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羁怀下朝后,先去了趟吏部,然后径直往国子监去。
今年国子监招生近百人,总数已达近千。
是平太皇帝重开国子监以来,空前繁盛的一年。
叶羁怀这个国子监祭酒,如今也成了这千名学生的老师。
叶羁怀先巡视了几间正在教学的教室,而后去了祭酒办公处。
很快,徐千来了。
叶羁怀抬眼,徐千立刻转身关上门。
徐千走到叶羁怀面前,递给他一封信:“叶大人,这是金公公最新送来的名单。”
叶羁怀拆了信,看了一眼,便将信倒扣在了桌上。
如今叶羁怀在吏部任职,金公公帮人买官的事,都交由了叶羁怀负责,卖官得的银钱二人三七分,金七,他三。
跟金直打交道的唯一方式只有帮这个人赚钱。
而上一世干这件事的人,是陆果。
如今叶羁怀取代了陆果,成为金公公在朝中的敛财工具。
叶羁怀跟陆果一样贪赃枉法,跟陆果一样中饱私囊。
唯一不同的是,这些人从他手里买走的官,都是无关于大魏重要国计民生、无关于边疆重要战事战略的位子。
大魏不会再像他上一世那样,因为在关键的官职上养了一帮酒囊饭袋,才在之后的外交中一次次失势,被邻国算计得城池丢尽。
见叶羁怀一直不动声色,徐千便以为,叶大人是生气了。
叶羁怀应当生气,因为这份名单实在过分。
那上头几个名字都是京城有名的纨绔恶霸。
徐千知道,叶羁怀不怕买官的人不干事,却怕他们乱来事。
正当徐千以为叶羁怀即将打回名单,让他去跟金直再交涉时,叶羁怀却重新拿起了那份名单,眼中含起笑意。
叶羁怀将名单还给徐千:“照办吧,银子可别少收了。”
徐千有些错愕,还是接过名单道:“但如何分配……”
叶羁怀接着道:“户部不是还有几个肥缺?”
徐千闻言猛地望向叶羁怀。
户部掌田土赋税,官员薪俸,向来是皇帝最为看重的地方,对户部的人事变动,正泰帝也经常亲自过问。
然而只刹那间,徐千便明白了叶羁怀的用意。
叶羁怀终于,要动金直了——
这些年金直以宠宦身份要挟朝中大臣为己谋私之事,正泰帝并非不知晓。
只是这些勾当一直绕开了他,他便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罢。
可若户部被动,朝廷的小金库出了问题,这把火烧到了正泰帝眼皮子底下——那金直的末日,便也到了。
徐千想明白了其中的缘由,便不再说什么,只收了信。
叶羁怀这时将桌上两块并拢的骨牌分开。
在他心中,这两块骨牌,一块代表着陆果,一块代表着金直。
二十多年前,陆果也是国子监祭酒,而陆果那时的学生,如今已遍布了大魏朝堂。
金直跟着正泰帝二十年,从正泰帝还是个藩王时便侍奉左右。
这两人,他无论想动哪一个,都不容易。
而这三年来,通过拉拢讨好金直,他已成功离间了这两个大魏朝根深蒂固的祸害。
叶羁怀这时伸手轻轻推倒金直的那一块。
骨牌撞击桌面,发出一声脆响。
叶羁怀接着道:“这次得的银子,继续拿去修武馆,再布置几个书屋,方便学生们读写。”
徐千答:“明白。不过上次有个学生没收咱的钱。”
叶羁怀问:“是何人?”
徐千答:“是个孤儿,他说他有手有脚,可以自己干活挣钱,不拿咱的施舍。”
叶羁怀唇角扬笑:“倒是有骨气。叫什么名字?”
徐千答:“韩飞。”
叶羁怀又问:“今年多大?各科成绩如何?”
徐千答:“今年十六了,有些偏科,但骑射成绩总是最好。”
叶羁怀这时轻声喃了句:“十六,只比溪成小一岁。”然后道,“下次我去的时候,带他来见我。”
徐千答:“是。”
徐千退出屋子,替叶羁怀合了门。
只是在转身时,面上浮起忧色。
徐千知道,叶羁怀这次的计谋就算能搞垮金直,作为吏部郎中,自身也必定会受到牵连。
可跟着叶羁怀三年,徐千比任何人都明白叶羁怀的决心。
三年来,帮金直卖官的钱,叶羁怀一分也没拿。
叶羁怀让他把这些钱拿去资助穷苦学生训练,为参加朝廷武举做准备。
还让他拿这些钱修建武馆,实际上是练武场,修好后也会给这些学生使用。
这三年来,叶羁怀无数次在接过金直开出的单子后,什么都不说,只让他回去等着。
而第二日,他总会拿到一份拟好官职的新单子。
徐千看得出,这些职位任命皆经过最严密的考量,那些买官的废物若真放到那些官位上,也不一定比那些考上来的人干得差。
徐千看不见叶羁怀是如何决策的,但他能想象,这位白日看起来最是温润沉静之人,夜里是如何转辗反侧、彻夜难眠。
徐千最终还是收起思绪万千,走出了国子监。
*
叶羁怀在国子监待到酉时将尽才离开。
然而他并没回家,也没乘轿子,而是独自一人,步行去了梅花斋。
梅花斋对外是个书斋,然而全京城的读书人都知道,书斋后头别有洞天。
梅花斋的老板梅无香也是叶羁怀的同乡。
最开始梅花斋后院只开放给南方来京城赶考的学生,叶羁怀也是那时第一次来这里。
而自从他从书斋后门走进那三层小楼的时刻,便不可救药地爱上了这里。
斋后的三层小楼同一般酒肆青楼一样,经营皮肉生意。
不同之处只有,这里的客人全是饱读诗书的学子。
于是在找乐子之外,这里更成为了学子们交流琴棋书画、与酒后畅所欲言的圣地。
但叶羁怀自苗疆回京后,就再没来过这。
因为这里的学生如今最爱骂的,便是他这个读书人之中的败类。
所以如今他只化名蓝玉公子,每回都穿一身平日从不穿的蓝衣,头上戴一顶帘纱帽,遮住全部脸以外,还坐在一台屏风后头,独自抚琴。
叶羁怀已经很久很久,没在任何其他场合弹过琴了。
梅花斋成了他唯一得以摸琴之地,也是唯一得以借音律排解心中郁结之地。
只是他没想到,他不过为自娱自乐,但梅花斋的客人,却好像一日比一日多了起来。
老板梅无香、亦是他损友,也因此总拿他出花招揽客。
叶羁怀借了人家的宝地弹琴,还仰仗人家替自己隐瞒身份,便由着梅无香去了。
然而他根本不知道的是,就在此刻的几个街区外,无良奸商梅无香正卖力吆喝着什么——
“欢迎各位才子捧场,对对对,我们蓝玉一个月后过生辰,谁送的礼物最讨他欢心,他便同谁一度春宵!”
所以你们猜,小路为什么跑去打铁赚钱(疯狂狗头
//国子监祭酒=朝廷办的大学的校长。
感谢在2023-03-05 14:40:48~2023-03-06 18:47: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玲珑骰子安红豆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9章 箭厂胡同
五日后,户部任免令下了。
户部向来是陆果的地方,然而这回金直与叶羁怀联合给户部大换了血,下朝后,陆果一改往日的深沉内敛,直接堵住了叶羁怀的去路。
陆果身后还站着应典。
这三年来,叶羁怀与应典彻底决裂,应典也比他上一世更早地加入了陆果阵营。
此刻看着来者不善的挡路二人,叶羁怀仍是气定神闲。
陆果冷笑一声:“叶大人如今也是那么多寒门弟子的老师,倒是更不知收敛了。”
李闻达闻言立刻横眉,因为他被陆果这句话给气着了。
要说寒门,他陆果一个穷村里飞出来的金凤凰,却干着压榨穷苦百姓的勾当,肆意贪污受贿,结党营私,把那些依附于他的寒门学子,统统变成了他敛财害民的工具,也有脸说他弟弟?
听了陆果的话,叶羁怀笑答:“这不是勤跟着陆大人学习么?”
陆果没心思跟叶羁怀玩文字游戏,他现在最后悔的事,是当初没派个机灵点的杀手去苗疆,才叫这个祸害遗留至今。
但一回没得手,陆大人定不会就此善罢甘休。
陆果恶狠狠瞪了叶羁怀一眼,甩袖子离开了。
应典倒是仍旧留在原地。
叶羁怀朝应典礼貌颔首道:“应大人还有何指教?”
应典还是那样谦和笑着,同叶羁怀认识他时一样,同三年前一样,也同叶羁怀彻底与他决裂时一样。
仿佛这个人天生就没有脾气。
望着这样一张脸,就连叶羁怀都偶尔会失神地想,上一世将他陷害到那样地步,还心狠手辣赶尽杀绝的人,真是这个与他朝夕相伴了那么多年的人吗?
叶羁怀只有不断提醒自己,这个人是一条纯色无花纹的毒蛇,看起来越不起眼,在发起进攻时,速度之快、毒液之剧,就越让人难以想象。
应典低眉敛目地答:“不敢谈指教。”
说完,却看向了叶羁怀身后的李闻达,“李将军还是同往日一般虎虎生风。”
李闻达立刻昂起头。
这朝廷上他讨厌许多人,而若要排个名的话,应典绝对可以排进前列。
于是面对应典的示好,他嗤之以鼻地冷哼,并不搭理。
应典没半点愠色,只继续温声对叶羁怀道,“听说今日箭厂胡同全是上街的学子,叶大人若去看了,恐怕又要劳神。”
叶羁怀闻言,心中有了打量,对应典道:“多谢应大人特来告知。”
应典拱手道:“不敢不敢。”
一番虚与委蛇过后,叶羁怀离了宫,独自前往国子监。
箭厂胡同在国子监西侧,叶羁怀的轿子刚刚接近胡同口,便没法再前进。
因为成群的学生将路围得水泄不通。
轿里的人已经听见,外头学生讨论的,正是今日刚宣布的户部任免事宜。
所有人皆愤愤不平,为何那样名声的废物都可入朝为官!
叶羁怀让人停了轿,掀帘下了车。
原本吵吵闹闹的学生在亲眼见到叶羁怀的那一刻,还是瞬间噤了声。
如今国子监有学生近千名,平日里叶羁怀行事低调,出入从不前呼后拥,学生们只当这个一心只想升官的“老师”从不在意他们,也很少来国子监。
然而实际上,叶羁怀风雨不动,几乎每日都会查看教学情况,每份教案他都会亲自过目,添加注释。
此刻,如此近距离见到这位国子监祭酒叶大人,所有学生都不觉变了脸色,尤其是跟叶羁怀离得最近的一圈人。
他们不禁心想,怎么祭酒大人生得这般清俊?完全不似他们以为的大腹便便的贪官污吏、或是一把胡须的古板老头。
叶羁怀只淡淡环视了一圈周遭密密麻麻的人头。
看来,今日教室里已无人听学、都围观他这个旷世大奸臣来了。
朝廷才刚下户部任命,就连户部的人都不一定清楚换了哪些人。
学生却先纷纷出动。
是谁在当中作梗不言自明。
就在这时,一个身着青衫,面型方正的年轻男人站到了人群正前方,喊出震动所有人的一句话——
“叶羁怀,我要告你三条死罪!”
叶羁怀眼前的这个人名叫许睿之,比他小三岁,是由地方官员保送来国子监的民间俊秀。
上一世,许睿之与叶羁怀也有一段渊源。
上一世这个时候,叶羁怀早已因为失了圣心仕途无望,许睿之却是他远道而来的仰慕者,二人在酒馆里彻夜畅谈。
后来许睿之中了榜眼,入朝为官,屡次上书痛骂陆果,针砭内宦干政,也很快就被贬官到地方。而刚离京,便死在了赴任路上。
叶羁怀在京城得知许睿之死讯后,隐隐有了唇亡齿寒之感。
果然,不久后他就步了这位昔日酒友的后尘。
如今,叶羁怀看着面前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在一片哗然之中,只是面容带笑,并不答话。
许睿之也并没想等叶羁怀答话,直接开骂道:“叶羁怀,你身为朝廷命官,却收受贿赂、徇私枉法,此乃死罪其一;你身为天子重臣,却谄媚逢迎、不尽忠言,此乃死罪其二;你身为天下读书人之楷模,如今又是天下读书人的老师,却勾结宦官,折了读书人之骨,不问学业,毁了读书人之信,此乃死罪其三!”
听了许睿之的话,叶羁怀满意地勾起唇角。
不愧是这天底下他为数不多能入眼之人。
果然句句话都骂在要害之处。
四周学生受许睿之鼓动,纷纷群情高涨,再一次朝叶羁怀的轿子围拢过来,神态皆是愤慨与仇怨,仿佛眼前之人是十恶不赦的恶贼,大魏的一切积弊,统统都归咎于这人,而他们的一切不幸,也全都源自这人。
就在这时,叶羁怀轻轻开口道:“许睿之,安徽凤阳县人,正泰二十年的举人,擅礼、书、数三科,曾作一篇《寻洲记》,看似抒发忧思,实则是写报国之志。”
叶羁怀说这些的时候,神态语气皆无比平静。
然而听到这些的学生却不淡定了。
因为……叶羁怀怎会知道?
尤其吃惊的,是许睿之。
他确定他和眼前这个大奸臣没有过半点交集。
下载本书
当前页码:第16页 / 共73页
可使用下面一键跳转,例如第10页,就输入数字: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