭声。
他的心在那一晚彻底被打碎重塑。
他敞开了怀抱,放了那世上他唯一想护之人,入了局。
梅无香收到叶羁怀写的那张字条,一看便懂了——是叶羁怀改主意了。
他的蓝玉真要带一个皇帝回来了。
梅无香带着字条便去找于征和。
他先是跟老头说了如今朝中的局势,小皇帝被赶下台了,祁王已经在准备登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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