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你不来了呢。”明月兴奋道。
李秋屿说:“答应过的,肯定来。”
明月觉得李秋屿是个讲信用的人,她有很多话想说,真见着了,又不晓得从哪个事讲起。李秋屿则问的很寻常了,问她听课怎么样,住的,吃的,跟同学相处,明月说:
“我觉得都变难了,但能跟得上,就是我没学过电脑,一点儿也不会。还有英语,他们很多人都上过什么,我没上过。”
她说这些倒很平静,没上过,没学过,也就这样吧,现在上了学了,比旁人慢一点总能赶上的。
“她们在寝室说的事,我也插不上嘴,我没去过那种地方,也没吃过她们说的。”
李秋屿从后视镜看她:“是不是不好融入?”
明月说:“没有啊,我能听她们说,光是听她们说,我就知道了很多以前不知道的,我也跟她们说过我家里那边的事。”
李秋屿笑道:“本来担心你不适应,看来还行。”
明月点头:“是不适应,有好几回可想家了,都快哭了,但我也不能老想这事啊,我是来念书的,想念好书就得适应外头。”
她知道她的同学是猎奇,听说她会吹唢呐,哈哈大笑,唢呐是很老土很落伍的东西,一提这玩意儿,就是乡下哭天抢地的哀嚎,或者是新媳妇进门,一股泼辣的喜庆。可唢呐嘹亮,能穿透云,明月觉得跟人说不通,便懒得再聊。她搞不懂为什么同学们觉得唢呐很俗,会弹钢琴、拉小提琴就高雅,她们的认知,也是如此的不同。
明月勤学好问,有几科老师喜欢提前几分钟在走廊等着,以便铃声一响,立马进教室。明月很爱请教老师,她把不会的题目标记了趁这个时候跑出去,教室里的同学便往外看,一个走廊就李明月挨着老师问个不停。
她还喜欢回答问题,都高中生了,谁会像小学生那样爱表现呢?明月会,她觉得老师讲课很辛苦,有时丢出个问题,都没人举手,她如果会,便举起手回应老师,老师笑眯眯看着她,对她赞许有加。
有一些同学会议论她,李明月爱表现,她并不是什么出名的初中考上来的,也绝非风云人物,但她爱表现。李雯那样又高又漂亮,洋气热情的女生,都不像她这样,李明月特立独行,要加引号。
明月对这些议论一点也不感兴趣,她沉迷于自己的世界,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她不自卑,也不自负,她觉得一切都很新奇,又叫人不解,她试图去理解常常也得不到答案,索性放着。
她把这些说给了李秋屿听,非常细碎,他们坐下来吃饭时,她还在说,李秋屿记得她说自己是井底之蛙的样子,他提起这句,明月直笑:
“我还是青蛙,不过现在已经往上爬了!”
李秋屿接她到家里来,他自己很少做饭,今天下厨,四菜一汤。明月告诉他:
“我们那儿请客,如果是重要的客人,先上八个凉菜,再上四个炒菜,八个扣碗还有甜汤,总结就是八凉十六热。”
李秋屿笑说:“吃得完吗?这是办酒席吧?”
明月一见他心情美极了,他是她在这里最熟悉,最喜欢的人,好像他去过子虚庄,就是子虚庄的一部分了,她一个人在城里,只有见到李秋屿,才觉得家也没有变很远。
“以后等我工作挣钱了,你再去我家,我就给你安排八凉十六热。”
“真是荣幸,我等着,等你请我吃几十个菜的时候。”
李秋屿今晚兴致不高,他一直微微笑着,听她说话,他也不知道明月的话怎么那么多,他一会儿觉得她好像小孩子,一会儿又很有想法,他凝视她,忽然说道:
“我以为你中秋节会很想家人,希望回去。”
明月看看他:“我只想奶奶和棠棠,又没法回去。”
李秋屿点头:“嗯,你不想父母我记得说过。”
明月很平静了:“他们不想我,我也不想他们,谁对我好,我才想谁。”
她觉得这是最简单的道理,她渴望过爱,父母的那种爱,真不清楚那是什么感觉。可他们不给,她有什么法子,她不再有期待,期待叫人痛苦,她觉得日子已经有很多不如意了,就不要再吃多出来的痛苦。
李秋屿若有所思:“你考到这儿,也许他们知道了会很自豪。”
明月完全不当回事:“我不知道,我自己自豪,还有奶奶自豪就够了。”
他笑了笑:“你看得很开。”
李秋屿的笑容清虚,他的人,跟他的话好像是隔开的,明月静静看他片刻,问道:“你是不是觉得很寂寞?”
她问得未免直白,李秋屿道:“怎么问这个?”
明月说:“因为你跟我一块儿过节,你家里人呢?”
李秋屿道:“我就是我家里人。”
明月心道,这也太惨了些,我还有奶奶妹妹。她觉得流露出任何同情都不大礼貌,她很快想到什么,有些犹豫地问:
“你一个人?”
“是吧。”
“一个人过日子是挺难的。”
李秋屿终于认真笑了,像是不知道说她什么好,他这么大的人,似乎反而需要一个小女孩来安慰。
“一个人过日子容易没盼头,比方说我,我来城里念书心里有劲儿,我想让奶奶妹妹以后过好日子,我们都过好日子,可你一个人,可能不知道给谁奋斗了。”明月踌躇说完,“你是这样的吗?”
李秋屿托着下颌,久久地看她,明月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她腼腆一笑:“我要是说的不对,请你别怪我。”
他还是笑:“你人小,想的很多,那你看怎么解决这种没盼头呢?”
明月说:“我也不清楚,不过活都活了,就好好过日子吧。”她忍不住告诉他,“你知道锚吗?用来固定船的。”
李秋屿点头。
明月比划起来:“乌有镇再往北,有一条河,河边停着人的船,不用的时候就得找个锚定住。要不然,它随便就飘走了,人也得有个锚,这样才不会瞎漂。”
李秋屿问:“谁教给你的这些道理?”
明月俨然理所当然的模样:“自己想的,我见着了什么就会想上一通。我现在可是把我想出来的,都告诉给你了。”
李秋屿陷入沉思,他总觉得她还小,却陡然记起,自己的少年时代与此类似,他想通许多事,世界也就变得毫无魅力。明月望着他的脸,他的眼,她下了判断:
“你不大高兴呢。”
李秋屿说:“是吗?我怎么不知道?”他自觉笑意没退下过,“算不上,我也没有很高兴的时候。”
他的情绪并无起伏,像没有暗流的河,明月心道,他住这样的房子这样好的人,却也是寂寞的,世上有不寂寞的人吗?“你天生是一个渔夫,就跟鱼生来是鱼一样。”她想起《老人与海》里的句子,那是他给的书,如果一个人天生寂寞,那也是没法子的事。
“那我能听你说说话,要是你不想跟我说,你就找个,你想说的。”
“你觉得我该找个什么样的人?”
明月福至心灵,脱嘴而出:“一个可以向其吐露心中的欲望、梦想、悲哀、喜悦的朋友,可以向他赤裸裸地暴露自己的灵魂,把自己可爱的缺点和美好的优点和盘托出而不必担心被出卖。”
李秋屿觉得耳熟:“这么艺术?”
明月说:“这是《高老头》里的话,我看过。”
李秋屿道:“记性真好。”
明月摇头:“不全是,有时候想记着的,倒忘了,想忘的还记着。”
李秋屿说:“你有时候说话像个大人。”
明月直言:“我想到就说了,以前在家里,奶奶干活没工夫听我说话,棠棠太小,我跟同学也说不到一块儿去,我就把想说的说给我家羊羔听,它还能给我保密。”
李秋屿仍旧是笑:“你呢?能给我保密吗?”
明月立马应声:“能。”
他却忽然逗她一句:“可我没什么话要说。”
明月脸上有点失望,又好似尴尬,她往阳台瞅瞅:“呀,出月亮了!”
月亮从楼间升起,巨大无比,明月没见过这样的月亮,她一眼看到它,太近了,觉得承受不住,好像眼睛被月亮灼伤了。明月再看看李秋屿,他也像月亮,有那么一瞬间。
李秋屿走到阳台,看了会儿月亮,跟她说:“过会儿送你回学校,带点吃的。”
明月还在看月亮,她熟悉的月亮,这样陌生,她的心,同样寂寞起来,她叫黝黑的清辉照着,突然一个激灵,有个很明显的事实来到心头:从今年开始的月亮,不会再像往常那样时时在目了。
但她还是爱着月亮,一闭眼,月亮下面的连绵田野,树梢,房屋,苍黑的山坡,像不会褪色的画完全复原。她总是有法子来对抗生命里的寂寞,明月说道:
“我还没参观过你睡觉屋呢。”
李秋屿说:“屋里挺乱,没什么好看的。”
“孟老师上回住的你屋里。”明月突然想到。
李秋屿有些诧异:“我屋里?”
明月说:“我以为孟老师是你女朋友。”
李秋屿立马否认:“不是,”他像是触动什么,“你怎么往这上面想呢?你知道什么是女朋友吗?”
明月心里一阵高兴,也不知道自己高兴什么。
“我又不是傻的,女朋友就是你跟一个女的谈恋爱,她就是你女朋友。”
她是高中生了,知道这些,实属正常,李秋屿想提醒她不要早恋,又不愿好为人师,便说:“好好念书吧。”
“那我能看吗?”
“看什么?”
明月抿嘴直笑,指他卧室,李秋屿说:“真没什么好看的。”
“我好奇,我都想看看学校男厕所什么样的呢。”
李秋屿笑了:“少胡说。”
他心情轻巧起来,但怀疑李明月缺乏性教育,她很烂漫,烂漫过头。李秋屿最终没让步,叫明月再挑几本书看,他觉得她感受力很强,对生活的体验总是能用自己的方式说出来,也许,她适合写作,但她仿佛太容易快乐了。
他们下楼时,叫很浓郁的桂花香侵略,明月直打喷嚏。李秋屿瞧见个熟悉的身影,他觉得不快,仅仅是觉得计划被打乱,乱中要多出解释,说多余的话,好像人生里多出这么几句话便添成吨的虚空。
李秋屿跟向蕊招手,她立马不东张西望了,几步跑来,一歪身,整个人便顺势贴上来,丰艳的香气,热烘烘的没头没脸地把人包全了。
“怎么提前跑来了?”
向蕊挎住他胳膊:“我为什么不能提前来?”她要亲吻,李秋屿稍微避开了,“这个孩子得送一下,先到家里等我。”
向蕊是看不着其他人的,他一说,才像发现还有活人。明月头一回真见到人谈恋爱,不用李秋屿再说,也明白这个是女朋友的关系。
李秋屿好像变作了几个人,分给了旁人,去谈恋爱的他,是明月陌生的,她一声不响看着他们,不知道该说什么。
“哎呀,我都没在意,是谁家的孩子?”向蕊想多跟明月说几句话,李秋屿替她回说,“这孩子怕生,你先上楼吧。”
向蕊很听他的话,不再问,高高兴兴上楼去了。明月静静观察着,得出结论:李秋屿的女朋友更喜欢他。
“你有女朋友,为什么说自己是一个人?”
李秋屿笑道:“小朋友问题很多啊?”
明月只好说:“可能你天生寂寞吧。”
他会心一笑:“这下你知道我的秘密了,不准说出去。”
“寂寞就要谈恋爱吗?谈恋爱就不寂寞了吗?”
“这是大人的事,等你长大了,再去验证吧,”李秋屿等红灯时,弹她额头,“先好好念书。”
路灯黄黄地照在脸上,明月心说,我好好念着的嘛。她扭头看窗外,街上车子在奔跑,很多灯,是地上的天河。
第20章 向蕊在李秋屿家里无……
向蕊在李秋屿家里无聊,他一来,一个熟到发香的身体扑进怀抱,李秋屿单手揽住了。
“我一直在窗户那看着,等你来。”
他笑着点她鼻尖:“真感人,这么想我?”
向蕊抱紧他,那力气像要箍死人:“想得我胸口都疼。”
李秋屿的手从腰际那探进去,笑也低了:“我给揉揉?”
向蕊笑得发颤:“不正经。”
李秋屿说:“怎么,你来是找我干正经事的?”
“讨厌!”向蕊笑到发软,她按住他手,一边笑一边瞧着李秋屿的表情,“说,你跟多少个女人这么不正经过?”
李秋屿道:“数不清。”
向蕊笑骂道:“真是讨厌死了!”她低头去看,李秋屿另只手里拎着袋子,他给她买了松子。
向蕊喜欢吃松子。
李秋屿是个体贴的男人,女人能想到的,不能想到的,他统统想到了,他做什么事似乎都很擅长,恋爱也不除外。这样的人,本不该挑出什么毛病,硬挑的话,那简直天理难容,向蕊对李秋屿满意得不得了。他英俊,聪明,没任何不良嗜好,却有一份不错的收入,带出去有面子,相处时有里子,一个男人,两头的好都占了,向蕊到现在都恍惚,这么样的男人,居然是她的,她总是忍不住庆幸当时自己追求的果断。
他现在就给自己剥松子,手里拿把小钳子,剥一个,向蕊吃一个。她的指甲做得很美丽,当然不能用来剥松子。
她吃一个,奖励李秋屿一个吻,李秋屿的手修长灵巧,做什么都不费力气似的,向蕊看着这双手,心热跳得也快。
“刚你去送的女孩子,是谁啊?都没听你说过。”
李秋屿这人怪的很,他脾气好,可又感觉没什么朋友,向蕊一个都没见过。他被她拉去过和朋友吃饭,特别绅士,不怎么说话,却会悄悄把账结了。向蕊希望接触李秋屿的朋友,可惜没有。
又一颗松子剥好,李秋屿塞进她嘴里。
“你不认识。”
“不认识可以介绍介绍,不就认识了吗?”
李秋屿微笑着:“没必要,她一个高中生,只管念书,你认识做什么?”
硬挑毛病的话,就是这点,向蕊有时都要怀疑李秋屿是孤儿,他从不提家人,好像也没有。不过,这怎么可能呢?向蕊不清楚这算什么,两人这么亲密了,其实她对他一无所知。
她每次想知道点什么,李秋屿三言两语绕开,像是一场雨,怎么都下不到自己这来。
李秋屿的措辞同时让她觉得,确实没什么好打听的。可她有家人的,她二十五了,他无动于衷,一个三十岁的人,一点也不急。
李秋屿并非不愿负责,而是人生中没有结婚生子的选项,他哪天找根绳子吊死自己也未可知。
他跟她坦白,自己这里来去自如,尊重她的选择,女人青春短暂,想要嫁人无可厚非。向蕊不甘心,她舍不得,她爱这个男人,哪儿都爱,就当是这么一直恋爱下去,恋爱的滋味太好,以后的事,再说吧。她本也不是擅长规划长远的性格,人都说二十五该结婚了,她想也是,想跟他结便提,他不肯,那就算了。
松子太干,李秋屿切了点水果来,向蕊拈颗葡萄:“哎呀,好甜,这什么品种?”
李秋屿嘴唇靠上来,笑道:“我尝尝,真有这么甜?”他开始同她接吻。
向蕊很心动,他太懂怎么叫一个女人心跳起来,活起来,她真是没法不爱李秋屿。
两人都很快有了强烈感觉。
这种事,用不着温文尔雅,是一场暴力活动。李秋屿压制着她,兽吃起肉来带血露骨,两人话题停在日常表层,他对她的思想、灵魂,都没兴趣,他们也没有必要交流这些,干柴烈火,没功夫深想。他清楚自己虚伪,但他抗拒不了最下流的情欲,做时一个人,离开女人身体的那一刻,又是李秋屿了。
他想他大概是喜欢向蕊的,挺好的女孩子。
向蕊缩在他怀里问:“下个月你生日,想要什么礼物?”
李秋屿说:“我不是孩子了,不过生日。”
“说嘛,你都送我那么多东西。”
李秋屿摸她头发:“你有没有发现,洗澡的时候洗发水快没了?”
向蕊撒娇:“什么意思啊,嫌我头发长用的多?”
李秋屿道:“我的意思是,送洗发水就好。”
向蕊格格乱笑:“能不能认真点儿?”
他掐了掐她颤颤的臀肉:“挺认真了,睡吧,国庆假期忙要提前准备。”
酒店到了假期,确实是忙的。国庆是长假,人好像一下都冒出来,像离巢的蜂子,密密麻麻往四下飞了去。李秋屿先把明月送到孟文珊那里,孟文珊有处自己的房子。
一个女人,早已结婚,另有一套自己的房子,这叫人羡慕。明月在车上说:
“要是上厕所会不好意思。”
李秋屿道:“楼下有公厕,不远。”
明月想回家的,这个时候该掰玉蜀黍了,家那样远,李秋屿又请孟老师给自己补英语,她意识到,一旦离了子虚庄回去原来是难的。
“孟老师家里有旁人吗?”
“这儿没有,她一个人有时会过来住。”
明月放心了,如果人家的丈夫孩子都在,可太尴尬了。头顶的云过来,车便在影里,云过去,路啊树啊还有人,又都亮起来,明月坐车里看云也觉得很不同。
“觉得英语难吗?”李秋屿问道。
明月说:“刚开始觉得难,现在还行,我有个初中同学英语不怎么学就会了,老师说他是天生的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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