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用过了,还问。”李秋屿笑着绕开她,到水槽洗青菜,明月手也伸过去,“我跟你一块儿。”她心情特别美,特别轻松,都想哼个小曲儿了,四只手在菜盆里明显挤,李秋屿说,“我来就行。”
“不,我就要跟你一块儿洗。”
“你这不够添乱的。”
“我就要添乱,我高兴。”
“心情好像很不错?”
“你呢?你心情好吗?”
李秋屿看她一眼,继续淘洗青菜,明月手指故意戳他的,又像螃蟹挥着披甲,耀武扬威阻挡他动作,李秋屿的手被她按住不能动,笑道:“松开。”
“不松。”
“别闹了,再闹到晚上都吃不上饭。”
“就闹你。”明月笑着突然往他脸上洒水,李秋屿头一偏,攥紧她两只手,“再闹我打人了啊?”见明月亮晶晶的眼一眨不眨看着自己,他松开她,他察觉出她的莫名亢奋,一点掩饰不住。
“杂志拿来了吗?吃完饭我看看。”
明月这才正常:“拿了,我给奶奶邮了一百块钱,秦天明陪我去的邮局,我知道怎么寄钱了。”
“奶奶高兴吗?”
“高兴,但她喜欢装不高兴,说我怎么不留自己花。我还跟她说,我写的就是她。”
明月跟杨金凤打电话说这个事,杨金凤很不自在,说写她干什么,她有什么好写的,她不懂文章的事,打心眼里认为这不值得写,电视里,收音机里,讲杨家将,讲皇帝,讲大老板,哪有专门提一个卖豆腐老太婆的?可明月把她写出来了,人杂志都晓得了她大名——杨金凤,这怪不好意思的。
“你奶奶其实很疼你,只是不说。”
明月静静打量他一会儿,李秋屿笑道:“怎么了?”
她没告诉他,有一天,她也要写他。
雨下得更紧了,外头暗暗的,窗户像是已经染了夜色。两人把饭菜端上桌,李秋屿口腹之欲没那么强烈,他吃什么都差不多,都可以。明月不是,她太爱吃荤,立志将来工作后一定天天吃肉。
“有件事,我想问你。”
“你说。”
“你跟向蕊姐姐分手了?”
李秋屿说:“听谁讲的?”
明月道:“孟老师。”
李秋屿不知她跟明月说这做什么。
“这是大人的事,跟你没关系。”
“是不是因为我没告诉你发表的事,所以,你也不跟我说你的事。”她想到这层,又有些烦闷。
李秋屿说:“不是,我是觉得大人的事没必要跟你一个学生说。”
明月试探道:“是因为我崴脚吗?”
李秋屿否认:“怎么可能?你现在还小,不懂大人之间的这些事。”
“我知道,你喜欢她没她喜欢你多,我早就看出来了。”明月觑着他神色,李秋屿蹙眉,“你怎么看出的?”
“感觉。”
他眉头很快舒展,笑道:“人小鬼大,还感觉。”
“难道不是吗?要是你更喜欢她,就不会分开,可我不明白,为什么两个人谈恋爱喜欢的程度不一样?”
李秋屿敲敲碗:“吃饭,等你长大再想这个事,这不是你该关心的。”
“你还会找旁人谈恋爱吗?”明月继续问。
李秋屿说:“短期内不了,以后再说。”
明月望着他,心里难受起来,他还会再跟人谈恋爱,爱别的人,他能爱许多人。
这顿饭吃得时间有点长,两人断续说话,吃完明月要洗刷,李秋屿随她去了。她洗得漫不经心,她觉得自己对李秋屿影响很小,向蕊成了他的过去,他会有新的未来,人一定要谈恋爱吗?他干嘛非得谈恋爱?乔老师不谈恋爱,也好好的。
李秋屿坐沙发上看她文章,她文如其人,话怎么说,文章就怎么写。
“杨金凤这辈子,只会泡豆子,磨豆腐,这样生计养活了我跟妹妹。豆子年年长,我跟妹妹也是,这些事情没什么稀奇的,只因为我不能忘怀,便写下来。”
他看着这段话良久,想起老保姆,老保姆化为白骨,不能够再给他暖一暖冰凉的双脚。
她一个字没提父母,好像生来就是跟杨金凤在一起。
“你觉得我写的好吗?”明月坐到他身边,满怀期待。
李秋屿点头:“好极了,我没见过这么好的。”
明月羞赧笑笑,她也没谦虚,她很自信在李秋屿那里她就是好的,就像他在她这里,也没人比得上。
李秋屿放下杂志:“那天,在电话里我觉得你情绪不是太好,是有什么压力吗?”
明月摇头:“我随口说的,有时候会想些杂七杂八的事,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出来的,其实没什么压力,”她有点羞愧了,“你是不是以为我真想死啊?不会的,我不是那样的人。”
李秋屿点点头:“不要再说这种话了,我会担心。”
“我不会的,你放心,我跟你保证。”她依恋地挨紧他,李秋屿手指抚了抚她热热的脸蛋,嗓音单薄,“我大学的时候,有个同学,他有癫痫,我们本来不知道,有一次,他发了病,把大家吓到了。”
“癫痫是羊癫疯吧?”
“是,你见过吗?”
“见过,我们庄子有个,犯病的时候躺地上乱抽抽,口吐白沫,牙关咬得很紧。”
“害怕吗?”
“不害怕,我觉得他可怜,躺在那儿,跟动物一样了。”
李秋屿下意识重复她的话:“觉得他可怜?”
但真正觉得他可怜的人并不多,他吓到旁人,李秋屿没有避开,他童年时代见过人犯这种病。这个男同学,出身很贫苦,据说他来念大学,是全村人凑的学费,可他到大学里,竟犯了病。起因是荒唐的,他爱慕一位女同学,这位女同学很美丽,自然看不上他这样其貌不扬,性格内向的乡下人。表白的时候,他受到了嘲笑、羞辱,最荒唐的是,这位女同学,喜欢着李秋屿。
他开始恨李秋屿,正因为李秋屿没有做过任何一件对不起他的事,他才恨他。而那些真正笑话他,待他不好的,他却因为习惯没有仇恨。如果他李秋屿和旁人一样,他绝对不恨他。
李秋屿是唯一一个知晓他困境,并施加过援手的,给他介绍家教,他非常聪明,擅于学习,可不擅长和人打交道,也不懂怎么把知识教给中学生,他又极端自尊自爱,李秋屿相信他是个正直的青年。可他犯了一次病,叫人全都知道了,大家说他这样,以后没有工作单位敢要,这无形之中,给他带来巨大压力,爱情又毫无希望。
他在毕业前自戕。
李秋屿缓缓地跟明月说了这件事,隐去那位女同学爱恋自己的部分。
明月默默听完,黯然说:“他又穷又病,这样的最容易自杀,我们那也有,要是只摊上一样,也许他还能撑下去。”
李秋屿说:“我在他自杀前,已经看出他有这种倾向。有一次,也是今天这样的天气,下着大雨,他来找我,先是情绪激动地跟我说了一堆话,突然倒向我,我只能抱住他,我知道他是跟我求救,但他说出的话全都是在抨击我,人多矛盾,泄恨和求救的对象是同一个,我无能为力,我既治不好他的病,也不能帮他找到满意的工作。他自杀了,我在他死前,”在他死前,李秋屿洞悉了他整个从挣扎到决绝的过程,他的精神时好时坏,还差最后一步。可在同学面前,又是极为正常且要强的样子。消息传来时,他们都在宿舍,大家很震惊,以为他心性坚忍,决计不会走到那一步。李秋屿坐在窗户边,往外看风景,他像是在等这个消息,在坐下前他就想过,也许消息来时他在看风景,一切如他所料。只有他,好像早就看到过了这个结局。
这一点,几乎要冲出口了,李秋屿却没说,而是像多年前那样,扭过头看向窗户,雨声潇潇,“我知道帮不了他,所以连安慰的话都没说。”
明月说:“这不怪你,如果他健康,就不会这样,可这是谁也没法子的事,这是胎带的,我听人说羊癫疯是胎带的,是吗?”
李秋屿回头凝视她:“你的意思是,一个人健康就不会自杀?”
明月认真想了想:“对,我听说过的这样的事,要么生了大病治不好,要么没钱,要么就是跟家里吵架一下冲动地去死,总之,得有个原因,才会寻死。要是一个人,健健康**活富裕,也没人给他什么大气受,肯定就不会寻死。”
李秋屿说:“如果这样的人,真的去寻死了呢?”
明月疑惑了:“有这样的人吗?日子过得很好,也要去寻死?”
李秋屿慢慢朝后靠去,眼睛望向灯,很空洞:“有。”
“为什么?”
“因为他的身体,承受不了他的精神,我们人的身体是个器皿,精神的重量如果过于沉重,器皿可能会爆裂,就像冬天的水缸,上了冻极容易裂开,精神如果一直在过冬天,”李秋屿声音变得低沉,像是在跟自己说话,“你可能要问了,为什么要让精神变得这么重,但就像你说的,这是没法子的事,活着不再有趣,死了也并不可怕,无论生死,都没什么价值可言。他跟那位有癫痫病的人比,看起来幸运多了,其实可以选择的和他一样窄,只有一条路可行。”
他阖上眼,不知道为什么跟明月说这么不合宜的话题,他看起来突然很疲惫,很虚弱,明月不太懂这番话,她的经验,尚且无法理解人过得好好的,为什么要自杀?她想告诉他,水缸裂了,可以请锔匠来补,用铁锔钉,可连她自己也许多年没见过这样的老手艺人了,他们消失了,水缸尚且无法修补,何况人的精神呢?
他在为同学的自杀内疚吗?也许是有的。
李秋屿动也不动,像是换了一个人,灵魂都变了。
可他分明安静坐那,空气也是静的,明月却感觉有种惊人的、浓烈的东西,滚滚而来。
明月看着他,爬过去凑到他脸前,在他额头上亲了亲。这个动作,她在电影里看过,觉得是安慰的意思,情不自禁做了,她只希望他能好受一点。
李秋屿的眼睛缓缓睁开,他没有讶异,只是平静地看着她,明月抱住他脑袋,又在额头上亲吻两下。
第45章 没有一丝杂念,也不……
没有一丝杂念,也不带一丝欲望,她只是像本能,一个人类,去抚慰另一个同伴,这便是为人,为人的身份,在这样风雨如晦的时刻,李秋屿凝视着明月,他的黑眼睛有了泪水,这种沉默,持续良久,明月也不说话,她一点都不羞怯,只是静静承受他的眼睛。
李秋屿伸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目光随之走动,他又摸了她的耳朵,肩膀,仿佛在确定她是真实的人,确定她很好,一切都好。她确实很好,像大地一样稳当,不可移动,就坐在他身边。
“你不该受这样的罪,”明月开口了,她低下头,“虽然我不懂你刚说的,但我觉得,你这样的人,已经做了这么好的事,如果还觉得亏良心,这对你不公平。”
李秋屿摇头:“我没做什么多好的事。”
“他骂你,你却抱住了他。”明月又抬起头,“我奶奶被人打的那段时间,我的身体,就几乎撑不住精神了,我没跟任何人说,那个东西太大了,太重了,语言不能说出它的万分之一。我几乎想死,觉得活着根本没意思,我否定了所有,我想不起以往日子里的好事,一件也想不起来。我那个时候有具体的原因,我觉得我们活得没尊严,你说的,我不懂为什么日子很顺也会感觉到痛苦,会想自杀,但我想,一定是有个跟我当时感觉类似的东西,太大了,压着人的身体,才会这样,要是这样,应该把这个东西搬走。”
李秋屿重重地看着她:“怎么搬走?”
“放到地上,因为地不会塌,最结实了,想象那是样东西,背不住了,那就不背,让大地接着,地什么都接,万事万物都踩着它,”明月比划起来,“地不会觉得重,因为全人类,一切活着的,死了的,全都在它身上,它全都接受。所以你知道吗?只有地最可靠,你告诉它,我已经承受不了了,请你接过去吧。你一定得诚恳点儿,它不会拒绝你的。”
可能是觉得自己说的太抽象,明月有些不好意思,她微微笑一下,越想越觉得滑稽,到底说的什么。
李秋屿却像听得入神,他没有笑,若有所思。
“后来怎么好的?”他记起那一次重逢,她说过奶奶被打,他当时极快地想象过她的处境,浮光掠影的,没有深究。
明月说:“我消沉很久,成绩还下降了。但春天的时候,我又见着了你,你当时给我很多帮助,我自己也慢慢想通,我打那会下了个决心,往后无论发生什么,我都要挺过去,因为活着还有好的事,没有好的事,我也要创造出好的事。”她真诚地冲他笑,“我一辈子都不会忘春天见着你的事,我到现在,都觉得自己是庄子最幸运的人,我相信没人比我幸运,太幸福了,太好了!”
李秋屿目光闪躲,他早认出一个纯洁的灵魂,却也无用,他并不真正关心她的痛苦,他没兴趣追究亲人被羞辱给她带来的创伤,他随意跟她说几句话,叫一个小孩子铭记,不肯忘记,她为此就感到了幸福,因为意识到自己幸运,从而获得真正的幸福。
他还在问一个孩子伤口怎么愈合,李秋屿又升起对自己的厌倦,非常强烈,他不知该如何回应明月时,她的身影下来,突然把两只细胳膊搭在他脖子上,紧紧搂住他,趴他肩膀上,热泪长流:
“我每次想再体会下那个高兴的感觉,就会回忆,一回忆那个春天,就又幸福一次。可你刚才说的的那些我不懂,安慰不了你,你没亏良心,我亏了,我不知道你说的什么意思,但我觉得你不好受,你不好受,我也会。”
明月低声抽泣,头耷拉着,像快断气的鸟,李秋屿温柔地抚摸起她的背,一下又一下,他侧过脸,埋在她散下的头发里:“我没事,只是有点累。你不亏欠我什么,咱们俩不讲这个。”
她满脸是泪,慢慢起来,李秋屿又微笑着了,给她擦眼泪:“你看,本来就是说说话,我其实没什么,想起过去的事难免带出来点情绪,倒把你弄这么伤心。”
明月不语,朝他额头再次亲了亲,李秋屿不可察觉地颤栗一下,他立刻站起来,无意识拿起杂志,卷成筒状,握在手里。
“明月。”他叫她名字,明月便等着,李秋屿微微摇头,似乎完全不知道说什么,明月鼻子嗡嗡的,说话带了鼻音,“你想睡觉了吗?”
李秋屿点头:“也好,我躺一会儿,你在客厅学习?半小时后叫我。”
沙发头前有一套实木的单人桌椅,是之前买给明月用的,已经闲置一段时间。明月把书包拿过来,掏出试卷,坐下开始答题目。李秋屿就躺在沙发上,身上搭了个薄毯子,他的头离明月很近,入睡很快,大约是心境已经平和下来。
半小时明月也没叫他,看他睡得很熟,外头雨声潺潺,她也困起来,便伏在李秋屿脚头,趴着睡了。
李秋屿不知哪个点醒的,见明月趴着,便把人抱起来,卧到沙发上,明月迷糊睁眼,他笑着抚抚她脑袋:“睡吧,我去趟酒店。”
外面夜色真的上来了,街灯亮起,霓虹灯在雨雾里昏昏惨惨,车子途经一个饭店,那是刚开业没多久的一家高级粤菜餐厅,门头醒目,李秋屿看到熟悉的身影:赵斯同跟几个人像是刚到,握手寒暄,男人们互相客气着,往里走了。
非商即政,赵斯同不请闲人,他每到一个新的城市,便能迅速拓展人脉,他总是能精确地判断出对方需要什么,无非钱、权、女人、名声……但赵斯同能提供这些,常人力之不及,夜幕之下,城市里的人,悄无声息地钻进各个建筑之中,好像这时候才开始真正的生活。李秋屿忽然自顾笑一声,赵斯同精力旺盛,异于常人,好像永远不知道疲倦。
雨天结束,天气迅猛热起来,早晨不再凉,薄外套也可以退场了。明月跟李秋屿关于选文理
科的事,进行了一次长谈,她还是决定学理,这一点,乔老师也非常支持,她暑假开学带高二,是要带理科班的。
许多人都是随波逐流,人说学理好,便选理,等到要考大学,人说选什么专业好,便选什么专业。好像人的目标,不是出于自己,而是社会、这个时代所要求的,随波逐流会轻松一点,不用太费力,选一条大家都已经验证过的路,更加安全。明月不知道算不算随波逐流,但理科同样为她所钟爱,她跟李秋屿的沟通,增强了她的信心。
周末天气非常好,是五月的好,日光没那么毒辣,树下阴凉,到处都干干净净的,又恰逢母亲节,路边有卖花的。秦天明本要跟她一块去书店,因节日的缘故,又回去了,给她妈妈过节。明月以为乔老师也要回去过节,乔老师家远,回去不方便,再者,乡下做人妈妈的老妇人,是不知道母亲节的,没人给她们过。
书店很多人,作家签售卖书在一楼,他坐台子上,翘着二郎腿,十分潇洒,大约是中年人的样子,明月觉得他头发也不大干净,油油的贴头皮。她晓得他有一定名气,头发油了,便是不拘小节。前头摆了两行凳子,给观众的,坐不下的统统站在那里,好些学生,连小学生也挤里头,被大人牵着手。
明月见到了张蕾,跟同学一起,这也不出奇。她们过来跟乔胜男打招呼,一同等待起来,主持人笑着开场,说些客套话,大家便鼓掌,很热烈,这作家的书明月没看过,倒先见真人,莫名觉得失望,他样子平凡,谈吐也很普通,一时半刻叫人领略不到他的风采,这人可不如李秋屿,但凡异性,她总爱拿李秋屿比较。
作家应该把自己藏起来,好叫人想象,明月盯着台上人的脸,他跟读者们互动起来,请人提问,提问的人很激动,语速是快的,声音颤抖,问作家这本书想表达什么。
明月偷偷看乔老师一眼,她很投入,张蕾在她身旁,两人挨很近。明月悄摸离开人群,先去了二楼,因为作家来,二楼人很少,有个区域在做打折活动,上头立着牌子:每册1元-10元。
她弯腰找书,看到一本《鬼》,混在什么思想史、100道美食菜谱里。李秋屿有这本书,她尝试看过,开头啰嗦的要命,人名又长,叫人无法看下去,明月再次拿起它,随便翻着,一段话撞进眼睛里:
“如果有上帝,那么他要怎样就怎样,我无法违背他的意志。如果没有上帝,那么我要怎样就怎样,我就可以为所欲为。”
明月轻声读出来,一头雾水:这什么呀?她又胡乱翻,看到另一段话:我需要您,需要您,没有您我等于零。没有您我是苍蝇,是酒瓶里的空想,是没有美洲大陆的哥伦布。
这段话极具冲击力,明月愣住,一只真实的苍蝇过来,它竟然藏在这么整洁的书店里!就停在本页,稍微一动,又飞走了,明月的眼睛跟住它,想要把它赶出去,苍蝇极其狡猾,一抬眼仿佛就没了,无影无踪,她目光追随苍蝇的时候,看到一个人,他快速伸了下手,像是攥住什么,赵斯同很自然和明月对视了,微微一笑。
他是个非常好看的年轻人,高挑,挺拔,叫人眼熟,他走到明月跟前,伸出手:“是不是想赶跑这个?”
苍蝇像是晕厥过去,躺在他掌心,明月惊诧,看他的表情就像看表演杂技的,他一开口,声音、举止,竟很像她最熟悉的李秋屿,温文尔雅,特别有教养。
明月不喜欢有人像他,她直觉像看到假货,说不出为什么,也许因为他徒手捉苍蝇,她指指垃圾桶,意思他可以扔了。
赵斯同却头一偏,说:“我也很喜欢你手里这本书,不过我觉得,你看起来不大,看这本书有点早了。”
他深知对于青春期的孩子,越是劝阻,越能激发起他们的叛逆,尤其是表达一定“轻视”时。明月对陌生人十分警惕,她放下书:
“我不喜欢,刚随便翻着玩的。”
赵斯同拿起它,微笑说:“这是俄国最好的作家写的,我的一个朋友也非常喜欢……”
明月打断他:“你刚逮过苍蝇,再摸书不太好吧,别人还要买呢。”她觉得他素质不高,虽然看起来十分有风度,头发也不油。
赵斯同凝神看她几秒,一点也不尴尬:“多谢你的提醒,我一会儿就把它买下来,你看起来像高中生,现在的孩子都这么直率吗?”
他跟人开玩笑特别自然,又缓和了气氛,明月牢记李秋屿的话,不跟太过主动的异性搭腔,无论对方外表如何。她反问道:
“你说的不也很直率?”
赵斯同笑声爽朗:“你这么机灵,我相信你成绩一定很好。”
明月又指了指墙上标语:请勿大声喧哗。
赵斯同感觉到了乐趣,她很特别,她跟他这样的大人说话,不害羞,不胆怯,近距离观察,她算得上小美人,人很明净,一点蠢相都没有。他同时感到欣慰,能跟李秋屿说上话,交谈融洽的,应该是一个特别的孩子,赵斯同想到这点又忍不住微笑。
明月发现他在看自己,那种奇怪的直觉更加清晰,他是潮湿的,外面阳光明媚。
她没再搭理赵斯同,他在原地翻起《鬼》,自言自语着:“伊万王子,伊万王子。”
明月心里砰砰直跳,觑过去一眼,他的身形太像李秋屿了,光看背影,简直能认错人。他是谁?为什么像李秋屿?他们都看《鬼》……明月克制住想过去问话的冲动,一扭头,见乔老师带着张蕾上楼了。
二楼空荡,很容易捕捉到人,乔胜男见过一次赵斯同,他不单资助学生,对支持学校培养骨干教师也十分有兴趣。学校组织了一次会议,她作为教师代表,见到了赵斯同,他的长相和年纪成为散会后女老师们的一个谈资,他给所有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完全是正面的。
他非常尊重老师们,一点不像生意人。他极有礼貌,谦卑,爱笑,连最挑剔的人都挑不出他半点毛病。
赵斯同也看到了乔胜男,他一点架子没有,主动上前,竟然能准确记住她的姓氏:“乔老师好,这么巧,你也来逛书店?”
明月在一旁看着,跟张蕾对视一眼,两人显然都有些意外,张蕾的脸色,总是苍白着,她很快把目光转到赵斯同身上。
赵斯同请师生三人到二楼的休闲区域,喝一杯咖啡,乔胜男本来是拒绝的,可赵斯同有种魔力,他一开口邀请,叫人不好意思拒绝,他的表情绝不是嘴上客气,而是诚挚无比的。
乔胜男说:“这是我两个学生,今天有售书会,我们来看看。”
她跟任何男人说话,都是一个模板,好像对方是丑是美,是穷是富,都不影响她的冷淡和模式化,在她眼里,男人没有性别一样。
赵斯同的目光在明月和张蕾身上交错,笑着说道:“乔老师是名师,名师出高徒,我看这两个小姑娘都是聪明相。”
乔胜男说:“确实,这两个孩子成绩都相当不错。”她有一说一,不会刻意谦虚,她给两个学生也介绍了赵斯同,“这位就是给咱们学校捐实验室和教学楼的赵先生。”
原来是他,明月心里又惊诧一阵,乔老师一来,赵斯同便认认真真同大人说话去了,明月沉默着,她听张蕾开口:
“请问,您是叫赵斯同吗?我这么说可能不太礼貌,我听说我们新楼命名‘斯同楼’。”
张蕾跟这样的大人说话,是一点也不高傲了,她微笑着,是最懂事的好学生,赵斯同笑道:“对,我叫赵斯同。”
张蕾问:“您的名字出自《易》吗?同人卦,‘同人于野,亨。利涉大川,利君子贞。’是取自这个寓意吗?”
明月不由看看她,她只瞧着赵斯同,没人知道张蕾在想什么,她觉得乔老师一点也不好看,显老,像失去水分的蔬菜,可眼前这么英俊的男人,显然更乐意跟同为大人的乔老师说话,他觉得她跟明月是小孩子,压根注意不到,她要把乔老师“挤”下去,她要他的关注。
第46章 对赵斯同来说,张蕾……
对赵斯同来说,张蕾长相普通,唯一吸引人的是她脸色近乎透明,一双眼睛嵌在里头,像纸张戳了两个窟窿眼儿。
“你是第一个猜准我名字由来的,你这个年纪,竟然知道《易经》,那个可不是一般人想了解就能了解的。”他又转脸看向乔胜男,“乔老师,真是后生可畏,我都不知道现在的学生这么厉害。”
他跟谁说话都是认真对待的样子,叫人觉得受尊重,明月发觉这点跟李秋屿又出奇地一致,他像是跟李秋屿一块打娘胎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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