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只能这么说。
李秋屿轻吁口气:“我知道你很懂事,但真有困难了,记得告诉我,也不用什么事都一个人扛着,来,喝点粥。”
明月望着他站起的身影,久久注视,她想她长大了一定要当他这样好的大人。
什么困难都不会阻止她念书,在念书这个事上,她一点迷茫也没有了,大雾慢慢散尽,以往的心境像逝去的时光那样,不复存在。
李秋屿炖的山药瘦肉粥,香浓可口,明月没吃过,她不敢再多吃,人吃太饱,别说胃疼,脑子也跟着不清楚。她小口小口往嘴里送,时不时看李秋屿一眼,他吃饭总是很斯文,不会吧唧嘴,不会大口哧溜,好像什么事都不会发火,总在为别人着想。
“有什么问题吗?”李秋屿见她老看自己,笑问了句。
明月顿时心里一愣,便也说了:“我觉得你哪儿都好,我也想变成你这样的。”
李秋屿笑道:“评价太高了,我这个人很无聊的,没你想的那么好。”
明月认真起来:“你就好,我第一次见你就知道了。”
第一次,竟然有些时候了,转眼间,她都长这么高,成了青春有朝气的少女,李秋屿想到过去的事,笑意更浓:“了解一个人,需要很长时间的,我们这才认识多久,你还小,以后会懂的。”
明月这会有了精神,她恢复过来,几口饭下肚又充满了生命力。
“我现在就懂,不用以后。”
她对自己很有自信,倔着脸,李秋屿看看她,不禁微笑了,却也不再辩驳。明月觉得跟李秋屿这样的人呆一块儿真好,想家的情绪淡了,她对未来充满信心,他一笑,依旧春风风人,明月不自觉放开,心里很轻,什么都想往外说。
“你书架上有本《鬼》,我刚看,能拿学校看吗?”
李秋屿却说:“这书不好看,换一本吧,《老人与海》看过吗?”
明月摇头,李秋屿便建议:“拿这本吧。”
越不让她看,她心里越惦记:“那上头为什么写着给伊万王子,是你的书吗?”
李秋屿应道:“不是,忘记是谁的书了放我这,就一直留着了。”
明月还想问,李秋屿的手机直响,他站起身,走到一边不晓得在跟人说什么,过了会儿,他说酒店有事要过去一趟。
明月这才知道,他是在一个酒店上班,酒店是做什么的,她不懂。
李秋屿出门前,家里来了个三十多岁的女人,他让明月称呼她为“孟老师”,她在明月即将就读的高中里做英语老师,和李秋屿什么关系,不知道。孟老师是来陪明月过夜的,即使酒店无事,李秋屿也会睡到酒店去。
孟文珊眼睛很美丽,脸皮子薄,颧骨高,总是微微昂起头,有种倨傲味道。
“麻烦你这么晚过来。”李秋屿跟她说话也和气。
孟文珊都没讲话,拍他下肩膀,像是把他往外推,到了门外,才喁喁低语,像是交待什么。
明月有做客的感觉了,不是因为李秋屿,倒是因为孟文珊。孟文珊一看就像个老师,说不上来,她几乎没跟明月说话,在这里好似很熟,明月觑了几眼,发现她去了李秋屿的卧室,再没出来,明月望着那个卧室良久。
大约天快亮,李秋屿才从外头回来,明月完全不知晓,她睡得很死,猪什么样的睡眠,她就什么样。
第18章 学校到底还是李秋屿……
学校到底还是李秋屿带她去的,他睡眠严重不足。
李秋屿给明月一张电话卡,教她怎么用。报道很繁琐,明月跟在他后头,觉得他步子迈很大。
学校两边都是店铺,小饭馆,理发店,精品屋,报刊亭,亭前刚开学围着些学生买漫画,声音从四面八方来,人的,车的,也不晓得那些学生在说什么,突然一阵笑,明月静静看向他们。
她唯一熟悉的是李秋屿,可他带她吃完饭,也要回去。
“想家了打电话,有事也能给我打,号码别丢了。”
“我已经记住了。”
李秋屿刚想夸她,见明月定定地看自己,便说:“我中秋过来,咱们一起吃个饭。”明月鼻子酸酸的,她坚定的心到了实际的学校,好像开始起雾,她一点也不了解这里,像走夜路,像无数个骑车去早读的冬日,要经过田野,地里有坟,隐隐约约,她总要给自己打气世上无鬼,方能撑过。
“你真的还来看我吗?”明月不安。
李秋屿笑道:“当然,很方便的,今天是开学堵车慢了点,平时也就十多分钟。”
他让孟文珊多关照她,孟文珊答应了,但其实也做不了什么,因为她不是明月的老师,她带高二,能做的无非是同明月的班主任了解下情况。
明月去领军训衣服时,见到了非常熟悉的一张面孔,张蕾。
她们都没想到会在这所高中里重逢,张蕾明显更惊讶,怎么可能呢?李明月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来这里上学,张蕾一点也不想在这里见到过去的人。
因此,明月跟她打招呼时,她颇为冷淡:“不要说你认识我,还有,不要跟人说我的任何事,就当是刚见的新同学。”
张蕾庆幸她们是邻班,如果一个班,一个宿舍,想想都要难受死了。可她们的班级、宿舍,都只有一墙之隔,非常危险。
明月什么都没问她,只管答应。
张蕾却说:“你怎么会来这儿?考上的?”
明月点头:“我考上的。”
张蕾觉得乌有镇只有自己配来这里念书,李明月当初多不起眼啊。
“这儿的学费可不便宜。”
明月没有解释,她清楚张蕾不是范小云,也不是原来的任何一个同学。
明月很快在军训的时候受到表扬,她特别能吃苦,体能又好,周围同学竟然先熟悉的她,都知道她的名字,通过班级里的自我介绍,也知道她来自乡村。
这儿的老师、同学,无论上课下课都说普通话,他们在彼此熟悉的过程中,说起过去,那是明月完全陌生的东西。他们有的念过同一所小学,初中,在肯德基写过作业,某某路的炸串好吃,童年参加本市的小记者活动相当无聊,剑桥英语初级考试……他们嘴里的一些地名、吃的、玩儿的,对上的那一刻,就会带来一阵欢声笑语。
明月没有能跟人家对上的东西,她听人说那些,觉得有趣,突然被人问到什么,她只笑笑摇头,回答不上来,她知道怎么泡豆子,不知道这些事情。
宿舍很好,住六个人,有城里的,有县城的,只有她打子虚庄来。明月跟谁都愿意说话,她不懂的,问得很勤快,同学若说一句“李明月你不会连这个也不知道吧?”她就笑着点头:“我没见过啊!”
学校方方面面都跟乌有镇不同,她们上
第一节 信息技术课,明月像呆鹅,开机关机都不会,看别人熟稔地坐在那里操作,啪啪的敲打声,压迫心头,会忽然生出一种莫名的哀愁。但她不能老哀愁,得打起精神,跟同学请教。
这样的哀愁,时不时来一阵,又都被明月逼走了。
她在九班,张蕾十班,偶尔在食堂或者厕所碰到,装陌生人。两个班除却班主任,其他科老师重合很多,语文老师姓乔,她不苟言笑,却是第一个当众表扬明月的老师。
因为明月的
第一篇周记在她看来,写得出色极了。
乔老师在十班提到她,张蕾听着,觉得不过如此。她不晓得分开的这些日子,李明月是追加了什么化肥饲料。
“是不是九班那个跑步很快的女生?”
“她长得很好看,就是有点土。”
张蕾听别人议论明月,脸上很冷淡,她和初中的风格没怎么变。一个人,常常冷着脸,不好接近,这是保护自己的最好方法,不会有人说她土,她绝对不会再跟“土”字沾边。
乔老师居然能看上李明月,这让张蕾挫败,很不服气。
她们在开水房遇到,目光都对上了,张蕾朝她端相了一下,心想,这哪里好看。明月扭过头,没有要说话的意思。
“你来这念书肯定不习惯吧?”张蕾破天荒开口。
明月便回头:“会习惯的。”
听起来像关心的一句话,但明月清楚不是,张蕾高高在上,她一直都是这样的。不仅仅是她,有些同学说话的语气、神情,都会自然流露出隐晦的骄傲优越,他们拥有的,和自己手里有的,本就很不一样,明月身处各式的不一样之中,有的人一开口,她就晓得对方对自己是善意,还是恶意。这一点,跟子虚村,乌有镇,又没什么不同了。
也许,全世界不过是个更大的子虚村,乌有镇呢?明月想到这,惊了自己一下。
张蕾已经灌满热水,她正要说话,有同学过来她就像警觉的蝉,立马闭嘴,等人过去,才又嘶嘶叫。
“你奶奶卖豆腐能交够这儿的学费吗?”
明月不想说自己的事,便不去说。
“我以为你不想知道村里的事。”
张蕾一哂:“我确实不想知道,村里能有什么事,都是烂事,好意思说出来吗?”
“我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
“你可真自信。”
“我为什么不能自信?”
“李明月,我以为你会自卑的。”
“你自卑吗?”
“我有什么自卑的?我早适应在城里念书了,我妈现在也在这儿,收入很高,我现在的家庭情况没什么拿不出手的,不比别人差。”
“我跟你一样,我也觉得我家没什么拿不出手的。”
明月说完,见张蕾笑了一下,她懂那个笑,张蕾跟城里的同学也这么说话吗?明月疑惑。
“你觉得课程难吗?”张蕾开始问正事。
“难,我觉得比初中猛得难了一些。”
“那你可得加倍努力了,别都来这念书了还考不上大学。”张蕾噎了她一把,明月不甘示弱,“多谢提醒,我会的。”
张蕾回头看她,好像吃惊于李明月突然长了刺。
明月第一次用电话卡时,是中秋前夕,她跟一个姓李的女同学熟了点,李雯是城里人。明月喜欢同姓,好像天下姓李的人都很好。李雯人缘极好,她和班里的很多人都成了朋友,明月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其中一个。
李雯要教她打电话,明月却觉得自己应该行。
“你不用觉得不好意思啦,我教你。”李雯认定她不会,明月只能让她教。
电话是冯大娘接的,声音响亮,让明月过十分钟再打来。
晚自习时间,一间间教室灯火大盛,明月仿佛置身海市蜃楼,她再打过去时,听到杨金凤说:
“明月吗?”
“是我。”
“吃饱昂,天冷了不兴耍俊不穿衣裳,听人老师的话,跟人同学好好处朋友,听见没?”
“听见了。”明月嗫嚅着,“奶奶,我都想你跟棠棠了。”
“想啥想,有啥好想的,没出息。”杨金凤没好气说道。
明月不吱声了。
“好好念你的书,不要想家,是长途不?”杨金凤的声音突然远去,像是在问冯大娘,倏地,又回来了,“电话费贵,不说了,你好好吃饭好好念书就成了。”
电话挂掉,明月揉揉眼睛,往教学楼走去。同桌告诉她,有个女老师来送了月饼,同桌好奇:李明月是学校老师家的亲戚吗?
很大一盒月饼,好几种口味,明月没吃过,她见着月饼便忘记方才的事,快乐起来,李秋屿记得她。
李秋屿这段时间,一直在处理酒店上次事件后续,有客人醉酒,摔伤要赔偿,纠缠不清。中秋这天,他六点半就起床,锻炼了半小时,开始看前一天的营收报表,等和各部门负责人开完会,才吃上早饭。
孟文珊打电话告诉他,来家里吃午饭,李秋屿沉默,真的想要人过去吃饭,会提前说的,这电话进来时已经是12点半。
“爸说你一定要过来,中秋节。”孟文珊像是怕他不肯过来,强调爸爸说的。
李秋屿买了些礼物,到孟家时,残羹冷炙都已收拾干净。
客厅是大的,家具老派、古拙,尤其是沙发厚重得倒像上下五千年历史,摆上一堆刺绣靠枕,人坐上头,叫斑斓锦绣簇着,孟渌波就喜欢这样的感觉,泥腿子出身又如何?老子当年吃过的苦,撑得起今天的富贵。
他是七十岁的人了,白发如雪,神情总要庄凝着一般。只有这样的神情,才与眼前的金丝楠木茶几相得益彰。
这样的茶几摆眼皮下,有微型曲水流觞之妙,孟渌波没念过几年书,但不妨碍他追求风雅。李秋屿第一次来的时候,一眼看到它,想的是这么个东西怎么运进来的,不围着它说国家大事,真委屈了。
“大哥在忙,到跟前了说抽不开身,幸好你来,陪爸爸说说话。”孟文珊手搭在李秋屿肩头,轻按一下,“喝咖啡吗,我去冲。”
李秋屿扭头:“别忙,我喝茶就行。”
如此客厅,坐一个孟渌波太旷,他老了,指挥不动多少人了,但一个电话还是能叫来李秋屿。
“文珊打电话叫你,我们等很久也不见你过来,这么忙?”孟渌波声音倒不怎么老。
李秋屿说道:“有点急事耽误了。”
孟渌波说:“钱是挣不完的,该吃饭要吃饭,来,尝尝这个茶。”他这个人,喜欢名茶、名烟、名酒……孟渌波喝茶喜酽,又是功夫茶,李秋屿喝不惯,肺腑都要被呛破。
可孟渌波那双眼,显然是等着的。
李秋屿说:“好茶。”
孟渌波便说:“这是真正的雨前龙井,他妈的,市面上有多少是唬人的。”
李秋屿怀疑他骂人的时候,可能想拔枪。
孟渌波又介绍起自己的一套新紫砂茶具,李秋屿听着,偶尔点评两句。大约前奏过长,孟渌波想起什么,吩咐孟文珊,“上回小刘送的秋月梨吃着还算清甜,你给拿一箱,让秋屿带回去。”
李秋屿坐着不动,没有拒绝。
“怎么样,最近工作还顺心吗?”孟渌波抽出烟,一丢,李秋屿接住了,只是在手里把玩,见他要抽,便拿过茶几上的打火机,给他点了。
“老样子,还行。”
孟渌波吞云吐雾起来:“我上次见老许,夸你能干,我说你还年轻干出些成绩不能骄傲,还是那句话,钱是挣不完的,要注意身体。”
李秋屿心里鄙夷这些比烟灰还要轻浮的言语,他冷眼听着,却又不反感同孟渌波说话,他觉得他威严,仿佛不失慈爱,云雾缭绕的如同幻境,每每如此,反倒成真。
他进来也没称呼他什么,没法称呼,孟渌波却显得坦荡,总是“秋屿秋屿”地叫,李秋屿觉得烟味可亲,他自己几乎不抽烟的。
“文俊最近对投资连锁酒店有点意思,等你有空,跟他谈谈,这里头水有多深你毕竟算是趟出来了。”孟渌波这话锋转得急遽,但他说话温吞,语气是自然的。
孟文俊是老大,是生意人。八十年代下的海,确实发过财。老二孟文卿在银行,老三嫁到南方,最小的女儿孟文珊在身边做老师,这里头,没有一个继承孟渌波走仕途的,孟渌波这杯茶,也早已凉透,对孟文俊的帮助聊胜于无。
这种事,不是第一次了,李秋屿说不清自己到底愿不愿意上这个当,孟渌波殷切的目光看过来,叫人瞧见,真当他们是一对父子。李秋屿知道孟文俊是什么钱都想赚的,早些年,那钱的确赚得容易,也不怎么干净。
李秋屿非常清楚孟文俊是什么样的人。
孟渌波说:“我老了,想做成点事,靠自己是不行了。”
李秋屿回避他的眼睛,低头饮茶:“我也只能给些建议,未必能帮什么忙。”
孟渌波的手搭上他肩头:“好,好,这事你放心上,晚上留下来吃顿饭,好好聊聊。”
烟灰隔着外套掉落,好似都烫到了人,李秋屿说道:“我晚上还有事,改天吧。”
孟渌波笑道:“女朋友?叫上她,家里人多热闹。”
李秋屿说:“还有别的事,约好了的。”
孟渌波仿佛不大高兴:“什么事比中秋团圆要紧?”
李秋屿没松口:“要紧,如果没约就算了,我答应了得过去一趟。”
孟渌波皱着的眉头先松开了,说道:“你这点倒像我,去吧,要是时间充裕,记得过来。”他起身有相送的意思,一道下台阶,指着角落里的兰花,一条条叶子,正发得苍碧,“你那家里缺活气儿,这兰花养得好,有时间弄走两盆。”
李秋屿没有这样的雅致,他谢绝了:“这么娇贵的品种,我没时间照料,养坏可惜。”
孟渌波不过找个话,也就作罢,叫孟文珊送他出去。
“下午没课?”
“有,你是不是不想过来?”
“我真的有事。”
李秋屿停了停:“我最近事情多,没顾得上明月,以后还是要麻烦你多问问她情况。”
孟文珊默认明月是他那边的亲戚,他的事,她总会上心些,可又不带明月的课,过问有限。
“有需要的话,我国庆节可以给她补补英语。你都说了,她农村来的,英语肯定薄弱了点儿。”
李秋屿笑道:“怎么好这么麻烦你。”
孟文珊看着他:“你这人……”她话没说完,轻轻推他,“去忙你的吧。”
第19章 中秋是凉的,尤其日……
中秋是凉的,尤其日头一落,待黑的风凋零,得穿厚衣裳了。倘是白天,豆荚会躺地上叫太阳晒得噼里啪啦响,蚂蚱一蹦一蹦的,穿梭期间,从不迷路……明月想着家里这个时令的情形,无人可讲,便记在本子上。
李秋屿找到她的时候,教室人影稀落,中秋不放假,但晚自习取消,家近的学生可以回去过节。他敲敲窗户:“李明月?”
明月兴高采烈跑出来。
她外套短了,里头的也不是很贴合,出来一圈。这一年,明月窜得飞快,胳膊长腿长,衣服在身上总是局促模样。李秋屿见她神采飞扬,好像也不觉得有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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