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老爷是我们那的大善人,我娘的病就是江老爷出钱治好的。我天天跟我儿子说,要像叶少爷那样会读书,叫我省心就好了。但我也知道,人跟人脑子不一样。”
女人的话打开了越来越多人的话匣子。
因为其实许睿之给他们的交代就不怎么清楚,这些人一看这么说也行,纷纷冲上来,把叶羁怀小时候摔跤、跟人打架、惹祸被打屁股的鸡毛蒜皮的小事全倒了出来。
只是底下的人越听越不对。
因为从这些人嘴里出来的叶羁怀,分明就是一个家世好教养好的神童,哪里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地方恶霸?
应典也听出了不对劲,命人将那些从苏州府来的人遣走了。
许睿之连忙上前谢罪。
叶羁怀今日只在街上站了半日,便被送回了天牢。
特地赶来嗑瓜子看热闹的百姓们大觉扫兴。
只是没人注意到,人群里也有不少人面露喜色。而且是那种憋闷许久,终于大仇得报的喜色。
应典经了今日这一遭,将叶羁怀在天牢里关了两日,也两日没给叶羁怀送吃的喝的。
第三日再把叶羁怀从牢房里带出来的时候,叶羁怀已经有些站不住。
应典坐在太师椅里,对着叶羁怀那纤瘦的背影,对一旁的官差笑道:“叶大人有些站不住了,去帮帮他吧。”
那名官差立刻得令上前,走到叶羁怀身后,照着叶羁怀的膝弯踢了一脚,叶羁怀立刻弯了膝,跪在了地上。
可不同于一个月前,看见叶羁怀出丑,人群会立刻爆发出笑声。
这一次看见叶羁怀跪下,人群竟然首先陷入了一片寂静。
整整一个月来,他们习惯了叶羁怀清泠泠地站在那里,对一切羞辱报以平静或微笑。
却不知为何这一刻看见这人被迫下跪的样子,心中那不知名的难过竟超过了幸灾乐祸。
叶羁怀跪下一条膝盖后,重新抬起了头。
天光洒在他苍白俊秀的脸旁上,就像白玉在光下闪耀。
应典安排好的人重新上阵,背文章一般细数叶羁怀的罪过。
只是底下看热闹的人没了先前那种热情,就像是被请来捧场那般兴致缺缺。
又半月过去。
叶羁怀依旧每日被囚车押到前门外大街,傍晚时分再押解回天牢。
最近这十几天上台数落叶羁怀罪行的几乎全是应典找来的人。
可就在今日,一个一身青衣的年轻人站到了台上。
这位年轻人手里捏着一把折扇,微笑看着台下,不疾不徐地展开扇子,那扇面上画着的,是一树红梅。
年轻人站上台后,先自报了家门。
“在下荆州府人,正泰二十一年举人,姓钟字伯纶,单名一个瑜字。”
今日应典没亲自来,只有许睿之站在平日应典坐的位置监督进程。
在听见钟瑜大名之时,许睿之眼中流露出了震惊之色。
钟瑜当年是荆州府解元,被地方推举到国子监上学,学成归乡后却一直没来京城参加会试。其文章以观点新颖与用词大胆,被京中学子们争相传阅。
许睿之知道这人爱惜羽毛,应典花银子也不可能请得来。
那钟瑜究竟是为何进京的?
钟瑜接着道:“听闻京中搭台评点叶阁员,却叫钟某想起另一人。不知京中百姓可知前首辅陆果之子陆昭。”
听到“陆昭”的名字,台下观众的反应立刻剧烈起来。
这位纨绔公子以好色与好玩乐出名,京中不少人家都受过这位兄弟的迫害。
钟瑜笑道:“看来大家对这个名字并不陌生。我再问大家,还记得正泰二十三年,铁弗王子来访我大魏,所带的宠妾吗?”
钟瑜话音落,台下百姓表情更为精彩纷呈。
当年呼延坦进京排场本就大,还把他宠妾放在马上,一心想炫耀自己的女人天下美貌无双,故令京中百姓留下了深刻印象。
钟瑜看台下观众反应,心道此事已成。
钟瑜道:“诸位可知,呼延坦的宠妾入宫,是谁负责接待的?”
底下百姓听见这句话,再联想刚刚出现在钟瑜口中的陆昭,顿时都有了恍然大悟之色。
不禁面面相觑:难不成,陆昭同那铁弗女人有一腿?
钟瑜笑道:“呼延坦宠妾回铁弗就怀孕了,却被身边的丫鬟揭发,孩子是咱们陆昭陆公子的。你们说,呼延坦是不是鼻子都要气歪了?”
钟瑜话音一落,台下立刻爆发了一阵阴阳怪气的哄笑。
可钟瑜立刻严肃了神色,继续道,“于是呼延坦大举进军,犯我北疆。可彼时我大魏兵力薄弱,三十年未有征战,朝廷内被陆果之流把持,国库空虚,根本支撑不起一场战役。且柔然虎视眈眈,一心挑唆铁弗与我为战。叶阁员也是看清了这一点,才一直同铁弗交好,对抗柔然远交近攻的歹毒计谋。为此在兵部左侍郎陆果即将把我大魏拖入无止无休的残酷战火之时,不惜私下联系呼延坦,以个人私交止下战火,挽救了数万即将去战场送死的将士。”
钟瑜这番话说完,在场百姓短暂陷入了鸦雀无声。
钟瑜恢复了原先的和颜悦色,朝台下一拱手,走下了台。
钟瑜离开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没人再站上台。
今日秋老虎正毒,叶羁怀在牢里病了一场,也没人照顾,加上成日戴枷,手腕与脖子都出现了伤口,甚至还有溃烂处。
叶羁怀还是那般站着,只是微微垂着头,打着眼,没什么精神。
在钟瑜上台说那些话时也没表现出什么异常。
不久,前门外大街上人流渐渐稀少。
许睿之叫了个人去给叶羁怀撑伞。就这么站到黄昏,叶羁怀被带走了。
应典得知今日之事后震怒,迅速叫人去查那个钟瑜什么来头。
冷静下来之后,他便交代下去,从明日起把攻击叶羁怀的火力集中在贪腐这点上。
果然第二日,台子上一早便站上来一个应典安排好的人,将叶羁怀在吏部任职,与在国子监当祭酒这些年的事拿出来编排了一遍,说叶羁怀当年投靠宦官,如何利用吏部职务之便与当时的权宦金直勾结买官卖官,说叶羁怀在国子监如何用招生名额收受贿赂,败坏科举风气,最后又说别看叶羁怀这么些年都只住在那样一个低调的宅子里,可人家在京郊可是有花园宅邸的,那还是从金直手里抄来的,这不光是贪污受贿了,更是贪赃枉法!
果然,这人一通渲染完后,百姓们立刻重新义愤填膺起来。
可很快,人群里也出现了质疑的声音。
“咱们前两天去京郊那处宅子,人家说了,跟姓叶的没关系,叫咱们别再去了。”
“对啊我也跟旁边的住户聊了,说住那的根本不是姓叶的,而是当朝最受宠的宦官李德!”
“啊?还有这种事?”
见人群风向又有变化,应典勾唇一笑,对此他早有准备,就怕没人提这茬,朝许睿之使了个眼色,许睿之立即对一个人耳语几句,那人会意,上了台,对百姓侃侃而谈道:
“叶贼为了拉拢内廷,巩固权力,在金直倒台后,转而又去拉拢李德,故把这一处京郊宅邸赠予了李德。”
这人说完后,人群里那位青衣之人面颊又浮起笑意,缓缓走上了台。
说话之人见竟有人上来与他一同站在台上,一时有些慌了神。
钟瑜却不紧不慢道:“这位大人,如果钟某没记错的话,前几日也是您站在这里说,叶阁员为了独揽大权,特意去正泰帝面前搬弄是非,将金直逼死。那若原本叶阁员就与金直合作无间,为何要给自己找麻烦,重新巴结李德公公呢?”
那人被钟瑜这么一问,瞬间有些不知所措。
钟瑜笑笑,接着道,“讲到叶阁员与李德公公,在下又不得不讲故事了。”
台下百姓认出了钟瑜就是昨日那个讲八卦讲得分外精彩的人,纷纷搬好了小板凳等着听故事。
钟瑜道:“不知大家还记不记得,正泰二十一年,在国子监附近,曾发生过一起学生暴.乱,那一日叶阁员受伤,刺伤叶阁员的学生们,也被逮捕下狱。大家可知,咱们大奸大恶的叶大人,将那些公然反对他,甚至让他当众出丑流血的学生如何了?”
百姓们听到这个问题,都不禁露出惋惜之色。
那还用说吗?叶大人手眼通天,肯定收拾了那帮学生崽子,胳膊拧不过大腿,哎真是一时糊涂断送了一生啊。
然而他们紧接着却听见钟瑜道:“当时带头闹事的学生,现在就站在大家面前。”说完,他望向了许睿之,笑问,“是不是啊许翰林?”
许睿之脸色“唰”地红了一片。
钟瑜步步紧逼道,“不仅咱们平步青云的许大人,当时闹事的所有学生,都在之后陆续参加了科考,并取得了相应的名词,如今在朝为官的不在少数。钟某有名册为证。”
钟瑜话音落下,台下便有人开始分发单子,果真是一张记录着当初所有闹事学生姓名、籍贯、出生年月等等信息的单子,后头还跟着这些学生是哪一年的秀才、举人、进士,如今在朝廷的官位。
钟瑜继续道:“大家知道这份名册是从何处而来吗?”
百姓们一面看单子,一面望向钟瑜直摇头,很明显已经被这位说书先生完全带入了故事里。
钟瑜扬唇一笑:“这份名册,是当初李德公公带去威胁叶阁员的。李德当初与原东厂掌印太监钟喜争夺秉笔太监之位,为了让叶阁员加入他的阵营,就拿着这份名册去找叶阁员,说如果不选他,就让这名单上的人一辈子无法参加科考。叶阁员为了保下这些学子,换回这个名册,便送出了那一栋京郊宅邸。不过钟某想请各位想想,为何一个奸宦会拿一群无关的学子的前途威胁另一个无恶不作的大奸臣?这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了吗?”
钟瑜这番话落地,应典终是忍无可忍了。
“去把他给我抓起来!”
然而许睿之愣在原地,一直反应不过神来。
而钟瑜也像是预料到了什么,在应典找到手下去抓人的时候,已经隐入了人群,再也寻不见了。
后头三日,应典把叶羁怀关在了牢里没让上街。
可前门外大街每日都有一些从外地自发赶来的年轻人站上台,将叶羁怀这些年从政的所作所为一一细数——
在吏部顶住各方压力,提拔选用合适的人才;联合礼部改革武举,加入策论,提升武将待遇;联合工部大力研发针对游牧民族骑兵的武器……
这些大谈特谈叶羁怀政绩者,上一个应典派人抓一个,但是整整三天竟都没抓完。
听口音看衣着,这些上台的人大都来自外地,听谈吐都是读书人,应典不知道这些人都是从哪冒出来的,只是每个人身上都搜出了一柄画着红梅的扇子。
若是以前,他肯定就带着这些扇子去找楚旸去了,怎么也要安叶羁怀一个私下发展帮派的违逆罪名。
然而现在应典已经不需要下这一步棋。
他应世杰自己,就可以掌控叶羁怀的生死。
应典已经不再信任许睿之,喊来另外的亲信,开始安排明日送叶羁怀上路的事宜。
应典还要在大魏朝廷混下去,他必须遵守与叶羁怀的赌约。
所以叶玉声,我一定帮你以你希望的方式去死。
当夜,梅花斋。
许睿之独自一人坐在角落,大半张桌子都已摆满歪歪倒倒的空酒瓶子。
许睿之拎起一壶酒,发觉一滴都倒不出来了。
“老板,酒呢?怎么还不上?”
许睿之话音落地时,正好有一壶酒在他桌上放下。
许兆秋顺势在他对面坐下。
许睿之发现许兆秋后,迅速冷了眉眼:“你来做什么?”
许兆秋倒了两杯酒,递了一杯给许睿之,笑道:“表兄怎么这般与我生分了。”
许睿之一把打开许兆秋的酒:“你都已经投靠姓叶的了,还来找我做什么?”
许兆秋一点也不恼,重新倒了一杯酒递给许睿之。
这一次,许睿之没再那般抗拒。
他接过许兆秋的酒,忽然意识到了些什么。
许睿之问:“你来找我做什么?主子不行了,想要重回应大人手底下?”
许兆秋默不作声地先饮尽杯中酒,才道:“就算回了应大人手下又如何?帮祁王把大魏拱手送给柔然吗?”
“放肆!”许睿之大吼一声,又迅速偃旗息鼓,愣愣地盯着对面的许兆秋。
就在这时,许兆秋朝他手边递来一把扇子。
许睿之看到了扇边若隐若现的红梅。
他问:“这些都是叶大人提前做好的准备?”
许兆秋提起酒杯,笑看向对面的许睿之:“表兄,我跟你讲句实话,其实老师根本就不知道我们红梅学派。”
许睿之不可置信地望向许兆秋。
却见许兆秋一脸得意洋洋地继续道,“红梅学派的一代成员都是老师的学生,但是现在派里许多学友可能连见都没见过老师,但读过老师所写文章、所著著作,听闻过老师在朝中的作风与事迹,就加入了我们。你表弟我作为叶学的关门弟子,当年得了老师一把红梅扇,就将我们这帮叶学传人取名红梅学派。”
许睿之听了许兆秋一番话,又看看递过来的这一把扇子:“你……你到底想说什么?”
许兆秋俯下身子,上身更加贴近许睿之:“表兄,既然当初老师肯送你上仕途,那便不会计较你曾经的所作所为。今日这一把扇子送你,红梅学派的大门,也永远向你敞开。”
等许睿之回过神,对面的人已经换成了梅花斋的扫洒小厮。
许兆秋走得这么急,是因为他今日还有别的更重要的事得做。
他从梅花斋后门离开,便在小路上同翁卯汇合了。翁卯背着一个大麻袋,往地上扔了一个布袋子,看见许兆秋后便急问:“今夜过后,便允我给王上写信了吗?”
许兆秋把地上的布袋摊开来看,里头装的全是男人的衣物,从外衣到贴身里衣都有,还有许多随身配饰。
许兆秋一边扒拉这些东西一边道:“人已经扒光了?”
翁卯颠了颠麻袋道:“扒光了。可是许兄,你还没答应我。”
许兆秋这时抬眸望向翁卯:“你家大王交代你的任务是什么?”
翁卯答:“护叶公子周全。”
许兆秋道:“我不是已经与你说过,我老师如今安安稳稳,不知道有多周全了吗?”
翁卯答:“可我没有见到,我要同王上禀报。”
许兆秋翻着那些物件,漫不经心道:“那你那些小兄弟的命,你就不顾了?”
许兆秋和阿福至今还关着那几个苗兵,以此作为要挟翁卯别瞎捣乱的筹码。
不料翁卯停顿片刻,竟然道:“若今夜过后还不能见到叶大人,翁卯必定要通报给大王。”
许兆秋在心中直摇头,心道这人还真是忠心耿耿。
但还好已经到今日了。等他用这个败家子从包世郴那里拿到守城兵兵符,一切问题就都迎刃而解。他老师也不必再受这种苦头了。
叶羁怀那日去朝堂之前对许兆秋交代,第一,绝不能让翁卯给路石峋写信,第二,想方设法从包世郴手里拿下兵权。除此之外,绝不能节外生枝,更不可激怒应典。
许兆秋苦思冥想一个月,找了小偷去包家,也给包世郴写过钓鱼信,结果什么都没得到,反而还让包世郴警惕性更高了。
直到这两天,包世郴那个不争气的儿子回了京,成日泡在快活林,许兆秋才终于有了下手的机会。
他把翁卯放了出来,让翁卯去抓小包,他则准备拿着这一包东西去找老头把兵符换出来。
当然他带着翁卯还有二手打算。
因为他意识到这几日红梅派的活动太过频繁,激怒了应典。
但这也不是他故意为之,全是学友们自发的行为!
大家自费从大老远的五湖四海赶来京城,全是因为仰慕叶羁怀,是在为自己所坚信的东西发声。
但这却犯了他老师对他交代的忌讳——应典要坐不住了。
所以今夜无论如何,他一定要拿到兵权。
哪怕是让翁卯把那个老头宰了,把包家掀他个天翻地覆。
应宅、包宅,都经历了不平坦的一夜。
第二日,叶羁怀重新被带到了前门外大街。
今天日头同样毒辣。
叶羁怀被饿了三日,实在提不起精神。
可他刚在位置上站定,忽然眼前出现了一碗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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