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德脸色十分阴郁。
他知道叶羁怀是在讽刺他学金直却学得不像,更是在敲打他不可妄想能像曾经的金直那般嚣张。
只是李德气归气,却也不得不忌惮如今的叶羁怀。
这位叶大人都能收拾得了他干爹,又同小太子关系那般亲密,无论从哪方面看,他都缺少同其掰腕子的资格。
所以他再如何不满,除了忍耐,竟也别无他法。
但等李德冷静下来,坐回椅子里后,却也慢慢想通了。
叶羁怀的这一招先礼后兵着实厉害。
竟能叫他从气头上下来后,还不得不念叶大人的好,不得不打从心底想清楚,如今这朝堂之上,谁才说了算。
而今后若还想要前途,就不得不听谁的话。
李德咽下了那一杯冷掉的茶水,从喉咙里高声挤出几个字:“叶大人,慢走!”
早已听不见李德声音的叶羁怀匆匆赶往了户部。
他要将这册子之事处理掉,解开李德加在这些学生身上的终生枷锁。
对李德来说,处理这些学生不过是杜绝自己可能面临的后患,堵住那些骂他最大的声音,然而对这些学生中的大部分人而言,无法科举入仕,却是毁掉了一生。
等叶羁怀离开皇宫时,已近黄昏。
然而叶羁怀还是去了一趟国子监。
秋闱将近,各地选送来的学生当中不少不久后便会返乡参加乡试,需加紧课业进度。
可当他走小路去往办公处之时,却没听见围墙里传出以往那般的朗朗读书声或是学生们的争论之音。
就在这时,肖虎与冯龙二人匆匆跑来,在叶羁怀跟前慌慌张张站定。
半天后,还是冯龙开口道:“叶大人……咱们要不,今日就先回府吧?您看已经这样晚了……就……”
叶羁怀却没听冯龙讲完,直接大步往前走。
肖虎与冯龙无奈,只得继续跟着。
很快,叶羁怀见到了这两个侍卫不愿他过来的原因。
他办公的院落,此时已是一片废墟。
那块写着祭酒厢房的牌匾折成两半,掉落在地,院子里散落着被撕毁的书籍,跟拆毁的桌椅板凳。
但最为触目惊心的还是屋墙上用红色漆料泼的那些大字——狗官去死。
叶羁怀看到所有这些,神色却仍旧如常。
只是在蹲下捡起那些书页之时,眉宇间才显现出几份痛心。
他轻声问道:“今日发生了何事?”
冯龙立刻答:“回大人,刚才我去问了,说下午应典大人来了一趟国子监,去学生当中讲了一番话,具体讲的什么他们不记得了,只记得好像说了什么同窗受苦之类的,哎呀反正之后就……局面就不受控制了。”
叶羁怀将那些散落在地上的书页一本本全捡回了屋中,冯龙肖虎在院子里清理垃圾的时候,他便开始有条不紊地写教案,仿若丝毫没受这件事情影响。
其实三个月前叶羁怀升官吏部右侍郎,开始为正泰帝大修祭坛之时,学生群体间反应就十分剧烈,那个时候写来骂叶羁怀的文章比京城春日的柳絮还要绵密。
为此,就连叶仕堂都看不下去了,跑来同叶羁怀商量,一是叫他这个儿子低调处事,凡事别再冒尖,二是问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堵学生们的嘴,这么长久下去对叶羁怀定不是好事。
然而叶羁怀那时对他父亲只说了一句话:“这些乃我大魏将来安邦定国之臣,少时若不血气方刚,那我大魏的希望在何方?”便没再多说。
叶仕堂自然也没等到儿子说出什么应对的法子,最后只得摇摇头离开。
所以叶羁怀早有预料,他的政敌们到了山穷水尽之时,必然会利用这些学生来攻击他。
然而他无法对这些学生有何怨言。
因为他今日如此苟且行事,是为给这些孩子创造一个不必苟且的明日。
他甚至还应庆幸,若不是他吸收了全部火力,这些笨拙的招术若用来对付那位陆大人,陆大人可不会有同他一样的好脾气,这些学生面临的,将会是非常手腕的报复,可那样,大魏朝损失的,将是一大批仍有血性、仍敢直言的未来栋梁!
酉时刚过,叶羁怀才回宅。
他脱下官袍递给阿福,问:“小少爷呢?”
阿福努嘴道:“上午不知道跑哪去了,半下午回的家,然后就躲房里不出来了。”
叶羁怀知道今日小崽子定要同他闹别扭,揉了揉眉心,无奈勾了勾嘴角。
此时躺在屋里假寐的路石峋确实很生气。
因为他现在每每回想起今日在宫里,那些穷凶极恶之徒冲向他义父的画面,他心脏就会揪扯着疼。
他气急了自己为何那般听话!
如果他义父今日真的被伤了分毫,那无论他义父会如何责备他,他都定会出手!
他才不管那样的筹谋背后到底有什么大仁大义,因为在他这里,没有任何事能比他义父来得重要!
可路石峋再生气,也不能对他义父气。
可怜他如今表达不满的手段,也只有绝食这一条了。
只是直到日落西山,天色完全暗下去,路石峋仍旧没等到他义父来叫他吃饭。
甚至连阿福都没出现。
路石峋实在绷不住了,自己下了床,跑出屋。
阿福这会儿正端着吃的走进他院子。
路石峋问:“是义父叫你送来的?”
阿福撇嘴,不高兴道:“是,少爷自己都没吃几口,却还要惦记你。哎,你去哪啊?”
阿福端着盘子,随路石峋跑出去的身影也转了身,却只看见少年身影风一般消失在了院外。
路石峋憋不住了,他想去同他义父说清楚。
可是他刚跑到外院,余光却瞥见一个身影正走出了宅门。
那身影不是别人,正是他义父!
而他义父怀里抱着的不是别的东西,是他送的那把琴!
路石峋心念一动,步子却不会动了。
难到他义父今夜要去梅花斋?
路石峋也没时间多想,跟了出去,一路尾随叶羁怀的轿子。
可出乎路石峋意料的是,那顶轿子不仅没去梅花斋,而且还出了城。
轿子出城后,又穿过一片小树林,最后在一间简朴的茅屋院落前停下,叶羁怀抱着路石峋送的那把琴,下了轿。
叶羁怀望了望那扇敞开的大门,眼底浮起一丝类似孩童的喜悦。
叶羁怀抱着琴,走进院落,推开木门,进了屋。
屋中点着一盏微弱油灯,油灯后面,是一个老人的背影。
老人头发花白,脊背因苍老而弯折。
叶羁怀在油灯前跪坐下去,尽管老人始终没转身看他一眼,还是毕恭毕敬地行了一个敬师礼。
起身后,叶羁怀开口喊道:“于大人。”
于征和布满皱纹的双眼在听到叶羁怀的声音后,缓缓张大,然而却很快再次黯淡下去。
“我不是说,叫你不要再来了吗?”
叶羁怀答:“于大人,玉声得了一把很喜欢的琴,实在忍不住如此好物不能入于大人之耳,故来分享琴音。”
叶羁怀说完,等了许久,却还听不见于征和的回答。
他正打算把琴从布包里拿出来,却听老人这时开口道:“不要弹。更不许在我面前弹。”
叶羁怀的手僵在了半空。
于征和继续道,“我早说过,我第一日不收你为徒,这辈子都不会收你为徒,不是因为你非京中之人,只因你本不是可弹琴之人。抚琴者,非怀一颗清微淡远之心,则为毁琴。你如今已懂得了为官之道,又何必来扰琴的清静呢?”
叶羁怀刚刚来见于征和时眼底带的那点天真跟兴奋,在这一刻尽数不见。
僵持半晌,叶羁怀还是朝于征和的背影拜了三拜。
“于大人好生休息,玉声不打扰了。”
说完,叶羁怀抱着琴,原路退出了茅屋。
叶羁怀走出院子,轿夫正要掀帘,叶羁怀却抬手制止,抱着琴一直走进了树林。
盛夏蝉鸣聒噪 ,蛙声滔天。
叶羁怀一直走到一条潺潺小溪旁,才停下步子。
他在溪边一块大石头前坐下,将琴取出,放了上去。
可虽取出了琴,叶羁怀却并未抚上去。
他坐对着溪水,与不远处黑森森的林木,目光出神。
三年前的大年夜,他把于征和从流放途中救下,又将人秘密送回了老家。
可于征和的家人全数被陆果迫害而亡,他只剩下孤身一人,最后选择了回京,叶羁怀便给他在京郊置办了这样一处简易茅屋,平日里也会差人来照应。
于征和爱琴,也善琴,琴术与琴艺天下闻名。
这是当初叶羁怀来京城,第一件事便是去于府拜码头最关键的原因。
可是于征和不仅没收他为徒,还言语直接地指出,他若想做官,便不该弹琴。
上一世初入京城的叶羁怀听到这句话很受打击,也全然想不通于征和话里的意思。
然而后头的日子里,这位不肯收他为徒的倔强老头,却不顾所有人的反对,一再向正泰帝举荐他。
当时他在京城锋芒正盛,几乎得罪了所有在朝大官。
若不是于征和的一力保举,就算他殿试中了状元,也一定避免不了被各层官吏藏匿,最后候不到一官半职,只能打道回苏州府的结局。
但是于征和一面坚决拒绝了收他为嫡系,却另一面亲手将他送上了大魏朝堂,亲手把他推进了这个帝国的权力漩涡中央。
那个时候的叶羁怀不懂于老的那句——“若想做官,便不该弹琴”。
可如今的他,却比这世上的任何一个人都更懂得这句话。
可叶羁怀又多希望,他还是当初那个一丁点也不懂的愣头青。
他也不过一副血肉之躯。
被天下学子恨之入骨,被他亲手教出的学生们痛骂“狗官”,被他最想得到认可的人拒之门外——
他即便明白,这全是他自己的选择,即便早已下定决心不可回头。
然而,他可以不生气,可以不后悔,却做不到不伤心,不难过。
难听的话入了耳,漫天的恨意刺了心,难言的失望入了骨……
是个人,就会痛。
只不过,他就算痛,也不能喊罢了。
就这样静静地在溪边坐了不知多久。
叶羁怀的手指,还是抚上了琴弦。
就像一滴浓墨滴进了质厚的砚台。
一声低鸣沉痛的音律从琴弦之上拨开,传入风中,传进林里。
琴音一开始如一声愁闷的呐喊,慢慢化作了遥远的呼唤。
从开始的晨钟暮鼓,化作一丝微凉的夏风,轻轻吹开了那堆覆在历史高台之上,不被看见,也从未有人愿意触碰的厚积尘埃。
衣衫单薄的抚琴之人也仿佛化为一缕细风,融进了夜色。
可就在叶羁怀一曲弹毕之际,忽然,一件丝袍盖上了他背脊。
同时而来的,是一片带着他熟悉气味的温暖。
路石峋单膝跪地,给他义父披上袍子的同时,双手也从背后紧紧将他义父抱进了怀中。
他原本还带着怒意与不解。
可在听到他义父的琴音之后,刚才的所有情绪全然不见,只独独剩下了心疼。
他一点都不想知道他义父究竟想做什么。
他只想通了一件事。
今日他义父问那个大魏太子,虎为何能成为百兽之王?
他义父的答案,是因为强。
可他却不全然这样认为。
同样体型的牛羊为何甘为奴隶,细棍一般的花蛇却叫人害怕?
不单是因为强,更是因为想。
而如今,他也找到了想要变强的全部理由。
这三年来,因为有叶羁怀的全力庇护,他在大魏的日子过得无忧无虑,还得以学了一身立足的本事。
或许曾经,路石峋觉得待在他义父身边就够了。然而现在,他迫切地想要变得足够强,足以保护他义父的强。
到那一日,他会将他义父的全部痛与忍,都化解在一个足以承载这一切的臂弯之中。
今夜是他僭越。他借披衣之机,偷偷将他在这世上最心悦之人揽进了怀里。
可来日,他要他的僭越即便正大光明,也无一人胆敢置喙!
从背后爬来的点滴温度,叫叶羁怀眉眼终是展开了。
旁人不叫他弹,他便不能弹了吗?
旁人还不想叫他继续做官,他便也要不做了吗?
他叶羁怀从来无惧人言,只要自身俯仰无愧于天地!
更何况,他竟还生出点私心。
就算所有人骂他恨他,嫌怨他如避蛇鼠虫蝇。
就算所有人不理解不接受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
还有一个人可以从不在乎这些家国大义,只会为他在风里披上一件衣袍。
就算他的琴音从今往后再无法被任何人所听见,至少此刻,还有这个少年情愿跪坐听音,与他心意相通,还能给他一个温暖的怀抱。
叶羁怀指尖缓缓寻向了少年扣在他臂侧的手指,安抚地轻拍了两下。
路石峋的下颌随即顺着他义父后背,滑向那清瘦的肩骨,将头深深埋进了他义父颈窝里,轻轻闭上了眼。
两个无言之人隔着几层薄薄的衣料,怀背紧紧相连。
这一瞬,天地万籁歇止,抵足相拥之人,只余怦动的心跳。
溪泥散发着青涩的苦味。过林风一穿,接连乱了月色从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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