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里办白事是极为迅速的,杨家门前插上白幡,意思是,这家有人死了。人一死,就得有人主事,搭灵堂的搭灵堂,报丧的报丧,杨金凤躺在堂屋门口的床上,脸面叫妇女们擦干净了,脑袋上窟窿眼堵不上,跟花白的头发黏一块儿,半干着。
冯大娘说:“这怎么好,明月还在城里,孩子晓得了心里怎么受?”八斗说:“得叫她回来。”
冯大娘擤出一把鼻涕,抹在鞋头:“怎么说?”
八斗说:“我给李先生打个电话,就说明月奶奶病了,想叫她家来一趟,看看奶奶。”
冯大娘又抹掉一把涕泪:“瞒不住的,家来一看,就晓得咋回事了。”
八斗道:“只能这么着了,受不住也得受。”
他给李秋屿打电话,道出实情,李秋屿心便往下沉了沉,他觉得很突然,他一直知道杨金凤身体不太好,但这样的结果,说不上是必然还是偶然,他挂断电话,走到饭馆前。
明月从窗子那正好跟他对视上,招招手,李秋屿心跳很快,她的脸在玻璃上映出个笑,还等着跟他继续说说话。
李秋屿进去后,一切如常,就着刚才的话题聊了一会儿,明月很活泼,充满活力,思维也非常敏捷,她正享受着青春,像其他少女那样。等她吃完饭,李秋屿才说:
“明月,刚刚其实是你八斗叔打的电话,”他眼见她表情紧张起来,握了握她的手,“你奶奶情况不太好,生病了,需要咱们回去看看,咱们现在就动身,我给你班主任请个假。”
李秋屿过去扶她起来,往外走,这顿饭本就吃得晚,她心里觉得奇怪,慌慌走着,脚底下一软李秋屿扶住了她。
“奶奶死了吗?”
她也不晓得怎么问出来的,她都没问奶奶什么病,在哪儿,她的脑子叫她问出这么一句。
李秋屿揽紧她,把她往车里带:“我不知道,你八斗叔没说,先不要这么悲观,咱们回去看看奶奶。”
这太残忍了,他说不出口,哪怕只能维持几个小时,他给她系好安全带,明月忽然挣扎起来,她要坐后排,能躺着,她想躺着。
李秋屿立马给她解开,打开后边车门,等她坐好,反复摩挲几下她不知什么时候烫起来的脸蛋。
她刚坐好,就没什么力气了,歪在那儿,她脑子非常清楚,觉得李秋屿骗她,她先往最坏想,这样就好了。她忽然又觉得什么事都没有,奶奶可能在卫生院吊水……明月一个挺身,直勾勾看着前方:
“我太阳花的种子还没拿。”
李秋屿从后视镜里频频瞥她:“没关系,下次拿也行,到时我跟你一块儿种。”
明月说:“我不要跟你一块儿种,奶奶答应我了,她要给我撒种子。”
李秋屿内眼角无声流下眼泪,他极快揩掉:“好,让你奶奶种。”
“刚我看见只鸟!”
“麦子熟了,焦黄焦黄的,看着跟要自燃的呢。”
“云朵真大!”
明月一会儿亢奋地指着什么说两句,一会儿又特别安静,李秋屿应着她的话,她没要说下去的意思,也不晓得自己在说什么。
路途开到一半,她说她困了,想睡觉。
李秋屿轻声说:“睡吧,到家了我喊你。”他心里一阵刺痛,这路程太短,从没觉得这么短过,好像开一会儿就要到达了。
第74章 进了庄子,路边站着……
进了庄子,路边站着人,还在说杨金凤的事,明月一下车,人们便朝她张望起来。
杨金凤的孙女回来了。
明月见人看自己,默不作声往家门口走,白幡立在那儿,风轻轻吹着它,左摇一下,右摆一下。门口全是人,爷们儿跟妇女,都来搭把手了。他们停了手里的事,齐刷刷瞧向明月。
她停住脚步不再往前走,转身要跑,跑了就好了,什么也看不见,李秋屿攥住她胳臂,明月使劲朝后挣,力气大得很:“我不进去!不进去!”
李秋屿不得不用两只手抱她:“好,好,咱们不进去。”
冯大娘跟几个妇女走来,冯大娘说:“乖乖,你家来了?奶奶搁堂屋等你,乖乖,你得进家啊?”她眼泪掉下来,拉住明月的手,“听话啊,来了就得
进家。”
明月不挣了,冯大娘把她往院子里领,院子里全是人,从没这样热闹过,灵堂搭起来了,堂屋门口放着张床,床上是杨金凤。
人又都看着明月。
明月走到床前,慢慢跪下来:“你怎么睡这儿了?要是累了,去里屋歇着,怎么能睡这儿?”她摸摸杨金凤的手,是凉的,杨金凤的神情很安详,一辈子也没这么安详过,她总是严肃的。
怎么穿这种衣裳?谁给她换的?明月觉得很生气,寿衣像唱戏的,杨金凤不喜欢看唱戏的。
“起来,”明月推她,“起来到里屋睡觉,起来,你起来……”她叫不醒杨金凤,自己站起来,空茫茫的眼神落在李秋屿身上,突然扑到他脚边,仰头求他,“你有钱,把奶奶送城里医院看病,到城里看看吧,再帮我们一回,再帮我们一回吧!别不救她,求你了!”
李秋屿握住她手,蹲下来,明月昂着脸,眼神狂乱,“你一定有办法的,你有,我说你有你就有!”李秋屿泪花闪烁,把她抱在怀中,明月脸上一滴泪都没有,她只是叫唤,“咱们回城里,现在就走,快,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她又从他怀里挣出来,连滚带爬到床边去抠杨金凤的寿衣,“起来换衣裳,李先生带咱们上城里看病!妇女们拦住她,“乖乖,不能拉奶奶,要不然她走得不安生,不兴这样的!”
她被人架着,人群里高声说,“看好孩子的眼泪别掉身上了,不吉利!”
不吉利?有什么不吉利的呢?明月昏昏想,她肯定杨金凤还有救,李万年说过,往年谁家老太太死了,也是搁堂屋,躺了一夜第二天发现还有气,可见第三天出殡是有道理的,不至于出错。
“我信你,你说,你说愿意带我奶奶去城里看病,”明月扭头,死死盯住李秋屿,屋子里的人便也都看向他,“你肯定愿意的对不对?你对我们最好了,不会不管的,对不对?”
她睁大着眼,等他开口,李秋屿觉得心都要碎了。
“明月,对不起……”
明月的眼一下干枯下去,方才的迷热不见了,她空洞望着什么,一言不发,慢慢坐到地上。
院子里的人在商议事,得借冰棺,天气热了,这么过夜肯定不行。明月恍惚听见了,啊,奶奶会臭。
她的奶奶要臭了。
冯大娘搂着她:“乖乖,想哭就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真奇怪,她脸上涨得通红,一滴眼泪都没掉,人都得说她是个狠心的孩子了。
外头表叔表婶把棠棠送回来了,棠棠害怕,不敢上前,表婶牵着她,“棠棠不怕,那是奶奶,看,姐姐也来了。”
明月惘然地抬起脸,一个春天,棠棠怎么长这么高?她穿得干干净净的,表婶天天都给她扎好看的小辫子,戴头花。她觉得棠棠有点陌生,在场的,都有点陌生了,床上的杨金凤更是,那是她吗?明月都要糊涂了。
棠棠怯怯看了一眼杨金凤,立马扑到表婶怀里,表婶一边哭一边搂紧她,把她往明月身边带,棠棠看看明月,忽然发疯一样打起姐姐,大家惊呼,赶紧抱走棠棠。
棠棠恨我呢,明月想,她头发被棠棠一把抓散了,冯大娘流泪给她抹了几把扎起来:“棠棠小,不懂事,姊妹间不兴记仇的啊。”
李秋屿看不下去了,浑身发麻,他心跳一直很快,不得不走出灵堂,到院子里站一站。院子里开始起灶了,架起两口大黑锅,人头攒动,很少有年轻人在,大都是中年、或是老人,不用人招呼,自觉来帮忙。
“李先生,棺材还没定,这也联系不上李昌盛,你看要不要问明月,给她奶奶订个啥样的?”八斗走过来,他很忙,跑里跑外,俨然是这家的人。
李秋屿点点头,环视四下:“什么都用最好的吧,这些事我不太懂,劳烦你操办,一切花销我来出,不要担心钱的事。”他说完往堂屋来,走到明月身边,她神情呆滞,也不说话,冯大娘一直搂着她絮叨。
“明月,奶奶的棺木,你有什么想法吗?”
刘记棺材铺,刘方圆……明月迟钝地想起旧同学来,刘方圆的大大,就在后院里等死,真的死了,亲人在他身边,奶奶呢?她身边谁也没有,得多绝望,得多可怜……明月开始哆嗦,像是觉得冷,她再开口,声音全是哑着的了,“能给她订个柏木的吗?那是她的新家,她没住过好房子,我们家很老了,我想她换个好地方住。”
庄子的老人,有老早就给自己选好棺材的,记得谁家失火,把棺材烧了,老人哭得十分伤心,说家没了。明月小时候到人家串门,在过道见着棺材,起先有些怕,时间久了便也晓得这是人的另一个家,比活着住的家还要住得长久,她不再怕了。
一口棺材不少钱,杨金凤没闲钱给自己提前打棺材。李万年在的时候,老两口说起冯大娘婆婆那口好棺木,是羡慕的。
李秋屿道:“好,我告诉你八斗叔。”
明月喃喃道:“要是见着刘方圆,跟他说,这是给李明月奶奶用的,请给个好的,李明月会记着他的好。”
李秋屿没忘记这名字。
“在乌有镇是吗?我到镇子上取点钱,亲自告诉刘方圆。”
明月呆呆望着他:“刘记棺材铺,你要回来。”
李秋屿胸口窒闷,他不住抚摸她肩头:“我办完事马上回来。”他对冯大娘说,“麻烦您照看明月,给她弄点水喝。”
他匆匆开车去了镇上,来得急,身上没带多少现金,李秋屿先取钱,又到商店里买了烟放后备箱。刘记棺材铺里,刘方圆不在,出去打工了,他问有没有打好的柏木棺材,交谈几句,便付了钱。
道旁的麦子,一望无际,穗穗饱满,收割机已经在路上,也就是一两天的功夫,就得进入农忙时节。庄子里的人说,杨金凤走得巧,再晚几天,人都忙着,难能来搭把手了,有的人就是死也不为难旁人。
李秋屿回来后,把烟亲自散下去,说了两句客气话。他问八斗杨金凤的死因,八斗说:“她过罢年就不大有精神,我劝她做个检查,我带她去,她脾气性格李先生也知道,拗得很。我只能隔三差五见着问问,她都说还中,这大晌午的不知道怎么卖豆腐去了,我疑心是累得骑不动车,掌不了方向,栽沟里去了,又是个大晌午,没人发现,等人把她弄上来,血都淌完了。还是想挣两个钱,以她的身体,说句实在话,已经不适合出力了,得搁家静养,还有撑头。”
李秋屿一阵眩晕,他捏捏眉心:“死亡证明在哪儿开的?”
八斗道:“问了,说这是意外,医院不给开,得派出所开。”
“子女呢?都没联系上吗?”
“李昌盛是难,她两个闺女是叫人报过丧了,没见人来,正丧那天看来不来。娘家那边走动也不多,她娘家哥、姐,都过世了,小辈都在外边打工,有几个远房亲戚正丧估计要来。”
“两个女儿跟她是有什么深仇大恨吗?”
“李先生你不知道,乡下有时候两棵辣椒几棒蜀黍,都能结仇,李万年两个闺女一个说当老的偏姐,一个说偏妹,都怨两个老的,加上她们日子听说也不大好过,积怨深了不好解,就跟爹娘断亲了。”
八斗是什么事都清楚的,李秋屿心下悲凉,把钱给他,叫他不要节省,一定要操办得体面些,不让人笑话。八斗说,没人笑话的,人都知道李万年几个子女不通性,但老两口是很正派的人,尤其李万年,生前是个热心好说话的老汉。他死时,庄子里的人便都来帮忙,如今杨金凤也去了,只留两个小孙女,教人觉得可怜,更要来搭把手把事情给办妥。
“还有件事,正丧摔盆扛幡本来是李昌盛的,他这能不能找着人,谁也不敢说。照规矩,这都得是孝子的事,但他要是不来,就得请侄子。”八斗有些犹豫,“我的意思是,其实明月也行,虽说轮到女子是迫不得已。”
李秋屿不懂这些礼节。
“如果明月可以,还是让明月来吧。”
这是八斗的倾向,但他得说动庄子里德高望重的主事人,李秋屿发话了,事情便好办,钱都是人李先生花的,刚发下去的烟,是硬中华,谁家白事舍得用这么好的烟?就冲这,也得事事问问人李先生的意见。八斗如同捧了圣旨,找主事的商量去了。
院子里特别热闹,人声不住,偶尔传来些说笑,这是在所难免的,都要死,人一死,只有最亲的人才伤心欲绝,其他都是应个虚景儿。更何况,最亲的人还未必怎么样,人只是帮忙做事的,只要不在灵堂前嬉笑嘴脸,足够了。
明月吐了,一会儿跑出去吐三回,最后实在没什么可吐,开始干呕。冯大娘给她熬了点菜粥,李秋屿接过来喂她,她麻木地张嘴,菜粥香,冯大娘做饭好吃,她家里食材丰富、佐料齐全,弄出的饭比旁人家的可口。
明月嚼了几下,忽然叫道:“奶奶,奶奶!”
她淌下第一串眼泪,这样好的菜粥,杨金凤吃不到了。
眼泪掉碗里,跟菜粥的味道一块儿进的肚子。
菜粥吃完没多会儿,又打肚子里出来,明月继续吐。
没办法,冯大娘说换疙瘩汤试试吧,得几天熬呢。
众人齐力把杨金凤挪到冰棺里来,等着明天火化。冯大娘不能老陪着明月,她要跟妇女们,忙着做孝衣串纸钱,还得蒸馒头,男人有男人的活儿,妇女有妇女的活儿。乡村的白事,必须靠人的帮衬,否则完不成。
冯大娘把钥匙给李秋屿,叫他想什么时候洗漱就去,她家里条件好些,天热了,人这么跑来跑去的,一夜就得馊。冯大娘是敞快人,心又细,说家里有新牙刷新手巾,现成的就能用,叫李秋屿千万别见外。
李秋屿给八斗钱,麻烦他找个人去买些日用品,明月一份,他一份。明月在冰棺旁坐了一夜,李秋屿也没睡,她累了,就靠他身上一会儿,时不时蹲长明灯那添纸钱。
第二天,杨金凤该火化了,明月出奇地镇定,跟着车,一路到火葬场,人家说亲人绕遗体一周算作告别。除了她跟棠棠,在场的谁也不是杨金凤亲属了,倘若那表大爷活着,他骑车也要来的,明月想起表大爷,每年都要打很远的地方来走这门远亲,她心里叫了声他,围着杨金凤走了一圈。
等人把骨灰盒给明月,她眼前一黑,什么也不晓得了。李秋屿一把抱住她,旁边的人都在喊她名儿,人醒过来后,发疯一样找骨灰盒,抱在怀里,谁也不准动。
棺材也送来了,一点事没耽搁,漆味儿很重,又沉又大,真是没几个爷们不行。乡下极看重白事,仪式繁琐,好叫活着的人瞧瞧,死了便是这样的流程,都要这么走的,总得当回主角儿,人唱戏的唱完了还得谢个幕,人死了,这辈子该你的戏唱完了,也得谢幕。别管唱的好与坏,一笔勾销,结束了。
明月又守着棺材坐一夜,她已经分不清这是个什么事了,人叫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不觉得悲伤,也不难受了。外头喇叭班还在吹着唢呐,吹了会儿,兴许是累了,放起音响,声音大得很。
后半夜她甚至困起来,李秋屿坐靠在墙边,搂着她睡了,她趴他膝头,睡得很沉。
正丧这天,明月的姑姑们突然出现,打院门口,就听到震天的哭声,两个女人哭天抢地悲痛欲绝进来,扑到棺材上,不知是恨是疼,又捶又嚎的,旁人便要上去拉一拉,说些安慰的话。
大姑姑发现了明月,红眼睛一瞪:“你把你奶奶血喝干了!”
明月一个哆嗦,她看姑姑们半天了,她很迷茫,她们生前跟爷爷奶奶是仇人,爷爷葬礼,她们当闺女的,面都没露,奶奶走了,她们却伤心欲绝地来了。
小姑姑难得跟姐姐是一边的,质问明月:“娘身上的东西呢?”
明月更茫然了,奶奶身上的什么东西?
她们笃信杨金凤有对金耳环,尽管从没戴过。
李秋屿看明白了,说:“现在不是谈这个的时候,你们有什么事,可以等老人家入土为安后再提。”
大姑姑剜他一眼:“你哪位?”
小姑姑也逼上前来:“你谁啊?”
李秋屿道:“我?我什么人你们本来不需要知道,但既然问了,我告诉你们,”他指了指棺材,又指了指院子,“这场白事所有开销,都是我掏的钱,我尊重庄子的习俗,但决不允许有人在这闹事,不要告诉我,你们是老人的女儿,我是外人,轮不到我来管,我出的钱,我管定了。”
第75章 两个姑姑又开始哭号……
两个姑姑又开始哭号起来,伏在棺材上,冯大娘跟李秋屿悄声说:“还得指望她两个哭丧,没人哭不好看,李先生有事回头再说吧。”
李秋屿点点头,明月又坐回地上,一言不发,她很多年没见姑姑了,一见依旧是仇人。两人嚎完,走了出去,明月不关心她们来,也不关心她们走,她沉默地看着棺木,做得很精良,棺木实实在在摆在眼前,杨金凤已经连肉身都消失了,变成骨头、余灰。明月不能理解这种变化,她忽然不知道自己是谁,为什么坐在这儿,她失去了对自己身份的理解、对整个世界的理解。
但她还能听懂人家的要求,外头远房的亲戚来,主事的会喊:
“张家的客!”
“王家的客!”
明月得站起来迎人,她摇摇晃晃的,李秋屿扶着她回礼。她不认识人家,人家也不认得她,但进了灵棚就哭,一把鼻涕一把泪,乡下都是这么个哭法,一边哭,一边说,因为调子拉得长,反而像唱着什么。
外头一阵躁动,帮忙的人风风火火跑进来说:“明月,你爸回来了!”
李昌盛刚进院子,妇女们便七手八脚地给他穿上孝衣,他在灵棚的席子那先磕了几个头,爬着进来的,哭得泪人一样。
明月觉得他很像狗。
她见他爬进来,就晓得李昌盛为什么来的了,这一下,连带着也晓得了姑姑们的来意。李万年死了,东西还轮不到他们,还有杨金凤,可杨金凤死了,东西就得全是他们的了。
她一旦想明白,就没法控制自己了,情绪霎时激烈起来,提着阔阔的孝衣跑到李昌盛跟前,大叫:“你滚!滚!你们都滚!”她的心,叫眼前的事扎满荆棘,再也无法忍受,她对李昌盛拳打脚踢,满腔的仇恨,李昌盛爬起来要揍她,李秋屿揪住他衣领,重重搡开,李昌盛撞到身后门板上,指着明月骂:
“你个小畜生,连老子也不认了,这我的家,我告诉你,等事一完你立马给我滚蛋!别以为找着靠山了,找着靠山,这儿往后也都是我的,这个家我说了算!”
明月浑身直抖,牙齿咬得咯咯响。
李昌盛还在骂:“你那什么眼神?啊?瞪你老子?你奶奶就是你害死的,你要是早点出去打工,她死不了,还敢瞪我?!”
李秋屿上前连推几把,李昌盛被门槛绊倒,跌在了灵棚的席子上,院子里的人以为两个要打起来,忙放下手里活,上来劝架。
“你们都看看啊,这个李老板,仗着有几个臭钱,”李昌盛跌跌撞撞爬起来,整了整孝衣,话没说完,李秋屿道,“我今天不想打人,别逼我动手,能送你母亲一程就好好送,不能的话,别怪我不客气。”
李昌盛忽然抽了自己一巴掌,又跪倒在席子上干嚎,李秋屿冷眼看片刻,掀开帘子,进来见明月又呆住了,他摸了摸她头发。
钉棺前杀了只鸡,鸡血四溅,人把它扔出去,鸡在地上扑腾几下,气绝身亡。李昌盛一来,他就是孝子,摔盆扛幡都是他的,明月抱着遗像,那天的风雪那样大,杨金凤到镇上照的,棠棠跟在明月后头,哭了几声。
喇叭班跟着队伍吹吹打打,路边站了人,有老人,有小孩,红白事人都爱看这样的热闹。看生,也看死。
棺材要经过田地,这户人家便收割出一片空地,好让杨金凤过去。棺材落土了,明月才放声大哭,跪在铁锹上下扬起的影儿里:
“别埋奶奶呀,别埋她呀!”
她像是这一刻意识到,杨金凤真要消失了,棺材都是亲切的,她希望葬礼永远不停,她能永远守灵,院子里的人也别散去,乡亲们都在一块儿,全是人声。
这些人也要消失了,埋了杨金凤,人都要回自己家去,继续过日子。等着收麦子,耕地,种蜀黍,跟杨金凤没关系了,这是活人的事。
明月哭着站起来,拔了一把麦子,熟透的麦子。她趴地上,把麦子放棺材上,这是自己家的麦子。
麦子熟了,主人没法收割它了。
明月跪在那哭得浑身发软,妇女们拉她,说乖乖该回去了,走吧,也让你奶安生走吧。她愣愣看着新坟,魂魄仿佛不在了,李秋屿拨开人群,蹲下把她背了起来。
李秋屿背了她一路,把她背回家。没跟着送葬的邻舍们,还在收拾院子、扫地、清理垃圾。李秋屿让八斗把剩下的烟酒不用退了,分给大家,八斗说,“她两个姑姑给先回来的,都给拉走了,福叔要拦,两人跳起来骂,把园子里的菜,你看,薅完了,鸡鸭也逮了,连屋檐底下串的干红辣椒都顺走了。”
两个姑姑已经无影无踪。
堂屋东间翻得乱七八糟,杨金凤生前爱整洁,明月跟棠棠的东西扔了一地,想必是没找到什么值钱的东西。
李昌盛也没了鬼影,李秋屿料想这些人还会再来,因自己的缘故,暂时也许不会再出现。
隔壁的蒲婶子把堂屋也清扫得干干净净,人刚走,住里头肯定害怕,她跟冯大娘两个便叫明月到自己家里住。
明月不害怕,她哪儿也没去,堂屋的棺材不见了,杨金凤不见了,她生前的衣物多半随棺入土,留两件是个念想。她走到配房,豆子没了,她又看看园子,鸡圈,什么都没了。
杨金凤留下的熟悉的一切,有点价值的,全都叫姑姑们偷走了。
明月再一次嚎啕大哭:“没有了,怎么都不见了,那是奶奶的,不是她们的,还回来,还回来啊!”她绝望地瘫坐在地上,仰着脸,泪水跟河一样淌下去,李秋屿把明月紧紧搂在怀里,多年前在县城里的心情又回来了,隔了那么多年,竟然重现,这些人死了的话,就不会再增加她的痛苦,她已经这么可怜了,这痛苦会跟她一辈子……他了解这种痛苦,他觉得很无力,只能抱着她。
院门外,一个远房亲戚的三轮车坏了,八斗刚刚给修好,他们听见哭声又进来,这亲戚年纪很大了,晓得李家发生的这些事,弯腰说:
“妮儿?我那有鸭苗,你奶奶都是搁我那买的,我再送几只留你喂,给你拣好的,跟你家里的一样。”
八斗也安抚她:“明月,听见没,表姑姥爷说还给你送鸭苗,回头你去念书,叫你冯大娘搭把手喂,这当院给你守着,谁都不叫进了。”
明月怔怔听了几句,一直摇脑袋:“我不要了,不一样了,不是奶奶的,我什么都不要了。”
李秋屿对两人表达了谢意,跟八斗说:“这几天忙坏你们了,先回去歇着吧,我后面还有事需要跟你商量下,会再找你。”
他抱着明月坐了会儿,等她哭累了,弄来一盆温水给她擦脸。冯大娘做好晚饭,来喊他们,明月身体软软的,走不动路,李秋屿又把她背到冯家。冯大娘炒了酸辣的青番茄,天热吃开胃,吃完饭她放了热水,给明月洗澡。明月大了,要是往常,会不好意思,现在心里空空的,坐在大水盆里,听冯大娘一句一句劝她。
夜幕黑了,星子也亮起来,明月回了自己家,开灯也不是多亮堂,堂屋空荡荡的。她跟李秋屿一块儿收拾起姑姑弄乱的东西,全是以前的旧物,她冷不丁就哭上一阵,又沉默一阵。
订着的日历,杨金凤撕到了她走的那天,再没人撕了。
下载本书
当前页码:第51页 / 共62页
可使用下面一键跳转,例如第10页,就输入数字: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