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原本期待看一场互称“狗贼”的骂战,看叶羁怀如何嚎啕叫屈。然而当一袭白衣之人从宅子里清泠泠地走出来之时,闹哄哄的街道还是刹那回归安静。
应典叫人给叶羁怀带枷,叶羁怀完全没反抗。
李闻达刚去边疆不久,徐千这会儿正被三法司会审,叶仕堂已经告病数月,无一人能护叶羁怀。
应典看着这个永远胜他一招、压他一头之人,如今沦为了他可随意□□之蝼蚁,即便是假装谦逊惯了的人,今日也不免仰起了头,刻意高声道:“押上囚车!”
可就在这时,人群里传出一个学生坚定的声音:“依照大魏律法,四品及以上官员如无叛国通敌造反等重大罪过者,不戴枷,不坐囚车,不游街示众!何况老师还未定罪,更不可如此对待!请应典大人勿要知法犯法!”
此人话一出,许多目光都落了过去。
叶羁怀也看向了出声的学生。
他认得此人,姓许名兆秋,是许睿之的同乡,文章没有许睿之写得出彩与打动人心,但胜在务实,还带着许多对执政为民的思考。
而且叶羁怀记得,这个许兆秋还曾去他祭酒厢房请教过学问。
在此等情景下听见这一声老师,叶羁怀只觉得,今日这一切,都值了。
但许兆秋的话出口后,人群里虽一阵骚动,却没有多少人附和。
即便有些学生觉得许兆秋话说得不错,却也没勇气跟大部分的人对抗。
应典当然不会受这些学生摆布,已经抬手招呼来几名侍卫,要将叶羁怀架上囚车。
可就在这时,一个刑部小官匆匆跑到他身侧,在他耳边说了句话。
应典闻言,立刻变了脸色。
叶羁怀仍旧立在原地,不慌不忙,不急不躁,仿若外界一切喧嚣都不能惊扰他半分。
应典望着这样的人,恨得牙根痒痒,可还是咬着牙道:“备轿!”
只因那小官同应典说的是:“今早太子去了圣上处。”
如今正泰帝身体每况愈下,这王朝即将到谁的手中,是大家心照不宣之事。
而叶羁怀同太子的关系,也成为以陆果为首的这帮人如今最大的心病。
楚旸如今也是十七八的年纪,几次同群臣会见,表现得体有度,看得出被叶羁怀教养得极有主见,不是个可以任意拿捏的主。
所以他们更要在楚旸登基前,除掉叶羁怀这个麻烦,否则遗祸无穷。
楚旸一早得到叶羁怀被捕的消息,鞋都没穿好就要出宫。
然而他忽然想起来,前几日叶羁怀来给他上课,同他讲到“扬汤止沸,沸乃不止,诚知其本,则去火而已”这句话如何理解。
他当时答叶羁怀:“是不是说,解决问题不能治标不治本,徒做表面功夫?”
叶羁怀笑着夸他聪明,还对他说:“殿下如今凡事心明,该要独当一面了。”
楚旸心中念着叶羁怀同他讲的“该要独当一面了”。
李德这时已经急着过来,想劝小殿下勿要冲动,这宫可不是随便能出的。
不料楚旸却对他道:“去见父皇。”
正泰帝自得病以来,楚旸一开始还日日来请安,可正泰帝后来信了道士的话,说如今身子阳盛阴亏,不该常与皇子相见,楚旸便被禁止再来探望。
可今日,楚旸在殿外跪着求见,钟喜进去通报没一会儿,便喊他进去了。
正泰帝盘腿坐在榻上,闭着目,神色看不出喜怒。
楚旸朝正泰帝请安后,正泰帝依旧没睁眼,也没答话。
楚旸定了定心,决定开口说明来意,不料正泰帝先开了口:“可是为你老师来的?”
楚旸猛地抬眼,望向他父皇。
正泰帝面上极其苍白,只是不知涂抹了什么撑起气色,但即便像楚旸这种没见过什么病人的,也能看出他父皇如今身体状况有多糟糕。
楚旸再次伏地叩首:“正是。老师不会作弊,请父皇明察。”
正泰帝听了楚旸的话,依旧没睁眼,也没回应。
昨日应典带着一帮人上书称叶羁怀当年科举舞弊,言之凿凿,还带来人证物证。
礼部左侍郎张级温宁愿自己认罪也要揭发这个大逆不道之徒。
应典还带来数十名臣子的联名书,签名者包括内阁全部成员。
这堪比逼宫的架势将正泰帝搅得气恼,但他也只是敷衍着叫他们彻查,并没说要逮捕叶羁怀的话。
然而等这帮人走后,陆果却又连夜进宫,也带来了杀招。
陆果掏出了一摞文章,全是国子监学生所做,内容清一色都是骂正泰帝求仙问道、昏宠道士、不理朝政的。
陆果还对正泰帝道:“叶羁怀身为国子监祭酒,他如何教,学生们便如何信,现如今全天下的学生都误以为陛下是如此,这不仅是叶羁怀的失职与未能尽忠,更是他身为臣下的狼子野心!”
正泰帝闻言勃然大怒!
这才有了今日应典带人去叶宅捉人的一幕。
如今楚旸跪在正泰帝身下,替叶羁怀求情,也是正泰帝早有预料的事。
但在正泰帝这里,无论楚旸说什么,都没法帮叶羁怀洗清罪名了。
因为正泰帝最为介意叶羁怀的一点,便是叶羁怀从不支持他吃丹药。
即便叶羁怀亲自主持修筑了祭坛,即便叶羁怀对他千依百顺、从不忤逆。
然而在食用丹药这件事上,叶羁怀要么沉默,要么刻意回避。
而不表态便是最直接的表态。
正泰帝知道叶羁怀是在变相反对他服丹药。
所以陆果找到的,是正泰帝的死穴,亦是叶羁怀的坟墓。
可在这一瞬,楚旸脑袋里只有一个声音,是叶羁怀同他说的“该要独当一面了”。
于是叫正泰帝没料到的是,楚旸竟然没有继续替叶羁怀求情,而是直起身子,朝他恭敬道:“父皇,儿臣请求担主审官,彻查此案。科举乃我大魏选官任官之基,乃我大魏立国之本,父皇历来教导儿臣要选贤用能,不可叫天下学子寒心。若老师是清白的,儿臣也决不会叫老师蒙冤,但若老师真的罪无可恕,儿臣决不姑息,因为儿臣决不许天下人对父皇不敬,给父皇扣上一个包庇近臣的罪名。”
正泰帝虽依旧闭着眼,这副身体虽依旧受着病痛折磨,可这一刻,他心中却涌起了一股说不出的喜悦。
他日日忙于修仙问道,已经许多年没亲自过问楚旸的功课,更没同儿子聊过什么治国之道。
听着儿子有模有样说出这番话,楚衡觉得,等他哪日升天成了仙人,这王朝仍后继有人,他对这皇位与天下,也算是有个交代了。
正泰帝一面缓缓睁开眼,一面道:“好你个叶玉声,竟偷偷把朕的儿子教得这般大胆!”
楚旸闻言立刻伏地叩首:“父皇,一切皆是儿臣的主意,与老师无关。”
“行了。”正泰帝打断道,“朕允你领三法司彻查此案,将我大魏的乱臣贼子,好好清理一番罢。”
楚旸趴伏在地,高声答:“儿臣,领旨!”
不久,天牢里,正在准备刑具的应典忽然接到报信:圣上下旨,此案主审官钦定为太子。
应典手里的狼牙棒没拿稳,掉下来正好砸中靴子脚趾部位,疼得他一面单脚跳一面大骂:“叶玉声!我他妈艹你祖宗十八代!”
牢房里,隐约听见骂声的叶羁怀缓缓睁开眼。
他正靠墙盘腿坐在草垛上。
这时望向牢房外,应典派来专门守着他的那名狱卒,轻声道:“请问这位兄台,叶某可否要一碗水?”
那狱卒一脸宿醉模样,听到叶羁怀的话睁开眼,摇摇晃晃撑着墙站起身,嘴里不干不净道:“你他妈想喝水?你以为你是谁啊?得罪了应大人还想要水?你喝老子的尿吧!哈哈哈哈……”
狱卒一面狞笑一面脱裤子,已经掏出了.对准牢房里的叶羁怀。
就在这时,另一个身影出现在狱卒身后,瞬息之间,狱卒直直倒地。
路石峋用脚背垫了一下那狱卒身体,没发出太大动静。
当路石峋看见坐在牢房里之人还在对他笑时,只恨不能将脚下这王八蛋碎尸万段。
可他不能当着叶羁怀的面杀人。
叶羁怀看见路石峋穿着一身狱卒的衣服,那帽子十分不贴合小崽子的大脑袋,唇角不觉勾起一抹笑。
这些年来,他与路石峋之间已有了足够默契。
他想做的事,路石峋从不会添乱。
可今日,这小兔崽子竟孤身闯进了大魏天牢。要知道,这里虽不比诏狱整人的花样多,守卫却是最密不透风的。
叶羁怀虽相信路石峋的身手,还是不免道:“溪成,我无事,回去吧。”
路石峋没说什么,转了身,没一会儿端了一碗清水回来。
叶羁怀喝水的时候,路石峋就蹲在牢房外,看着他义父一身白衣上沾满黑灰污泥,几缕发丝也从鬓边散乱飘落,只觉得心口的地方一阵阵绞痛。
“义父,我带你走。”路石峋道。
叶羁怀安静喝完水,将那空碗放到牢房外的地上,转身回到原来的位置,重新盘腿坐下,不再言语。
而就在这时,外头传来李德捏着嗓子的高声通报:“太子殿下到!”
感谢在2023-04-07 21:08:26~2023-04-10 00:36: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黎渊的狗 10瓶;漂亮老婆?拿来吧你!、我不知道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2章 火烈
楚旸刚走近牢房, 就看见一个狱卒靠坐在牢房边上,满身的酒气,身下还在流着淡黄色液体。
李德忙差人把这个失礼的小卒拖走,又叫人清理了地面。
而楚旸见叶羁怀受此等委屈, 也顾不得许多, 直接走向门边。见叶羁怀要起身行礼, 慌忙道:“老师无须多礼。”
李德催促狱卒:“开门!”
狱卒主管慌慌张张找钥匙, 开了牢房门, 楚旸也丝毫未顾及太子身份, 直接进了牢房。
那狱卒主管受了应典指示,这两日没少难为叶羁怀,此刻见当朝太子如此看重这个阶下囚,抖成了筛糠。
李德见这人如此失礼, 帕子掩鼻对小太监交代道:“待会儿殿下离开后, 都处理掉。”
小太监忙应“是”。
楚旸对叶羁怀道:“学生主审老师的案子,现在是来接老师出去的。”
叶羁怀望望小太子,淡笑答:“劳殿下挂心, 臣罪该万死。”
楚旸让李德把外袍拿上来, 亲自给叶羁怀罩上, 搀扶着叶羁怀出了牢房。
牢房外站了一排狱卒, 各个儿胆战心惊, 垂眉敛目地恭送太子一行离开。
然有一双眼睛,却在叶羁怀经过的时候, 直勾勾打向了那个牵着叶羁怀小臂, 意气风发、嘴角扬笑的少年。
楚旸离开天牢, 沐上日光后, 才忽然问李德:“刚才可有什么人进了天牢?”
李德忙答:“主子, 您进去之前已经清场了。”
楚旸只是忽然觉得背心一阵发凉,却也不知缘由。于是对李德吩咐道:“牢里阴气重,叫太医院准备药膳,替老师补身子。”
但叶羁怀拒绝了楚旸:“殿下,臣戴罪之身,不可。”
楚旸无奈,只得道:“那叫本宫宫里厨房做,就说是本宫想喝点暖身子的东西。”
李德得了吩咐,忙去准备了。
楚旸却在所有人离开后,再次转身望向了天牢。
叶羁怀被楚旸接到刑部住下。
虽说是软禁,可因为太子的关系,叶羁怀的住宿条件比天牢好多了。
而太子如此安排,面上的说法是方便随时提审叶羁怀。
这三日楚旸也确实忙碌。
每日翻阅案宗卷宗,与礼部官员会谈,与刑部、督察院、大理寺的人商讨,翻出叶羁怀科考那年的档案细细查看,几乎住在了刑部。
应典与阮施就在旁边办公,每日看着那偏殿人进人出个不停,往里头送各种吃穿用度。叶羁怀一个戴罪之人过得比他们这些审罪之人还要滋润,更别提他们每日还要辛苦替太子整理案宗,忙得腰都直不起来。
阮施实在忍不下去了,趁楚旸出宫之际在屋里拍桌子:“狗娘养的叶羁怀!他娘的吃的比我都好!刚送进去的是今早才到的进贡蜜桃,那个头大的……我这辈子都没见那么水灵儿的桃子!他娘的!”
阮施说着又看到了桌案上那碟放了一夜已经发黑的花生米,抬手就掀到了地上。
“放肆!”应典大吼一声,瞪着阮施道,“若叫太子殿下听见你的话,十个脑袋都不够你掉!”
阮施顶嘴道:“你倒想得美,你看太子理我们吗?材料都不过我们手,明显就是不信任咱俩!也不知那姓叶的给小太子灌了什么迷魂汤,他妈的邪门了!”
应典合上门,又返回来看着阮施,压低声音道:“你知道太子不信任我们就好。可你也得知道,今后这天下,是谁的天下。”
阮施猛地抬头望向应典:“你……你什么意思?”
应典走到阮施身边,将阮大人的衣领提起来,凑近人耳畔恶狠狠道:“意思就是,这是我们唯一保命的机会,继续给陆果当狗,然后一起死,还是对小孩表忠心,先活下去再找叶玉声报仇,你自己选。”
应典说完就扔了阮施。
阮施颤颤巍巍地晃了几晃,才撑着桌沿站住:“你是说……我们要……对陆大人下手?”
应典翻着桌上的案宗,唇角勾起淡淡的嘲讽:“对付陆大人,还用下手吗?对太子殿下实话实说便是。至于陆大人问起来,便是太子明察秋毫,而你我办事不力罢了。”
阮施还在发愣,应典往他怀里扔了一卷本子:“还愣着做什么?太子殿下今日要看张级温大人这些年来的主考记录,还有同官员的往来记录。”
阮施捧着应典扔来的册子,手还在发抖。
然而他明白,应典说的不错。
若他们还像现在这样,忠心耿耿地给陆果当狗,那等正泰帝离世,小太子登基,陆果失势,他们也将一同被清算。
但如果这一次,他们帮了太子,那之后新帝登基,他们还有一丝生还的余地。
然而阮施还是怕。
因为那可是陆果,可是这大魏朝上下最心狠手辣的陆首辅。
若是真得罪了这位陆大人,他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命活到楚旸登基那天。
就在这时,应典捡起地上一片被阮施打碎的瓷片,割破了手。
应典用那根滴血的手指在阮施脸上从太阳穴向下抹去,一字一顿阴笑着道:“阮大人考虑得恐怕太远了。”
应典又从柜子里拿出一摞原本准备送去销毁的陆果与张级温的来往书信、银钱记载。
回来后铺好纸,又恭敬将笔递到了阮施手边:“成与不成,全看阮大人的了。”
阮施怔然看向应典那浑不似人的表情。
若说陆首辅心狠手辣,那他这位同僚也毫不逊色。
这一刻阮施清楚了,应典不是在同他商量,而是拿刀架在他脖子上,要他去当这个刽子手。
叶羁怀在刑部被软禁了整整两个月。
从立冬一直持续到深冬。
这日,楚旸怒气冲冲地进了叶羁怀所住偏殿。
原本楚旸邀请叶羁怀在庭审时旁听,叶羁怀以避嫌为由拒绝了。
而今日楚旸一进殿,就先呼一声:“老师,旸儿生气。”
叶羁怀倒了杯茶,递到楚旸手边。
楚旸一面接茶一面请叶羁怀坐回了位子,也打开了话匣子。
“张级温口口声声说老师当年找他买题目,那个什么邓珠珠说是老师托她爹去送的银子,说亲眼看见老师拿到题目,还说正是因为她爹帮老师做了这件事,才被怀恨在心,她爹下毒之事也是冤枉,说老师是蓄意谋害。”
楚旸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叶羁怀嘴角始终挂着淡淡的笑。
“老师,这些话学生一个字也不信。”楚旸望着叶羁怀道。
下载本书
当前页码:第36页 / 共73页
可使用下面一键跳转,例如第10页,就输入数字: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