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石峋虽满脸不情不愿,最后还是抿着薄唇,“嗯”了一声。
叶羁怀勾起唇角,继续写字。
这一日,路石峋同时有了两个老师。
路石峋一面磨墨,一面偷看那白玉之人专注书写的窈窕侧影,心中如酿蜜般甘甜。
年轻反叛的外乡客是夜忽觉,这个他原本只有抗拒的地方,竟有些像个家了。
*
七日后,大魏皇宫。
今日上朝的文武百官来得格外齐,就连家中原本有事的人都不敢请假,生怕触怒了正泰帝。
因为今日,便是于征和一案的定罪之日。
苗疆一战已论功行赏,李闻达为头等功,徐千为次等功。
叶羁怀屡屡推辞,但功绩有目共睹,再推便是不敬与傲物了。
如今他已升至从五品官,有了上早朝的资格。
上朝前,李闻达还凑近对他道:“阿怀,干爹交代的事,你可定要记着。”
叶羁怀知道他爹跟李闻达都怕他出头。
父兄的担心不无道理,毕竟上一世的叶羁怀即便无法上朝,为于征和求情的折子也不知递了多少张。
可他们不知道的是,叶羁怀已不是当年那个横冲直撞的官场愣头青了。
上朝后,金直代正泰帝宣读了几封日常事务文书,便到了于征和一案。
于征和是在叶羁怀两月前出发前往苗疆时下的诏狱。
徐千告诉叶羁怀,锦衣卫上报于征和已认通敌罪,即刻问斩。
叶羁怀知道锦衣卫是揣摩圣上心思才这般结案。
毕竟诏狱里,什么样的罪问不出呢。
可这其中却有一个奇怪之处:当初于征和定罪罪名乃谋反。
谋反与通敌都是死罪,若是为了加刑,锦衣卫没必要做此改动。
事出反常必有妖。
叶羁怀直觉这一改动的原因值得一探究竟。
上一世锦衣卫报了死罪后,正泰帝称感怀于征和三朝元老,于社稷有匡扶之功,故降罪为流放。
但于征和在流放途中遭遇刺杀。
天下无人不知,是谁想杀于征和。
陆果生性残忍,手段毒辣,虽接任了首辅之职,然堵不住天下悠悠众口,所以,于征和必须死。
可在得到于征和死讯后,满朝文武无一人敢置喙。
原因就在今日朝堂之上即将发生的事——
金直在宣读完于征和的处置结果后,朝堂上即刻响起一阵琐碎之音,有的喟叹,有的咋舌,其他人就算没说什么,为融入这种气氛,也都跟着叹气。
叶羁怀站在人群里,微微颔首,却一言不发,脸上表情始终恭谨。
他能感觉到,正泰帝的目光刚刚朝他看了过来。
就在这时,金直做了一件叫满堂文武骇然之事。
他高高举起一摞奏折,喝道:“这些是这段时日上书替罪臣于征和求情的折子,陛下有令,凡上书者,打二十大板,五十岁以上者,酌情减刑,由锦衣卫裁夺。”
此言一出,满朝即刻噤声。
叶羁怀依旧颔着首,不动一丝声色。
然而他清楚,上一世因为他的努力,那摞奏折的厚度起码翻了倍。
而且在金直出言后,他不但没有下跪求饶,还当堂直言,于征和定是屈打成招,生生叫龙座上的正泰帝下不来台。
这一世没了叶羁怀的捣乱,正泰帝很快满意散朝。走之前,他又朝叶羁怀看了一眼。
楚衡的确有些没想到,这个他以为最大的变数,今日表现得这样合他心意。
正泰帝走后,锦衣卫齐整列队快步进殿,行动迅速地开始抓捕文武大员。
那些人起初还不敢置信,直到飞鱼服帖面、绣春刀架颈,才想起来高呼“冤枉”……
朝堂上,被锦衣卫钳制住的人已有大半。
叶羁怀父兄三人还好好立在原地。
李闻达与文官素无交集,不上书也无人在意。
叶仕堂为人小心谨慎,在外人看来便是胆小懦弱,不然凭借他的才能,不会到现在还只是工部二把手。
但叶仕堂是做实事的,朝中便也无人对他指手画脚,对于他不上书替于征和求情也并无意外。
——这亦是上一世叶羁怀对父亲始终抱有敌意的原因之一。
上一世的叶羁怀瞧不上父亲的怯懦,在他看来,若不能铲除奸恶,坚持本心,就不配在朝为官!
而满朝文武恰好也是这样看待叶羁怀的。
所以当他们看到叶羁怀还好好立在大殿之上、无锦衣卫上前抓捕时,害怕打板子的惧意一下上升成了愤怒!
阮施最先开口道:“叶玉声!于阁老是如何待你的!你怎的这般忘恩负义?”
阮施也是南方人,进京后与应典走得很近,之后很自然与应典、叶羁怀结成了三人行。
但叶羁怀其实并不欣赏阮施。
在他看来,阮施太过随波逐流,就拿这次上书来讲,阮施是在他与应典都写好奏折后,又去打听了朝中写奏折的人数,发觉那些平日跟于大人没什么交集的人都上了折子,才跟着上了一道。
应典此刻也被锦衣卫架了起来,听到阮施的话,看向叶羁怀,素来城府极深的人竟也不免目露疑惑。
在阮施开口攻击叶羁怀后,朝上又有不少人开始了对叶羁怀的讨伐。
尤其是那些平日跟于大人关系一般,却即将被打板子的人。
因为叶羁怀从入京起便凭一支笔将朝堂内外的贪官骂了个遍,若不是有于征和不计南北派系之争,多次袒护这个横冲直撞的晚辈,还亲自向皇帝引荐,叶羁怀不可能有如今的地位。
听着朝堂上不遗余力的谩骂与指责,叶羁怀仍是清凌凌地站着,表情淡然。
李闻达实在听不下去了,想替义弟争辩,却被叶羁怀拦下。
叶羁怀小声道:“哥,我没事。”
可李闻达这个暴脾气,听着那些污言秽语,简直比拿刀子剜他还难受,便大步离了殿。
只是在踏出殿门后,还是仰天长叹,大吼一声:“吃圣贤书长大的呆子们,原来只能拉出这些腌臜玩意!有本事别动嘴,去抢你们的宝贝大人啊!”
李闻达的嘲讽总算是浇熄了朝堂上逐渐燃起的辱骂叶羁怀的焰火。
然而李闻达并不清楚,那些愤怒的朝廷要员们更难以想象,他们的鄙视对于叶羁怀而言,压根不算什么。
因为叶羁怀清楚,骂声再大,真正的恶人也不会受到半分伤害。
陆果的势力依旧盘根错节,以其为中心的贪官群体依旧趴在大魏的国脉上吸血,就在大魏逐渐衰弱之际,北边的柔然国度即将悄然崛起,大魏百姓也即将沦为游牧民族马蹄下的鱼肉。
这些柔弱书生,却还在这里因为骂了一个异类洋洋自得。
而他们今日挨了板子,今后便会被驯成听话的儒犬,再不敢对正泰帝的任何旨意发出一字异议。
可叶羁怀一丁点也不生气。
因为上一世,他同这些人一样。
在亡国之际,才看清自己的无能。
才看清什么叫百无一用是书生。
上一世,就在他被路石峋掳去苗疆的那半年,柔然对大魏边境发动了猛攻。
而一整个大魏,竟连一支敢于正面迎击的军队都凑不出。
他被路石峋送回大魏之时,正值柔然军队兵临城下。
楚旸下令将他斩杀,也是叫京城百姓心中怒意有地方发泄。
否则,不等柔然人攻进皇城,愤怒的大魏子民会先冲进来。
可叶羁怀人头落地,也改变不了大魏的灭亡。
百姓们扔完臭菜叶子,便连夜收拾行李,预备逃命。
重来一世,叶羁怀不会再依赖吵闹的喊声与堆砌的词藻,依赖那些打击敌人时没有半点分量的东西。
这一次,他要权力,他要足以改变局势的力量。
他要让好人不再冤死,让百姓不再流离失所,让大魏避免拥兵千万却举国投降、逃窜流亡的结局。
然而为了获得这样的力量,他便不能放纵心中的愤怒,他还要竭尽全力地向正泰帝展示他的犬马忠心。
因为他要做的是比写文章痛骂贪官走狗难上千上万倍的事。
他要戒掉一样东西,一样全天下文人最是贪恋的东西。
这样东西,叫做“名节”。
日子终究到了年关,再多的晦气也被过大年的喜庆冲淡。
皇宫内外装饰一新,叶仕堂府上也早早挂上红灯笼。
年夜饭桌上,叶仕堂坐主座,李闻达与叶羁怀分坐左右,叶羁怀右手边坐着路石峋。
叶仕堂从来没过过这样一个叫他盼望的大年夜,只因儿子终于接纳了他这个不称职的父亲。
叶仕堂不顾劝阻喝多了。
李闻达也喝得不少。
父子二人醉熏熏地在满城炮仗声里沉沉睡去。
无人注意到,一道白衣身影趁着夜色、趁着京城沉醉在一片红火之时,悄悄上马出了城。
叶羁怀平日里是坚决不许路石峋喝酒的,今夜却没阻止。
路石峋欢快地喝了顿大酒,也跟李闻达一样醉在了酒桌上。
却在叶羁怀动身时睁了眼,毫无醉意的眸底浮起一片深色。
正泰十八年的大年夜,便这样去了。
好的,我的爪子它又估错字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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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蓝玉公子
正泰二十一年,早春。
内宅。
叶羁怀正在褪衣衫,薄薄的春衣堪堪自肩背滑下,露出一截雪白后颈。
“义父!”
路石峋推开房门大步跨进房里。
他如今来找叶羁怀从不提前敲门,可一进门就看到这样一幅景象。
先是懵在了原地,然后迅速慌乱背过身去。
“义父……你……你为何大白天脱衣服?”
叶羁怀听见了小崽子的声音,继续不动声色地换内裳。
他昨晚写了一夜的东西,今早才刚匆匆沐浴,正在换衣服,小崽子就跑进来了。
“何事?”叶羁怀平静问道,开始系腰带。
就在这时,阿福也冲进了院里:“少爷!早饭都好了!给你端过来还是——”
忽地,他眼前一黑。
一个高大身影严严实实挡住了他去路。
阿福仰起头,只见到一个凛着眉目,五官压迫感极强的俊朗男人,正居高临下地怒目瞪他。
阿福目光立刻蔫儿了。
他现在本就有点怕路石峋。
更别说路石峋此刻不苟言笑的模样,简直让他快要不能呼吸。
“现在不方便,早饭待会儿我给义父送。”路石峋道。
然而叶羁怀的声音却在他身后响起:“不必了,我直接进宫。”
叶羁怀已经换好了朝服。
他如今是国子监祭酒,兼任吏部郎中,朝廷从四品大员,着绯袍。
路石峋扭头就看见一袭红衣的人,眼底情绪转成另一种慌不择路。
就在路石峋愣神的片刻,叶羁怀已经走出院子,只留下一句:“我今日会晚归。”
叶羁怀说完,出门上了轿子。
轿子都已经离开半个街区了,叶宅门口的高挑少年还靠在门框上,嘴角扬着一抹一直未落下的笑。
直到阿福在不远处啧道:“又不是不回来,比酒楼门口养的阿黄还缠人。”
路石峋没理会阿福的调侃,只匆匆往外走。
阿福连忙问:“你又去哪?”
路石峋只答:“我今日也会晚归!”
阿福站进春风里,头顶一撮呆毛在风中凌乱。
好嘛,一个二个的!
他对着路石峋的背影大喊道:“少爷不喜你晚归!你记得在他之前回来!”
等人跑远,阿福又好心扯着嗓子补充道,“你别玩坏了身子!”
路石峋却是跑到了几个街区外的一家铁匠铺。
老板看见他就乐开花:“小路来啦。”
说完便领他进了炼铁房。
路石峋一句话没说便脱了全部衣物,露出一身紧实的肌肉,叫老板看了就高兴。
他招了那么多学徒,从没见过比这个娃娃学东西快的,不仅教一遍就会,力气还使不完,一人简直能顶仨。
路石峋到位后,风箱一拉,炉膛内火苗直蹿。
少年已几乎褪去全部青涩,完全显出了高大成熟的男人形态,在熊熊火苗旁高高抡起了大锤子,汗液顺着强壮结实的胸肌纹路流淌,尖锐的打铁声一下下从炼铁房里飘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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