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昌盛怒了:“你他妈怎么跟你老子说话呢?”
路过的人见他父女俩,笑道:“哎呦,昌盛回来了?看闺女都到你哪儿了,还能认得不?”
明月冷淡道:“谁他闺女?”
她话音刚落,李昌盛一巴掌就甩下来,打得她直趔趄,鱼也脱了手,鼻血流下来。
明月脑袋嗡嗡的,鱼呢?那么好的一条鱼,她捂着鼻子,想去找鱼。
“哎,哎,干嘛呢,打孩子干嘛呢?”庄子里的人,上手拉他,李昌盛是越有人在越要起劲的,他要教训闺女,谁也管不着。
这人正扯着他,后头突然挨了重重一脚,李昌盛被踹倒在地。
明月看见了李秋屿,他脸色特别冷峻,也不晓得他怎么跑出来了。
“你哪个熊球?老几啊?”李昌盛腰要断了,这一脚太重,他抬起头气得骂,李秋屿居高临下看他一眼,掏出纸巾,给明月擦鼻子,明月本来没哭的,一下忍不住了,泪花子直转,她捡起她的鱼,李秋屿也没阻止她。
李昌盛挣扎着爬起来,要和李秋屿理论。
“你哪来的?什么人?”他上下打量着李秋屿,想起些事,听庄子里人说的事,明月念书出息了,有贵人出钱供她念书。李秋屿一看是城里人,斯斯文文的,李昌盛心里有底了。
“我什么人,你还不配知道,”李秋屿两腮动了动,脸白得渗人,“你再敢打她试一试?”
李昌盛嘴硬说:“我是她老子,我想打她就打她,老子管闺女天经地义,你哪根葱?我马上告你!”
李秋屿微微笑了:“好,去告我。”他一拳挥过去,李昌盛捂着脸惨叫倒地,李秋屿还要打他,被明月抱住,“别打他了,奶奶会难受的。”
李秋屿微喘着气,不再动了,他指了指李昌盛,是警告的意味,明月非常担心李昌盛真的去告,李秋屿会被带派出所的,她攥住他胳膊,“咱们快走,快走!”
明月像躲瘟神一样,拽着李秋屿回家,一进院子,把门闩上了。她心里噗通噗通直跳,看看李秋屿,他脸色真难看,方才还笑吟吟打人,明月没见过他这样,她把鱼放下,李秋屿拉过她,观察她脸面:
“疼不疼?”
明月半个脸有点肿,鼻孔里塞着纸,李秋屿轻捏着她下巴看了一会儿,一张脸,陡然阴沉起来,再也不见寻常那种好样子。
“以前打过你吗?”
明月说:“打过,我好几年没见他了,以前的事了。”她倒没觉得什么,反倒安慰李秋屿,“他就是个无赖,别理他。”她给自己倒了点热水,洗洗鼻子,若无其事说,“这南边的鱼,大娘说可好吃了。”
李秋屿神色凝重,不知在想什么。
“你身体都没好。”她怏怏说道,他爱抚几下她的脸蛋,“那混蛋真该死。”他说这话时,语气不重,明月却听得心一紧,“你别跟他置气,他是什么人,不值当的。”
这样的李秋屿是陌生的,他看起来,怎么都不像会跟人打架的,明月更担心的是,李昌盛是来逼杨金凤要钱的,李秋屿打了他,会不会讹李秋屿?
她惴惴不安把鱼炖上,加两块老豆腐,杨金凤走前,说要是晌午不回来便是留表婶家吃饭了,不用等她。明月一直留心着大门,忐忑不安,他会不会来?什么时候来?
一顿饭,吃得心不在焉,李秋屿情绪似乎平复了,他夸赞明月厨艺,明月勉强笑着:“这个泡米饭最好吃。”
李秋屿说:“不要怕,等他来,我跟他谈谈。”
他预料李昌盛一定会来,明月紧张不已:“他会不会告你打他,他一肚子坏水。”
李秋屿道:“他不敢的。”
“你怎么晓得他不敢?他肯定想讹你钱,他之前骗庄子里的人钱把奶奶气病了,人都恨死他了,我没想到他还敢回来,肯定穷疯了!”
明月又羞又气,她有这样的爸爸,不如没有。
李秋屿却盯着她问道:“头晕不晕?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明月说:“没,我结实得很。”
两人说着话,门忽然被砸得砰砰响,明月一哆嗦,李秋屿拿纸巾拭了拭嘴角:“你坐这儿,别怕。”他起身开了门,李昌盛眼窝淤血,已经乌紫一片,一副见着李秋屿也不惊讶的模样了,喜眉笑眼的,“呦,李老板,李老板过年好。”
李昌盛能屈能伸,刚挨了打,像是一点不记仇,他没急着去派出所,打听一番,想先摸一摸李秋屿的底。庄子里的人,不晓得李秋屿做什么的,只说是大老板,至于是不是,谁也不清楚。
他看李秋屿很年轻,猜不出年纪,反正看着是年轻人,不动手时,人看着文雅,叫人觉得他连骂人都不会的。
但动起手来,可不是这个样儿的了,李昌盛觉得这人其实阴得很,他给李秋屿赔着笑脸:“李老板,有话好说,好说,我都知道了,你是供明月念书的那位,庄子里没人不知道你大名的。”
李秋屿也不否认:“你既然来了,我们谈谈。”
明月气得发抖,他怎么不死在外面?她疾步过来,李秋屿伸手把她挡在了身后。
“借一步说话,李老板,借一步。”李昌盛把他往外引,明月担心,李秋屿轻轻拍了拍她肩膀,“就在门口,不走远。”
门口太阳晒着,木门上的对子簇新醒目,是八斗写的:一帆风顺年年好,万事如意步步高。字也好,门很败旧了。两个成年人站门口,这地方便显局促。
“李老板,刚才那是个误会,你不知道,我这些年都在外头,跟孩子生了,其实我心里没有一天不挂念闺女的,但没办法,这年头不出去打工指望二亩土坷垃,哪能养活一家子,你城里人,不清楚我们的难处。你说我几年不见她,这见了,她不认了,我心里也难受,她妈那个女人早跟人跑没影了,我能不管她吗?我还想管她,还得挣钱,这不两难吗?只能搁家里让我老娘看着,”李昌盛口齿清楚,思路敏捷,不是个笨人,见李秋屿心不在焉的,话锋一转,“现在好了,明月有福,遇着你这样的贵人,那真是老李家风水好,我都没这个运势。”
他摸摸鼻子,讪笑着,“李老板刚才那几下子,可不轻。”
李秋屿微笑看他:“是吗?需要我赔医药费?”
李昌盛立马摆手:“那哪能,都是误会,你搁明月身上不知道花多少了,我再要医药费,成什么人了。不过眼下,我确实有点难处,李老板要是手指头能漏这么一星半点儿的,够我们一辈子了。”
他凑近了,神神秘秘的,“李先生看中明月,是她命好,你想什么,我能猜出个差不多。”
李秋屿挑眉:“你猜什么了?”
李昌盛挨到他大衣,李秋屿掸掸,“跟我说话就是说话,不要这么近。”
“好,好,”他又退了两步,“李老板你要是真看中明月了,怎么也得意思意思,不说别的,真成好事,咱爷俩就是一家人了。”
李秋屿微微颔首:“你想要多少?”
李昌盛立马伸出两根手指头,他李昌盛也是四十的人了,走南闯北,什么不知道?有钱人包养小闺女,大学生都在外头卖呢。明月花一样的年纪,反正闺女大了,都要跟男人睡觉的,跟谁不是跟?跟个有钱的,不亏。
“这个数,不能再少了,你现在就能把人领走,她念不念好书在其次,能伺候好李老板才最当紧。”
李秋屿笑:“是不是太少了点儿?”
李昌盛心里一凉,盘算怎么改口:“李老板仁义,看着给,你一把给清,逢年过节要是愿意拿我当老丈人来走个亲戚,那我绝对欢迎,啥时来都欢迎!”
李秋屿漫不经心道:“李明月还没成年吧?”
李昌盛心道城里有钱人就是作假,想睡小闺女,还得装装,他压低声音急切说:“改个身份证的事,李老板神通广大,这搁你手里算个什么事?往年十七八嫁人多的是,明月可不是小明月了。哪怕你将来不愿意了,没事,把孩子交给我,我还能给她找着婆家,一点不要李老板你发愁!”
他大手一挥,很有本事的样子。
李秋屿点头:“想得这么周全,难为你了,”他笑笑的,“你欠这么多债,这个数够?”
李昌盛一愣,李秋屿说,“你这一露面,恐怕门槛都要叫人踏破了,他们知道你回来吗?区区这个数,怎么够呢?”
李昌盛不清楚李秋屿知道了什么,但显然,他是知道些什么的。他脸色变得不大好看,“李老板就别管我的事了,我真心实意只要这个数。”
“那可不行,我怎么能不管你的事呢?你都把我当一家人了。”
李秋屿斯斯文文告诉他。
李昌盛迟疑道:“李老板想帮我一把?”
李秋屿只是笑,笑着看他,李昌盛摸不清他到底什么个态度,笑模笑样的,猜不透。
“李老板想怎么帮我?”
“我不想。”
李昌盛吃了一惊,还没开口,李秋屿先变了脸,神情冷淡,“你一个搞传销诈骗,上不养老下不养小,还想卖女儿的……说你牲畜不如,是侮辱一院子猪狗了。做人对你来说未免太难,天冷了,你要是现在愿意往身上埋了土,我倒可以考虑出个花圈钱。”
李昌盛这才知道李秋屿套了他半天话,恼羞成怒,叫嚷着:“我这就上派出所,你等着,老子一脸伤就是证据,”他指着李秋屿,“你想搞我闺女是吧,我也得去告你!”
李秋屿拿出手机:“好,去告,你说的每句话都是你的证据,我资助李明月念书前,你一家三代,每个人的情况我都跟镇政府了解得清清楚楚,我先提醒你,告我不成,我要起诉你诽谤的。”
李昌盛看着那手机,这就打算跑,李秋屿一把揪住他,居高临下看过去:“我话没说完。”李昌盛以为他要揍自己了,想挣,又挣不开,李秋屿看着是个小白脸,手劲奇大,李昌盛只能服软,“李老板,今天就当我放屁了……”
李秋屿微微一笑,松开他,从钱夹里掏出几张钞票,塞到他领口:“我给你指条明路,滚,滚得越远越好,这是车票钱,再让我看见你,就不是这么好说话的了,滚!”
他嫌恶地又掸掸衣裳,头也不回进了院门。
第65章 明月就在院子里,她……
明月就在院子里,她没去听,一见李秋屿进来,奔到他眼前:“人呢?”
李秋屿笑道:“走了。”
“你给他钱了吗?”明月特别关心这个。
“给了一点,让他当路费,你放心,他一定走了。”李秋屿要洗手,明月连忙往盆里添热水,“他肯定是拿钱才走的。”
“不是,你爸爸他……”
“他叫李昌盛,你说他名字,别说我爸爸。”
明月果断道,李秋屿看看她,她很坚决,对父母一点留恋也没有似的,他想起几年前问过她的话,原来是真的,她爱憎分明,有感情就是有感情,没感情绝不拖泥带水。
“我以为,你多少还会期盼一点父母的爱。”
明月说:“那得有才行,他们心里没这个东西,你让他们给没有的东西,怎么可能呢?”她到灶台前,把粥盛出来,这粥熬得又烂又香,“咱们都没好好吃完饭,再喝碗粥吧。”
李秋屿跟她一块儿坐灶台前喝粥。
“要加糖吗?”明月攨一勺白糖,放到自己碗里,李秋屿问,“会不会腻了?”她搅动几下,“你尝尝?”她都递他嘴边了,脸忽然一红,“你不爱吃甜的。”
李秋屿笑着尝了一口她的饭:“是有点甜了,我不用。”
“我小时候嘴馋,偷吃白糖,一手黏糊糊的,还招蚂蚁。”明月忘记李昌盛,心情愉快地说起从前,“总想吃点有味儿的东西,甜的,酸的,辣的,香的,你嘴馋过吗?”
李秋屿不记得了,大约是没有,没印象,他不馋,老保姆觉得他馋,小孩儿哪有不馋的?馋了就显得可怜,老保姆心里,他总是可怜。他不助长自己这种心理,他念书聪明,比人都聪明,这已经是命运极好的馈赠。
“是不是让你想到不好的事了?”明月见他不说话,觉得失言,他只有个老保姆,也没有兄弟姊妹,还不如自己。
李秋屿说:“那倒不是,小时候条件确实不怎么好,这么说,也不算准确,时好时坏吧。”
“什么意思?”
“钱票寄得及时,日子好点,不及时,就紧巴些,我的保姆总是处于一种压力之下,这让我也跟着紧张,总要担心这些事。所以我现在花钱,比较随意,我不需要担心钱不钱的事,希望过得自如一些。”
明月瞄着他:“我猜,其实你家里条件很好,是不是?”
李秋屿笑道:“怎么猜出来的?”
明月说:“要是不好,你就会一直紧巴巴的,没有好的时候。你家里有,但没想起来给你。”
李秋屿慢慢喝着粥,孟家有,太有了,只是没有他的一份。
“你说的对,有,但是不想给。”
明月也不去细问,猫咪一样蹭蹭他肩膀:“我有的都给你,你别想他们了。”李秋屿偏过脸,她仰头看他,眼睛亮亮的,“我都不想,你也别想,不值当的。”
“如果有一天,李昌盛找你示好呢?”
明月道:“那一定不是真心的,可能是看我考上大学觉得我出息了,想往后叫我孝敬他,觉得我有用了。要么就是,他哪天老了病了,不能动弹,想我伺候他,反正我不信他会真好。”
李秋屿有些诧异,诧异她年纪小,把这些事看那么透。她的心,仿佛冰柱一样,父母怎么都融化不了她了,她不会信虚假的日光。
“你会怎么做?”
“他要是真不能动弹,我会想到奶奶,看奶奶面子上给他点帮助,要是他好好的,我根本不搭理他。”她把碗放下,一边洗刷,一边平静说道。她用胰子洗了洗手,很香,这气味也让她高兴。
“我以为缺少父母的关爱,对你来说,总是有点遗憾的。”
“可能吧,但世上的爱有很多,幸运的什么都得到,我不算最不幸的吧,爷爷爱我,奶奶也爱我,哪怕爷爷不在了,我一想到他爱过我疼过我,我就觉得挺好的。”明月迅速瞥他一眼,“我还知道,有一个人也爱着我,疼着我,我已经有很多最好的了。”
她说完低头抿着嘴,总想笑,憋得面红耳赤。
李秋屿笑问:“你对那个人呢?”
明月看着他鞋尖,鼓足勇气,扬起脸说:“一样的,我们是一样的!”
李秋屿笑看着她,明月不躲,她也笑,两人目光对视着,她心里的火苗又跳起来,脸烧得人迷糊,她的目光从他的眼睛往下溜着,停在他嘴唇上,他的嘴唇有点苍白,但看着很软,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
李秋屿放任她摸,是软的,热的,他的身体一定也是热乎乎的,他这么好的人,他的爸爸妈妈竟然不爱他,明月心里充满忧伤,不解,她摸了会他的嘴唇,猛得回神,不好意思笑了。
她手指上残留香皂的气味,非常淡,像洗干净的某种小动物,在他嘴唇上探索,这气味又远去。
“等你奶奶来,我跟她解释一下。”
“奶奶知道他不是好东西,可还把她当儿子,你说,奶奶为什么这样?”
李秋屿说:“人的感情很复杂,有时知道不值,但说不清为什么,还愿意去做。我能理解你奶奶。”
“你也是吗?”
李秋屿沉默了,像是思考怎么说。
“说不清,我心里感觉很淡,可他一叫我过去,我还是愿意过去坐坐,我不喜欢他,却坐那儿听他说话。我也谈不上恨他,坐那并不舒服,可不舒服对我来说,是种很明显的感受了,我觉得自己还活着。”
明月有点理解他为什么那样做了,他需要感觉,明显的感觉,要不然他会觉得没在活。她挨他更近,几乎是贴他身上了,她希望他感觉强一点,她越这么想,越用力,快要把李秋屿从长凳上挤下去了。
李秋屿笑了声:“明月?你是想独占凳子吗?”
明月羞涩笑了,她手放他膝盖上:“我想离你近点儿。”
李秋屿的手,很自然覆盖在她手上:“咱们一直很近。”
“那你别想没有的了,想想有的,咱们都只想有的。”明月把脸贴到他手背上,伏在他膝头。
李秋屿抚摸起她柔软的头发,心里悸动,他答应了她,手指在她细腻的脸上流连不已,他反复抚摸她,她说的话像伸出的手,在他心上抓了一抓。
“我在念高中前,没见过他。”李秋屿猛得开口,明月立马会意,是男的他。
“我没见他之前,就已经了解了他,他是个实体,我倒像是他的鬼魂在县城里飘荡着。因为妈妈早走了,杳无音信,他还有,我对他总是有点幻想的,我从一开始就清楚这是幻想,但还是幻想着幻想,我希望跟他沟通沟通,精神上的,尤其是稍微大点后,老保姆对我很好,但这不够。”
明月轻轻说:“我也有过,我初中那几年,总想得到点什么不只是奶奶对我的关心,大概就是八斗叔说的,精神也得吃粮食,所以我就拼命找书看。”
李秋屿捏了捏她耳廓:“是这样的,我在那个会俄文的邻居家,看了很多书,因为应该出现在你成长里的角色缺席了,你只能找别的东西来扮演一下,当作一种精神追求,当然,你很快就会发现,这些东西比人可靠多了,也深刻多了。你期盼的那个角色,本身不值一提,是身份符号赋予他们光环,你年纪尚小,还不能分辨而已。”
他深深呼吸一下,“尽管清楚,但有一天,实体到你面前,跟你说话,对你笑一笑,你对他的恨瞬间一笔勾销。谈不上原谅,是一种如释重负:哦,他原来是这样。他开始给我足够的钱,这大概是他做过的唯一好事,最起码让我的老保姆不至于晚年还要辛苦供养我。”
李秋屿讽刺地笑一下,转瞬即逝,“你觉得他为什么又突然出现?”
明月望着灶膛里的灰烬,余温散了,她直起身体开始烧火:“我猜是你考上高中了,念书很厉害,他觉得你长面子,总不能是良心一下发现吧,这种事很少的,没什么良心的人一般不会发现。”
李秋屿念书确实厉害,他记忆惊人,学东西上手极快,他在学习上没有用全力,把大量时间用在阅读和发呆上,在小县城各个角落游走,脏的、臭的巷子,废弃的工厂,他呼吸那里的味道,能浪费整整一个周日的下午,老保姆是溺爱他的,去玩吧,写完作业就去玩吧,反正你什么都会。她非常骄傲,这些话常挂嘴边。
他也因此看到,知道许多事,他异常早熟,在左邻右舍悄悄议论某件隐秘之事时,他已经提前知晓,周遭所有的人、事,不是为了钱,就是为感情,所有的卑劣和伟大,也同时诞生于此。李秋屿跟孟渌波第一件见面,他从他的眼神、微笑、措辞里,就清楚知道他跟幻想里的东西完全是两码事了。
为了让孟渌波发现他的好,老保姆很热情地推销着他,她为人爽朗,感情外放,同时也会说一些恭维世故的话,她生怕人不要他,没考察满意,她必须抓住机会,让这个聪明孩子离开此地,到他该去的地方。
孟渌波极其虚伪,他一眼看透,尔后意识到自己不过如此,不愧是他的鬼魂,他也在虚伪地应付着孟渌波,哪怕只为一个可怜的老人远离痛苦。
“我不喜欢他,尤其是发现我竟然有的地方也像他的时候,他阴魂不散,对我招招手,我就走过去了,他跟我的保姆比起来,人格萎缩,根本无法相提并论。”李秋屿陷入沉思,下面的话,像是说给自己听的了,“我明知道他什么人,还没跟他断交,是不是说明我本性如此,我远离善,却去亲近恶,当初也许不该离开县城,在县城继续念高中,和保姆一起生活,但那发生了些事情,我也没法再待下去了……”
他没说什么事,火焰烧起来了,记忆却冷却,李秋屿很好地控制住思想意识,不再说了,看看明月。
“没有完全好的人,一个也没有,”明月很郑重说,“真的,除非是特别善良的小孩子,我都想过冯建设死呢,我是不是看着不像坏人?可我也想过人死,我还跟毛慧妈吵过架,你只是因为他后来对你好点儿,你没法再纯粹讨厌他了,你对他,感觉变得复杂了,如果李昌盛现在突然对我好起来,时间一长,说不定我也对他复杂。复杂就复杂吧,反正他不是最重要的人,你爸爸是你最重要的人吗?”
李秋屿微笑摇头:“不是。”
她握住李秋屿的手,笑眯眯的,“我就知道,咱们烤火吧,”明月往外瞅了瞅,阳光混沌了,铅云起来,还真是想温雪的样子,“你不是喜欢跟我一块烤火吗?冬天坐这烤火最舒服了,想想你的老保姆呀,别想爸爸了,你想小时候跟老保姆的高兴事儿,这样你就又能高兴一遍,还能高兴很多回,只要你愿意想。”
李秋屿含笑点点头。
她哼起歌,往灶膛里塞柴火:“山清水秀太阳高,好呀么好风光……”明月不由轻轻赞叹,“你看,火苗多漂亮啊!”她心里不知想到什么,两手往膝头一交叠,下巴抵手上,“你说,我算不算漂亮的?”
柴火噼啪一阵响,把她话盖住了,明月非常懊恼,又不好意思再问,只能慌慌再拾起刚才的歌,继续唱下去。
大约快两点的时候,天色变暗,风稍微大了些,雪花落下来,落到地上、土里,路边,迅速化去了。明月赶紧跑出来,轧了一桶井水,李秋屿帮忙倒进水缸。
“怕上冻呢。”明月呼哈着白气,又灌好热水,外面雪下得安静,杨金凤还没回来,表叔家有面包车,应该会送她。明月跑来跑去,把东西收一收,放一放,李秋屿提议说,出去走一走。
他戴了围巾、手套,让明月带着,往田野去了。
路上见着人,人家招呼他们:“明月吃了吗?”
“吃啦!”
起初雪是小的,闲淡安逸,很快,紧了不少,明月跟他两个头顶都落了雪,平原上落雪,一望无垠,什么都没有,只有无垠。人在田埂上走,跟天地比,小之又小,李秋屿大口呼吸着冷冽空气,头脑清明,四下里只有平原和雪,一个人影不见,沃野千里,苍苍茫茫,星罗棋布的村庄嵌在耕地里。
人看着这样的平原,心胸没法不敞亮,真是好雪,这样好的雪,自打去城里念书,就不见了。偶尔,会看见一株孤零零的树站在土地里,明月告诉李秋屿,那是梧桐,它一片叶子没有,跟其他树看着一样。
“等清明节,它就开花了。”
“那是坟吧?”李秋屿指着凸起的小土包。
“是的,死了埋自己家的地里,我爷爷就埋一棵柳树下边的,他活着的时候在这儿,死了还在,他一辈子都没进过城。”明月叫风雪眯了眼,她往远处看,雪大了,谁家的树,谁家的坟,天和地的界限统统看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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