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羁怀这时用拇指在路石峋脸上那道伤处轻轻摩搓了下,问:“既然这么厉害,那这是如何伤的?”
路石峋被搓得心间刹那像爬了千万只蚂蚁般痒, 什么大尾巴狼也装不下去了, 老老实实道:“是翻墙出来的时候,墙头野草叶子划的。”
而路石峋交代完这句话就呆了。
因为他看见,他义父, 笑了。
叶羁怀并不少笑。
然而却很少像这般, 毫无意识地笑。
因而看在路石峋眼里, 简直比看见这世间所有美景加起来更令他心醉。
可路石峋还没看够, 他义父却先收了笑。
“今后别再去陆家了。”叶羁怀忽然道。
路石峋有些疑惑, 只听他义父接着道,“若陆昭来家里, 也别叫他看见你。”
路石峋一下似乎明白了什么, 立刻问:“姓陆的发现我身份了?”
叶羁怀答:“暂时还没有, 但他见过苗人。”
路石峋眼底顿时乍现一片肃色:“义父, 他找你麻烦了?”
叶羁怀从路石峋脸颊移开手, 只答:“无事。”
路石峋垂眸想了想,忽然望向叶羁怀,问了一个他憋到现在的问题:“那……义父喜欢溪成送的礼吗?”
叶羁怀眼睫微颤,并没答话。
路石峋却迫不及待追问道,“那皇帝老儿送的什么?义父若喜欢,溪成也去买来!”
但还没等叶羁怀答话,只听屋外传来徐千的声音:“叶大人,徐千有急事求见!”
叶羁怀很快转身。
路石峋的声音却在他身后响起,声线虚弱弱的,甚是委屈:“义父……”
叶羁怀无奈,绕出屏风后,直接在桌边坐下了,对徐千道:“徐大人有何事,就在这说吧。”
路石峋兴高采烈地追出来,站到叶羁怀身后,开始给他义父锤肩膀。
徐千进了屋,对叶羁怀道:“叶大人,武馆那边——”
徐千猛地一顿,抬眼望向叶羁怀身后的路石峋。
叶羁怀开口道:“无事,徐大人但讲无妨。”
徐千这才继续道:“之前同您提过的韩飞,要走。”
叶羁怀道:“是那个精通骑射的少年?”
一听到“少年”,路石峋立刻竖起耳朵。
徐千答:“对,就是他。他说不愿参加武举,说当武将没前途,还说会把之前我们帮他母亲治病的钱都还掉,然后退出武馆。”
叶羁怀握着折扇一端,还没答话,路石峋却忽然出声道:“那个什么韩飞的,骑射很厉害吗?”
徐千望向路石峋,答:“次次考核都是第一。”
路石峋不紧不慢给叶羁怀捶着背,却缓缓道:“哦,那你们武馆的人也不怎么样嘛。”
叶羁怀这时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口茶。
徐千望望叶羁怀,又看看路石峋,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叶羁怀放下茶杯,便起身道:“去看看。”
路石峋这时道:“义父,也让溪成跟着吧。”
徐千闻言看向叶羁怀。
只见叶羁怀展开折扇,一面轻摇一面大步往屋外走,只道:“都来。”
路石峋开心地迅速小跑跟上了他义父。
叶羁怀资助的武馆开在京郊,却从来用的不是本名。
武馆的学生都只知道是京城一个很有钱的“牛先生”收留了他们,教他们武艺,让他们顿顿吃得好,有教书先生定期来给他们讲学,将来还能参加朝廷的武举考试。
徐千先叶羁怀一步赶到了武馆,跟学生们说牛先生待会儿就到。
学生们都很兴奋,主动列队,想看看这个牛先生究竟长得什么样子。
“牛先生姓牛,会不会长得跟牛一样壮?”
“应该比牛更壮,有钱人每天都山珍海味的,估计牛先生是个大胖子。”
“而且名字这么土,可能是个土财主吧。”
“不可以对牛先生不敬!要不是牛先生,我妹妹就被卖去青楼了。”
“知道了知道了。”
……
但始终有个小少年十分沉默。
这少年个子在同龄人中不算高,脸有些长,嘴里还叼着颗狗尾巴草,目光里藏着傲色。
就在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讨论声中,一顶轿子在武馆门前停下,然后,穿一身淡黄色春衫的人在一个黑衣小少年的搀扶下下了轿子。
所有人都不觉惊呆了。
包括那个看着不太开心的长脸少年。
牛先生为何长成这个样子?
根本和他们想象中完全不同!
那样清贵好看的人,怎么会叫“牛先生”。
叶羁怀在一群半大孩子的惊异目光里,缓缓往馆中走。
看见这么多或比他小,或跟他同龄的小少年,路石峋心中十分不是滋味,仿佛变成个刺猬,恨不能对那些朝他义父看的小孩子们龇牙咧嘴,可他义父就在他旁边,他又不好造次。
叶羁怀进内堂后不久,徐千便带着韩飞来了。
韩飞一进屋,目光便直直黏在了叶羁怀身上,这样直白的目光引起路石峋更大的不悦。
在他看来,任何对他义父的打量,都是不敬,都是胆大包天!若是还敢带半点旁的心思,那便是活该千刀万剐!
路石峋负手立在他义父身后,回敬给韩飞的是更为不善的面色。
但韩飞并未无礼,反而朝叶羁怀十分恭敬地拱手拜道:“韩飞参见牛先生。”
听到“牛先生”,路石峋立刻垂眼看向他义父。
为何他义父要化成这个名字?
其实……他苗名叫作卯蚩蝶牛。
难道和这之间有任何关联?
但路石峋不敢这样想。
一来他义父可能根本不知道他苗名叫什么,二来就算他义父知道,会因此取“牛”为名吗?
就在路石峋愣神的时候,韩飞却不知为何忽然朝叶羁怀跪下了。
“牛先生,我知道你对我韩家有恩,要不是你出钱,我娘现在已经病死了。但不瞒你说,我娘就想让我考科举,哪怕中个秀才她老人家都开心。我们村的人要是知道我跑去考武举而不是考科举,还不定怎么笑话我们娘俩。再说如今也没听说朝廷何时要打仗,我若考了武举,最多去衙门当个捉人的捕快,哪有当师爷风光!而且不瞒你说,韩飞也有点小志向,如今朝廷里陆姓叶姓贪官大行其道,若我只考出个武举人,更难以同陆果叶羁怀之流抗争,所以……所以韩飞只得辜负牛先生厚爱了,你借我韩飞的钱,我今后一定加倍还上!”
路石峋听见这个姓韩的竟敢直呼他义父名讳,登时上前一步,却被徐千一把拉住。
大魏自建朝以来,便逐渐形成了重文轻武的风尚,在正泰帝登基后尤甚。
因为正泰帝楚衡的爹楚泽是魏太祖与宫女所出,很早就封藩出了京城。
楚衡从小在宫外长大,没受过什么正统教育,这导致他格外喜欢舞文弄墨、附庸风雅,以此来弥补自己在世人眼中才疏学浅的形象。
也因为此,在正泰帝掌朝的这二十多年来,不仅重科举、轻武举,连朝中武人甚至都开始学习诗词歌赋,动不动作诗一首拿到正泰帝面前交工,以此证明自己并不是胸无点墨的文盲老粗。
也就李闻达这种脾气大的,根本不玩这一套。
而上一世,李闻达也因为这种脾气,到最后被完全排挤在了武将之列边缘,想上战场都没了资格。
就在韩飞一番话后,叶羁怀却并没很快答复。
半晌,只轻声问了一句:“你骑射成绩不错?”
韩飞这时直起身来,望向上头那个平静看着他的人。
少年眉宇间的得意之色这时也终于显现出来。
不过是才十六的孩子,谁不想被夸、不想被看到。
韩飞也丝毫没掩饰,对叶羁怀道:“我从小在山里头打野猪,都是自己扎弓做箭,一射一个准!准头都是那时候练出来的!”
叶羁怀这时忽然道:“溪成。”
路石峋上前一步:“溪成在。”
叶羁怀道:“去跟这位弟弟切磋一下骑术。”
路石峋立刻答:“溪成遵命。”
路石峋扭头看去,韩飞也正好看来。
两个小少年目光里顿时火光四射。
不久,徐千就布置好了比试场地。
午后春光刺眼,徐千特意给叶羁怀撑了个临时看棚挡太阳。
那些武馆的学生们这会儿也都整齐坐到草地边缘等着观战。
路石峋很快骑着一匹高头战马进入场地。
一袭黑衣的少年骑在马上,春光打在少年高挺的鼻梁与英挺的眉宇间,气势实在迫人。
所有学生都不禁仰望看向路石峋的时候,路石峋却目不转睛地望着那个坐在棚下摇扇子的人。
此时草地上已经扎了五个靶子,比试分为两轮,第一轮是静态射靶,比五个靶子相加的环数大小,第二轮比试骑马射箭,要快速从起点骑到终点,路程中还要射靶,综合比较到达终点的时间与准度。
韩飞这时也骑着一匹马过来,同路石峋相会。
韩飞喊话道:“小子,你第一次来,我让你一靶!”
路石峋唇角扬笑:“那多谢弟弟了。”
韩飞不喜欢被人喊做弟弟,拧起眉头,伸手便去捞背后箭筒里的箭。
比试开始。
韩飞的战马站到起点上后,不少孩子都鼓起掌来,因为韩飞平日里是他们大哥大,骑马射箭的本领更是出神入化,无人不佩服。
韩飞骑着马,一靶、一靶地射过去。
一个十环、两个十环……五个十环——全中靶心!
韩飞射完五靶后,炫耀地绕场骑行一周,最后停在了路石峋面前,朝路石峋得意扬起下巴,将弓抛过去:“小子,轮到你了!”
路石峋接过弓箭,眼底含着笑,缓缓骑到了起点处。
徐千将手里的旗帜一挥。
众人都以为路石峋该要出发射靶了,然而就在所有人刚刚眨眼的功夫,路石峋骑着战马如一道离弦之箭般,快速掠过整个场地,那道黑衣身影简直就像一阵刮过的狂风。
在众人回过神来之际,才发现路石峋已经抵达了终点!
徐千派了几人上前数靶子。
场地旁的学生们却都还沉浸在刚刚那匪夷所思的一幕当中。
而路石峋一下场地,就直接骑马奔向了叶羁怀,在棚前下了马,迫不及待回到叶羁怀身边。
就在这时,徐千带着靶子结果回来了。
韩飞一直望着那五块靶子,学生们也都议论纷纷。
因为那些视力好的分明都清清楚楚看见,五块靶子,每一块上都只剩下了一根羽箭。
于是所有人都怀疑道,这人骑得虽快,却全脱靶了?
只有韩飞的面色逐渐变差。
徐千很快公布了结果——
“路溪成,五靶十环,韩飞,五靶零环。”
听到这样的结果,众人大惊。
几个小孩干脆跑到了靶前,这才吃惊地发现,每个靶子跟前都掉落着从当中劈开的两瓣木料——正是韩飞用的红漆箭!
那个黑衣少年刚刚竟在那样的马速下,每一箭都直直劈开了韩飞已中靶心的箭!
也就是说,那个黑衣少年不仅抹掉了韩飞的所有射靶成绩,而且只用一轮,就让第二轮比试变得毫无必要了。
而就在这时,徐千却喊回所有学生,把他们召集到了叶羁怀身边。
路石峋这会儿正乖巧在叶羁怀身前单膝跪下,捏弓的那只手搭在膝盖上,扬着脸问道:“义父,溪成厉不厉害?”
叶羁怀当着那些正围过来的学生的面,伸手在路石峋头顶轻轻揉了揉:“我的溪成,当然厉害。”
路石峋听见了身后那些孩子靠近的脚步声,也听到了他们纷纷杂杂的艳羡之音,心里别提多美了!
只可惜他义父的手撤回去得太快,他只蹭到了一会儿。
叶羁怀站起身,走到那些学生跟前,用平静的目光打量了所有人一圈,接着开口道:“我知道,你们当中的每一个,都想出人头地。”
所有的学生在听到叶羁怀开口时,都认真地望了过来。也包括韩飞。
叶羁怀声音不高,却吐词清晰,犹如山泉流水,很是动听,更自带一种安静的力量。
“所以,我不与你们讲家国大义,不与你们讲百姓疾苦,更不会同你们讲离你们遥远的边疆战事。我只向你们保证,今后在我大魏当武将,地位与俸禄皆不会比文臣低,相应地,武举难度也将同科举一般无二,你们若能考取武状元,将会跟文状元一样,都是光宗耀祖、光耀门楣之事。但我不会强迫你们。今日,你们当中想留下的便可留下,不想留下的,也可拿了盘缠离开。”
叶羁怀一番话说完,整个骑射场唯余一片鸦雀无声。
叶羁怀对徐千交代了几句话。
徐千答“是”后,叶羁怀便径直朝武馆外走。
然而就在他走出没几步后,身后传来少年高亢急切的声音——
“韩飞愿留下!韩飞愿追随牛先生!效忠大魏!保家卫国!”
韩飞话音刚落,学生们起起落落的声音便相继响起:
“我也愿追随牛先生!”
“追随牛先生!学本事,驱蛮夷!”
“我……我一定拿下武状元!”
“多谢牛先生!我一定不负您的期望!”
……
黄昏时分,气温骤降。
路石峋跟在叶羁怀身侧,往身旁人的肩头披上大氅,护着他义父走向轿子。
其实此时,就连叶羁怀都不知道,在他身后,正站着大魏今后几十年来最为出色的武将,他们将练出守卫大魏疆土长达数十年和平的军队,让边疆百姓因此得以过上数十年的和平日子,大魏也将因此获得休养生息的宝贵时光,迎来自古在这片大地上少有的中兴盛世。
叶羁怀在上轿前看了一眼天边的晚霞。
那样的红艳,跟他身后那些孩子们的声音一般嘹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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