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羁怀开口道:“你先出去。”
李闻达立刻指着小崽子,附和道:“听到没,出去。”
但叶羁怀这时回过头来,温声对李闻达道:“义兄,我是说你先出去。”
李闻达不可置信地看向叶羁怀,发觉路石峋这时竟也在得意洋洋地瞅他。
李闻达拳头一扔,怒气冲冲地走了。
叶羁怀转身看向路石峋。
路石峋被叶羁怀的目光看得呼吸有些不畅,偏开了眼。
叶羁怀却又走回桌案前,端起刚泡好的茶水,吹着茶盏悠悠道:“这几日睡得好么?”
油盐不进的小野狗却不答只道:“我要进皇宫。”
忽然,叶羁怀放下茶杯,只那么轻巧地一放,却在桌沿磕出了扣人心弦的响动。
路石峋立刻垂眸望向那杯子。
却听见叶羁怀的声音继而响起:“你想进皇宫,可以,但得凭自己的本事。”
路石峋疑惑地皱起眉,想了想才道:“放心,我不会给你找麻烦,我就进去看看。”
路石峋话音一落,却听叶羁怀低声笑了下。
路石峋不明白,又道:“我知道我不能暴露身份,但我是你的义子。”
听到这句话,叶羁怀望向小崽子,唇角勾起一抹不善的笑。
这时候知道是他儿子了。
叶羁怀轻声道:“皇宫就在那,你今日不去,它在那,明日不去,它还在那,可你今日没本事进去,明日还没本事进去吗?”
路石峋猛地望向叶羁怀,问:“你想让我自己闯进去?”
叶羁怀勾唇一笑:“有何不可?”
路石峋垂眸:“可我若被抓了……会不会牵连到你?”
叶羁怀答:“我既然带你回来,便做好了被你牵连的准备。”
路石峋低下头,不说话了。
叶羁怀又笑一声,才道:“若是想凭我的本事进宫,便得听我的话。”
路石峋重新抬起头,问:“你想让我做什么?”
叶羁怀答:“阿福今日会给你送几本书,等你把他送的书都读完,我再考虑带你进宫之事。”
路石峋犹豫一刻,才答:“我不认字。我的意思是……认得不全。”
叶羁怀其实也想到了这一点,但路石峋能亲口与他承认,比那些只会逞强满口胡话的孩子还是强了不止一星半点。
所以他发了一次善心。
叶羁怀将刚写好的那份青词拿起来,递给小崽子:“那就先把这上头的字认全,书房你可以随意进出。”
路石峋接过那份青词。
他虽然对魏文不熟悉,却是懂得美丑的。
眼前这张东西,就很美,美得叫他简直挪不开眼。
但叶羁怀很快下了逐客令。
他一面重新拿了张纸,在桌上铺好,一面对路石峋道:“你再不走,咱的屋顶可能就撑不住了。”
此时,正趴在房顶上偷听的李闻达老脸一红,也不装了,翻了个身跳下来,正好与往外走的小崽子撞上。
两人互换了一个要把对方吃进肚子里的眼神,错身往相反方向走了。
李闻达一进屋,便问:“你真要带他进宫?”
叶羁怀反问:“咱爹是做什么的?”
李闻达一头雾水:“啥?”
叶羁怀笑眼弯弯道:“治水,堵不如疏。”
李闻达耷拉了眉眼,又道:“阿怀,我不放心,改天我好好教训一顿这小子,叫他不敢再找你麻烦。”
叶羁怀这时望向李闻达:“兄长不必操心溪成的事,我相信他。响鼓不用重锤。”
接力爬上屋顶的路石峋,刚刚在瓦片上趴下,就听见了叶羁怀的这句话。
而底下的李闻达闻言一“嘶”,却又摸着下巴道:“不过阿怀,你带孩子还真有天分。回头我找了婆娘,生个大胖小子,也送到你这来。”
叶羁怀一直不动声色地写着字,直到这时才神色微变,忽然抬头唤道:“阿福。”
阿福像个泥鳅似的,不知从哪钻了出来,出现在叶羁怀面前,咧开嘴笑道:“公子!”
叶羁怀递给他一张纸:“把这单子交给梅花斋的老板,让他帮我备一份出来。”
阿福抱着书单,兴高采烈地跑了。
李闻达瞅了一眼阿福蹦跳的背影问:“你怎么把这小子要来了?笨手笨脚呆头呆脑的。”
听了李闻达的话,叶羁怀想起上一世他在魏宫大牢里,忽然见到阿福时的情景。
那时候阿福已经被邓甬赶出叶府,可因心中记挂着他,竟自宫当了太监,为了见他一面,拿出仅剩的钱财贿赂宫人,混进了大牢。
那次见面,叶羁怀才得知他娘死去的真相。
竟是邓甬!
也是邓甬,在他进京前就计划好一切,把女儿送进叶宅,让叶羁怀以为他娘才刚下葬不久,叶仕堂便在京中另娶。
邓甬还托人说三道四,让叶羁怀联想是他爹为纳小才害了他娘。
也是阿福告诉叶羁怀,他下狱期间,叶仕堂托遍所有关系,散尽全部家财,只想给他减刑。
李闻达不仅没与他撇清关系,还在御前跪了三天三夜,只为求皇帝心软放他一条生路。
叶羁怀没有回答李闻达他为何要来阿福,只叫李闻达试试他的茶。
李闻达却根本喝不来这种苦不拉几的东西,只道改天送几坛好酒来,便甩甩袖子走了。
不出半日,阿福便从梅花斋买回了叶羁怀所开书单,送到了书房里。
路石峋就在书房,桌上摊着叶羁怀所书青词,与一本翻开的魏典。
阿福抱着一大摞书往里走,累得气喘吁吁,却听路石峋忽然问他:“你知道太傅是什么吗?”
阿福知道这孩子是他家少爷收的养子,也知道这孩子来自边境小村,便有了股生自大魏繁华之地的底气,扬起头,用膝盖顶住怀里的书,扯着嗓子骄傲道:“自然知道,太傅是太子的老师,我家少爷当了太傅,将来可就是天子的老师。”
阿福话音刚落,却忽然感到双手一松、怀里一空,再一抬眼,登时双眼都睁圆了,只见这乡野小村孩,竟单手便托走了他累死累活才搬进府里的书,模样看着甚是轻松……
路石峋转身把书在桌上放下,却落了眉眼,样子很有些不高兴。
皇上给这人送孩子。
李闻达也要给这人送孩子。
但,他才是这人的义子。
路石峋垂眼看看桌上已自学了大半的青词。
不行。
他要叶羁怀亲自来教。
不争不要,老婆跑掉
不抢不茶,爱情要黄
小路奋斗!
第13章 荣宠
三日后。
京城进了腊月,院里地上都结了层薄冰。
叶羁怀换上官服,一大早就离府进了宫。
翰林院编修是七品官,不用上朝,但他是皇帝亲自召见。
正泰帝今日心情似乎不错,早朝时处理了几件积压已久的奏书。
下朝时,百官乌泱泱走出大殿。
叶羁怀还立在原处。
叶仕堂目不斜视、挺胸抬头地从他身旁经过。
李闻达路过时,偷偷给他塞了个包子,被他推走了。
直到金銮殿上逐渐走空,叶羁怀始终就那么站着,青色官服宽大,鸂鶒水鸟绣图贴着他一把清骨,更显得人瘦骨嶙峋。
没等太久,金公公来了。
金公公大名金直,刚入宫时不叫这个名字,据说是为了向正泰帝表忠心,破除太监奸邪好贿的印象,特地给自己改了“直”这个名字。
金直以前是陪正泰帝长大的“大伴”,如今是司礼监秉笔太监。
叶羁怀知道,这位公公将在不久之后同时掌印东厂,将内宦势力推至顶点。
陆果与金直一直有私下往来,但在正泰帝面前却佯装水火不容。
两人一个明贪,一个暗奸,牢牢把控着朝堂内外一切大小事务。
直到小皇帝登基,二人才露出真面目,里应外合,将朝堂彻底架空成他们二人弄权专政之地。
叶羁怀进京后,因写文章骂陆果出了名。
金直表面上还装作跟陆果水火不容。
所以叶羁怀与金直按理说是一个阵营的。
只是叶羁怀向来不喜宦官,考取状元后入宫几次,都对金直态度冷淡。
而后来事实证明,他也并没愧对这位“正直”太监。
上一世他被陷害得身败名裂的几次重要事件中,这位金公公可没惜力。
此时,金公公笑容和煦地走向叶羁怀,嗓音尖利道:“叶大人,久等。”
叶羁怀躬身一礼:“金公公。”
金直看见叶羁怀竟然向他鞠躬,眉梢微微抖了下。
更叫他没想到的是,叶羁怀抬身后还对他道:“久闻金公公爱好红茶,小臣此次去苗疆随便带了些回来,改日差人送去您府上,您帮着品鉴品鉴。”
金直愣神片刻,连忙道:“岂敢劳烦叶大人叫人来送,老奴别的东西没有,叶大人要真好这口,老奴改天派人给你送些去。”
只几句简单寒暄,叶羁怀示好的心意完全送到了金直那。
金直再往外领人的时候,腰都躬得更卖力些:“叶大人请吧,别让圣上等急咯。”
叶羁怀跟着金直,一直走到了御书房。
将叶羁怀领进去后,金直便走了。
正泰帝楚衡正在伏案写字,叶羁怀进殿后便在一旁立着不动。
直到正泰帝头都没抬,呵斥道:“怎么?李戒酒派你上战场了?手打断了?”
李戒酒是李闻达的人送外号。
只因他每次喝大了第二日醒来,都会扬言要戒酒,只是从未实现。
于是得了这么个响亮的称呼。
叶羁怀忙小跑上前,扶起砚台里的墨锭,帮正泰帝磨起墨来。
自从在殿上被钦点状元后,他就经常被正泰帝叫到这来,给正泰帝磨墨,等正泰帝写字,写完后还必须被要求着点评几句。
叶羁怀虽然年少轻狂,却也不傻,对陆果、金直这些人口不择言便罢了,面对皇帝,他还是克制的。
所以至今还没把正泰帝得罪惨。
不过在上一世,他很快便会用一本本为于征和伸冤的折子完成这一光荣使命。
可如今他已重生,那些触怒天子的文字永远不会再见天日。
他与正泰帝,便可以继续君臣和睦下去。
正泰帝写完一幅字,才抬起头,依旧没去看叶羁怀,但叶羁怀已经从一旁的架子上取下毛巾递过去,动作十分娴熟。
正泰帝接过毛巾擦了手,又把毛巾递还给叶羁怀,开口问道:“你看朕这幅字,如何啊?”
叶羁怀看到了纸上那个大大的“道”字,恭敬退后两步,拱手道:“微臣不敢评。”
正泰帝不耐烦道:“说。”
叶羁怀这才重新抬头,为难道:“那微臣就斗胆班门弄斧了。”
叶羁怀往前走了两步,望着那个“道”字,温声道:“大家笔法均法自然,陛下却法的不是自然。”
正泰帝微微凝眉,问:“那你说说,朕法的是什么?”
叶羁怀答:“陛下法的,乃天意上心。”
正泰帝面色稍缓,又问:“何为天意上心呐?”
叶羁怀答:“天意驱尊虎,上心若日辉,陛下下笔游龙潜水,胜天意,夺日辉,叫凡人不敢直视。”
“哈哈哈……”正泰帝笑起来,“好一个胜天意,夺日辉。”
边笑边绕出马鞍桌,到外堂端起茶来喝了一口,喝到一半,举着杯子问了句,“李闻达都跟我说了,这次苗境大捷,你功不可没,想要什么赏赐?”
叶羁怀又垂了脑袋,答:“微臣没做什么贡献,但若陛下想给微臣赏,可否听完微臣刚才的拙见。”
正泰帝闻言将茶杯重重摔在台面上:“我就知道,你小子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谁允许你话说一半的?把你没吐完的话给我吐完!”
叶羁怀连忙把腰弯得更低,答:“臣归途中,本应行水路至天津卫,可中途运河河道多有损毁,导致不得不换几次陆路。运河系民生与国事,乃陛下所书‘道’之内涵。今臣见陛下于皇城内还心系百姓无道可走,不觉自愧食君之禄,却未忠君之事、”
“行了!”正泰帝打断叶羁怀,“叶仕堂知道他儿子跑到朕面前来告他的状吗?”
叶羁怀答:“叶大人首先是陛下的臣子,然后才是微臣的父亲。”
正泰帝听到这句话,终于还是展了眉心,叫来金直。
金直小跑进来:“陛下有何吩咐?”
正泰帝道:“去问问工部,运河为何损毁?叫他们赶紧解决,银子不够问户部要。”
说完喝了口茶,又补充道,“户部不给,就说是朕问他们要的。”
金直忙答:“奴才遵旨。”
叶羁怀立刻撩袍朝正泰帝跪拜道:“陛下体恤百姓,实乃我大魏之福!”
正泰帝却哼一声,放下茶杯,看都不看叶羁怀道:“就知道听你句好话不便宜,行了别跪了,收拾收拾去见旸儿,朕就这一个儿子,教不好拿你是问。”
正泰帝说完就大步离开了御书房,金直忙提醒还跪着的叶羁怀:“叶大人还不领旨谢恩?”
叶羁怀又朝那背影拜了拜:“臣谢主隆恩!”
金直也忙跟着走了。
叶羁怀这才缓缓站起身。
楚旸是正泰帝唯一的儿子,今年刚满十二岁。
如今朝中为立储一事争得头破血流,可就在刚刚,正泰帝已经给这场争执画上了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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