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浑身乱颤,她把被子
紧紧蒙在脸上,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他可真该死,她一点也不理解他了,她从没读过那么难懂的角色……她突然从被窝里坐起来,泪水横流,是咸的。她整个人像承受了一场巨大欺骗,蒙蔽,她更痛恨的是,他都这样了,她居然对角色的好感还没能随之转变过来。她的痛苦在于,不是他为什么这样做,而是他做出这样的事,让她太痛心。
她又成什么人了?
第59章 这本书带给明月情绪……
这本书带给明月情绪上很大波动,周遭空荡荡的,全是不熟悉的人一样。她在食堂见到秦天明,也不怎么想说话,秦天明知道她月考还不错,笑着恭喜她。
“我听说学校寒假有个奖励计划,年级前五十,免费去旅游,还是那个捐大楼的人赞助的,再加把劲,说不定你也许会被选上。”
明月在普通班,理科重点班只有一个,上课速度很快,中途有人受不了又转回普通班。一学期下来,普通班的学生也有机会选入重点班,明月觉得现在节奏正好,她跟张蕾成绩差不多,都徘徊在班级前十左右,她很想进一步,却发现很难,在她前面的,基本上是城里的学生,她听说人家周日在补课,她从没补过。
补课在她的理解里,大概就像种地,这块地多上粪,或者多追化肥,庄稼便长得快,长得比旁人的好。她没钱补课,有钱也不想补课,她抗拒这个,她没贪玩,老师们也好,答疑解惑从不厌烦,她需要那个周日,发会呆都行。
在乌有镇念书的时候,她们下课能去玩儿双杠,在梧桐树下跑,看老师的菜园子,红尖椒最漂亮……她在这儿一直都闷,闷着闷着习惯了,她只能在心里想着平原,就算想一只屎克郎,也会发笑。
她是高中生,首要任务是考大学,可她更是人,人要活着,过日子的。她这会在吃白米饭,打了份不要钱的汤泡着吃。
“我现在进前一百已经很高兴了,就算被选上,我也不去,我要回家。”
明月想到过年,心里振奋起来。她又能跑田里野一野,她早认清自己,无法摆脱乡下印记,大约会带到墓地里去,因此也值得珍视,有多少东西能跟随自己一辈子呢?
秦天明见她吃泡米饭津津有味,问道:“你这么爱喝这个汤啊?我觉得没味儿。每次一捞,全是稀的。”
明月说:“你得溜边下去,捞的时候别用劲,勺子到底,慢慢提上来,这样就能捞到稠的了。”
身后不远,张蕾轻蔑笑了一声,两人回头,张蕾说:“李明月最懂怎么占这种小便宜了。”她带着点笑,像是在开玩笑,有的话借着开玩笑的样子说出来,人就不好生气。
秦天明道:“汤不要钱,谁想喝谁喝,不算占便宜。”
明月不说话,她对跟人起冲突一点兴趣都没有,她眼睛大而沉静,看看张蕾,张蕾吃的,穿的,比原先在乌有镇好很多,很上档次。明月想起关于她妈妈的传闻,心里平静,她谁也不鄙视,谁也不羡慕,她现在只想平原,叫平原上的冬风,把心里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刮干净。她单纯地看看秦天明,又看看张蕾,她们心里也有什么东西不为人所知?这简直是一定的。
“你小表叔不是很有钱吗?你还在学校里吃这个,搞得大家以为你家里很穷。”张蕾对她这样很看不惯,装什么呢?又不是吃不起饭,逮着免费汤不放手。
明月觉得吃白米饭就很好了,家里不舍得做米饭,太费米了,又想吃米饭,杨金凤便把粥熬得搅不动,当米饭吃。这是穷人家的自我制造幻象,充满悲哀的智慧。
免费汤更好了,有豆皮、海带、花生米,她有捞汤技巧。要是子虚庄有这样的食堂多好,宽敞,明亮,有桌有椅,还有免费汤,像许老头那样的孤寡老汉,一天给他一顿汤,全是稠的,他心里便要上天,日子多好。
等我长大,就要做这个事。明月对未来的感知,这一瞬间尤为清晰,她一下看见了,心里雪亮。张蕾正似笑非笑望她,明月平淡着脸,已经往很远很远的地方想去了。
她吃完饭早早回教室,在走廊被孟见星叫住,他发烧请了一天的假,管明月借笔记。
“你问谁都能借,非要我的。”明月毫不留情戳破他,她预感到什么,提前支配敌意,果然,孟见星敷衍两句后,开始提李秋屿,“上回我爷爷请客,请的是赵总,你小表叔又来蹭饭了。”
明月冷淡:“赵大楼吗?”
孟见星一头雾水:“什么赵大楼?”
明月说:“赵斯同。”
孟见星道:“你还挺爱刻薄人的。”
明月对李秋屿又跟赵斯同一块儿吃饭感到烦躁,更为他羞耻,为什么一定要跑去人家都不待见的地方吃饭?他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总让孟见星捉住机会说他。他不是看起来很豁达,很云淡风轻吗?他又去吃人家的饭。
“他蹭不蹭饭,我不清楚,你们家是在巴结赵大楼吗?动不动请他吃饭?”
孟见星脸上挂不住:“我爸跟他是合伙人,做生意,没有巴结不巴结。”
明月说:“赵大楼是名人,能上报纸的,你们家巴结他没什么丢脸的,因为很多人都会巴结他。一个人做这事丢脸,大家一块儿做,就觉得没什么了。”
孟见星脸上彻底挂不住,很伤自尊。
“你小表叔才是真巴结他,他可是你表叔酒店贵宾,车有人洗,衣服有人熨,酒店上下都跟狗一样围着人家转。”
明月脸色阴沉,从没这样过,眼睛也没那么亮堂了,她警告孟见星,不要再找自己说话,否则,她要骂人了,她有一套农村妇女骂人大全,她记性好,什么都会骂,只是没实践过。
进入十二月后,明月便避着李秋屿了,他总还来,她对他像夏天的里的蜻蜓,快速点一下水,飞开了。乔老师周末在学校里碰见明月,非常欣慰,她要去见赵斯同,依旧能停下脚步跟明月说几句话。
好像明月是迷途知返的羔羊,她这个牧羊人,永远是正确的。
明月的逻辑是李万年传授的,谁对自个儿好,便也要对人家好。乔老师是为她好的,会不会有这样的情况呢?一个人,待你又好又坏,这个人,又黑又白?那该怎么办呢?她没法问李万年了。
她一见着李秋屿,便总忍不住用一种审慎的目光看他,他穿着大衣,从来不冷,脸非常白,在冬天的阳光里刺眼。他常年一个表情,来看她,还提一袋吃的,要她分给同学们。
明月说:“我学习太紧了,周末只想待寝室干点自己的事,不想去你那里了。”
李秋屿不强求,他看出她的闪躲,他跟她随便交谈几句,无外乎学习,她小心机敏地盯着他,等真正对视上,她又慌里慌张调成一种看起来很正常的模式。她像在考察他什么,打算要写调查报告似的,他看着她,很自然地想起两人第一次的碰面,第二次……都是春天的事,他对四季一点不敏感,但记得春天的事。
“你八斗叔跟我打电话说,他至今没能劝动你奶奶,钱在他那,希望下次见到我时归还,等你开学,带给我吧。”
两人仿佛有一种惊人的默契,李秋屿知道她要一个人坐车回去,她能做到了。明月看着他大衣出神,问道:“你衣裳暖和吗?”
李秋屿说:“想问价格?”
明月猛然受震动,李秋屿真聪明,她便直说了:“很贵吧,我听同学说,羊绒衫薄但暖和,大衣也是,一件要上万块钱,你过日子需要挺多钱吧?”
李秋屿不否认:“是需要,你很久没问过我什么了,咱们这段时间有点疏远,我也一直没问你原因,如果你暂时不想说,没关系,等你想说的时候,我一定认真听。”
明月替他羞耻的心又起来了,她不能接受一个人谄媚他人,尤其李秋屿。她一见他,还会想起斯塔夫罗金,这让她更无所适从,她不会问他,他有高超的说话技能,她那时还小,就深刻感受到了。她怕一问,李秋屿三言两语圆了过去,立马叫她羞愧,为怀疑他羞愧,明月不想这样,只能让嘴休眠。
她扬起目光,像清水洗过的刀,又明净,又锋锐,和前几次的茫茫然不一样了。李秋屿心想,她不用长太大……他心里反复着这个想法,一点没怪她的意思,相反,为她高兴,谁也别想欺骗她,他也不例外。她一定想到了什么,感知到了什么,这次很谨慎,用一种若即若离的态度旁观着他,李秋屿从不轻视一个半大孩子,她可能推开了门缝,窥到一隅什么,但还没力气完全推开。
李秋屿走在回去的路上,风很大,日光都是冷的,他什么都感觉不到,大约是太阳那么一闪,他想起很多年前,夏天的一个太阳,非常毒辣,老保姆领他去邮局,那时他们缺钱缺票很久了。老保姆特别高兴,牵着他的手,事情怎么发生的,至今不清楚。他们排很久的队,老保姆慷慨地要带他吃一碗鸡粥,鸡粥里一块鸡肉也没有,但它是鸡粥,叫这个名字,就很诱人。
钱跟票丢了,都跟人老板说了要一碗鸡粥,他们才发现这个事情。也许是丢了,也许是被偷,总之是没了,老保姆一下跌坐到地上,她支开双脚,只是干嚎,非常凄厉,一滴眼泪没有。他被骇住,只能蹲在她身边,头顶上全是声音,看热闹的,惋惜的,出主意的,乱极了。
他们期盼那么久的一个东西,忽然破灭,完完全全地消失,连之前到底有没有拿到手,都叫人存疑。也许压根没到手过,后面是他们的错觉,能去买一碗鸡粥。老保姆不知道干嚎多久,忽然爬起来,拽着他的手一路重新走回去,空空如也,路边空空如也,以至于他把任何一样东西都能认成钱,认成票,再定一定眼,一切又都不复存在。
太阳把人要晒化了,他们筋疲力尽,虚弱不堪,失魂落魄回到家里,老保姆这才放声大哭,眼泪止不住,她一连哭了好几天,最后又变成时不时的一阵干嚎,她的眼泪淌干了,好像世界上没有比这更痛苦的事了。
他的童年,就是在那天突然消失的,跟钱和票一块儿。他不能记得童年是哪天开始的,但知道是哪天结束的。他不再觉得鸡粥诱人,一切都罕见的不再诱人。李秋屿太了解这种发生在一瞬间的感觉,他想,明月大约也是如此。她看他,某种心理在一天之内就能全部发生,来自某些东西的催化,骤然来临,她自己控制不住。
李秋屿漫无目的开起车,思绪被电话打断,孟渌波找他到家里坐一坐。他不想去,只想回酒店睡一觉,可还是去了。孟家小楼前头是非常干净整洁的,李秋屿见今天放了个大袋子,做饭的阿姨,正分拣着东西,一些看起来很新鲜的蔬菜,红萝卜带泥,大葱倒有半个人高。
“秋屿来了?快,快,进来说话外头冷。”孟渌波到门口招呼他,李秋屿进了门,暖烘烘热流包裹全身,檀香的味道冲人,脑子更难受。
“老家来了人,你看,大包小包送这么些东西,值不了几个钱,还这么费事。”孟渌波手虚引着他,让他落座,“刚送走一会儿,叫文珊带他们到饭店吃饭去了。”
李秋屿说:“您不陪着?”
孟渌波笑道:“我这几天睡眠不太好,没精神,今天见到他们,倒想起一个人来,听文珊说,你每年清明都回去扫墓?”
“对。”
“她老家还有什么人吗?”
“没什么人,都在外头打工。”
老保姆是孟渌波远房亲戚,远得不能再远,早出了五服。她那墓地,是简单的一座坟头,没有碑,李秋屿到那里去,拔一拔野草,坐一会儿,等纸钱烧成灰烬,虚虚地飘走,他便也离开。
“人一老,难免爱回想起以前的事。”孟渌波缓缓翘起腿,“你跟那边还有联系?我怎么听文珊说,你一直在照顾一个小女孩念书?”
客厅雍容富丽,孟渌波永远派头十足,他这么闲,便也要问起闲事了,李秋屿敷衍着:“跟这没什么关系。”
“我是怕她对你没尽过什么心力,这会又跑来麻烦你,文珊那意思,是都耽误你成家了。”
李秋屿微笑着:“这话从何说起?”
孟渌波也认定李明月跟那边关系匪浅,不大痛快,李秋屿不能当白眼狼,他供他吃饭,念书,到头来,被那个蠢女人在情感上占去了便宜。
“你老大不小了,结婚的话,女方能不看家庭?要是问起你的父母,她要是永远不出现还好,像这样,突然给你塞个人来,托你照顾,很不像话。”
李秋屿开始头疼,依旧是温和的:“这跟您好像关系不大。”
孟渌波脸色微变:“你的事,我想我还是有资格说几句话的。”
李秋屿笑着反问:“是吗?”
孟渌波说:“我知道你心里怪我,我有我的难处,这些话从来没跟你说过。”
李秋屿道:“当年没难处,所以发生了后来的事,发生了,才有了难处,是这样吧?”
话锋突然冷起来,李秋屿还是好模好样地保持微笑,像笑面虎,这一点,比孟文俊兄弟姊妹几个,都要像他,孟渌波有些畏惧了,他老了,人一老,就容易怕年轻人,怕年轻人的年轻,尤其是李秋屿跟赵斯同关系还不错,孟渌波说:
“当年的事没有再提的意义,过去那么多年了。我有我的弱点,但她也不是你想的受害者,是个人,都有虚荣心。她年纪小时这样,事实证明,她后来还是这样,最后也没找穷光蛋。你不必替她打抱不平,她不是一般女人,她对你,是一点感情也没有。这么多年,过问过你吗?”
李秋屿说:“我就事论事,好像只有她再找个穷光蛋,才能证明,当初不是因为爱慕首长家的权势才被**。”
孟渌波脸色一凛:“注意你的措辞。”
李秋屿微笑说:“我今天心情不好,注意不了,”他四下看看,“这儿没旁人,您也不必跟我说话太客气。”
孟渌波道:“你还是怨我,怨我更偏袒文俊,你要知道,这是人之常情,你从小不在我身边长大,但血浓于水,这是割舍不掉的。你能从北京回来,帮家里的忙,我就知道,你心里也是有这个家的。”
李秋屿觉得恶心,头疼得要裂开一样。
“我是还您的人情,至少从高中开始,您正常供应我的学习还有生活,前提是我考上了高中,又考上了能让您嘴上不方便说,心里很得意的大学,我不像孟文俊,是个蠢货还能有人出钱出力在背后托着。”
孟渌波脸上有隐隐发难的表情:“秋屿,你今天是要跟我算什么账吗?”
李秋屿笑道:“算账?我跟您之间无账,早已结清。”
“我一直不想说得太直白,导致你怨我,好像我是恶棍一样。你母亲当初到我这里来是帮忙照顾老人的,我给她吃好的,穿好的,没有亏待她,那是什么年景?跟她一样的人,还在乡下吃猪食,出门连条裤子都没有!我甚至还教她识字,不至于当个文盲,她只是年纪小,心可不小,知道怎么讨男人欢心,是我没禁得住诱惑,这是我唯一犯的错。”
孟渌波中气十足,压抑着怒火,李秋屿看着斯文,也想跟他老子呲牙了。
李秋屿说:“她当年十七岁来的,你已经是四十的人,她诱惑你?你意思是你被十七八的人哄得团团转?”他懒得再说,“你最近睡不着,是担心孟文俊,你对赵斯同还不是很放心,唯恐孟文俊再被人骗,想问我的意见,今天兜兜转转说一堆,完全没必要。”
他讽刺起来,也是很寡淡的神情,“你心里可惜我这脑子,没长孟文俊身上去,能怎么办呢?”
孟渌波手微微抖着:“秋屿,你是想气死我吗?”
李秋屿笑着摇头:“这种事,还轮不到我。”
他从沙发上起来,心想还是少碰面为好,他厌倦了,谁也不想见,这些人统统阻碍他想事情,来之前被打断的感觉要重新接回,李秋屿推脱自己有事,匆匆出来。
外头空气呼吸进口,像含了一嘴霜,他下台阶时忽然意识到什么,又站住了:事情当年的真相到底是什么?这是个罗生门,人都会美化自己,孟渌波是虚伪小人,不敢承认自己贪图的就是青春美貌,这样东西,一个又穷又弱小的女孩子身上全都有,他利用自己的地位、经验,轻而易举迷惑她……他终于想起来之前的感觉走到哪里了,他是另一个孟渌波吗?绝对不,他自以为要比他像个人,可这本质又有什么区别呢?
我也许是卑鄙的。李秋屿想到这,回头看一眼正厅的门。
他脸色异常苍白,准备离这远点儿,这里的人,就算统统去跳楼也和他绝无关系。
第60章 李秋屿刚发动车子,……
李秋屿刚发动车子,见孟文珊回来,隔着玻璃,她也瞧见了他,她的头永远微微昂着,不屑跟人交谈一样,只有看见他,眼睛才生出来笑容。
他熄了火,孟文珊把一包点心递给他:“我走前,听爸爸说要叫你过来,还怕赶不上,正好,你尝尝这家拿破仑。”
李秋屿接过来道谢。
“你不会立马给李明月送过去吧?”孟文珊笑问,她试探着,“还真被我说中了?”
李秋屿说:“我要回酒店。”他现在一点不想谈论明月,她过她的,吃不吃这点心,对她没什么大影响。她吃食堂,气色看着也好,春草一样生命力旺盛,没遇着他之前,她也长着,现如今长得更好,人大了,有主见,老师们也喜爱她,没自己的资助,念不了大学吗?笑话,她遇不着自己,兴许也能遇着别人,她这么聪慧,都念到这儿了,大家一人出一点怜悯,也能把她送到大学里去。
孟文珊还有话说,满脸的轻视:“她那个语文老师,乔胜男,你也认识的,跑我跟前居然直接提要求,说我们是朋友,应该以朋友身份劝一劝你,跟一个女高中生保持距离,亲戚也不合适。”
像是乔胜男会说出的话,孟文珊学给他,也是一种提醒,李秋屿笑了笑:“这算不上恶意,我会注意的。”
孟文珊说:“好不容易有男人要了,还管这么多。”她眼神深处又闪烁起笑,“你注意也好,毕竟明月大了,天天跟你接触,小心她对你有别的想法,她可不是小孩了,现在孩子早熟,初中生谈恋爱的大有人在。”
李秋屿道:“她念书很用功,不是你想的那种孩子。”
“念书用功又不耽误有这个心思,对异性有好感,再正常不过。你这样的,她哪里见过?就算她将来长大成人,找男朋友也比不了你。”孟文珊的话,叫他心里有些烦躁了,李秋屿回避这个事。
“哎,”孟文珊随手给他拍掉臂膀上的一点白印记,不知道哪里蹭着的,“跟爸爸都聊了什么?”
李秋屿更不想谈这个。
“随便说说闲话。”
“爸爸上了年纪,你有时间过来跟他说说话他心里高兴。”
李秋屿嘴里说好,他连孟文珊也想避开了,离开孟家后,他鬼使神差地又开去学校,天很干燥,路上过着市政的洒水车,他觉得有点躁意,降下车窗,水压微尘的味道,往鼻腔钻,他忽然觉得这城市很陌生。
车子、行人,都有条不紊朝着既定方向去,看起来平平常常,生活中无事发生,李秋屿揉揉额头。
学校门口有闲逛的学生,大约是住校生,李秋屿观察了会儿她们,多好的孩子们,欢声笑语,买一支新笔,一袋零食,凑一块儿说悄悄话,就非常快活了。他没有过这种快活,最小的年纪里也没有。
李秋屿出了会神,他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小店里出来,是秦天明,他托这女孩子把点心给明月带去。
明月在水房洗头,正拿干毛巾绞头发,秦天明喊她出来,两人便找一个有太阳光照着的角落,一块儿吃拿破仑。
“真好吃啊!”
“是啊,一点不腻。”
两个女孩子感叹着。
“怎么最近不去你表叔家了?”
“嫌耽误时间,年底了他也忙。”
本来没打算吃完的,你拿一个,我拿一个,吃了还想吃,最后见底了。人活着,就是难控制这点口腹之欲,吃光了,两个女孩子还在回味,这点心太好吃了。
她们没什么统一话题,闲扯几句,明月不舍得扔包装袋,打算寒假回家装东西用。她把袋子叠得整整齐齐,这么好吃的点心,他没留下,他都走了,又回来过,可她没见着他。
元旦联欢的时候,张蕾给班级带了许多装饰品,有拉花、气球,还有糖果。明月跟同学们一块儿布置教室,真喜庆,像结婚的新房,明月想起人结婚闹新娘子,洒一身玉米粒,打领子钻进去,新娘子被摁着头跟新郎亲嘴,便恼了……她突然想起这个事,没跟李秋屿说过,他一定不晓得她那里结婚是这样的。
她坐在人群里,又觉得寂寞了,人家笑,唱什么跳什么,只是喧哗着……张蕾过来把她拉起,笑着跟人说:“李明月还会说书呢,让她来一段。”
明月并不忸怩,在人的起哄声里道:“我给大家清唱一段《小大姐偷杏》,平调三弦书,没弦子凑合听吧。”
她起了个范儿,开口就唱:“行路君子站庄头,见一位大姐把菜揪,薅了一篮黄花菜,她擓着篮子往家悠。”
没唱几句,学生们叫唤着太土了太土了,明月也不搭理,坚持唱完,孟见星带头鼓的掌,他也觉得土,李明月真是土得冒烟。
“你怎么会唱这个?”他悄声问,明月说,“我爷爷就是唱这个的,家传绝活儿,不行吗?”
“真的很土。”
“你洋你的,我土我的,咱们井水不犯河水。”
“你说话怎么这么冲啊?”
“我说实话就是冲了?我们书里的词儿好着呢,你听不明白,就算了,谁爱喜欢什么就喜欢什么,互不干涉。”
“又不止我一个人觉得土。”
“我都说了,你们觉得土那就土好了。”
孟见星真是一点都说不过她,他发现她相当自信,压根不为这个苦恼,大大方方的,他隐约觉得李明月身上有股什么劲儿。
张蕾在人群里看她的脸,李明月太不害臊了,她怎么敢唱的,谁唱这个?她唱得脸不红,心不跳,还觉得自己唱很好,土死了,就是念了大学也改不了那股土气。她蠢蠢欲动,盼着假期被选上,去见大世面,李明月念书再行,她也摆脱不了小农思想。张蕾想到这,又释然了。
教室里继续热闹着,明月脸滚烫,待久了便往走廊来,隔着玻璃,能瞧见远处的高楼辉煌。阳历年了,这放在乡下,是人要账的日子。账搁了一年,不给说不过去,能不能要上来,那另说。城里头,人想着花样玩乐,高兴着。李秋屿没再来找她,他像是把她忘了,明月趴栏杆上,她总归要自己一个人的,可李秋屿从没觉得她说书土,他谁也不说,他不说人的不好……她不会因为旁人说她土,就难受,一点也不,叫她难受的,是别的。
哪怕人都说《小大姐偷杏》土,只要她觉得不土,就是不土,这标准不是自个儿定吗?那李秋屿呢?她能不能自个儿给他定个标准?她调动大脑,一点一滴地回想,打第一次碰面开始,他说的话,神情,动作,他做的事。
一直到期末考,明月也没再见着李秋屿,大约是他觉得她变得不那么热情,才这个样子,是她自己要这样的吗?明月也糊涂了,可她心里并不高兴,她一会儿觉得这样才正常,一会儿又陷入非常感伤的境地。她只给他打过一次电话,说的也是学习,李秋屿不冷淡,声音如常,好像她亲近些,疏远些,都可以,她到底在怀疑他什么呢?可他到现在,什么也没做了。
乔老师告诉她,去上海最终定了二十个名额,是资助游学的名义,这名单是资助人赵斯同亲自筛选的,都是家庭条件不太好的贫寒学子,成绩优异,名单上还有张蕾。
她没报名,名单上却有她,这是乔老师给她填的,给她做起思想工作,来回也就四天,不耽误回家过年,不去浪费机会云云。放在以前,这样的事,她要跟李秋屿商量的,她自己考虑了下,便跟着同学们一道坐上了火车卧铺。她不能老依赖他,什么事都去麻烦他。
明月第一次坐火车,非常新奇,老师说,睡一觉一睁眼就到上海了。火车站人山人海,他们跟着三位带队老师,紧紧跟着,老师强调了安全问题,乔胜男也在,喊他们名字时,声音特别大。
真是太挤了,挤得大家嘴里抱怨早知道不出来。
不用迈腿,人就把你挤走了,工作人员拿着大喇叭维持秩序,明月被前头人的大包蹭得脸疼,这跟汽车一样挤。怎么这么多人呢?一出门,就这么多人,大家都跟牲畜一样,挤来挤去,丝毫没有礼仪了,也没人听,反正就是挤。
老师说,硬座才吓人,过道里都没法走路,他们坐软卧,相当不错了。
什么风景也看不到,因为是夜里,只有途经城市,才能见高楼中的灯光。火车的声音单调又富有节奏,轰隆隆,轰隆隆,像一个什么沉重的长兽,平滑地往前抽动,在夜里驶过没有人烟的旷野,还有一个个地理书上的城市。
明月在中铺睡得难受,她便趴着,听火车在那抽搐,还有人打呼噜,响得要命。老师给他们发了食物,她半夜起来,泡方便面吃,觉得异常美味。
她还去了趟厕所,在里头好奇地打量。
他们灰头土脸地到了上海,都没睡好,赵斯同来接他们,他神采奕奕,从没在人跟前露过疲态,永远是年轻英俊的。他一出现,师生们都觉得,他这个人,跟上海这样的大城市真般配。车子经过很繁华的一个路段,街上的人,打扮新奇,老师说上海是这样国际化的。
行程很紧,他们先去参观了赵斯同的美术馆,太高雅了,什么也看不懂,赵斯同介绍得头头是道,师生们一直点头,明月夹在人群里,不点不是,点了也不是,她怀疑大家其实没搞明白,但要给赵斯同面子。也许,不仅仅于此,少年们意识到自己没有审美、品味可言,这一点必须学习。
张蕾离赵斯同最近,跟他说着什么,她一会儿睁大眼睛,一会儿矜持笑着颔首,是学生里最抢眼的一个,连乔老师都不知不觉被挤到边上去了。
有人扛着摄像机,一路跟着他们。
赵斯同给师生们安排了各种馆,明月最喜欢天文馆,接触到极新颖的东西,舍不得走。到了晚上,这下上海的璀璨一下特别直观,他们被安排在一家江景餐厅吃饭,透过玻璃,能见着亮灯的游轮滑过,高楼林立,光芒万丈,漂亮得不得了,这视野太好了,好像置身天堂,同学们哇哇乱叫,大家都心知肚明:有钱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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