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自习没法上了,明月也没心情上,她坐车里,跟季彦平一点一点对信息。
“酒店那边你不要管了,我会想办法。你家里宅基地的事,师哥跟我说过,也不算太棘手,关键就是师哥跟你,你今天笔录做的详细吗?”
“详细,我把什么时候认识他,一共见了几次面,一直到我来城里念高中,都说了,但我觉得她们不大信,好像我做伪证替他打掩护一样。刚才那两个人,一个我老师,一个我同学,也是李秋屿的侄子,他们都讨厌李秋屿,你说,为什么警察不信我的话呢?我都没报案。”
“那是因为,一般情况来说,女方未成年的话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甚至不敢报案,成年女性都可能选择不报案。”
明月发会儿呆,睫毛像挂了层蛛网,什么也看不清,她问季彦平:“你相信你的师哥吗?”
季彦平语气肯定:“相信,抛开律师身份,单单从个人角度来说,我信师哥。”
明月舒心了点儿:“他人品好?对你好?你俩关系好?所以你信他?”
季彦平挠挠头:“这不好说,信就是信,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原因。我好几年没见过他了,认识这么久,除了那时候指导我的工作,我们都没说过太多话,他不爱说话。但师哥这个人,只要你跟他说过一次话,就忘不了他,无论分开多久,再见他,还是感觉不变,不像很多人一旦分开就觉得远了。”
明月露出笑意,她想起春天来了。
“你也这么看他吗?你爱你的师哥。”
季彦平吓一跳,他连忙道:“你别误会,男人之间的情谊不是爱不爱的。”
明月说:“爱就是爱,不是爱是什么?我知道你误会我说的是爱情,我说的只是爱而已,这个世上,要是没了爱,大家活着都没意思。”
季彦平很快认同了她:“是啊,人活着得有点意思才行。”
明月觉得季彦平万分亲切,她跟他没怎么接触,因为他爱李秋屿,一下拉近两人的距离,他一点都不是陌生人。
“我挺喜欢你这么说的,信就是信,你人真好,都几年都不见他了,也不是同事了,还愿意帮他,我本来对这个事刚才觉得有点灰心,觉得人真丑陋,现在跟你说说话,我又有了信心,其实不跟你说我也能自己调节过来,但面对面跟你说说,信心回来得更快。”
她说这些时,想起李秋屿,想他的眼睛跟声音。
季彦平看明月很会说话,直率,又好听,他要是师哥,长长久久地跟这样的女孩子相处,也会喜欢听她说话。
两人说了一会儿李秋屿,李秋屿很年轻很年轻时的事情、样子、性情,明月听见了,心里温暖得发酸,发疼,整个人都有点恍惚。他一直都是这样的人,没遇见她之前,就这么存在着了。
时间太晚,学校会锁门的,季彦平开车把明月送了回去,明月很庄重地跟他道谢,晚自习快要下课了。
“明月,这事要说不影响你不可能,你尽量别想,好好学习啊。”
季彦平一提学习,又觉得她其实只是个小女孩了,像长辈那样说话。
教学楼的灯白得刺眼,她进了教室,孟文珊在跟人讲题,明月心里沉一下:孟老师知道吗?
孟文珊当然知道,孟家第一时间就知道了,因为上次的事,她还在生李秋屿的气,觉得他无情。现在这个无情的人,也出了事,合家高兴,连她那个半死不活的男人也跟着高兴,他不知道怎么听说的,在她跟前阴阳怪气。
这人不知道李秋屿是孟家的私生子,只知道孟文珊对他上心,特别上心,她一个已婚妇女,不过夫妻生活,不生孩子,一颗心天天长在另一个野男人身上,换作旁人,早一巴掌把她打倒在地。他不敢,他在孟文珊跟前一直矮一头,老丈人家又强势,这会儿她心上人出事,进局子了,真是大快人心。不光这个大快人心,大舅哥家里也一堆烂事,孟家鸡犬不宁,属于双喜临门了。
孟文珊的丈夫心情从没这么美过。
“李明月,你干什么去了?晚自习不见人影?”孟文珊明知故问,把明月叫出来说话,站在楼梯口。
明月什么都不想说,孟文珊见她这样,很窝火,她仔细把事情想想,觉得这事主责在明月,李秋屿也糊涂了。她一会儿觉得男人都一个样,喜欢娇嫩的女孩,一会儿又觉得明月肯定诱引了他,少女早熟的威力,看看学生里个别女学生,就知道了。
“他现在这个样,都是你害的,要不是当初你任性跟李雯闹矛盾,他也不会得罪公安局长,”孟文珊压低了声音,带着戾气,她非常想发泄,恨不得打明月一巴掌,“我看他坐牢了你能落什么好处!你连书都不要念了,回家打工去吧!”
楼梯的灯昏暗,老师的脸成一种模糊的狰狞,一刹那又恢复原样,明月心惊肉跳,她察觉出来了,孟老师恨她,也恨李秋屿。
铃声响了,孟文珊匆匆回了教室,明月站着没动,等人陆续出来,她才逆流往班里进,准备拿东西。她收拾一会儿,班里只剩张蕾,张蕾还是很高傲的,她问道:
“你表叔怎么没来接你?”
明月低头找笔袋:“跟你没关系。”
“是不是以后都没法来接你了?”
明月抬头,张蕾笑道:“你会辍学吗?还参加高考吗?都高三了,要是放弃那就太可惜了,从乌有镇到这白走了。”
明月道:“放心,我不会白走的,我会参加高考的,而且一定比你考得好。”
张蕾好像是气笑的:“你还这么自信啊?不过,你不用想着跟我比了,我是要出国的,我不跟你们一个比赛场地了。”
她很满意现状,她相信自己前途似锦,要去美国,去世界最发达最强大的地方,远离这些土鳖,不光是村子,镇子,连偌大的中国都要被她远远抛到脑后了,一切都太美好,她不跟李明月计较了。
她跟得胜将军一样走出教室,明月抱着书本,等彻底只剩自己了才默默下楼,她心里的寂寞、痛苦,跟地里的野草一样长起来,雨水太丰沛了,野草疯长,刀割不完,药喷不死,只能用笔写下来,必须写,不写她就叫野草给淹没了。
第85章 作为律师,季彦平见……
作为律师,季彦平见到了李秋屿。
李秋屿被剃了头,谁进去都这样,季彦平不是头一回见看守所的人,这种形象,他其实有一定心理准备,还是被冲击到了,觉得刺目。
倒也不难看,脸皮子雪白,眉毛漆黑,只是觉得很耻辱,很不好受。李秋屿比他泰然多了,他上来问明月怎么样,她大约是知道过了,彦平会跟她说。他想到她,胸口一阵窒闷。
“明月还好,她很机灵,被叫去问话了,一点都没露怯。”
李秋屿听他说着明月,心一直隆隆地跳,没法慢下来,关于她不能说太多,还是得说更要紧的事,他有些憔悴,因为被反复审讯没能休息好,看守所那环境,更是没法好好睡觉。
“我听明月说,她的老师,还有你的侄子也都过来了。”
季彦平意味深长看着他,他不理解,这些人怎么跟李秋屿就有了深仇大恨,巴不得趁此机会狠狠踩死他。
李秋屿有一霎的虚迷,是吗?倒也不算太意外,每个人的心理他都能揣摩到,每个人的动机他都明白,那又如何呢?就是这么恨他,他只要存在,就势必引起人家的爱恨,爱浓,恨也浓。
他又想起自杀的同学来,他抱过他,在孤独冰冷冷的雨夜,可他还是要恨他。
季彦平现在阅不了卷,没法看证人笔录,什么工作都丢开手了,他能做的,是积极寻求更多有利的证据材料,争取取保候审。
李秋屿在看守所里,是不能见家属的,他也没家属可见。
大约交谈四十分钟,便被叫停了,季彦平立刻开车往子虚庄去。
平原大地,到处是绿的,玉米已经长很高了,暑气还是很盛,马上到达巅峰,早秋的气息指不定哪天夜里就会突然出现,时令要盛极而衰。
庄子的树荫下,坐着人打牌,脖子上挂了条手巾,知了声嘶力竭嚎叫,真是热啊。人一听他来找八斗,笑着说八斗是出息了,总有开小车子的找。
季彦平见到了他,说明来意,八斗便带着他到镇政府,找到当时给李秋屿登记的大姐,人家很热情,又是倒茶,又是请吃西瓜,很利索地给写了个证明,盖着镇政府的大红章。
这大姐记得李秋屿,对他赞不绝口。
他们离开镇政府时,八斗问季彦平:“季律师,是不是李先生出什么事了?”
季彦平觉得这位乡下大哥人还是很敏锐的,他没隐瞒,这也是李秋屿交待过的。
八斗嗐了一声:“李昌盛……不是个东西!季律师,你跟我家去,我想起来有样东西你拿着,看能不能用上。”
那是杨金凤生前找他还有冯大嫂子签的一张字据,上头写着,李万年杨金凤的地契抵押给李秋屿,供李明月念书开支,请邻居二人作个证明。虽然格式不大正规,但有签名,有手印,有日期。
杨金凤什么都想到了,生怕她哪天万一不在,儿子来抢老宅。
季彦平一下感激起这位老人,老人家可能肉身已化,白骨显露,就埋在深深的高高的绿地里头,她留下的东西,哪一样都有用。
“季律师,有啥需要我能跟你去,我也能当证人,不光我,李先生自己掏钱给的村支部,每个月发给李家婶子,这公安机关不知道吧?李昌盛出老殡,一个子儿没花,都是李先生开销,好几万块钱风风光光把李婶子送走了,这有簿子,记得清清楚楚。公安机关不知道的事那可多了去了,有需要你来找,我们都能跟你去,保管不说假话,说的都是真话。”
八斗非常迫切地跟季彦平说更多,“还有,李先生去年过年就在李婶子家过的,那会李婶子还在,搁她家吃搁她家睡,要是真有啥,老婶子又不憨不傻,能不清楚?这我们都是知道的。”
季彦平听着,握住他手:“今天非常感谢您提供的这些东西,有需要的话,一定来找您帮忙。”
八斗是热心的,在这样的热心里又得到一种被尊重被需要的满足,他被这事牵扯得激动起来,跑到冯家,跟他的冯大嫂子说了一通,明月的诸多旧物,还放在冯家,就是怕李昌盛给她毁了卖了。
他们硬是留季彦平吃了顿便饭,豆角烩肉,贴的死面饼子,季彦平在这吃得大汗淋漓,久违的乡情,让他想起爷爷奶奶来了。他非常高兴李秋屿认识这样的人,这是莫大的安慰,人心不都是那样令人悲愤、绝望。
但事态还在发展,当地的报纸刊登了一篇文章《知名律师性侵未成年案疑云》,案子还在侦查阶段,媒体便报道了。文章里涉及到明月的地方,用的化名,熟悉的人是一眼能看出来的。
学校里的老师、学生,很快都知道了。
人家一见着明月,窃窃私语就会停下,看她的目光也带着异样。她成绩有点下滑,刚过去的考试不是很理想,她觉得很孤独,学校里那么多人,热热闹闹的,她不想跟任何人交流,也不去解释,没人会问的。
秦天明来找她一块去食堂,明月心想,秦天明是很好的,她装什么都没听说,还很有见地分享假期看的新书。明月脑子神游,看守所能寄信,她等着季彦平告诉她,李秋屿到底收到那封信没有。
“你多吃点饭,走路都轻飘飘的。”秦天明推推她的饭缸。
明月心说,不是我的身体轻飘飘,是魂儿落不下来。她觉得跟秦天明也没什么话可说了,说什么呢,什么都不感兴趣,她没力气跟人家说话,只能写字。
总得想个万一,比方说,李秋屿真的去蹲监狱。监狱这东西,真是离她生活遥远,她小学的时候,学校大门口过道的黑板上经常搞普法宣传,用花花绿绿的彩色粉笔写得满满当当,什么吸毒啊盗窃啊,她起小就觉得这些事肯定不能做的,观念深入骨髓,人不能犯法,蹲监狱太可怕了。万一蹲个十几二十年,一出来,家人死了,左邻右舍对你指指点点,你一出来发现世界早都变了,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没人爱你,你也爱不起这个世界,这就是对你犯罪的惩罚,活该啊。
李秋屿怎么能是活该呢,他是清白的。明月一想到这,心抽痛得厉害,她想证据头都要炸了,她恨不得现在自己精通法律,替他奔波。她能做的,是念自己的书,写几个字给他,不能打电话,不能见面,明月只能给他寄信。
信也是很麻烦的,得检查,人家觉得你写的没问题,才能过关。一想到先叫旁人看了去,明月一会儿心烦意乱,一会儿自我安慰,告诫自己不能急,她光明磊落,不怕人看。
李秋屿还是收到了那封信,用钢笔写的,明月的字迹其实他不太熟悉,因为存在变化。他记得她初中的字迹,不算好看,高中阶段她要求自我进步,这封信的字已经相当好了,收放有度,他不知道她现在字写这么好。
这是明月写的吗?李秋屿捧着信,一个字一个字默读起来。
“我是明月。”
看见开头,李秋屿就知道是她了,会心一笑,仿佛她明亮的面孔也在字上。
“我见到了你的师弟,他是个非常好的人,像你一样,他跟我说了许多事情,我最高兴的是,他跟我的想法出奇一致,我们都是那么信任你。
事情确实发生了,我以为自己经历许多事能很好地理解这个世界了,它有荒诞无常的一面,随机发生着什么,不管是人,还是动物,都在承受着各种各样随时的“发生”,也许是偶然的,也许是必然的。我明白这个道理,还是觉得太难受了,因为发生在你身上,我不惧怕贫穷,也不怕吃苦,我从小习惯忍受这两样东西,只怕我爱的人遭遇不幸,我情愿命运把这些加在我身上,我能托起,奶奶走后,我想着无论发生什么我都能面对了,最大的事,不是死亡吗?死亡已经经过我数次了,我什么也不怕,即使我心里煎熬,我始终相信自己能是任何事的对手。
难道我写这些,是不信任你也能吗?不是的,你今年三十二岁了,没有过多少真正幸福的日子可言,你一直在受苦,饱受精神折磨,你是最纯洁最崇高的人,不该这么受苦,你是血肉之躯啊,心脏跳动了多久,你就痛苦了多久,好像你这么一个人,天生就来受苦的。我太想分担你的苦了,其实我一点也不想,我更想跟你一块儿高高兴兴过日子,不要吃苦,但苦来了,来了就是来了,就得接住它,咱们暂时还不能一块过好日子,就先接住不好的日子吧。
不仅有我,季彦平也在,他跟我一样,我们都爱你,还有奶奶还有八斗叔冯大娘,甚至连朱兴民也爱过你,你还记得他吗?你买过他的菜,他那一刻肯定爱你这样好的年轻人,他也许不知道这就是爱,但爱就是爱,哪怕只爱你一刻,一刻的爱不是恨,不是痛苦,那就是好的,咱们活着,不就是为了这样的时刻吗?感受到爱,只有爱才是抵抗痛苦的武器,谁也不比它尖锐,锋利。它又不是尖锐锋利的,它是圆的,不伤人的,永远热乎乎的,咱们永远怀抱着它,不丢开手,就什么也不害怕了,好像冬天里把脸伸到太阳地儿里,闭着眼,光在脸上融化了,从汗毛孔进去,冷就没了。
这会儿你的心还在跳吗?肯定的,我的心也在跳,咱们还都活着,以后一定能活得更好,还有好多事没做呐,心只要还跳,就能跨过现在的不幸,还要给咱们跳一辈子,很长很长,我写完这些,都觉得自己是小婴儿了,新得很,好像咱们都变得崭新崭新的。
去年年关,咱们一块儿淋了场痛快的雪,我相信以后还有的,那样好的雪,一定还会有的。
别忘记爱,所有的爱。”
李秋屿只读一遍,便几乎能一字不差记下来了,他记性真是太好,心里柔亮,像新抽出了几片叶芽,嫩嫩的,黏糊糊的。文字非常有力量,他一直都是爱阅读的人,读过无数书,都没明月写的好,不是她的技巧高超,文字绝伦,都不是,纯粹是这单单写给他的,每一个字,都是他需要的,她有,还给了他。世上的事就得这么巧才行,想要的,人家不一定有,有也未必给你。
他心里平静了,外头并不平静。季彦平把证据汇总,想法子看能不能让李秋屿先取保候审,最起码,离开看守所,那是个很压抑的地方。
但证人只多不少,办案的人员私下都忍不住议论了,新来做笔录的,是李秋屿的前女友,年轻,漂亮,浑身上下都是大牌。赵斯同把她胃口养大了,由奢入俭难,反正是稀里糊涂一笔烂账,后面的事,说不清是她自愿,还是赵斯同的引导,半推半就,他把她介绍给更有权力的人,告诉她,自己这庙小水浅,她这么漂亮应该有更高的价值。赵斯同擅长把事情说得动听,充满诱惑,她有时觉得很有道理,有时会突然察觉到一阵痛苦,忍不住哭一场。
回不去了。
她没法离开现在的生活,她开销很大,虚荣心跟尸体一样,掉进河里,膨胀得不行。那条河,她很少愿意去想,思考是件烦心事,她只想快快乐乐的,叫人羡慕自己。
可李秋屿的事情出来,那条河,也跟着清晰了,是她自己要淌的吗?源头在李秋屿,如果他还爱着自己,说不定两人都已经结婚。她刻意不去想他,现在是不得不想,这个人的眉眼,笑意,柔情,回忆里的甜蜜把她给黏住了。她还恋着他,要不然不会难受,可他早把她忘了,他把她青春耽误了,不,这辈子都耽误了,所以她现在才这个样。
向蕊没意识到自己心理有了点毛病,她想不到,她只去怪李秋屿,突然就痛恨无比了,好像找到问题的症结。所以,她做笔录时很激动,绘声绘色,画面感很强,弄得办案人员仿佛也跟着看见了龌龊不堪的场景。
“他跟李明月接吻,还乱摸,我什么都看见了,要不然也不会分手。”
“我发现避孕套少了,数量不对,还能是谁用的?”
“刚开始李秋屿还骗我,说这是他妈妈那边的亲人,他跟他妈八百年不联系了,李明月就是他从乡下搞来的。”
她因为激动,说得前言不搭后语,办案人员不得不重新问,让她想清楚再说。
“我想得很清楚。”
向蕊出来后,控制不住地笑起来,越笑越大声,笑得路人纷纷看她,她也无所谓,笑到眼泪都出来了,她打开包,给自己补了个妆。
她想象李秋屿知道了肯定会勃然大怒,恨死她了,他不是一直都没什么情绪变化吗?不怎么高兴,也不伤心,这下好了,她终于刺激他一回,永远记得自己。
还没见过他发火呢,真有趣,向蕊又忍不住笑,一边笑,眼睛一边淌泪水。他是要进监狱的吧,火也没地方发了,再出来,还能找到工作吗?还能这么风轻云淡?向蕊的眼,突然变得阴沉了,那是他自找的。
孟家的人,心情要比向蕊复杂一点。出了这样的事,孟渌波不会再认他,本来也闹僵了,老死不相往来好了。孟文俊这会焦头烂额,因为经济问题,也羁押着。孟渌波一下老很多,那个一年到两头不是能见过一两回的女婿,这段时间来得勤,来看笑话的。
孟文珊跟丈夫大吵一架,不准他再上门。
男人冷笑:“你们家败了,花无千日红,这回是彻底败了,孟文珊你以后也就是个小老师身份,别再跟我横。”
他一直觉得孟家是拿李秋屿当干儿子看的,说不定,是老头子年轻时风流在外搞出的野种也说不定。他之前想过,没敢问,现在有底气说了,“孟文珊,李秋屿不会你弟弟吧?那可就有好戏看了,你还搞起姐弟恋了,恋亲弟弟,你们孟家真是禽兽啊。”
孟文珊恼羞成怒,抓起个什么朝他身上砸去,男人一躲,避开了:“啧啧,看来是真的了,被我说破了是不是?”
“你给我闭上你那张臭嘴,你什么东西,也配说秋屿?”
男人怒目圆睁:“秋屿秋屿,你们孟家没个好东西,狗眼看人低的玩意儿,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报纸上说得一清二楚,李秋屿是个**犯!你现在袒护一个**犯,就是同谋,我要去警局举报你!”
多年的邪火,这下有了机会,孟文俊得吃牢饭,李秋屿也得吃,孟文珊够不着这条,他也得叫这个女人知道自己不是窝囊废。
“我马上告到学校去,你,天天眼睛长头顶的孟老师,为人师表,背地里跟亲弟弟乱搞,就是个贱人!我看你还能不能当这个老师,”他哈哈大笑,“孟文珊,你们全家都完了,你饭碗子也保不住,等着叫人戳脊梁骨吧,这个城市你都没法待了!”
孟文珊一阵天旋地转,夫妻成仇人,那是真的恨,她知道他干得出来,有影没影,她以后都没法在学校抬头做人了,到哪儿都得被人议论,孟文珊绝对不能忍受自己成为人家茶余饭后的谈资。
她逼自己快点冷静下来。
“李秋屿跟孟家早闹掰了,他吃牢饭正好,他害了我的学生,我正要到派出所作证,你什么东西?也配威胁我?”
男人道:“好,现在就去,我开车送你过去,孟文珊,不去你就是心里有鬼!”
话赶着话,事情到这个地步没有回旋的余地了,她必须做出选择,是自己要紧,还是旁人要紧。她心跳不已,说不出什么感觉,她觉得秋屿可怜,但自己不可怜吗?她其实早就怀疑过,不敢深想而已,现在呢,现在她不过是出于老师的身份,有这个职责,大义灭亲。
大义灭亲是痛苦的,痛苦也只能这样了。
这是帮秋屿呢,他做错事犯罪了,好好改造,出来还是条好汉,孟文珊不停这么告诉自己。
她上了丈夫的车,一路上总想吐,她太久没跟他坐一个车了,他车里发臭,酸臭,混着烟味、酒味、各种体臭的臭,他这摊死肉也敢造次了,孟文珊真希望他一头撞死算了。
李秋屿是干净的,清爽的,多美好的一个人,孟文珊想到他,心慌得要命,这一去,她跟他就是真得决裂了,她本想着他跟爸爸大哥不可能再有什么,但私底下,她还是愿意跟他来往的。
这一去,她也没这个机会了,他肯定不会原谅自己。
孟文珊从没哭过,眼睛不可抑制地发酸,秋屿,别怪我,她心里冒出这个念头时,都要笑话自己了,已经这样了让他不怪?
车子停下,她知道自己走进去,李秋屿跟她真的只能是陌路人了。其实派出所找过她,电话里,她说自己什么也不知道,没法提供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带高三也忙,实在没空过去。
这算是帮过他,她没落井下石,甚至希望他能平安无事。
算对得起他了吧?孟文珊抚着胸口,一步步走了进去。
真做笔录时,她思想又挣扎起来,斗争激烈,她得折中一下,李明月也得担责,她是个早熟的女孩子,没分寸,没界限,她又不是没见过。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少女,天天故意搁眼前晃,男人心猿意马,走走神,都是正常的,说不定谁主动呢。
她的笔录到处矛盾,一会儿说李秋屿,一会儿说李明月,各打五十大板的意思。
办案人员说:“孟女士,你要说事实,不要渲染。”
孟文珊习惯训学生,被人说教,第一反应就是反驳:“我说的是事实。”
她不能接受人家教育她。
随便吧,这样是真对得起他了,她没有完全地怪他。
这些事,都在赵斯同的意料之中,他像隐形了,跟此事完全无关。他在暗处,什么细节都清楚,唯一出乎意料的,是那个理发店的小妹,人人都叫她“小妹”,谁知道她真名叫什么,一个发廊小妹,身处灰色地带,李秋屿来过这种地方消费,就是洗个头,这符合赵斯同对李秋屿的判断,他没这样的爱好,太掉价,太侮辱他自己。
发廊的小妹,本来都答应了,拿着钱笑开了花,却突然翻脸,把钱一张张丢出去,叫来人滚蛋。店里的客人说,她脑子有点问题,算轻微智障吧。
智障的话,那是断断不能当证词的,谁知道她到时发什么颠呢。
李秋屿还认识智障,听她说话,真是热爱底层人民,赵斯同心里冷笑。她最开始不知道要去指认谁,她不知道他姓名,一形容,小妹什么都想起来了。她记得他的声音,身上清洁的味道,她一下发了狂,六亲不认的样子,钱也不认了。
谁都能揩她油,跟她睡觉,她也不觉得什么,李秋屿不一样,她一直记着他呢,他没再出现过,她却没法忘了。
赵斯同放弃了这个人物,李秋屿在看守所已经待一段时间了,听说进去后,就得剃头,光身子检查。赵斯同都有点心疼他了,师哥多英俊多体面的一个人,那种情形,真是诡异又凄凉。
他知道季彦平跟狗一样跑前跑后,这人北京大律所出身,小有名气,是李秋屿正儿八经的同门师弟,非常卖力。赵斯同欣慰李秋屿还有使唤人的能力,脑子也很清楚,李秋屿若是不堪一击,废物一个,赵斯同相信自己立刻想踩死他。
侦查还没结束,季彦平目前积极争取李秋屿的取保候审。赵斯同对这些流程也很清楚,他亲自去了趟学校,学校的大门,永远欢迎他。他却没进去,车停在外面,通过中间人给明月带话。
第86章 明月刚见过季彦平,……
明月刚见过季彦平,他道:“师哥收到你的信了,也看了。”
明月心里一阵高兴:“说什么了吗?”
在那种地方,李秋屿精神一直很稳定,他看起来不悲不喜,只有谈起明月时,人特别柔软,像什么东西化了,季彦平是男人,他能感觉出来。换作旁人,他会觉得不适,你一个三十的大男人,跟一个小姑娘柔情缱绻的,这不明摆像犯罪吗?李秋屿身上流露出的“情”没有冒犯感,水一样流动,有种含蓄的真挚。
季彦平道:“师哥说,你写的好,从没见过这么好的信,他都要多吃一碗饭了。”
李秋屿是懂幽默的,他很少表现,他懂,但幽默不起来。谁能想到,在这样的境地里,却很自然地幽默了一回。
明月忍不住微笑:“你看他瘦了吗?”
“有点儿,这是难免的。”
“他在里头会心里发急吗?”
“他很有定力,会调节自己的,在那儿准许读书,我给他买了几本书打发时间。”
明月便不再问什么了,她知道他行。季彦平前脚刚走,有人过来找她,她很警惕,到文科班找到秦天明,一块儿到学校门口,朝南大约走了二三百米,见到一辆黑色的轿车停着,她张望两眼,车子按了下喇叭,她跟秦天明说:
“你记住车牌号,我过去看看谁找我。”
下载本书
当前页码:第57页 / 共62页
可使用下面一键跳转,例如第10页,就输入数字: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